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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嗒盆地的雨一下就是三天,众军难行, 只能驻扎等待雨停。
因为山雨, 日常的操练也停了,大家在各自的小营帐内, 围坐一团,闲谈起家乡的趣事,说着说着,一连半月的离家乡愁都涌了出来。都是汉子,也不好当众抹泪, 只能压在心底, 脸上情绪不佳。
有人从账外跑了进来, 掀起帐帘夹带着风雨, 让里面的人喊着快点关上。
进来的人脱下蓑衣,伸手往外面抖抖雨, 外面的大雨已经沿着帐篷边缘往里面渗, 尽是泥泞,原先的床就是席地而铺,这会儿各人都去伐出木板垫了起来, 才没让床铺被染上水, 但一睡还是闻出被子内的霉味。
“阿哥,那边怎么样了?”
进来的人抬脸正是黎朵,他掏出怀里的食盒说:“风寒暂时得到控制了, 军医们还在抓紧熬药。”
黎朵说话间, 把食盒放在桌上放开盖子, 刺辣的香味冲着大家的鼻腔,直达天灵盖,郁郁沉闷之气都被冲刷掉。“大家现在都来喝一碗姜汤,把身子暖起来,防着风邪入体。”
营帐内的人上来,一个接着一个拿着碗接姜汤。
黎琬琰接了一碗,小口的喝着,扭头望着周期说:“你不喝吗?”
周期用袖子捂嘴,闷闷的咳了声说:“我等会。”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营帐内的人喝着姜汤,粗着嗓音抱怨。
黎朵收好食盒,也望着账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大家步行了半个月之久,又有胡族入侵带来的精神紧绷,三四月交替的寒雨,与军士体内的淤气撞在一起,才造成了这样风邪入体。
随军的军医只有两个,所以把略微懂些医术的新军都聚集了起来,在大本营外另设帐篷,专门容纳生病的军士,防止更多人被传染。
等着营帐内的人喝完姜汤,黎朵穿上蓑衣又匆匆离开。
拖了两天,外设的营帐并没有减少人数,反而又增了一批。
随着雨势越大,新军没处施展拳脚,总是挤在狭小的营帐内,渐渐的情绪都处于紧绷之中,常有营帐内互殴的情况发生。
郑阚忙着处理病营的事,也只能派出小校去处理,但营帐都有数百个,小校也忙不过来,逐渐对互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闹出人命,发泄多余的精力就任由着他们发泄。
放任之下,营啸发生了。
郑阚和周广紧忙带人镇压,可众军歇息底里的情绪爆发,让老兵都难以招架,而且军队中出现了自相残杀的情况,这让护卫帝驾的中军都出动,把带头惹事的人就地斩杀。
喷洒出来的血液,混着大雨,流了一地,人头掉在地上,骨碌的转了好几圈。
中军狠辣直接的手段,强势严酷的镇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营啸。
新军的气氛越加压抑,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宁静感。
“也不知道这雨要什么时候停,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安城啊。”刘柱侧身躺在床上,幽幽的叹了口气继续说:“可不再有暴动了,之前营啸的时候可吓死我了,幸好圣上在,镇压了□□啊。”
“哼!”周期冷哼了一声,脸色尽是恨意:“营啸刚发,皇帝就下令就地斩杀,丝毫没顾这些人也曾是新军,也曾是拥有一腔热血报国精忠的人。简直是失德暴虐,亏我前几日还略有改观,果然如同民间所传:暴厉恣羁、不讲仁义。”
刘柱没读过什么书,捡着能听懂的话听了,觉得也反驳不了,闷闷的没有回答。
黎琬琰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那锋利的刀剑,以看不清速度,就切下人的脑袋,就像是切豆腐一般容易。
她深呼口气,努力平复好心情。她面对的是战场,是军队,是军令如山,是军规如山!
“若是没有圣上,这场营啸恐怕会造成更多人死亡。”
周期听了,立马拍床板,不满说:“石头,你说什么!他明明可以派人捆住他们,根本不用杀了他们。”
黎琬琰只问周期一个问题:“兵是什么?”
周期冷冷回了句:“兵者,国之爪也。”
“军纪如铁,暴1乱发生的那刻,始作俑者便不是兵,而是逃兵是乱兵,不及时杀鸡儆猴,会乱的更加厉害。”
周期脸色泛青,被反驳的气极,又忍不住咳嗽,但努力的憋了下来,让脸都憋成了猪肝色,好不容易压下嗓子的瘙痒感,说:“哼,圣上原先说我们都是他的子民,现在斩杀子民,还是他有理。”
黎琬琰没有跟周期继续呛气,只是望着营帐外不停倾泻的雨,叹了口气说:“若是雨再不停,恐是怕军心涣散,会更加混乱。”
黎琬琰一语成谶,新军中开始悄悄蔓延起了流言。
营帐内并无黎朵,他在前几日便一直住在军医帐。
谣言在大雨的第四天,彻底在新军内爆发了出来,说病情是疫情,所以才一直治不好。到最后,三人成虎,谣言越传越真,把缘由都理了出来:追捕胡人的时候,有人入了密林,吸了瘴气,现在因为风寒引出了疫情。
没染病的兵士嚷嚷着要顶着雨前进,再不济就退回邙山,而染上病的士兵,躺在床上,有些生无可恋,连药都不喝了,有些则是情绪暴躁,恨不得跑出去,把全部人都感染上才好。
郑阚对病营的处理忙得焦头烂额,听到了这种传言,心里也在打鼓。平时风寒应该早好了,可这都四天了,病营内的人越来越多,似乎真像是疫情。
继营啸后,新军混乱,纷纷举报起营帐内有咳嗽生病的人,生怕着被传染上了疫情。
周期也被同营帐的人举报,一定要让周期去病营帐住,离着他们远远的才安全。
谣言爆发的夜里,漆黑无光,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雨声,伴随着一阵尖叫怒吼,未染病的新军已经拿起了刀剑,逼着郑阚做出决断,帝驾身边的中军纷纷出动。
在此混乱中,黎朵被人拽了出去,带着他进了帝驾的营帐内。
他一见卫旸,急着拉住卫旸说:“那些生病的士兵会被他们杀了的,你快让人去阻止他们。”
卫旸拉住了黎朵,阻止他又要顶着雨跑出去,说:“别出去,现在外面危险。”
黎朵急忙说:“我现在要去跟他们说,那些不是疫情。”
卫旸捏手的力度加深了些,定定的望着黎朵后,说:“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冒险。不管是不是疫情,现在□□,你都不该用自己的命开玩笑。”
黎朵望着卫旸,沉默了会,摇头:“我不会有事,他们不是疫情。”说其他的,黎朵不敢肯定,但是他被主神传送了系统的医学知识,不会弄错。
“而且那天晚上,我是估计了自己的胜算,才挺身而出。”
卫旸的神色冷了许多,沉声道:“那你可想过你会出事!”
黎朵肯定道:“我不会。”
“最好不会,否则你认为那晚那些新军能回来吗?如果你真被感染上了疫情,我会让全军陪葬!”卫旸颇为冷漠继续说:“而且疫情发生,那些染病的人本来就应该死。”
黎朵在这几日内没日没夜费尽心力的熬药,没想到在此刻居然听到了卫旸说这样的话,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人,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样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不是吗?黑暗源真正的模样。
可是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卫旸,黎朵甩开卫旸的手,怒说:“他们不是疫情,就算是疫情,也该有治疗的机会,而不是应该去死,从来都没有人应该去死!”
从自己进了医帐后,黎朵就明白他在战争中能做什么。出于人道,尽己所能。
雨声丝毫没能掩盖住外面的刀剑碰撞的金属声,也没挡住营帐内触而即发的紧张气氛。
黎朵甩开卫旸后,一头冲进了大雨中,快速的让卫旸都未反应过来,他只是略微失神的站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
“圣上,是否要我把黎主子带回来?”
张三的话,让卫旸回神,如风般快速的跑了出去
大雨瓢泼,郑阚带人顶着雨站在病营前,挡住不安爆发的新军。
“军医呢,让军医出来说!”
“我!”黎朵冲出来后,直奔这里,大雨打湿了浑身,略长的头发贴着脸,在营帐内的火光下,衬着极为瘦小。
“他们不是疫情!”
“阿哥~”黎琬琰在郑阚这方看到出来的黎朵,惊呼了一声。
领头的新军冷哼大喊:“那怎么治不好!”
黎朵本身跑来就喘的慌,扯着嗓子嘶哑的大喊:“大雨,加上食物不足,造成风寒拖了久。”
“我们不信,必须把病人和我们分开,否则我们也会传染上瘟疫。我们要离开卡嗒盆地!”
伴随着领头的人的喊声,其他人也纷纷举起了刀剑喊了起来。
这些声音伴随着雨声进了病营,病营账内的人,睁着眼睛极圆,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他们也听闻了外面的流言,更有甚者说圣上已经下令斩杀所有染病的兵士。
今夜,就是他们的死期。还未来得及战沙场,还未来得及衣锦还乡,家中的老人、妻儿还在等着自己,还在等着自己寄回去的银子过活。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所有人都发出不甘的嘶哑吼声,周期在病营帐内,透过帐帘看着外面剑拔弩张的情况,又咳嗽了几下。
当时自己被送进来,也只有李石头还有刘柱替自己说过话,可还抵不过众人。
现在这个李石头还挡在自己面前,只是他没有机会再和李石头说句谢谢了,也没有机会再和李石头再比一次。
着实可惜、可恨!
他明明还是二十,读书千载日夜,现在却要死在这荒凉的卡嗒盆地,死在这种凄清的雨夜里!他明明应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才不负少年意气!
周期不甘愤恨的握紧了拳头,狠狠的捶了下床。
一道懒懒的声音,突兀的出现在雨里。 “如果你们敢离开,便论以逃兵,斩!”褚红色的身影,被雨打湿,落下的水渍仿佛都是沾着血,格外鲜艳。
卫旸没有撑伞,手里持着一把剑,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黎朵,却在他面前半米停了,转向了这群暴动的新军,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语气说:“朕曾说过新军皆是朕的子民,病营帐的亦然。朕不会抛弃任何一位可能会为大晋殉国的将士,同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位逃兵!”
大雨之下,卫旸身形未动,刷的把剑插进了地里,再度抬眼之际,气势睥睨,朗声道:“朕就在此,等着他们病好,看着他们为国上战场。你们若是敢以下犯上,便不在是以晋国子民的身份,从朕和郑将军这边过!”
这一幕,镇住了所有人。
雨下,丝毫没有让卫旸有半点狼狈,他站在那里,如同神祗。从来不是民间传闻的那样昏庸无道。
百里之大的卡嗒盆地,寂静无声,雨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郑阚先跪了下来,第一次如此恭敬的磕头大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随郑阚的将士同样跪了下来。
病营帐内的人都听到了这番话,他们不能出来,但都在营帐内跪下,同着大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潮涌,势不可挡。
周期这会砰砰的磕着头。他周期,这条命,以后就是守卫大晋,守卫圣上!
营帐内的微弱光芒,此刻照在了所有人的眼里,亮在了苍茫的卡嗒盆地。
卫旸微微用余光看着跪在地上的黎朵,此刻众人视他如光,但卫旸知道黎朵才是领着自己的光。
就像是曾经一样,卫旸扯起嘴角,刚才被黎朵甩开了手,让他脑海里出现着纷乱的记忆。
他所爱的人就是这个模样,这样耀眼的坚持着自己,从来都不肯将就的牺牲别人。他不是自己掌心中的金丝雀,他一直都是那样怀揣着爱和希望勇往直前,才能拯救着被黑暗淹没的自己。
而他应该因自己的欲望,而去束缚住这样的人吗?
卫旸被雨水打湿的脸,微沉,背手握拳。
爱是什么呢?他爱黎朵,就该让黎朵去选择他想要的人生,而不是把自己认为好的加注在他的身上。
他该给的只有他的余生。
卫旸考虑着,他该收回那串舍利了。
新军暴动暂时停止,带头惹事的人被罚以军棍。
而第二日,不知道是不是上天都被感动了,雨奇迹般的停了。
新军继续前行,病营帐内的人继续休息,等病好后一起出发。
郑阚要带人先回安城,所以留下了周广。黎朵也劝着让黎琬琰先去,他在这里帮忙,不会有事。
而卫旸同样没走,是在履行昨晚所说的话,他会看着这群人好起来。
黎朵熬药之间抽空溜去了帝驾的营帐内,卫旸坐在案前翻着奏折,看得他来了,一如既往的温柔而笑。
黎朵走近看着卫旸,抿唇,内心五味杂陈。说是不帮人,任着他们去死。但他还是站出来了,丝毫没顾自己会不会染病。若不是自己,这人哪用来北疆受苦,哪用跟自己妥协,明明一身清贵,就该好好养着才是。
卫旸已经走到了黎朵面前,黎朵却还在沉在自己的想法中,让卫旸敲了下黎朵的额头说: “想什么呢?”
黎朵愣愣的望着卫旸,说:“虽说是风寒,但你也应该随军去安城,才安全。”
“那你呢?能有信心治好他们吗?”
“当然有,我在此不会有事。”黎朵还是这样一句话。
卫旸笑了笑说:“那我相信你,我也不会有事。”
在黎朵略微自责的目光下,卫旸又说:“我这样只是为了拉拢新军,军心可不是这么好获得的。”
“你又胡说逗我。”
卫旸小声低笑:“那朵朵你怎么认为。”
黎朵只问:“你从未想过救他们对吗?”
卫旸挑眉,不否认:“我从来不是好人,对那些人的生死也从不在乎,自然没想过救他们。但是你若想救人,我便救人。我在此也只为护住你,所以如果你在,你希望,那我就努力做一个好人,保护住你所爱的世界。留在这里,你无需自责,因为你也给了我众多,最起码让我活得像个人了。”
卫旸话里有话,没想让黎朵听懂。曾经的过往,因为是黎朵所希望、所爱的世界,所以才不能崩坏啊,因为要解决最后的问题,才要忍着痛杀掉黎朵啊,因为是黎朵,才让他从非人状态懂得人的感情。
所以他现在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把人留在这里。
风声侵入,纷乱的发丝拂过卫旸好看的脸颊,他的眼底盛放着无奈的一汪深情。黎朵心乱咬唇,反握住卫旸的手,郑重道:“我想救人,不想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我眼前,不想做一个冷眼旁观的人。但是对我而言,你比其他人更重要,所以你的命我更看重,我也会小心的珍惜自己的命。当然我也清楚你不是好人,但是我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坏人,所以我就努力带着你成为好人。”
卫旸深深的望着黎朵透亮的眸子,满足的笑说:“最好记得你现在说的话。”
黎朵应誓:“当然!”
沉默之间,暧昧之中,卫旸突兀开口说:“把之前我给你的珠子摘下来吧。”
黎朵听着诧异说:“为何?”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这珠子不是我母亲的遗物。”
黎朵啼笑皆非,拍了下卫旸说:“你还在逗我?逗我好玩吗?”
卫旸只是低低的笑着,眼角眉梢都含着愉悦之色。夜深,他进了营账内,真的拿走了舍利,换上了另外一颗类似的珠子,看不出丝毫差别。
雨停后三日,风寒止,剩下的将士出发,余五日,至安城,长安新军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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