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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心的医馆在立春那日开诊了。医馆里坐班的医师是百年心,馆里还有几个靠得住的伙计,其中就有那日孙安锦想护着的当归。孙安锦有空时会去医馆帮忙,久而久之,便和医馆里的人熟络起来。因着之前那件事,几个伙计里还是当归与孙安锦最为亲近。
百年心犯心病那日当归施针的手法利落得很,孙安锦问她是不是跟人学过医,当归只说自己的爹曾经是个游医,后来在上山采药时遇到了仇家,给人杀了。当归当时年纪尚小,没了依靠,自己漂泊着靠乞讨度日。有一年忽然发起高热,昏倒在一座破庙里,醒来时见着位老人。老人照顾她几天,让她养好了身子,又传她针灸之法,说是可以靠这门手艺度日。老人不辞而别后,当归到了附近的镇子,还真的靠这手艺找了份工,只是报酬不多,掌柜的待她也不好。去年李家四处贴告示招人,待遇很是不错,当归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了李家,不想真的留下了。如今在这医馆,她也觉得安心了。孙安锦追问她那老人的姓名,当归只是摇头,也不知是不晓得还是不能说。
百年心的医馆生意极好,估计枣县的人也早就不满杨七独占着这医药生意发横财了。那日孙安锦路过杨七的药堂门口,真可谓门可罗雀。
今日天气正好,风日融融,医馆门前的树似乎也趁着长茂实了些,地上已有能遮阳的稀碎树荫了。孙安锦自己看书看得乏了,便来这医馆帮着做些活儿。医馆的伙计都知道孙安锦和百一叶的关系,也不敢给她什么累活儿,只说没人陪等待的人说话解闷儿。孙安锦自然晓得他们的意思,主动同当归一起询问后面排队人的病情。
正在孙安锦轻声安慰一个因父亲病倒而担心得哭泣不止的年轻姑娘时,身后传来个男孩儿的声音:
“安锦,城南去不去?”
孙安锦扶着那姑娘,回头看去,是陈阿四。陈阿四还领着堂弟陈阿六,陈阿六据说是病了一个冬天,如今看着的确更是瘦小了,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几乎要挤到脸外面去,只有单纯灿烂的笑容没变。
孙安锦想走上前去问问阿六的情况,无奈身旁的姑娘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她的胳膊,让她动弹不得。当归看出来孙安锦的难处,忙走过来扶住那姑娘,示意孙安锦快走。孙安锦感激地看了当归一眼,抬脚向陈家兄弟走去。
说起来她之前是想将陈阿六的事情同百年心说的,谁知后来竟给忘了。如今见到陈阿六纸人似的,心里除了怜惜和自责,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她毫不怀疑,陈阿六病得很严重,可能会……离开。
“安锦姐姐!”陈阿六看孙安锦走过来很是高兴,挣脱他堂兄的手扑过来,一把抱住孙安锦的腰,“我可想你了,你怎么不来看我?”
这话一出,孙安锦眼眶一红。是了,怎么能想不到去看看呢?怎么能想不起来将这事同百年心说呢?孙安锦低头,轻轻推开陈阿六,蹲下身仔细打量他白瓷般颜色的小脸。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了,一定很难受了吧。
孙安锦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朝着似乎有些疑惑的陈阿六微微一笑,抬起头问陈阿四:“来了这儿了,给他看看吧。”
陈阿四顿住,几乎要点头了,却终是没有反应。
“看看吧,万一有转机呢。”孙安锦劝道。
陈阿四表情有一丝松动,脸颊微颤,最后却一把拉过陈阿六的手,拽着他走了。
“不追吗?”百一叶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孙安锦不动,只是盯着陈家兄弟远去的方向。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看?”孙安锦喃喃道,似乎并不期望有回答,“明明很想看的。”
“因为根本不可能治好了吧。”百一叶的语气平静得惊人,“既然如此,倒不如留着百年心‘杏林仙子’的名号来骗自己,不是治不好,而是没去治。”
“你二姐需要的只是这个名号吗?”孙安锦的语气也极淡极淡,仿佛是在谈论远在天边的事。
“李家需要。”百一叶回。
二人再无话,站了一会儿,各忙各的去了。
队伍很快就要排完了,孙安锦抹着额上的汗喘了口气。正在这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名带斗笠的男子趁人不注意时拉着当归进了条废旧的巷子。孙安锦大惊,忙跟了过去。
幽深的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这里是阳光到不了的地方,于是孕育了不渴望阳光的生命。孙安锦将身形隐在一口破旧的水缸后面,脚下是厚厚的青苔,不屈地与她的重量对抗着。
“轻声。”不远处,那斗笠男子出声了。幽窄的巷子里,一切声音都被拉长了。孙安锦听得清楚,是个年老的男子。
“师父,您来做什么?”当归压低了声音,但仍掩不住惊讶。
“家主发话了,让为师过来帮少家主。”老人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少家主身边的人,摸清了吗?”
“摸清了,”当归回道,“新来的小厮阿丁是官府的人,婢女连翘是卷帘楼的人。”
“卷帘楼,又是卷帘楼,”老人冷哼一声,“那姓敬的小子,哪都少不了他!”
“我们是立刻将他们清出去,还是……”
“不要打草惊蛇。”老人的声音里多了丝难以分辨出的阴沉,“知道是谁,总比不知道的好。”
当归应了声“是”。
“对了,家主说让继续查少家主身边那个丫头,”老人又道,“少家主之前停止了对她的调查,但家主不放心。”
“师父是说孙安锦?”当归的声音里有一丝惊讶,“我和她相处了一阵子了,除了心思细致些,没什么特别的。”
“那也查。”老人坚持道,“家主肯定有别的意思。”
当归应下,两人就要从巷子出来,朝着孙安锦所在的位置靠近了。孙安锦大惊,顿时冷汗直流,微微向后缩了缩身子。方才听到的话肯定不是他们允许她听到的,更何况其中涉及了她,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人?出来!”老人似乎发现了异常,在孙安锦藏身处几步的位置站住。孙安锦缩在缸后不动,脑子飞速转着,寻找应对的方法。
“是我。”不料巷子口处转出一人,竟是百一叶。孙安锦朝她看去,她明显也看到了孙安锦,只是毫无所动。
“叶伯伯怎么在这里?还有当归,”百一叶缓步向前,却不深入巷子,堪堪停在孙安锦藏身处之后的几步外,“不是应该在医馆里吗?”
“老夫找她说几句话。”老人径直向前几步,走到百一叶面前,没有回头看,自然没发现孙安锦。孙安锦趁机想要溜到缸的另一侧,却忽然想起还有个当归,生生定住身形。
当归跟着老人向前迈步,却始终走在老人后面,老人停住脚步后,当归刚好看到了孙安锦,顿时愣住。孙安锦急忙朝她做出噤声的手势,当归犹豫片刻,沉默下去。另一边,百一叶一边与老人说话,一边挪步走出巷子,老人也跟着离开巷子,始终没发现孙安锦。
孙安锦看着他们离开,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刚一坐下,只觉得地上潮湿泥泞,赶忙又站起来。
“你听到多少?”留在巷子没跟出去的当归忽然问道,声音冷得吓人。
“你们声音太小,我没听清,倒是有个什么卷帘楼的……”孙安锦做出一副费力回忆的神情,仿佛真的没听真切。
当归冷眼看了她半晌,孙安锦觉得她此刻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这个念头一出,孙安锦瞬间手脚冰凉,面上却仍是懵懂地笑了笑,道:“看你被人拉进来,吓了一跳,犹豫半天才进来想看看是怎么了,没想到是你在和人说话。”
当归看着孙安锦乖巧可爱的笑容,心里也不知转了几个弯,还是恢复了无事时的样子,笑笑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性子古怪,来找我说话的,没事。”
孙安锦立刻做出惊讶的神情,道:“你师父?那个教你针灸的师父?”
当归含笑点头。
“有空介绍我认识下呗,游医啊,还是第一次遇到。”孙安锦仿佛十分兴奋,拉着当归走出阴暗的巷子,滔滔不绝。一出了巷子站在阳光下,心头的压力莫名少了几分。街上人来人往,闲人依旧是不少,孙安锦确定当归此时不可能会伤害她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当归只是笑着同孙安锦回了医馆,二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当日夜里,孙安锦躺在床上,琢磨着今日偷听来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一掀被子,翻身下了床,来到书案前点亮了烛灯。火苗燃起,光亮氤氲了房间。孙安锦在案前坐下,长叹一口气,脑子清醒了几分。
今日听来的话,一是提到“家主”和“少家主”。当归是在李家做工的,趁机摸清了“少家主”身边的人。所以只要知道她提到的“阿丁”和“连翘”是谁身边的人,就能知道这个“少家主”是谁了。二是提到官府和卷帘楼。官府没什么好想的,李家富可敌国,是个正常的官府都放心不下,可卷帘楼是什么?老人提到过“姓敬的”,莫非是师叔敬观月?
孙安锦回想起敬观月在枣县无所事事的那段时间,心里的疑问愈发强烈。的确,如果只是为了百年心,为什么要提前那么久来枣县呢?虽说他自称来找孙汝,但瞧他的样子,根本不是有事要和孙汝说的。孙安锦越想越乱,甩甩头,暂时将这件事放下,思绪又回到今日偷听来的话上。
三就是查她的事情了。老实说,这是她这些年来最怕的。查不出什么倒还好,若真的查出什么,以她的身份,不光是自己活不成,还要连累孙汝,甚至是枣县人。所以这件事上必须万分小心,日后也得时时注意着那老人和当归。对了,如果没记错,老人对她的称呼是“少家主身边的那丫头”,这就有意思了。她孙安锦现在独住在枣县,长期相处且来往密切的就是李家两姐妹。所以这个“少家主”十有八九是百年心或者百一叶,而家主则是李老爷了。想不到李家家大业大,大到有闲工夫查她的身份。想到这,孙安锦冷笑一声,恰巧烛灯的火苗跳了跳,室内忽明忽暗。
那个少家主停止了原本李家对她的调查,以百年心和她的关系,根本不会违背“家主”的意愿做这件事,所以那个“少家主”一定是百一叶。想不到认识了这么多年,百一叶背着她做着什么神神秘秘的事情,还有个奇怪的组织。
孙安锦苦笑两声,忽然觉得真是夜深了,自己的脑子也不清楚了,于是便飞速地想道,说不定是因为家里生意做得太大而不得不在家族继承人身上多下功夫。想到这里,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孙安锦看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点了点头。火苗又跳了跳,影子在黑暗里湮没后再次浮现。
身前的案上摊着一本古籍,是孙汝走前找给她的。孙安锦思来想去间无意中看到它,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将思绪投入书中。烛火荧荧地亮着,忽闪忽闪,像在嘲笑案前人烦乱的模样。终于,孙安锦推开古籍,摊开纸,执笔开始书写。
是的,李家的事,她应该弄个明白的,不论是处于自我保护,还是因为想要继续和百一叶毫无芥蒂地相处。关于李家,她目前掌握的唯一一个或许能够解答她的疑问的,就是百一叶送给她的防身暗器上的图腾似的东西。
孙安锦凭着记忆将那图案画在纸上。她的记性极好,与原图分毫不差。正是因为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孙安锦接下来也没有去翻找那个已经废掉了的暗器盒,而是写下一封信。信寄给谁呢?孙安锦落笔前就已经想好了人选,一个不怕向他暴露身份而又有能力去调查这件事的人。
几日后,京城度支尚书穆大人的府里,一个少年展开一封书信。
“哟,哥,你这才回来就有人给你写信啊,”少年身边坐着个女孩儿,调侃那少年道,“啧啧,闻闻这信纸上的熏香味儿,是哪个姑娘写给你的啊?”说着,女孩儿又拿起被少年放在一旁的信封,凑到鼻子底下,猛地吸气,“咦?这味道没闻过啊,不是京里的小姐?”
“老实点,没个样子。”少年口上说着训诫的话,却没什么训诫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宠溺,“是我的朋友,不在京里。”
“朋友?”女孩儿凑到少年身边,想看他手里的信纸,“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子?”
少年偏开身子,挡住女孩儿视线:“老实坐着,要么去娘那儿学女红。”女孩儿一听,吐吐舌头,忙坐好了。可不出片刻功夫,就又问道:
“什么事情呀?”
“没什么事情,问我个问题罢了。”少年阅毕,收起信纸,将信放回信封中封好,揣在怀里。这一动作,又引起女孩儿一个长长的“哦——”声。
“是女的吧?就是女的吧!”女孩儿闹起来,跳起身往旁边的院子跑去,口中喊着:“娘!娘!又有姑娘给我哥写信了!”少年无奈扶额,看着小妹跑远了,心里却想着信里说的事。
“律及。”思忖一会儿,少年忽然开口唤道。
“主子。”不知哪里走出个人,一副不起眼的样貌,丢在人群里就找不出。
“帮我上魏家问问,北疆那边可有姓李或者百的人家。”少年指节叩着桌边,思忖片刻,又道,“北疆没有,再问北祁有没有这样的大户人家。”
“是。”那人领命,快步走了。
“哥!哥!救命啊!”那人刚走,方才跑开的女孩儿就又跑回来了,“阿姊叫我去弹琴!”
“你是该好好学学女孩子家的东西,不然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少年一改方才沉思的神情,面上带笑,调侃道。
“不要!”女孩儿想也不想道。
“不要什么?不要学琴,还是不要嫁不出去?”少年坐在桌边,支着头,笑着问女孩儿。
“都不要。”女孩儿坚定道,忽然又觉得不对劲,想了想,改口道,“不要学琴!又不是学了琴就能嫁出去了!不对,谁要嫁出去!”女孩儿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知道自己又被看了笑话,气得一跺脚,转身走了。刚走出几步,就被一个高挑的身影拦下。女孩儿转身就跑,无奈腿不及人家的长,还是被抓住了。
少年坐在桌边,看着不远处小妹被长姐拉走,忍俊不禁。无意中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回神时轻笑一声,正要打开再看,忽然发现了信封里面写着字。少年立刻将信封撕开摊平,看清了字,顿时嘴角抽搐。
“小女子近年涂鸦几张,思及穆兄善画,改日相见还请穆兄不吝赐教,指导一番。小女子涂鸦共计九九八十一张,还请穆兄不吝笔墨,各题诗一首,先行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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