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看云暮处花重锦官城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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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应卿时知道自己的日子快了,背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的有些扎眼,蓝白条的病服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生命的张力毫不起眼,现下的阳光看一眼赚一眼了,手中的钢笔在转了无数圈后终于笔盖被拔开。
    崭新的照片被抵在床头的小柜上,背后工整的两行诗落下,等墨迹干去,指节分明的手缓缓转过照片的正面。
    那是苏瑶虔心在普济寺天王殿前磕长头的画面。
    目光在照片上落下后,原本的清明渐渐变得混沌,随后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白色的被套上,印下大小不一的圈晕。
    “卿时……”
    顾龄听提着一袋水果开门进来,笑意满存的脸上因一眼看到眼圈猩红的人顿时覆上了无奈。
    走到病床边上,将手里的水果唰的一下放在小柜子上,拉过一旁的椅子,“舍不得啊?”
    应卿时摩挲了两下手中的照片,“我能感觉到……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龄听,我走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你这样,真叫人糟心!”顾龄听有些不忍再和他聊下去,遂扭头在袋子里随意抓出了个苹果低头顾自削着。
    应卿时的母亲在生命的尾尖上也是这样终日沉默,时不时望着他落泪,那时他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叫做生死天定,非人力所能左右。
    只是匆匆十数载,光阴荏苒,人事转变,当年的一切已非当日模样,而应卿时终究是在最风华绝代的时刻,一如他的母亲一样,将悄悄湮灭于这世间。
    顾龄听问他:“你何苦做的那么绝?”
    人若不走到这一步,又怎能堪透那句“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将死之人罢了,何必为一己之私徒留无尽相思给活着的人呢?
    放下手中的照片,他掀开被子缓慢的下了床,迎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去,他的背脊挺得那样直,步伐那样从容不迫。
    赴死其实没有那么难,难的是放下牵挂。
    五个月前的某一天顾龄听将他生拉硬拽到普济寺后,他看见的就是苏瑶为了他的生死站在一棵挂满了红丝带的大槐树前系红带情景,苏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平时的她酷爱红色,用她的话说就是那样惊艳众人的美貌只有红色配得上她,可是那一日她卸下了一身艳红,换上了一套浅灰色的裙子,头发被规矩的束在了头后。
    那样虔诚的她没有了张扬嚣张的气焰,少了一丝那不符合年纪的悲怆感,只是干干净净,纯粹的一个女孩子,比任何时候都好看,比从画里走出来的更脱俗,静若处子这样的字眼竟然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顾龄听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卿时,忍心吗?你忍心吗?”
    苏瑶从西南一路追着他来到了西北,为了寻他险些丧命在沙漠里,和家里断了来往,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苦苦支撑,后来,终于找到了,可是他却要死了,周遭的人无一不被感动,没有一个知情人不被这份心意所震撼。
    白日里,她在学校和兼职处辗转,夜里没有间歇的来医院里守着他,刻意装作轻松,刻意无视他的冷漠,她像个耍无赖的小乞丐一样赖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刻意的掩饰骗的了别人,如何骗得了自己呢?隐忍的久了,也会痛苦,也会委屈。
    应卿时扶着柱子的手慢慢握成拳,指节泛白,他扭头和顾龄听面对面,“我是铁石心肠!”
    推开顾龄听,他朝着走廊出口处头也不回的走了。
    顾龄听:“你若真是铁石心肠,她身陷沙漠,你又何故放弃治疗机会,独自驱车去闯沙漠,错过最佳治疗期,你若真的铁石心肠,何故又要亲自去见苏峻,说到底你怕你死了以后她会无所倚仗,所以才给她把后路都安排好了,卿时,你还在较个什么劲儿呢?即便是回天无力,那让她陪你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程不好吗?”
    应卿时脚步顿住,暗黑的眸子里氤氲难散,“好,这当然很好,可是龄听,我死了以后呢?你让别人怎么看她?”
    人言可畏,人们向来对出众的人苛刻,苏瑶的家庭巨变本就是她身上的一道枷锁,他怎么能再给她上一道枷锁。
    他没有再听顾龄听把话说下去,只是直直的出了走廊,那一刻的顾龄听觉得应卿时大概是所有人里最难的,他对苏瑶的心意之重,根本无法衡量。
    后来顾龄听急急追出去再没寻到他,没有人知道他去而复返,更没有谁知道他不远不近的看着苏瑶在神明面前一个个长头磕下去,嘴里念的始终只有一句“弟子苏瑶前来诚心叩拜,但求卿时能挺过这一劫!”
    她一路跪,他一路跟,功德簿上,本本有他的姓名,他拇指一次又一次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心间无边酸软。
    那一天,他举起手机悄悄拍下了她的照片,然后无数个痛苦来袭的日夜,陪着他的都是那张照片。
    转眼,冬天来了,柏油路两旁的白杨树落下了枝头最后一篇树叶,萧瑟从树梢蔓延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应卿时从普通病房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脸上的氧气罩从戴上那一刻便再也没有摘过。
    苏瑶的守护从每夜变成了不分昼夜,应卿时最后一次进手术室前忽然一反常态的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在她的脸上长久的逡巡,他说:“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了,苏瑶,如果这一回我能从里面活着出来,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你!”
    “我等你出来,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卿时,你一定要出来听我说完那些话!”
    他笑了,苏瑶已经忘记了他有多久没笑过了,那个眉眼弯弯,总是带着和煦的少年,那个让她仅一眼就认定了的少年,他有多久没有像这样笑过了呢?
    手术室的灯足足亮了三个小时,应卿时被推出来时,医院便立刻下了病危通知,苏瑶跟着两个医生一起将他推回了病房,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手指冰凉的没有一丝活气。
    她伸手颤颤巍巍的去抚摸他的面颊,泪水止也止不住似的串联成珠的滚落,终于她收回了手转身夺门而出,在走廊里的拐角处,情绪彻底崩溃。
    右手紧握成拳死死抵在左胸口,蹲在地上,肩膀颤抖的一次比一次快。
    该怎么办,他们要怎么办?冬日的寒气灌进呼吸里,从肺部凉到心脏处。
    那大抵是她此生第一次哭的缺氧昏倒在地,悲伤在那一纸病危通知下下来后,再也无法抑制,不只是医院已经放弃了,就连应卿时也已经彻底放弃了,已经走到尽头的事,即便是在神明面前磕破脑袋,也无济于事了。
    她不是接受不了生死别离,她只是接受不了和应卿时生死别离,如果一切反过来,若果要死的那个人是她,或许悲伤也不至于蔓延至此。
    有些人,一眼便是一生,应卿时就像是她单薄人生里乍遇的昙花一现,美好却短暂的可怜,这个世上,她的第一份温暖是他,她的第一次心动是他,她的第一份尖锐的执念亦是他。
    白宇曾笑话她,一对上应卿时,她就完全没了脾气,她记得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她说:“卿时他不一样,我有感觉,一生只此一遇,不会更多了!”
    少年人的敏锐总是超乎寻常,或许在那时她就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再强大的心理建设都没能想到,所谓的结束会是以死亡为分界。
    应卿时再醒过来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了,让顾龄听给他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他们离开了医院,顾龄听开车,苏瑶和应卿时坐在后座上,十指相扣。
    黎明将将来临之际,天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应卿时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脖子上围着羊绒的围巾,苏瑶蹲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静静的看着东方的地平线上。
    旭日慢慢崭露头角,带着一丝暖意,带着无限的光明一点一点的升起,应卿时扭头看着苏瑶,“看到了吗?这个世界多美,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将这样升起,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喜悲而忽略其他人的期望,苏瑶,你才十九岁,前面的路还很长,你还会遇见许许多多能给你带来精彩的人,你的终点要在七老八十后才会到来,不要因为一处的得失就放弃更好的!”
    “我很遗憾,无法陪你去看前面的风景了,但是你要记得,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向阳的生活下去,去遇该遇的人,爱该爱的人,开开心心的把握余后时光!”
    “我和你父亲谈过了,她过些日子就会来接你回家,我名下的所有积蓄都留给你,不多,但足以养活你念书这几年,你不愿伸手接他的钱,那便不要接了,学校方面我拜托了朋友为你打点,好好完成学业,然后……”
    他扭回头,目光又虚虚的落在了天际,“忘了我吧!”
    苏瑶双眼重重闭上,握着应卿时的手紧了又紧,“卿时……遇见你,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事情了,五年前我跟你说我爱你,你说我懂什么?然后我用了五年来证明,我对你确实是爱,爱到魔怔,爱到无能为力,我想和你一起走,可是你不愿!”
    “你不愿意,那我就努力去走你希望我走的路,你曾说你的故乡在蜀地,我想以后就去那里生活,看看满城繁花是什么样子,走走你也许走过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爱别人,毕竟你是那样的惊艳,往后的岁月,大概很难有人再与你站齐了,如果一直没人能够到你的高度,那我也没办法了,你什么都肯留给我,唯独思念不愿留给我,我想若是日后没有足以慰风尘的东西了,我就会背着背包到处去看看,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背着个笔记本,一支笔,去荒芜人际的地方,去被人们遗忘的地方看看,然后写写字,走的地方多了,看的世界大了,也许心里那点事就渺小了,没有你扶着我走,剩下的路,我想叫你知道,我也是可以顾自走完的!”
    “现在我就是想亲耳听你对我说上一句‘苏瑶,我爱你’,你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哪怕是骗我!”
    应卿时双唇颤了颤,终究还是转身,有些费力的抬起手,抚上她冰凉的面颊,随后脸和她一点点贴近,最后唇完美贴合在一起。
    “苏瑶,我好爱你!”
    那一天,太阳还没升到四十五度角便下起了雪,应卿时的目光从迷离涣散变得再无焦点,他远远的望着,好像在平静的等着什么,雪花很快染白了地面,苏瑶就站在他的身边,脸上泪渍仍见,眼中却再无泪意。
    霜雪吹满头,也算共白首。
    在大地的那么一处,生离与死别被那么平静的演绎着,很多年后,苏瑶仍会想起,应卿时最后的那一句“苏瑶,我好爱你”以及他眼中的那份浓浓不舍,那看一眼便少一眼的凝望,那解脱前忽然的释然一笑。
    眉眼弯弯,春风化雨一般。
    ------题外话------
    止于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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