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

27.战场上的陶渊明

    [] 最快更新!无广告!
    我微一踌躇,随即想起城内我军一千多人分吃三匹马,想起亚父和大将军眼下不知何等处境,再无余暇犹豫,足尖略略一踢,令白马小步向那拒马枪而去。
    白马甩一甩头,长鬃顿时披拂我一身,我不得不以戟杆将之微微压下。白马碎步前奔中,我舞动画戟,一枪枪于马到之前将面前的拒马枪挑飞。挑了不到三、四十架,呼啸声中,无数箭矢自拒马枪之后向我飞来。
    没有三头六臂,我纵然身手再快也无法既格飞矢又挑拒马枪。再也前行不得,我只得轻吁一声停下白马,舞起画戟将飞来的箭矢挡飞。
    此时尚能转身回城,只是回城之后恐怕再也出不了城,城内的一千多人将全部葬身于此。为保这一千多人,我无论如何不能转身。
    白马似是知晓我心意,摇一摇头,竟转过身/子倒退而走,以后腿将拒马枪一架架踢开。
    我趁此将画戟舞得水泼不进,罩住我和白马,任白马一步步后退而进。
    过得片刻,瞥眼间只见敌兵从我两侧团身涌上,左手各举盾牌护身,右手却纷纷将骨朵、飞钩、铁链夹棍甚至绊马索向着白马脚下投掷而来。
    头上雨势般的箭矢却仍不停顿。
    白马一声嘶鸣,惊慌起来,急切跳跃闪避间,我已无法在马背上坐稳。
    我暗暗叹息一声,心知今日长鬃白马恐怕要葬送此地,只是开弓岂有回头箭?如今不得不忍痛弃马。反正画戟已钝,我干脆也弃了画戟,将黄金棍摘下,舞作一团,抵挡箭矢。左掌在马鞍上微微一撑,借力飞窜而起,下马站定于地。
    箭势如暴雨倾洪,我耳中似是听得身后白马一声惊嘶,似乎已受伤摔倒。如今再顾不得它,我只能舞动黄金棍护住周身。
    也不知过得多久,只瞧见被我挡飞落地的箭不知不觉已积有四、五寸厚。
    也好,敌军今日为我用了这许多箭,来日攻城就会无箭可用。只不知五妹处情形如何,只愿她也毫发无损。
    再过得片刻,箭雨阵终于渐渐疏落,我于箭矢空隙中却见东北角处敌兵中间似有骚动。
    再凝目看时,敌兵中间竟缓步走来一个中年布衣男子,他头上挽着双螺髻,衣襟微敞,手持一把青罗伞正左右挡飞射来的箭矢,动作虽快却意态从容。此人赤脚着一双木屐,仪态之间透着说不出的疏慢懒散,眉目清远澹朗,明明走在矢箭乱飞,兵刃相加的战场上,却如同刚从东篱菊下、明月松间走来。
    想不到在此乱世之中还能见到有如此林下之风,魏晋气度之人。
    我一时之间不禁想起了那日梦中卖字的文士。
    矢箭终于停下,三名敌将拍马赶上,各持兵刃攻向这布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此地?莫非是来救林睿意的?”
    那男子状似慵懒,却罗伞一挥,轻描淡写拍飞一柄掩月刀,荡开一支铁鞭,又横过罗伞拍断了第三名敌将的马腿,向我淡淡一笑,道:“前方穿麻衣的必是魏碑兰亭,无一不擅的林三郎了?”
    不敢,正是林某。
    “某亦好此道,正想向三郎请教一二。不料有此等俗辈作梗,甚为扫兴。”他穿着木屐的腿只轻轻一扫,便将那堪堪跃下马背的敌将扫倒在地,“某姓赵名箴,表字泽兰,号太初。”
    其他两名敌将不敢再向他出手,转向我攻来。我不愿在如此气度之人面前大开杀戒,只以黄金棍轻轻一扫,敲伤一人右肩,将另一人敲昏,道:“幸会。”
    四周敌兵逐渐围上,却始终不敢靠近两丈以内。
    赵箴收了罗伞,正色询问道:“当年王羲之趁酒兴写下兰亭序,为何他翌日酒醒之后想要重新誊写,却始终不如首次?”
    我驻棍于地,略一思忖,答道“艺之道,书之法,最重本心,最忌刻意。初日写时,他不求最佳,但求尽兴。风和日丽,其情也朗,与友相聚,其心也泰,共赋佳句,其意也舒,酒酣耳热,其神也醺,心泰意舒神微醉,无所求,心无旁骛之际,自然能跳脱庸俗,出此洒脱飘逸神人之作。二日写时,他心中已有所求,乃是刻意为之,心不能泰,意不能舒,神不能醺,各为滞障,又岂能洒脱飘逸?只能为俗笔耳。”
    赵箴略现赞成之色,微一点头道:“三郎说得有理,某亦觉如是。但书法一道,自有其格局。初日写时,虽率性而为,但格局已定,二日再写,终不能摆脱已定之格局,故无法超越旧作。”
    当真是“卫阶论道,平子绝倒”。
    此人对书法的见识,恐怕更在我之上。想不到刀兵生涯之中,还能结交这样的方外异人,真是有幸。
    赵箴又道:“某欲寻三郎,一路行来,闻听此地有城,与某同名,不料细探之下却是荒城,实在扫兴,但不想果在此得见三郎,足慰平生。”说罢三声大笑。
    我正要回答,忽听一声清喝道:“林睿意看弹!”六道金芒分上中下三路向我打来。我展动身形,飞腾转跃间只以左手将这六道金芒一一抄在手中,原来却是六粒黄橙橙的铜丸。一人自众敌兵肩头飞跃而来,飘落于我面前,竟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模样似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
    他手持一张两尺长的弹弓,横眉竖目向我道:“林睿意,果然好身手。”神色间却甚是不服。
    我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尚不是我对手,此时回去,我饶你不死。”
    那美少年大怒,另有一人锵锵笑道:“他一人不是你对手,再加我如何?”一面色淡金之人,双手持一把环首长刀,声到人到,一言莆毕,已是一刀向我兜头劈来。
    我举棍架他长刀,向赵箴道:“太初先生,此地凶险,先生不如暂退,待日后我再与先生切磋。”
    那美少年挥弓向我袭来,与那面色淡金之人一同斗我。弓、刀之上俱是劲气充盈,拂我面门。
    两人竟都是武林高手,远非适才三名敌将所能比拟。看来今日敌军果真是有备而来。
    我心知适才舞棍挡箭已耗去不少内力,此时不宜力拼,只展开身形,以轻功满场游走。
    此时又有一人吟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影闪处,又有一名高手到来。
    我此时仗着轻功斗两人虽游刃有余。一时片刻却也伤他们不得,若再来一人,恐怕我便要吃紧,更遑论要深入敌阵去擒住主将了。
    眼角瞥处,那第三名高手却直往赵箴而去,所用兵刃竟是一根长长的钓竿。
    那美少年忽然恼怒道:“林睿意,你不过仗着轻功厉害,有本事便不用轻功。”
    我见他如此无赖,不禁哑然失笑,道:“小兄弟,你不过仗着这把弹弓厉害,有本事便不用弹弓。”
    赵箴叹道:“刀枪丛里论书法,别有一番情趣。只是我容得他,他却容不得我。”撑开罗伞,去挡那第三人的钓竿。
    我虽知赵箴功夫不差,却不知那持钓竿之人深浅,只恐赵箴伤在他手上,顾不得耗损内力,再无保留,催动先天罡气将一整套棍法绵延施展开,果见那美少年与那淡金面色之人神色变得凝重,额头汗水滚滚而下,招式间渐显迟缓。
    再过得片刻,那淡金面色之人招式间终于露出一丝破绽,我觑得真切,趁机一棍横扫在他腰间,他立时口中喷血,扑倒在地。
    那美少年能将弹弓这般难练的兵器练得如此称手,其实功夫远在他练刀的同伴之上,却毕竟年少,一见同伴扑倒,一时竟心慌意乱,露出好几处破绽。
    我本已趁机一棍直捅他心窝,见他惊惧神色,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惨死的盛盈,棍首已到他胸口却捅不下去,便顺势偏了一偏,将黄金棍插入他腋下,顿将他挑飞出去,道:“你尚未成人,林某不愿伤你。回家去罢,休再为虎作伥。”
    再观赵箴与那使钓竿的高手时,一个罗伞挥洒自如如行云流水,另一个杆头略颤遍点对方周身大穴。只是那钓竿高手认穴虽准,功力却是差了许多。我料知他三十招之内必败,于是只在一旁观战,并不出手相助赵箴。
    果然到二十五招上,赵箴喝一声:“碎!”罗伞黏上钓竿,微微一震,便将钓竿震断为几截。那钓竿高手竟嬉笑道:“斗你不过,我去也。”果然转身飞跃离去。
    赵箴收了罗伞,仔细打量我,叹道:“原来三郎的武功也在我之上。”
    其实我真力也已损耗过半,闻言只能苦笑。恰在此刻,不远处响起一声清啸,正是萧疏离所发。我立刻撮唇长啸回答。
    赵箴道:“你既有帮手在此处,想必大军困不住你,可来去自如。既然如此,赵某便自行告辞,来日再来相寻。”
    我难得遇上如此有见地的书法知己,很有些不舍,但战场凶险实在不宜留人,只得道:“今日遇到先生,令林某耳目一新,真是相见恨晚。只是大战在即无法留客,但愿他日能重遇先生,再聆高见。”
    赵箴点一点头,转身便走,仍是如来时一般疏慢慵懒,四周敌兵无人敢拦。
    我一路目送着他,直至再也见不到他背影。敌兵骚动中,萧疏离骑着黄骠马奔至我面前道:“快上马!”我不假思索,一跃上马,坐于她身后,询道:“去何处?”
    萧疏离一面舞枪突围,一面道:“方远华麾下颇多高手,今日讨不了好,回城罢!”
    我遥遥望去,前方敌军仍是密密麻麻,方远华不知躲在何处,手下不知还有多少高手,我却连白马都已失去,内力更是不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擒住方远华了,只得道:“只能如此了。”
    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引自柳宗元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