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

54.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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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觉得浑身都似乎在微微颤栗,一时间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我握紧了拳头,只想立刻冲出屏风,冲到张远面前,看看他见到我会是何种神情。
    却见一旁殷献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手中短枪微一作势。我若想冲出去,他势必给我一枪。
    我顿了一顿。自从落入霍威手中,我早已不惧一死,可即便冲出去,又能如何?
    是质问张远,我待你不薄,你何故叛我?还是痛骂张远狼心狗肺,勾结恶贼?
    耳中分明听得张远与霍威你问我答,中间夹杂着张远低咳之声,却竟一句也听不清张远到底说了些甚么,只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浑身血脉贲张,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
    我的大将军,提领积艳山全部兵马的大将军,竟与我的夙敌勾结在一起。
    这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萧芒,为了百姓得享太平亲自监管大军前去平叛,到得阵前却发现大军主帅早已倒戈。
    此时的心痛远胜于赵箴设计害我,赵箴毕竟尚有苦衷,张远何来苦衷?
    我已拜他为大将军,兵权全部交付,赏赐从未断绝,许诺非王即候,他还想要什么?我忽然想起适才霍威说朱袭部下伊风湖杀了朱袭夺金弦弓出逃,莫非张远要的也是金弦弓?
    无意间忽见殷献双眸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他意,神色间甚是郑重。
    我心下奇怪,定一定神,再仔细想时,顿生疑心。霍威为何故意要我听到他与张远密谋?莫非这又是反间之计?莫非这不是张远?但这话语声,低咳声,分明是张远无疑。世上纵有人/皮/面具可以易容,声音却如何易改?
    只是,我的性命早已在霍威手中,他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整出这一场离间戏?
    想到离间之戏,我顿时想起了朱袭的傀儡戏,意图也是离间我兄妹三人,但这离间之计,只有放我归去才能奏效,霍威用尽了手段将我擒到手,又怎会放我回去?
    耳中忽听霍威唤道:“林公子,你出来罢。”
    我出屏风一看,才见张远已走,我勉力调匀自己呼吸,尽力不露声色,在椅中坐下。
    霍威不慌不忙,筛了一樽酒,悠闲自在地品了一口道:“这是我寻得向阳山谷,亲手所种的葡萄,又是亲手所摘,亲手所酿的,连多见广闻的胡商都赞不绝口,你果真不愿陪我吃一杯么?”
    我慢慢地道:“我嫌臭。”
    殷献扑出屏风,闪电般一枪向我刺来,我一动不动。霍威喝道:“住手!”枪尖停在我胸口三寸,随即撤开,殷献退到一旁。
    霍威不悦道:“林公子,你是风雅之士,不同与朱袭那般俗人,我才对你一再礼让。但你若再无礼,恐怕我也不得不将你阉了,留在我身边做个小黄门,替我筛酒磨墨。”
    我虽不怕他杀我,却怕他果真如此折辱我,一时沉默不语。
    霍威又略带苦涩地道:“你能成为风雅之士,不过是你的命好,我若有你这样的好命,不见得风采在你之下。你从小不愁吃喝,每日只需读书写字,他人却无这般好命。”
    我只道他接下来便要如朱袭一般申诉自己幼时如何挨饥受冻,因此立志要为穷苦百姓谋福祉云云。
    孰料他话锋一转道:“你与赵储芫素来交好,可听过他帐下有个大将名叫金生?”
    我不知霍威是何用意,略摇一摇头。
    霍威道:“金生是扩州人,有一年扩州大旱,又加上闹蝗灾,饿死了数万人,金生的爹也在家中饿死,金生眼看自己与母亲也将饿死,便出门去乞讨。”
    我暗中皱眉,心想:“灾情如此之大,他又能去哪里乞讨?”但金生如今既在赵储芫帐下为将,自然是后来讨到饭了。
    霍威道:“金生出门整整一日,却连一口饭也没有讨到,不得已,又强撑着回家,想与母亲死在一处。”
    我心头一紧,不知他后来是如何活下来的,又不知他母亲如何,只听霍威道:“金生勉强回到家中,只道母亲已然饿死,谁知母亲竟坐在地下,手中举着半张饼,正冲他笑。”
    我心头略略一松,又不禁奇怪:“哪里来的饼?”
    霍威接道:“金生已饿得站不住,见到吃的,自然扑上去抢来就吃,再顾不得他母亲。”
    我心中觉得不妙,果然霍威叹道:“母亲只得了这半张饼,怕他在外乞食不得,才苦苦留到他回家。金生吃了这半张饼,活了下来,母亲却活活饿死了。”
    我已知霍威是何用意—人到生死关头,便是亲生父母也顾不得,何况他人?
    我开口道:“那是金生的不是,哪怕他把饼留一半给他母亲,他母亲也不会饿死。”
    霍威轩起双眉看着我,貌甚惊奇,忽地一阵大笑道:“林公子果然天真!果然不曾真正挨过饿!人若将饿死,休说是留一半饼给母亲,便是母亲之肉,恐怕也要下嘴啃了!”
    我冷笑道:“有些禽/兽不如之人,自然是能下嘴的,如若是人,绝无可能!我们兄妹三人,曾在泽兰城几乎饿死,却从未动过吃人之念!”
    霍威想必也知晓我受困泽兰城之事,脸色略转阴沉。
    我又道:“你笑我天真,想必你曾啃食过你母亲之肉?”
    霍威终于大怒,霍然起身,却又强行按捺住,缓缓坐下,隔了半晌,忽道:“林公子说得不错,到了只求活命的地步,便是亲娘的肉,霍某恐怕也啃得。”
    他又展颜一笑道:“林公子毕竟未到饿死的地步,不然,恐怕也是和霍某一样。”
    我直视他道:“小人自然以为世上皆小人,禽兽也以为世上皆禽/兽。”
    霍威面不改色,摇头道:“非也。霍某觉得林公子便是个君子。”言下之意,竟是默认自己是个小人。
    我未见霍威之前,只知霍威是个极阴狠毒辣又卑鄙至极的粗鲁武将,今日亲耳听其一番话,才知此人性格矛盾远在我预料之上,心思又是颠倒反复,时而蛮横,时而却又讲理,极难对付。
    我淡淡道:“不敢当。君子早已死在你手上。”
    霍威自然明白,我说的乃是萧芒。
    霍威直视着我,目光闪动,似有满腹心事要说,又觉不妥,踌躇之中忽地转过话题,道:“你的大将军早已效忠于我,你在屏风之后定已听得明明白白。你的乾坤一将也早已受制于你的副盟主言眺。你已无力再争天下,更何况你的金弦弓都已到了宋二手中。”
    我轻蔑一笑道:“天下间易容高手多的是,容既可以易,声如何不能改?我岂会凭几句相似语调便相信先前那人就是张远?我的乾坤一将对我是否忠心,想必我比你清楚,不劳你费心。至于金弦弓,先前也曾落在朱袭手中,眼下朱袭又何在?”
    霍威脸上的白粉又飘落一些,却语声平静地道:“林公子,你是文人雅士,霍某实在不愿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二事,我即刻放你还乡。”
    天下岂有这等好事?当日朱袭明里放我,暗中却派人追杀我,霍威贼子险恶更在朱袭之上,更无可能真的放我还乡。
    霍威见我不答,又接道:“此二事极为容易,林公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
    我冷笑道:“落在你手里,我早已不求活命,只求爽快一死。”
    霍威叹息道:“林公子本是君子,实在不该如此恶意揣测霍某的用意。霍某所求的,一是与林公子同饮一杯,二是林公子的法帖一幅,只是写些甚么,自然由霍某做主。”
    同饮酒,无异于献媚乞怜,写字帖,无异于写降表。这两样,都是换了名目的投降。
    即便此后他果然放我还乡,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我断然道:“你休想!”
    霍威扶了扶额,道:“这活命的机会,岂是人人都能有的?林公子今日草率拒绝,日后不知有多少人为你惋惜。”
    我道:“我确实不知今后多少人为我惋惜,我只知今日和日后全天下的人都切齿恨你骂你死无葬身之地。”
    霍威忽地变了脸色,原先发红的脸膛逐渐变青,再加上面上施的白粉,越发狰狞阴森。他掸了掸儒衫下摆的灰,慢慢从椅中站起身来道:“我只道林公子不凡,却不料与天下人一般愚昧无知。我杀萧芒,难道为的是我自己?我杀萧芒,为的正是天下百姓!”
    指鹿为马到此地步,真是世间少见。此人之无耻,更非无耻二字可以言说。
    我不禁大怒,拍案喝道:“为了天下百姓?无耻狗贼!你杀贤人,起刀兵,是为天下之贼!”
    霍威也怒道:“我不起刀兵,何以令天下安定?当年秦始皇,也是以战止战,才平息了诸侯之间几百年战乱!世人不说我苦心,却只知骂我野心。这些愚民愚妇,本不配安享太平!”
    我冷笑道:“你还竟敢自比秦始皇?天下苦的只是奢帝,只要奢帝一死,萧芒继位,天下自然得享太平!你却杀人如割草,竟敢说自己苦心!”
    霍威道:“只要奢帝一死?奢帝正当盛年,没有二三十年岂会轮到萧芒继位?他若再活四十年,百姓岂不是还要再苦四十年?而我,只需再给我三五年,我定能平定了天下,从此再无战事。”
    我道:“你若真为了天下,只要杀了奢帝,拥立萧芒继位,天下早已太平。”
    霍威仰头一阵大笑,道:“拥立萧芒继位,天下便会太平?萧芒如此天真,他岂能坐稳帝位?庙堂内外如此险恶,以他的妇人之仁,能活过三年五载才是怪事!”
    他双目一瞪,道:“欲坐稳帝位者,非有狠辣心肠、雷霆手段不可!只有我该杀时杀,该剐时剐,该屠城时屠城……”
    我接道:“该暗中加害义兄时加害义兄,该陷害手下时陷害手下,该逼迫兄长时逼迫兄长,该卑鄙时卑鄙,该无耻时无耻,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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