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牢房前,桓儇又在裴重慧牢房的门前站了好一会。看得裴家一众人焦急万分,毕竟裴重熙和他们不是一条心,可裴重慧却是。倘若他能得大殿下青睐,他们是不是就不用陪着裴重熙一块死了。
但犹豫桓儇声音压得极低,裴家一众人只听得多谢二字。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下,她快步离开。
驻足在牢房门口,桓儇扶墙而立,面露痛楚。得知真相后,她很气愤亦很难受。
气他只因梦中场景,就擅自替她谋划好一切,也不问她愿不愿意;难受则是因为他牺牲自己,只为来日能让她名正言顺的登基,不会被世人诟病说姑夺侄位,更难受的是他不求同存,唯求以死换她生。
她自幼厌恶所谓的命运二字,更不信命。成帝因齐一行一句批命,便视她做女祸,恐她夺位。而只有裴重熙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甚至喜欢她,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她亦喜欢裴重熙,珍惜这份情。当听裴重熙因梦中所见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又不留余力地为她铺路时,她十分痛心。
恍惚间忆起此前做过的梦。裴重熙那双饱含痛楚悔恨的眸子,教无比她疼惜。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那杯帝王亲赐的鸩酒,想必是她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虽然她明明有可以出逃的机会,但是她清楚,身于帝王家,手中沾染无数性命的她,终究会死在帝王猜忌下。
那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她的选择,和裴重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从来都没有来迟一步啊,景思。”凤眸沉闭,桓儇轻抚腹部。绛唇抿成一条直线,“好在,还没到最后一步。”
思绪至此,桓儇抬眸。裴重熙既然抱了必死的决心,那么便不会留下任何退路。她要做的就是,瓦解他步下的局,让他退出长安的旋涡。
阙楼声游来的钟声打断了桓儇的思绪,她抬眸看向天边。提裙疾步往政事堂的方向走去。再过一个时辰,政事堂就要将裴重熙定罪的奏章,送到立政殿了。
气喘吁吁地倚着门框,桓儇看向正欲起身的谢安石。
“大殿下,来得还不算晚。”谢安石一笑,晃了晃手中奏折。
平稳住气息,桓儇扬首,“多谢谢公。”
她知道谢安石是故意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做最后的决断。
“大殿下何须言谢。老臣也只是在为谢家考虑,顺势做个人情罢了。”谢安石捋了捋胡须,“虽然裴重熙按律当斩,但也不止这么个死法。不过老臣还是想问您一句,为了他做这些,真的值得么?”
沉眸望着奏章,桓儇沉吟一会,看向谢安石。
“谢公知道,本宫因种种缘故,做了两任帝王利用的棋子。”嗓音低沉,桓儇眼露自嘲,“从前武帝因与成帝父子相争的缘故,而对本宫宠爱有加,之后成帝为稳住萧家,更是足足做了十余年的戏。外人见本宫得圣宠,哪一个不是怀着目的对本宫好?可只有裴重熙,从来在乎本宫身份如何,受宠与否。哪怕本宫被成帝厌弃时,他也没有弃本宫而去。待本宫始终如一,哪怕已经跳出泥沼,又甘愿再跳进来同本宫共宿于泥沼中。唯有他。”
笙磬同音难得,且无有代者。
与谢安石相视,桓儇笑了笑,“谢长安是个不错的。来日不会比裴重熙差,甚至更甚于他。你谢家自会后继有人,重现当年鼎盛。”
“老臣多谢大殿下吉言。也愿您来日遂顺,无忧无疾。”
闻言桓儇颔首。谢安石所求的是让谢氏重现当年辉煌,成为长安世家之首。这也是当日二人达成合作的条件之一。秉着贤不遗野的想法,她不会阻拦谢家,但是不会照顾谢家。
给裴重熙定罪的折子终于出现在桓淇栩案头。
放下手中奏章,桓淇栩沉声道:“姑姑居然同意
?”
“大殿下说,您是帝王。”谢安石躬身作揖,“不过大殿下希望她亲自送他最后一程。”
短短几句话,昭示了桓儇所有意思。
御座上的桓淇栩,面上浮现出几分犹疑。最终还是颔首。
得了帝王的准许,政事堂只要按照规制一步步办下去便是。最终的旨意是,因裴重熙罪不容恕,但是念起曾经有功的份上,特许留他全尸,赐其鸩酒一盏。
这也是三司经过反复推敲,拿着裴重熙以往的功绩,寻谢安石商量后,得出的结论。赐饮鸩酒,留给他一个体面。至于裴氏其他人,因着裴重熙与他们不睦,又因朝廷爱惜裴重慧之才,故不受此罪的牵连。但是没想到裴家突然有人站出来替裴重熙说话。
这人正是裴重慧。他求着刑部的人帮他递了折子,说是愿以从此辞官,裴家迁回河东,再也不入仕为官,换他能够带兄长尸首回家安葬。因为按律,凡谋逆者皆不得归葬。以自己仕途,换兄长尸首安葬,朝臣闻言附和者不在少数。
此举虽然令人奇怪,但也合情合理。是以桓淇栩准许了他的请求。
兄者谋逆,弟却愿意放弃前程替其赎罪。此乃大善。
裴家举家南迁的那天,也是裴重熙饮鸩的日子。听内侍说只要人一死,尸首就会拖出来交给他们。
听着裴家其他人的抱怨,裴重慧弯了弯唇。他哪里是在替二兄赎罪呢?他分明是在替父亲和大兄赎罪,他们愧欠二兄太多,这些都是他们该还的。
此时的裴重熙被金吾卫一路押解着去往栖凤宫。这是桓儇的意思,桓淇栩也没反对。
被金吾卫押着踏进了栖凤宫主殿,殿内纱幔皆垂。
裴重熙隔着纱,虚虚渺渺地望向主位上的桓儇。而桓儇也在看着他。
看着他换了身干净的月白襕袍,桓儇唇齿翕动又沉闭。
“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里么?因为有些事情应该止于此。”压下心中的酸涩,桓儇又想起他一厢情愿的所作所为,眸中闪过薄怒。拨弄着腕上的佛珠,启唇,“你死后,本宫会当从未遇见你。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听罢这话,裴重熙轻笑,“好。”
此生不再有瓜葛,这样很好。他的阿妩,也能够安心去往万人之上。
见裴重熙应得利落,桓儇扬眸,隔帘神色复杂地望向他。所有想说的话,皆是消弭在唇齿间。
“大殿下,时辰到了。”旁边的内侍出言提醒道。
闻言桓儇颔首。
内侍端着朱漆木盘走向裴重熙,里面搁着一盏酒。
低头看向盘中酒盏,裴重熙凝重。他很想再看桓儇一眼,但是又怕自己多看一眼,被她瞧见了而舍不得。
裴重熙收眼,端起酒盏,仰头饮下。
“阿妩保重。”
酒盏随着裴重熙身躯的倒下,砸在地上崩碎一地。
只见内侍拿着铜镜在裴重熙鼻上探过,见镜上无水汽,“大殿下,人已经死了。”
“辛苦了,你先去外面侯着。本宫想在陪他一会。”桓儇坐在帘后摆了摆手,“徐姑姑送他出去。”
待内侍离开,桓儇掀帘而出。望着躺在地上的裴重熙,喟叹一声。
“景思,你替我做了选择,那么这回也轮到我做选择了。”
内侍正与徐姑姑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一簇火光从栖凤宫主殿蹿起。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吓了一跳,连忙呼喊快来救火。
“这我才出来半个时辰,怎么就突然起火了!一定是裴重熙的同伙,想害大殿下。”内侍一面哭喊着,一面指挥问讯而来的金吾卫救火。
“公公慎言。”徐姑姑温声道。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内侍,连忙收声。也加进了救火的人群里。
看着忙碌的一众人,徐姑姑望向完
全陷入火海的栖凤宫,面露欣慰。
宫中人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
等桓淇栩来的时候,栖凤宫已经化作一堆焦炭,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姑姑……”桓淇栩甩开郑毅,扑向眼前的废墟,“姑姑呢?姑姑她没事吧?”
见桓淇栩扑过来,徐姑姑敛衣跪地,“陛下节哀,大殿下已经……”
听得徐姑姑的话,桓淇栩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被白布所盖之物。想要上前去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被郑毅和徐姑姑拉住。
“陛下,死者为大。而且被烈火焚者,死状恐怖您还是不要看为好。”郑毅低声道。
闻言桓淇栩轻叹,“姑姑,连你都要离我而去么?”
长安城外,裴重慧望着太极宫上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喟叹一声。
“大殿下,兄长,多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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