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着下巴,眯缝着眼看着他,她十八岁,他十六岁。
她叫秦芹,很漂亮。他叫蒙白羽,很深沉。
她是中州城城主秦万寿之女,她说,她喜欢他,但不会嫁给他,她要他做她弟弟。他说,他是浪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他怜惜她,愿意守护她。
他是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救了她的,那日她昏倒在街上,被他见着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的父亲要他娶她,但她不同意,她说她不想拖累这么一个落魄却还善良的人,因为她的病。
他最终被允许住在城主府里,陪她。他说,他会赔她走最后一程。
她说她喜欢玫瑰花,他说后花园就有,他带她去看。
她说她不,因为后花园不但有花,还有树。他问为什么有树就不去看,她说玫瑰树丑,她喜欢美,不喜欢丑。
他不再说带她去后花园,他每日去摘了玫瑰来送她。
她喜欢吃青瓜,但她不喜欢吃瓜肉瓜皮,他便每每刮了瓜皮,肉心分开,只给她吃瓜心。
她喜欢看书,他便陪她看书。他出生于乡间,常常看不懂,她便会手把手教他。
她也会打听他的事,他说他也喜欢过一个人,深深的喜欢,但那人不喜欢他,还当了他的面嫁人。
她说,人活一世,要学会开心,要学会放下。他点点头,但他放不下。
每日早晨,他会推着她出到庭院晒太阳,她说,每个男孩子都喜欢灵修,怎么从不见他修炼,也不见他耍灵术?
他说他们那里只耕田种地,没有灵师,没人教。她说她找人教他,他说,不了,超龄了。
她说,人并非都要灵修才有前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他点点头,但他眼光却看向远方。
她知道他演得很拙劣,但她从不说破。她说,人要喜欢了什么,就一定要去争取,莫等老来伤悲。
他说,放弃也是一种智慧,莫要为难自己。她赞同他的想法,就如她放弃他一样,她虽放弃了,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失去他。
他们有时候无话不说,有时候却都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坐着,感受彼此的心跳。
她也想出门,但她的家人不允,怕她再次昏倒。他本想说,有他在,不怕。但他最后没有说,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不是医者,他没法知道她的病什么时候发作。
她说她也想去看看这天地间的名山大川,他说,你快快好起来,我带你去。
她点点头,满眼泪光。
他陪了她整整一年,她的病没有好,而是一天天趋于严重,城主请了很多郎中来帮她医治,远的近的都请了,但她的病一点没有起色。而他,成了她最好的药,只要有他在,她的脸色就会温润。
外面的世界很乱,因为蒙都圣灵魄被盗的消息已经传开,有说是中洲派人盗的,有说是魂宗盗的,也有人说是他盗的。总之是互相诋毁,你夺我抢。
她说,魂宗是新晋的宗派,很神秘,但实力很强大,让他不要轻易出去,他点头答应。他虽然深居于府内,但也知道一些,包括蒙都派人寻他的麻烦。他其实已经不怕他们,也没了恨,他擅闯蒙鼓塔,他们依然收留他的族亲,他心中感激至深。
她说,你会回去吗?他说,回不去了,所以没想。他其实是不想回去,逃避对他来说,应该比面对好得多。
他说,他要是造物主,他一定把她造得完美无瑕,不让她病体缠身。她说,她不要他是造物主,造物主造不出爱。
她说,她的美也不是造物主造的,而是她的内心所在;他觉得她说的对,只有内心美才是真的美。
她又说梦话了,她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握着她的手说,我在,我在呢。她醒了,见他在,她露出一抹微笑。
她说,我还漂亮吗,他说,漂亮,如仙子一般。
她哭了,他也跟着哭;然后,他们又一起笑。
她说,真不想离开啊,还没看够呢,还没有活够呢;他说,他一刻也不离开,他要让她看个够,他要让她永远活在他的记忆里。
他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在跟他道别。
她说,你帮我梳个头吧,我爱美。他于是找了梳子为她梳头,轻轻地,一遍又一遍。
梳好头,她说,她有一些困,想躺下,他扶了她躺下,吻了她。
她死了,她是安详的离开的。
他没有哭,想起那一碗碗永远也喝不完的汤药,想起她整夜整夜因病痛而睡不着的样子,他觉得释然和解脱。
上山那天,他第一次出城主府,因为她尚未婚嫁,没有子嗣,她生前跟他最亲,所以他被允许摔碎送行灌,持招魂幡。
他在墓地呆了很久才回城主府,在城主府又呆了十三日,烧灵过后,他才向城主辞行。
“这就要走了吗?”城主憔悴而可伶。一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人,在女儿病痛和逝后的这段日子里,也廋了一大圈。
“我想我该离开了。”他道。
城主于是给了他一些银两,命人送他出府。
他离开了城主府,但却没有离开中洲城。他找了一家地处城中心的酒馆住下,倒头就睡,睡得个天昏地暗,睡得个死去活来。
醒来后,他跟店家要了茶,坐于靠街的轩边,静静的看着街上川流不息人行人。
他刚入城的时候,因为遇到突发事件,并没有来得及欣赏这座城的景观,进入城主府后,他就没有出来过。
此刻,细观这个城,才发现这城与蒙都不同,这里的建筑要高得多,绿瓦红墙,突兀横出的飞檐,高高飘荡的商铺旗号,街道两边的茶楼,酒馆,当铺,作坊,无不显示着这是一个繁华的都城。
当然,这些都没有城主府高大巍峨,富丽堂皇。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这与他有什么干系呢,他只是一个异乡的异客。
秦芹走了,他的心似乎也走了,他的心空落落的,想哭。
天暗了,天又亮了,但他依然静静的坐着。
他看中洲城的白天,也看中洲城的夜晚。
因为秦芹的病和秦芹的死,城主无心管理,街市秩序不稳,有人眼睛发红,坐立不安,四处乱窜,有的两口不合就大打出手,有的偷抢,有的亵渎妇女。
有人把情况告诉了城主,城主知道他没有离开,便带着灵师一路寻来。城主之所以找他,是因为城主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他们中邪了吧,或者是思念小姐,他说。
“你随我去看看。”城主说,眼睛也发红。
他和城主一行下了楼,来到大街上,往日繁华云集,车水马龙,一派繁忙的景象已然消失,拐角处,有一人正在打砸他人店铺。
城主逮了那人来问,为何砸人店铺?
那人说,该砸,黑商家积攒财宝多,砸了它,心里舒服。
城主的灵师发怒,一掌打在那人脸上。那人吃了痛,狼狈逃窜。
他和城主一行继续沿着街道走,走到一个酒庄前,见一个讨饭的人低着头讨饭,城主往那人碗里放了一颗碎银。那讨饭的人并不抬头,也不说话。
别人给你银子,为何不道谢?城主的灵师问。
这点破银,也值得开口?讨饭的还是不抬头。
城主的灵师生气,取回了乞丐碗里的碎银。
一路上,一连问了多人,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城主只好回了府,城主回去的时候,也邀了他,但他拒绝了,他不想回去那个地方,太冷清。
他又回到了酒楼。残月出来了,虽然并不是冬天,但他觉得冷。
此刻他感觉的冷,与那夜他在蒙都感觉的冷,不一样。那夜,天也是真的冷,以及心冷。此刻是凄凉。
他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尤莲,不知道她们可安好,族亲们也都安好吗?
他也想到了尤杨,她还幸福吗?
他说他会守护秦芹,但最后他却没有守护好她,她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她在那边还痛吗?不会再大碗大碗的喝那难以下咽的汤药了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该感谢杨雄,是他替他守护了尤杨。
残月消失了,他依旧坐在轩栏前。那残月是坠落于西天呢,还是消沉于这苍茫的夜空?他想了许久,仍然想不出个结果来。他于是不再去想那残月的事,它既然已经消失,那一定会有别的什么新事物出现。会出现什么呢?他于是又有了期待。期待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直在期待,期待着什么的出现,他期待了很久——一天、一年、十年?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曾就他的期待作过长期的思考,想要弄明白他在期待什么,但结果只是徒劳。这让他感到困惑。
桌上的烛灯暗黄的燃着,一只飞蛾飞来,扑打着那暗黄的火苗,最后死于火下。他想救下那飞蛾,但已然来不及。
人不能丢掉的是信仰。飞蛾扑火,葬身灯下。他赞美飞蛾,纵使其目标未能实现,然而那行为却是伟大之举。那残月既然已经消失,那一定会有别的什么新事物出现吧?
他又想起了秦芹,她在他的生命中,犹如昙花一现,但她在他的人生中,将伴随着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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