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人嗟

2.阿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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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只鬼,一只非常厉害的鬼。整个乌啼山上,除了我义父玉碎和隔壁的冷美人花容,就数我最大,山脚的孤魂游鬼及山上的鸟兽虫鱼,但凡有两分眼色的,都唤我一声鬼神大人,偏偏冷月亭就是这么个没眼色的。这个家伙也是我义父收的义子,长得么,倒像那么回事,可惜偏阴柔了些,半点镇不住人,我也就没把他放眼里,自个儿落草称大王了。
    冷月亭对此一直不很服气,某年月日,太阳刚刚挪出山头,我正酝酿着要刨一窝竹笋吃,他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提了把锈迹斑驳的断剑扬言要跟我决斗,我望一眼那无甚光泽的破剑,又望一样他煞有介事的模样,有些不忍。
    “小月子啊,这把剑义父不是不让动的么?”
    “废话少说,冷太阳,你过来吃我一剑!”
    “……”
    结果,冷月亭当晨便吃了玉碎一顿拳头。
    我实在不明白义父究竟对这柄断剑抱有什么样的心态,断都断了却不舍得扔,像是爱极,可他就将它扔在小黑屋里,天长月久蒙了好些灰尘,眼看着斑斑锈迹爬满剑身,只是不擦不用也从不让我们动,实在费解。相较而言,冷月亭的心思就单纯许多,他叫我冷太阳,因他觉着他来得比我早,就该是我的大哥,废寝忘食冥思苦想许久,最后里程碑式地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冷太阳……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没文化了。
    事实上,我初到乌啼山时,义父就给了我一个名字,叫阿醺。
    醺者,醉也。义父唤我阿醺,指望我能有望之即醉的风采。却不想,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地头蛇一般的存在。鬼神大人,鬼神大人……山脚避难的游鬼们这么称呼我。
    这样说起来,又要牵扯出一桩不算过节的过节。
    那时候刚刚死透,在人间游荡了相当一段时间,早等晚等,始终不见索命的无常来拘人。后来相熟的几个游魂都相继被拘去了地府,百无聊赖之下,我就自告奋勇劫了两个无常的道。不料手指还没搭上白无常的肩头,他便福至心灵感应到了我,扭头一看,吓得躲到了黑无常背后。
    “小黑你看,有活人!”
    大惊小怪,实在忒没见过世面。黑无常显然要持重一些,护着白无常退了两步,不待我开口,眼睛一眯如临大敌般问我,“凡人,你居然能看到我们兄弟?”
    我对他作揖,“无常大哥,我其实已经死了……”
    “呔!是死是活你道我们兄弟看不出来么?”黑无常这样吼我。
    真是天大的委屈啊!我伸手去摸他们,以证清白,“我真的死了,不信你看,我摸得着你们。”
    可我这还没怎么着呢,黑无常竟连脸都吓绿了,拉着小白的手咻一下逃离了我的视线,徒留一阵凉飕飕的小旋风。
    如此,他俩见了我跟活人见了鬼是一样一样的,唯恐避之不及。后来我一路撵着他们到了鄜州,正是隆冬时节天气渐寒,说来惭愧,我身为一只鬼,居然冻晕了过去,以至于被下山采买《春宫秘鉴》的冷月亭捡回了乌啼山。
    便是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缘由,留恋人世的鬼魂都很愿意借我的荫庇躲避无常的拘押。这件事吧,起初我是没意见的,可乌啼山就这么大点,聚集的孤魂却越来越多,僧多粥少势必就要引起暴力冲突。
    好在这暴力事件刚刚冲突起来,义父便将一众妖魔鬼怪通通撵下了山去,顺便一道幻术将乌啼山与九州乱世彻底隔绝。
    乌啼山上竹林广袤,环山绕谷茸翠如画。如此旖旎风光却只几个人看,除却义父、冷月亭和我,便只一个暖不化的冷美人。那个冷美人名唤花容,据冷月亭说是一只蛇妖,住所虽离我们不远,但极少见她出入,也未曾有过什么邻里间的往来。
    冷月亭还推测,她年轻时一定受过情伤,不然家里边为什么藏半幅男子肖像?我问他如何得知的,他只是嘿嘿嘿干笑,由此可见,这家伙不但没什么文化,情操更是不怎么高尚。我又问他,那你看那个男人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
    冷月亭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含糊糊地说,“我怎么知道?那画被烧了一半,我看见时,整张脸就一双眼睛还完整了。看不清看不清……”
    到底是我好奇心泛滥,凭着义父教我的幻术隐了身形,在蛇妖花容的小竹楼外蹲守了两天,总算看出点苗头。
    那两日冬雪覆盖了半座乌啼山,我偷摸蜷在小雪堆后边,一边对手指头呵气,一边看她木偶一样坐在回廊檐下的小蒲团上,凄厉东风夹着细雪打在她身上,掠起一袭大红衣裳猎猎飞扬。她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愣愣的,像是冰雕出来的美人,但她目不转瞬望着的方向,分明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窝么。
    嗳,谁能没点故事呢?
    那是他们老一辈的故事,我的故事就没那么荡气回肠了。
    早些时候,冷月亭也曾问过我是怎么死的,这样突然地一问,我起先蒙了一瞬,隐约有种在世上活了很久的错觉。
    “啊,对了!”我一拍手掌,恍然道:“我活着的时候还是个公主来着……”
    却是个不受待见的公主,更确切一点,我是一个遗孤。
    姜王宫的老嬷嬷说,我的父亲叫聂羌,是姜国的大将军,一腔赤诚,战功赫赫,只可惜天妒英才,死在了战场上。我的母亲是姜国君他小表妹,柳絮才高,温柔情深,奈何跟着我父亲去了。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脑海里甚至没有他们一双清晰的轮廓。
    因着父亲的死,姜国君大概觉着于我有所亏欠,硬是封了我一个清河小公主,以彰他泽及枯骨的君威,从此送入宫廷和着一众王子公主共同抚养。不曾想,这座高高的宫墙,将我一困便是十四年。
    老嬷嬷将我抱进姜王宫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而十二女官拥我离开姜王宫时,我堪堪行了笄礼。
    还是个隆冬时节,彼时长空无鸟迹,池水隐鱼踪,我拖着繁复裙尾辞楼下殿,回头一望,望见阁楼之上悬一枚煞白的金乌,望见泠泠光华流过枝桠,流入宫墙。
    那样寂静,那样沉默,正像是一曲无言的离歌。
    此番离开姜国,明面上讲,是为了和亲,为了与梁国共结秦晋。但九州诸国哪个不晓得,梁国君自负,大有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之心。这样的和亲,似乎跟诸国割地赂梁没什么两样。倘论真有什么两样,大概便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刺梁。
    少年时,姜国君时常拍着我的肩膀感叹,说我父亲聂羌生前如何如何勇武,是姜国的栋梁,是他背后的脊梁骨。自小耳濡目染,即便我是个女孩儿,虽未能长成君王的脊梁骨,可父亲的烈血在我四肢百脉里流淌,我早便做好了要以身殉国的准备,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浩浩荡荡一行人,渡过滚滚沧水,逆着呼喇喇的朔风而上,飞沙扬砾刮伤了脸混作不知,不想却在过了边疆大漠时被歹人劫了前途。
    不战而做屈人之兵这样的事,绝不是姜国儿女的做派,一场混战在所难免。所幸十二女官身手了得,无一折损,只是我在王宫这十四年里,除了吟风弄月再没学会什么真本事,于是交战时风沙入眼被人刺了一刀,在边关停留数日。
    醒来时天昏地暗,一线光亮也无。我探手往黑暗里摸索,抓住一个人的手,问他为什么不点灯,那人默了一默,悄然抽回手,道:“殿下为风沙入眼,视线大概要混沌一段时日。”
    那声音朗然入耳,居然是个男人,惊讶之余却闻一阵紧密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往不远处一跪,喊道:“巫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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