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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长安君,通音律,美姿容,时年十七,家逢大难,贬为庶民耳。谢家抄家的时候,全府几百口人就在门前看着,官差贴上明黄的封条,就把昔日的荣光困锁于高门中。随着宫中传来谢太妃自尽的消息,世家门阀最后的一棵大树倒下,年轻的皇帝终于将军政大权全部收入囊中。
恰逢冬日,积雪颇为厚重。
身着朱红色窄袖的太监,尖细的嗓门宣读完圣旨,谢安跪在地上,看见自己的父亲,颤颤巍巍的接过圣旨,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臣一一谢主隆恩。”
雷霆雨露皆君恩,唯独跪谢耳。
谢侯爷是个英雄。而今荣华谢幕,英雄迟暮。
旧时堂前燕,飞入百姓家,大抵便是如此了。
谢侯爷背着手立起身子,低声叹息,眉眼尽显沧桑之意。
他一生戎马,无愧天下,无愧君王,却独独不敢死后面对谢家的列祖列宗了。
官差走上前,镣铐加身的谢侯爷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几个孩子,忽而笑了:“皇上仁慈,罪不及妻儿,老夫铭感五内。”
那太监叹息道:“谢侯爷,世家是上边眼里的刺,早晚要拔掉的,您看看先头的王家,那位可没现在的仁慈。”
谢安咬着唇,拉着要扑上去的弟弟,他的妹妹和姨娘还在一边哭作一团。
“高公公,劳烦您,在御前多说几句好话???????”
这话说的艰难,谢安的肤色本便偏白,而今看过去,竟然成了死人一般的青白。
孱弱而美貌的一个少年郎。
高公公是御前的大太监,这谢家,历来杀伐决断的皇帝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他哪里敢再多嘴呢。
他将谢安叫到身边。
轻声笑了:“长安君,若说求情,您昔日里来往的人可都是天潢贵胄,哪里轮得到奴才一个阉人。”
谢安的脸色却是更加惨白了些。
高公公话里的抬举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也明白,这是婉拒了。
大理寺的人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却是悄无声息。
谢安看着父亲渐渐消失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他过去的十年,也随之一起埋葬了。
待到遣散了众多妾室丫鬟仆役后,留下来的,只剩下了谢侯爷的两房妻妾,谢安谢晋两兄弟,还有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妹妹谢翎。多年的老管家谢云不肯走,便也算在了一处。
谢晋不过十四,自幼受的是传统的世家公子的教育,谋生本事半点不会,谢夫人是富家千金,姨娘汪氏虽然小门小户出身,嫁进府中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往后的日子眼见过得艰难。
“老爷在城郊还有处地契,当年是留在表少爷名下的,是以没有被抄家,少爷,倒勉强是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谢云对谢安道。
他是谢家的家生子,打小谢家长大,在谢家几十年,取的夫人都是谢家的丫鬟,谢侯爷对他甚好,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这种情况之下,怎么也走不开的。
谢安轻轻点头。
谢翎却是个从小娇惯的,谢侯爷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便是膳食那都是得十几个厨子精挑细选几个时辰才能到了三小姐的房里的,而今这般情境,搂着汪氏的脖子直哭:“娘我不要去那边的破宅子。”
汪氏心疼女儿,冷眼瞪着管家:“没有其他地方了么,让几位少爷小姐去那种地方??????”
谢安生母因病早亡,谢侯爷便娶了谢夫人做续弦,初时谢安是很喜欢这夫人的,只是谢夫人却由于当年谢晋的事情而不大喜欢他,同他很是疏远,此刻这位端庄的夫人却是站在谢安这边,呵斥汪氏:“往后艰难的日子不知凡几,这时候便闹开来,倒不如回你娘家去。”
汪氏哪里来的娘家,她父亲早亡,母亲改嫁,早无处可去,平日里便有些惧怕这位夫人,是以便不敢多嘴,轻声哄女儿去了。谢安的眼神撞上了谢夫人的,正想道声谢,谢夫人却冷淡的把眼神收回去了,谢安不禁苦笑起来。谢晋在一旁也看见了自己兄长的神色,自幼却是与他不亲的,虽然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还记得这位兄长在他年幼的时候,推他进池塘里的事情。
那时候他才多大。
冬日池塘的水冰冷的像蛇,那触感他至今都记得。
有什么可说的?谢晋唇角轻轻勾起,眼底冰凉一片。
谢安仿佛没有看到弟弟的眼神一般,带着管家走在前头,管家却分明看到,大少爷脚下的步子,凌乱起来。
谢家便在城外的宅子中草草安顿了下来。仅剩的余钱购置了些物品,慢慢收拾妥当,纵然无法与谢家相比,却倒是勉强清净可住。汪氏穿金戴银惯了,便是这般环境,依然舍不得典当自己一身的行头,倒是谢夫人,将自己出阁时的嫁妆都留给了管家。哪怕谢夫人依然不肯同他多说半句,谢安仍然默默将这些记在了心里。
谢安是嫡长子,真正的世家贵公子。
而今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贵公子,终于落到泥土里了。他周围不再是妖童媛女,不再是花团锦簇,只有瓦灶绳床和不见天日的低谷。树倒猢狲散,谢家这棵参天大树大树一倒,多的是人想过来踩一脚,试过方知。
谢安将自己的亲笔信写了十封送了出去,却只有一封回了的。
回的那位,谢安拆信一瞧,竟是宰相家的大公子。
端的一行好字,如劲竹一般。竟然是个十位中最不熟的,谢安轻轻笑了声,不知是何滋味。且不论这位周公子作何想法,她病急乱投医。自然是要去见的。
这位周珩周公子倒是个人物。年纪轻轻,任三品章事,当时与他往来,也不过是有人引荐,这人生来不羁,却胜在容色上,倒是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姿态。当时也不过是看他写的这一手颜柳风骨的好字上,才应酬过几回。
而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谢安轻声叹息。
谢安见到周珩的时候,周珩在酒楼的高阁之上,斜敞着暗紫色的衣襟,黑发披散,袍摆上绣着大朵大朵暗色的牡丹。
他执杯酒,酒在手中晃了下,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长安君,可让我等久了。”
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棕色眼瞳,谢安亦是风度翩翩的一笑:“多谢公子还愿意见在下。”
周珩却是放下了酒杯,笑眯眯的拍了拍手,有几名美人娉婷而入。
“美人,美酒,岂不妙哉?”
斜插着发鬓的美人端坐在帘后谈着琵琶,周珩一边环抱着一个美人,美人身上香气横生。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身后女子和着琵琶声唱着小曲。
谢安眼睛眨了眨,仿佛是僵坐在那里。他自幼便是高傲的性子,如今便是求人,也不曾放出半分示弱来。却不知道这样的神情更想让人折辱。
“周公子,能否请令堂在皇上面前,替家父多美言几句??????”
“皇上想杀的人,谁求情管用呢?”
周珩放下了手里的酒。他的眼睛淡淡扫过了面前这位名动京城的长安君。而今一身布衣,脸色苍白,凭空填了几分孱弱姿态,只是那张脸,却是当真好颜色。竟然比他身旁的美人还要好看上几分。
他的眼神落在谢安眼中,却是显得高深莫测之意。
“谢公子,谢侯爷借用谢家的权势贪墨军饷,这是铁打的事实。圣上借题发挥,也是事实。”
谢安垂眸。父亲不是贪墨军饷的人,他扣下那批军饷,不过是为了逼得边境的李将军能够按兵不动,免得中了匈奴人的埋伏,数十万将士葬身沙场。李将军有勇无谋,不知父亲苦心,反而认定若不是父亲扣下了军饷,此刻匈奴人早已被他拿下。一道折子递上来,父亲多年小心翼翼的经营便付之一炬。待李将军事后回味过来这件事可能会成为圣上手里的一个把柄之时,却悔之晚矣。
父亲为什么这么做,圣上不是不知情,便是真正贪墨军饷,也不该如此严厉,只不过是圣上,早起了杀心罢了。
纵然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他这为人子的,又怎能什么都不做?
“我父亲一生刚正,这件事情的内情相比公子也是知道的,谢家是最后一门世家了,如果少了世家的牵制,对令堂来说,也未见得是好事。”
周珩这才抬眼看了他。
却是笑了,他轻轻地,拿起了手中的酒杯,端详半晌,忽而将手里的酒杯一松,整杯酒都洒在了谢安身上,他衣襟上便泅出了大片湿透的痕迹,身上香甜的酒香四溢开来。
谢安狼狈的站起身子,差点红了眼睛。到底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生生受了这种侮辱,分明是忍不下来了,却想到如今父亲在牢狱里不知道生死,狠狠的咬住自己的下唇,原本青白的唇色被染上了道胭脂般的红色。
“不知道,在下说错了什么,要引得公子这般折辱?”
周珩也立起了身子,他身量很高,而今半敞着衣襟,垂眸看他:“长安君,你可记得当年胡福海案?”
胡福海案?他却是不知道的,只能茫然的看着周珩。等听周珩说完,忽觉无力起来。
那胡福海本是一名四品武官,曾经向当时还是从二品章事的周相行过贿,是以任职御林军总管,熟料后来勾结刺客,导致先皇遇刺,先皇虽然无碍,却死了一名妃子。
后来先皇大怒,命父亲彻查此案,查来查去便将周相牵扯出来,周相全家流放。周相曾经求过父亲,让父亲网开一面,父亲将人客客气气送出了门,办起事来却铁面无私。
那时候周珩年纪尚幼,母亲染疾死在了流放的途中。直到新皇登基,周相方得以重用。同父亲同朝为官,却是绝口不提当年的隔阂。
谢安忽觉无力起来。
只怕这周珩,今日来者不善。再思及,此人若早便怀恨于心,那谢家未倒之前与他结交只怕也是虚以委蛇,其城府之深不是他所能比的。
他立起身子,轻轻拱手:“既然有这般往事,相比周公子是不愿意帮忙的,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那周珩却是沉下脸来:“爷没说让你走,你也敢走?”他喝退了美人,外间却传来两名少年郎的声音:“周公子这是发什么火?”便见珠帘后出来两位锦衣公子,谢安看过去,心凉了大半。
这二人一位是太后娘娘的侄子杜方,一位是东陵王的幺子,东陵玉。皆是纨绔子弟之流。谢晋十一二岁的时候相貌生的好看,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两个登徒子便在街边揪着谢晋要扯他裤子看他是不是个姑娘,谢安当时恰好带着家仆在外边办事,隔着老远便听见了谢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瞅了个正着,谢安自己不是个能打的,带的那几位家仆却是个厉害身手,将那二人揍的鼻青脸肿的捆在一起。谢安虽然有个宽厚的名声,对自己家里的却是极其护短的,眼见弟弟受了这般侮辱,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便命人将这二人裤子剥了在城门口吊了一夜。
这事情本便不方便闹大,于是这二人吃了个哑巴亏,这梁子却是就此结下了。
谢安心道,今日这仇人作堆,只怕都是这周珩叫来的,也不知能不能平安走出这道大门了。
只是,莫要被发现身份才好。
他的睫毛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仿佛被惊飞的蝴蝶一般。
若是被发现了,只怕受到的折辱,便不止这些了。
“哟,原来是长安君呀。”杜方冷笑两声,装作才发现他的模样,他倒是个冲动性子,上来便揪着谢安的衣服领子,狠狠将人扔在了地上,末了还不解气,上前踹了脚。“你不是不可一世么?今日爷爷也把你的裤子扒了,给你晾在城门上!”
那一脚杜方用了十成力气,谢安素日里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从来没受这般的罪,捂着肚子疼的蜷缩了起来,白暂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杜方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在这个女人一样的家伙手里吃了大亏,便一直记着,却碍着谢家的权势不敢动他,直到如今逮着了机会,可不得狠狠的教训一番。
东陵玉却是个更加坏心眼的,他伸手将谢安的下巴掐着抬了起来,仔细端详了翻,忽而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长安君这般好相貌,放在这被你揍成筛子倒也可惜,倒不如伺候下男人,我看他能傲气到几时。”
周珩自这两位大佛进来之后便立在一边搂着美人,直到东陵玉开口,他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却也没有阻止,倒是身边的两个美人道:“长安君这般的人,怎么能做那种事。”
长安君的名声,在这些歌姬当中也是有过耳闻的。
长安君擅长音律,歌姬们唱的曲儿填的词,多是出自长安君的手,由她们在坊间流传开的,自然不忍这般人物被如此折辱。
周珩轻轻扫了美人儿一眼。
“对呀,长安君不适合,不然你去?”
他的手轻轻在美人腰间捏了捏,声音又低又柔,仿佛在调情,眼底却没有温度。美人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意,再多的惋惜,便也不敢多嘴。
周珩细眼看着他的表情。
他以为能在他脸上看到屈辱,却看到了一片惨烈的灰败和不甘。
他听见他轻轻地,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齿的说:“有朝一日,阁下所赠,必将悉数返还。”
蓦然,周珩冷笑:“你倒是要有这个本事。”
东陵玉扬手便想打谢安,却被杜方拦下来。他虽然心间恨这人,却没有太大的坏心,只想着把人揍一顿便好,好好的大才子逼着人家做相公做的活计,岂不是逼着人先咬舌自尽么。
“东陵玉??????”
东陵玉却是挥开了他的手:“杜公子,你这是开始心疼这位长安君来着?你莫不是又断袖之癖吧。”
杜方被这般一激,登时便顶道:“谁有断袖之癖了?你们爱怎么怎么去,小爷不管了。”
谢安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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