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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嵘立于最后一阶, 缓跪下膝, 说:“君上。”
云生遥遥地揣摩着黎嵘的神色, 被净霖三言两语挑拨了心弦,却不肯轻易露出畏惧之色。他珠帘的摇晃逐渐平息,将变幻莫测的神色都隐藏在其后,说:“邪祟已除?”
黎嵘说:“正在殿中,待君上处置。”
“你为何不杀了他。”云生步沿着金笼而动, 把净霖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若不除, 必生灾祸。”
“正因如此。”黎嵘说, “方须君上亲自处置。”
云生心中已生间隙, 断然不肯靠近黎嵘。他笑:“算什么大事, 兄长还不能做主?”
“君臣有别。”黎嵘抬眸,扫了净霖一眼,“前车之鉴正在此处, 此子不可小觑。”
“我欲放净霖一条生路。”云生忽然话锋一转,搭着金笼说,“东海诞大魔, 净霖虽曾有坠魔时,可如今看来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兄弟一场,难免会动些恻隐之心。”
黎嵘撑膝不语。
云生说:“你杀他之心已到了这个地步吗?”
“我不曾对他动过杀心。”黎嵘并不看净霖, 他说, “只是隐患不除, 人心惶惶。君上已召三界会审, 净霖恶名昭彰,恐怕逃不过去了。”
“我今为主上。”云生说,“杀不杀他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黎嵘长叹一声,说:“事到如今,君上却欲妇人之仁。你若不曾下令捉拿他,兴许还有迂回之策。可眼下君上要面对的不是一把咽泉剑,而是前途莫测的双剑。那孩子跟净霖如出一辙,杀父弑君之事已有一轮回,你此刻不杀他们,他们来日便能再行凶事。君上,且要三思。”
净霖回首,并不明白“如出一辙”的含义。
云生的阴阳珠丢在地上,形成黑白太极。他步踏白色,说:“净霖在这里,大魔又是谁?”
“不论是谁。”黎嵘镇定地说,“只要严守东海,待会审之后,自见分晓。”
云生忽然问:“东君何在?”
东君冒水而出,狼狈地爬出去。大雪狂舞,他山河扇甩也甩不开,墨迹污了一团。
“失策!”东君嘀咕着,脱了鞋,抖掉里边的小鱼,“没料得他那般厉害。”
东君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山。小院已废,他从雪里扒出醉山僧的脚,将人拖出来,见醉山僧降魔杖已断,不由地哆嗦几下,拍了拍醉山僧的脸。
醉山僧闭息不动。
东君就解了醉山僧的酒葫芦,打开紧着几口喝。那酒香一冲,醉山僧当即就睁开了眼。
“你还没死啊。”东君丢了葫芦。
醉山僧嘶声滚动,他背部已然要断了,横在雪里说:“他抱走了孩子!宗音的手臂怕也废了,浮梨和阿乙带着女人逃了——给我一点酒。”
东君盘坐在雪中,他也不顾浑身湿透,甩开扇子呼扇两下,扑了自己一脸墨。他说:“我绝不会算错,黎嵘不是净霖,五百年而已,他不该这么强,他必定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打不过他。”醉山僧闭眼,说,“再给我五百年,我也打不过他。我观他修为稳定,已经不可同往日而语。”
“稳定也有猫腻。”东君定了定神,思索片刻,继续说,“他先前与净霖和苍龙交手时分明藏了修为,他若与九天境齐心,何必瞒着云生?可见他俩人也不是兄弟情深。”
“他为了这个孩子不惜如此。”醉山僧说,“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嘛。”东君拧着衣袖,“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只需知道,他意在君父之位,而天底下能杀君父的人只有净霖。本相为剑者多少年也没有再出一个,你不明白么?这是因为父亲早就知道净霖是怎么诞生的。这些年来步步压制,便是不要天下再出一个能斩万物的‘净霖’。”
醉山僧倏地坐起身,说:“你的意思是……”
“这孩子是神人僭越之物。”东君晾着衣服,“殊途之人才能诞下这等异象。九天境严禁人妖神相互私通,不是害怕邪祟,而是为君者忌惮世间再出一个净霖。这么浅显易懂的事情,你不会今日才明白缘由吧?”
“神说谱上对净霖的来历忌讳莫深。”醉山僧说,“传言他从南禅来,君父说他是天赐之子。”
东君兜着冷风:“所谓天赐,并未说错。神诞之子,自然是天赐。净霖当年掌中握莲,心中诞剑。九天台上死一次,他已丢了慈悲莲,只剩残破剑。但这二物缺一不可,所以姻缘相系,八苦相衔。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苍龙的红线绕指,今日的生苦便不该是宗音之劫,那该是净霖的。他丢了的东西,铜铃系因果,又给他送回来了。”
“慈悲莲是这孩子的掌中物,净霖要如何拿回去?”醉山僧心事重重。
“这我怎么知道。”东君无所谓地说,“兴许吃了吧。”
醉山僧当即变色。
东君哈哈一笑,说:“我逗你玩的。净霖丢的是慈悲,那是因为他为避断情绝欲,自割出去的一部分。待他恢复记忆,明白五百年前他因何而痛,说不定慈悲莲就回去了。”
醉山僧跟东君对膝呆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袋,问:“你说苍龙——帝君人呢!”
东君仰头示意东边,说:“下去了啊,估摸着活不了了。云生让菩蛮来压他,自然是道理的。你知道当年黎嵘剐鳞抽筋,龙鳞所锻之甲便是菩蛮的甲。帝君如今不过一条锦鲤,遇上龙鳞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的苍霁被重碾在底,他后背遭遇荆棘鞭的缠绕,脖颈间也被勒得难以喘息。水中霍然震荡出红色光芒,一层一层地绕住苍霁。他灵海中的锦鲤已经变成了黑甲怪物,角并不顶出,仍然鼓着包。
万重封界陆续镇下,周围越来越黑。水涡随着菩蛮的搅动遍及各处,要将苍霁封镇在这不见天日之处。
苍霁的鳞片暴显而出,他在与菩蛮的交锋中被紧束成蚕。红色堆积在眼前,百种咒文密密麻麻地铺垫而上,愈收愈紧。
菩蛮身化出甲,脚踏灵芒,他挥鞭抽得红蚕轰然撞在底部。底部微光一亮,符文“唰”地齐转而起。
苍霁探出的龙爪陷入符文的包抄,他凝力撕裂红光,暴蹿而起。水波霎时一荡,菩蛮凌鞭化成数不尽的丝草,拖住苍霁暴起的身形。
苍霁霍然扑空,接着后方受力,再次被压入底部。丝草变作无数锁链,抄住苍霁浑身,拖向黢黑深处。水中符墙光芒逐渐黯淡,菩蛮欲抽身而出,岂料苍霁竟震得符咒微微发抖。
“留你不得!”
菩蛮悍然出手。
苍霁与菩蛮相撞一处,却近不得半步。他见菩蛮身覆铠甲,那甲的纹路何其熟悉!
两方在水下激战,上边波涛翻滚,岩石被牵连受击,一时间浪声不绝入耳。
“这要打到猴年马月去!”阿乙趴在石上勾首而观,“孩子没了,净霖也没了!再等一等,就都追不回来了!”
浮梨说:“百里之内全是九天兵马,贸然出手未必是好事。”
“坐以待毙也不行。”阿乙撸了袖子,他还没动,便听得一阵地动山摇。
山间猛禽飞奔而出,地下晃得土崩山裂。
阿乙探头喊:“这是怎么回事!”
那九天兵马已然动了起来,神将拔刀踏云而上,欲要探个究竟。谁知降魔杖凌掷而出,划出一条腾空之道。
醉山僧勉力抵肩,推着庞然大物闷声前奔,他咬牙道:“你且快去!”
那物卡住了身,后边的东君抬腿一踹,踹得他“咕咚”地滚了下去。
华裳率妖接着一尾抽出,击在翻滚的巨物侧旁,抽得他怒吼一声栽进水中。
阿乙不防,被水溅了个正着。他抹着面,问:“这是什么东西?”
华裳叫小狐狸给她提着裙,闻言倚了倚伞,掐着指说:“临松君的嫁妆。”
巨物入水,下一刻海水猛地倒逆而转,被他一鼓作气吸入口中。殊冉趴身用力,海岸波涛浪白,他不管左右神将,只专心于海中。那海水荡动,符咒倏地层层显出模样来。
菩蛮刹那分心,苍霁一把拖住菩蛮前胸,双臂猛提。那铠甲却纹丝不动,坚不可摧。
菩蛮振臂,说:“此乃龙鳞甲!最镇妖物!你已身陷封界,休想逃出!”
苍霁轰然砸中菩蛮,灵海间逆气翻腾,他竟然觉得饥肠辘辘。菩蛮见他目光已变,不禁错愕挣扎:“你欲……”
“送佛送到西。”苍霁森然露齿。
殊冉停下吸水,后边醉山僧跟神将打得不可开交。阿乙站在他脚边犹如蚂蚁一般,只能仰着看他,大声呼喊道:“你停下来做什么?他还没出来呢!”
殊冉嘴里塞着水,他突地打了个嗝,随后转头吐了个彻底。海水霎时冲奔向九天兵马,撞得山间一片狼藉。
殊冉咂摸着咸味,说:“帝君正在进食,吐给他不太合适。”
阿乙张望着海里,随即愕然地说:“……他把菩蛮吃掉了?”
阿乙话音刚落,海里便赫然沸腾起来。他见一层煞气直扑而来,接着见一条巨影之物翻腾在水下,鱼不像鱼,龙不像龙。
然而这还未完,天际闷雷几响。本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候,天却突然下起了雨。阿乙抬掌接了雨,看自己掌心被染得通红。
“天水决堤,血海重覆。”殊冉倏然化身为人,拽着阿乙和浮梨便退,“且退,帝君要吞魔化龙了!”
九天境震动不安,黎嵘不及云生出声,先行起身。他见追魂狱的方向血雾团腾,不禁皱起了眉。
云生脚下的黑白颠倒,他扶身而退,喝问道:“你竟放出了血海!”
黎嵘回首,说:“不是我。”
他说着,目光迅速转向净霖。
净霖臂间血已凝止,心中奇怪,却面不改色。
果然听见黎嵘说:“难道是你?”
净霖玩味地挑眉,既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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