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平涛气急败坏, 他一想到这几日和同考官齐声称赞他的文章,便觉得心里怄火, 将一堆卷子推到了地上。
“行为卑下, 格力不扬,实是流俗之举, 不堪入目之极。”他才不管自己说出口的话是否客观合理。
邓平涛在文才上绝非出众之人,他的文集寂寂无名,除了有心奉承自己的下属生员会用心收藏, 在书坊几乎无人问津。他很是清楚自己的斤两,于是认定那个效仿自己文风的考生便是林钦或金葆光这样的官学学生,他很受用来自辖下读书人的讨好。但同样的事情, 由岳麓书院的学生来做就让他浑身不舒服了。他的文章自然没有给岳麓书院学生作参考的价值, 白明简故意效仿,就是在嘲笑自己。
同考官们又惊奇又好笑, 居然有岳麓书院的学生会主动讨好主考官, 而且这学生还被坊间传作韩冰的关门弟子。他们从官邸堂厅退下,有人偷偷吩咐出去, 将白明简在潇湘官学做过的文章先拿来看看。
“拿过来了!拿过来了!”这几个同考官们抢过来, 簇拥在一处看着白明简的习作文章, 相互愣了半晌。“即使是这篇习作, 文笔内容也是极好。白姓童生确实少年才学,这倒不是假的。”
“在本届考生中, 他的第一, 当之无愧。”同考官们放下心来, 按着当朝制定的“定磨勘律”,府试成绩揭晓之日,提调官将中试的童生墨卷拔出,供学政司查验。他们在本次府考中循章按法,谨慎从事,几番思索定夺才将中试的试卷名次定了下来,这番看来他们拟的名次并无失误。
“他的文风从清丽变为繁华,风格由卓越脱俗化为谨饬严整。这就如上场的将军临时换了刀剑,依然能独占鳌头。临阵换枪的本事不露痕迹,在潇湘府中不光没有往者,只怕也没有来者了。”他们惊叹白明简的才学。
“邓府尹对岳麓书院一直心存芥蒂,白明简此举也可以说是示好之意。”
“韩冰愿意收他为徒也是有道理的,这个白姓童生若是能不骄不躁,把这股向上的势头保持住,难说在春闱里不会出个潇湘府的榜首。要说在本朝咱们潇湘府还没有出过状元呢。”韩冰是以海内孤本换来白明简的商籍生资格,被岳麓书院众人有意无意忽略掉了,他们说起白明简,只提起他是韩冰的关门弟子。
韩冰在岳麓山院出身的人们心里,仰视的光圈里没有一丝瑕疵。
一位年纪较大的同考官咳嗽了几声,压制住同僚们的议论。“你们想多了,邓府尹点不点白明简的名,都不好说。咱们做完了分内的事,各自散了吧。”
在灰瓦白墙的小院里,阿措在桌子上抓阄,随意展开一个揉皱的纸团,眉头皱了起来。
青蛋在旁边瞅着。
“你画卷都买出去了,你还整日里忧心什么。”
秀红和花鹧鸪正在摸牌九,也是无聊至极,也转过头问她。“这几日就闷在院子里,连出去都不得,实在烦闷的很。你快摆弄摆弄那个老黄历,算算我们倒八字啥时候正过来,我们都快发霉了!”她们两人打牌,无人坐庄,把牌九放在手里倒来倒去,确实无味得很。
阿措在潇湘府所做的事情各种神奇,令她们三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于是她所说的他们三个人在这段时间倒八字,不宜出行,易见刀光,他们没有半分怀疑。
她歪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将纸阄推在到一旁。她抓了倒霉的那一只纸阄。唉,程天敖一天不走,她就一天不敢让同伴上街。夜深了,隔着院墙依然能听见守城军士巡逻的梆子声,昼夜不歇,声声都击打在她的心脏。
程天敖对于寻人之事始终没有放弃。
“他不是朝廷大员吗,没有公务吗,到底什么时候走啊,他还走不走啊。”看着纸阄上写的“默”字,她两手捶胸,愤愤不平。
这个当世最大神棍的弟子,逼急了,猜测吉凶祸福还是用小学生抓签的方式。
“我多久没见过白明简了,也不知他是否真按我说的学了主考官的文章。”她的思绪晃晃悠悠飘去了潇湘官学。在她的前世,心理学的课程上说模仿是最容易获得好感的方法。
在潇湘官学,此时杨琳被监院张朋叫了去。他惴惴不安站在阶下,听张朋向他发问:“白明简这次的文章写得如何,你可有听到他提起?”
杨琳支棱着脑袋,他迷惑的眼神似乎在问张朋,监院大人为何不亲自去问。
张朋有些不好意思,他平日没少劈头盖脸地训斥白明简,这时候要他殷勤关心,实在拉不下脸来。
杨琳记性很好,将白明简复述给他的考场文章,又转而复述给了张朋七八成。
“坏事了。”他拍着大腿,使劲摇头。
“确实写的好啊,就连肖书办都说他写的好啊。”杨琳敢说就是把这文章放在他爷爷跟前,他爷爷也会眼睛一亮的。
张朋白了他一眼,连声要仆从备着马车深夜出门。“一个乳臭未干,一个在山上快闷成神仙了,哪里知道世上的戏文怎么唱的。” 杨琳没有反应过来。在院子里楞了半晌。他望了一眼夜空,这张监院是被夜游神弄魔怔了,怎的变起性来,对白明简的事情如此上心。
“白明简,他知道自己是谁吗。无论他此时是否贫贱,一文不名,他既然已经是韩山长的关门弟子,鞠躬屈膝讨好就轮不到他来做。”张朋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深夜里,马蹄哒哒,他的马车停在了仇中玉的宅前。仇中玉见他半夜来访,连忙穿戴好衣服相迎。“张大人,你这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不合规矩呀。”
仇中玉对他在岳麓山上对自己嘲讽冷落的事情很是介怀。
张朋大呼道。“你我为同窗故友,像他人讲究场面上的规矩岂不生分。我那里的买卖你还做不做了?”他对仇府熟悉的很,自己在堂厅先坐了。
仇中玉听他说到买卖二字,陪坐在一旁。“读书人说买卖太露骨了,年初你在山上传下信来,韩山长喜好读书人佩戴碧玉蝉,我便和相熟的几户人家说了,如今我见着他们都羞着走。”他埋怨张朋。
张朋横了他一眼,那也没见着他把送礼给人退了。他们是同道中人,对圣贤大道不以为然,对真金白银充满热爱。
仇中玉最近在弄玉墨卷上赚了一笔,正处于暗喜之中,很想在故人面前炫耀,又怕惹恼了这个钱串子。
“原来是韩山长收的关门弟子,让你费神了。”仇中玉压抑自己的喜悦情绪,去猜他的来意。其实这也不难猜,岳麓书院只有白明简一人参加了府试。
“你帮我去官邸打听打听邓府尹给他第几名?”张朋不理他的酸话。虽然他也不待见白明简,但眼见着飞英会在即,岳麓书院的光彩容不得半点晦暗之色。
仇中玉的眼神闪烁。“他第几名才入你的眼。”
“当然是案首。岳麓书院难道出不了这个人才。”张朋的身子凑了过来。他虽然对肖柏翎的“六案首”嗤之以鼻,但他与韩山长谈好的条件,他遵照执行,不打折扣。
“无关白明简本人的才学,邓府尹千里迢迢将白云先生请出洛阳,目的就在于为潇湘官学添上荣光,怎会给岳麓书院增色。第一名绝无可能。”
张朋狭小的眼缝里露出坚定的眼神。
“韩山长这些年心灰意冷,不愿踏入朝堂,才使岳麓书院的声势不如之前,不然借邓平涛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我们。如今韩山长终于动心入世,便是岳麓书院声势再现之日。新皇登基,广开用人之道,我辈自当效犬马之劳,岂能让宵小得志。”他伸出手指指向屋顶,情绪激动。
仇中玉揉了揉自己的脸,显得疲惫无奈。“你还不如直接说此次飞英会正是你取财的良机,岳麓书院绝不能在此时被邓府尹刮了脸皮,更直白些。”
“新皇登基,朝廷变动就在瞬息之间,邓平涛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但对谁来说都是如此,你是岳麓书院的出身,任由邓平涛这般搅局,在潇湘官场上就是不进即退的结果。”
仇中玉年近四十,眼角略有细纹,他喜好文雅,在陈妙儿处能细说南曲和北调的差别,但最终看重的还是陈妙儿四通八达的人际脉络。他进士出身,文章写得极好,但在官场上与人谈笑,八面玲珑,更精通的是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不然虚天观程杰江等人上岳麓书院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带的是他呢。
在张朋费劲口舌的劝说之下,仇中玉终于松口说道:“离府试放榜还有两天,咱们细细谋划吧。”
在邓府尹的官邸中,陈文远借住在官邸西侧的小院。也是这个夜里,程天敖造访了这里。
“这幅画,世伯要拿了去拓印?”陈文远之前所画的雨中女子,被他命名为“惊鸿图”挂在内室之中。
他羞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摆弄手指。他多才多艺,风评却说他顽画出来是闲情雅致,挂出去就是不务正业了。要是被他老子知道,少不得一顿棍棒伺候。
程天敖离开陈文远处,走在路上一直在犹豫,他若是有其他方法也不想这么做,那女子的身份极其隐秘,并不该被公告天下,但那女子真如惊鸿一般,消失在雨中,不留一丝痕迹。
他一天比一天迫切,他找寻了六七年,已经等不起了。
他拿着画卷,背着手漫步在官邸的后巷,微微对着月亮眯起了眼睛。这些天他遣人挨家挨户寻找,他多年铁血生涯练就了犹如野兽般的直觉。
“她当时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认识我,她见过我,她刻意避开了我。”他一遍遍回忆当时撞见的场景。这些天始终寻不出人影,只有一种可能,她躲起来了。
回忆起当初的场景,她当时是在潇湘官学附近。
程天敖踱着步子,脑海里不时闪现着那时候的画面,忍不住向潇湘官学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后边传来轿夫担轿咿咿呀呀的声音。随行的护卫悄声说道:“这些轿子是从府衙官邸出来的,似是本次府试的同考官。”
程天敖平日喜穿常服,不愿下官拜他,生出麻烦,便侧过身子让在阴影处。
那些轿子从他身边前后过去,溢出来几声小小议论的声音。
“白明简”这三个字划过他的耳际。
他的身体定住了。
“柔玄镇,洛阳城,潇湘府……原来如此。”
※※※※※※※※※※※※※※※※※※※※
所有亲爱的朋友们,最近一段时间注意休息、注意防护,看看喜欢的,玩玩喜欢的游戏,联系一下喜欢的人,问候他们。我本人很喜欢里尔克的诗,我们共勉吧。
“好好忍耐,不要沮丧,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比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感谢在2020-01-17 00:39:56~2020-02-07 21:1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吖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