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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入了冬,往日九连山中的飞禽走兽也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干与结了冰的河流,唯一不变的是那白茫茫的层层迷雾。喻九大概是唯一一个不开心的了,她本就十分畏寒,就连初春和深秋也要裹上一张棉被才能行。这降了雪,冥府便冷的出奇,平日里用的棉被此时裹个两三条也不顶用。
“你可瞧好吧,去年冬天她就成日钻到这被窝里不动弹,折子更是鲜少看。今年她愈发好吃懒做,估摸你叫她一声都懒得应。”神荼站在屋檐下端着一杯热茶,他倒是不觉得冷,可入了冬总得有点气氛,他们活这上万年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郁垒朝房里看了眼,床上那人裹着厚厚的棉被缩在床角,脸也看不全,只剩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滴溜溜的转。时不时伸出胳膊抓一把桌上的瓜子,又马上缩回去。
“前几日去办事时碰巧看见这件斗篷,想着你怕冷便买来给你。”
“郁垒自然好眼光。”喻九瞧着面前这人,他总说自己一把年纪,可他除了比寻常人白点儿好看些并无差别。都说幽冥双神是魔神,残暴嗜血。可郁垒与神荼在这冥府与她一起已有了三百多年了,神荼就唠叨些,郁垒安静的不得了,哪也看不出双神的模样。
郁垒瞧着她一张冻得发白的脸和哆哆嗦嗦的嘴唇,一时竟有些不忍。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他,她天上的亲人三百年后第一次要求见她是要求她来参加自己亲姐姐与心上人的大婚典礼。
郁垒搁下一罐热汤,轻声道:“喝完去批折子。”
喻九披着斗篷坐在书房心不在焉的瞧着手边厚厚的折子,虽说她连天帝的话也是不听的,可偏偏郁垒的话说十分她能听进八分,这事儿让神荼好奇的不得了。
神荼抻着脖子往里看,那个平日瓜子不离手一眼书都懒得看的丫头,这会儿正撇着嘴一页一页的翻看折子,虽面上有些不耐烦可总算是坐在那儿了。
“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药了,这丫头连天帝都不理倒是听你的话。”郁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鸳鸯谷那边我得去一趟,会赶在五公主大婚之前回来。”他又朝里面看了一眼,浅声道:“照看好她。”
冥界的公务大多是翻看每日渡河返生的众人,多是不愿相信自己已了却前世,到了冥界忘川河还要吵闹个不停的人。如今已到一年结束之时,正是天宫谏官去各界四处巡游之时,郁垒与神荼定是怕自己又惹出事端。
“怎么不见郁垒?”喻九手里捧着暖炉,身上披着宽大的雪白斗篷,哪怕如此,她依旧觉得冷的刺骨。神荼翻着手里的案集,边看边道:“鸳鸯谷那边三天两头闹事,他这次估计要处理干净了。”郁垒估计是他们三人之中唯一做事的人,每天东奔西走,处理冥界公务有时候还要提她“擦屁股”。
今日倒也算清闲,喻九坐在檀木桩上打盹,她大概已习得如何屏蔽外界噪音的法子了。手中的暖炉每过几个时辰便要重新点燃,喻九皱皱眉一边伸出手把暖炉递给身边的神荼,小声嘟囔道:“又灭了。”见身边没动静,她睁开一只眼见这四周只剩她一人。也罢,神荼在这些琐碎的事务自落不到她的头上。
她正颤悠悠的从檀木桩上下来,却瞥见远处一道白色的身影往西边走去。四周既没有看守之人也无人拦他,喻九放下暖炉又重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悄悄跟了上去。他走的极慢,步履不见一丝慌乱,每步似乎都在自己的精准测量之中。
喻九走到一半却不继续跟下去,她有些犯迷糊:“这人不是又要去轮回道吧。”若不是她睡糊涂了,这人上次见才不过短短一月时间,这怎么又要轮回去了?平日里到处跟着的小仙如今却一个都没在跟前,在往那儿走就是轮回台了。
喻九正翻着轮回台的案集,这人短短一月便要轮回两次也是奇怪,她在这冥府三百多年还从未见过轮回次数如此多的人。
“今儿个居然如此认真,真应该让郁垒瞧瞧。”神荼端着一碗炒瓜子放在桌上,一边替她点上暖炉,瞥了一眼她翻着的案集有些惊讶。
“神荼,为何有人多次入轮回道?”喻九盘着腿坐在台上,搓了搓手抓了一把瓜子便嗑着便抬头瞧他。神荼愣了愣,一边打哈哈的说:“有些罪孽深重的人要多入两次轮回,也是常事。”神荼平日虽总是不正经,可他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瞧他现在那副模样便知他不想说,也不愿她问。
喻九打了个哈欠,对着他摆摆手:“罢了,我也懒得问,这天越发冷了我要睡了。”神荼摇摇头,为她点上床边的暖炉便关上门出去。他前脚刚走,喻九便从被子里探出头,见屋里没人又裹上棉被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铜镜。这镜子估计是天帝给她最好的东西了,据说当时天医诊脉说是男孩儿,她生出来时天帝也不怎么高兴。可礼物已经当着众人备下,也不好再收回去便勉强赠与她。这玄清镜能看见所有你想看见的,不论神仙还是鬼怪。
“啧,这好东西总算没糟蹋。”喻九闭上眼,使了一道仙法罩在镜前,那镜子上便出现一对男女。那女人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居然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的呆着。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竟往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喻九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镜子也滑了下去,那双眼如此清澈又明亮。
“都说幼儿能瞧见凡人看不到的东西,没想到是真的。”喻九这头又看了半晌,见那小孩除了啃手和睡觉之外也没其他的动作有些无聊,裹着被子又沉沉的睡去。
冥界在这十一月也下起了雪,九连山上白茫茫的一片更显得沉稳又安静。喻九穿着大大的斗篷站在山上,她捧着手炉痴痴的看着。之前在天宫,虽说是众人都不在意的存在,可要想来到冥界或凡间看个雪景也是痴人说梦。要说不想得到天帝的宠爱是假的,可有些事,就是求而不得的,这道理她刚满千岁就懂得了。
神荼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穿着单薄的月色长袍站在雪地中不做声。
“听说,你仰慕的那小子要成亲了。”寒风吹起他的衣角,他不动声色的往她身前站了站。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喻九捧着手炉白了他一眼。要说这么快放下也不可能,司祁大概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开心的人,也是第一个人让她如此难过的人。神仙一生如此之长,心意反复许是常事吧,她不懂也不想懂。
神荼笑笑,他自是了解她的心思,道:“若是无聊,可以去凡间转转。”见喻九投来质疑的目光,他扬了扬眉开口道:“你若不想去我也赞成,冥府天天公事那么多,少了你还真不行。”话音刚落,见身侧人已化成一缕青烟扬长而去。冥府主司,按道理说出去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加上又是天帝九女怎么也不会落得这种境地。神荼不知怎的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他和郁垒还是整个冥界乃至天宫敬仰的幽冥双神。对于天帝安排进来的丫头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她那时穿着青色的素衫捧着手炉只身站在冥府大门前,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和疏离。
喻九穿着斗篷站在窗前,那窗子已有了好几个破洞,寒风飕飕的往里吹。这是当时她用了玄清镜窥见的那人,如今已过了好几日估摸也有了十几岁,可这会儿却寻不见人。她自觉得无趣,周身一荡便从窗户的窟窿中进了屋内。她也是闲的无聊,查看了众多案集也没见这神秘人的记录,这也算是勾起了她的兴致。
虽清贫可倒也是干干净净,看不出半分落魄。喻九走到桌前,瞧着上面搁着的书本全是些隐晦难懂的古书。她自小便随着天宫师傅学习阵法论道,虽不放在心上可多少也是会一点儿的,这人年纪小小便看这种书,不是天才就是书呆子。正四处打量,却听见门栓落下的声音,喻九一个激灵便侧身躲在衣柜里。
原本想着随便看两眼便走的,这下倒好,若是让神荼知道堂堂冥界主司躲在凡人的衣柜里,估计要笑话她几百年。
“我怎么如此迟钝,施个隐身术法不就得了,还悻悻躲在衣柜里……”喻九这边刚起了手势,突然眼前一亮,抬头瞧见个清秀的小郎君。他的眉眼都十分温柔安静,就像九连山那延绵的青山与玉藻河永不停息的水。喻九身为天帝九子,自是见过许多翩翩公子哥,她也自诩不是个贪恋美色之人。可如今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倒是让她一时没缓过来神。
那人似没瞧见她,拿走了她身侧的一席长衫便又合上了门,整个过程没瞧她一眼。原以为要被发现,她还在措辞怎么解释为什么她在衣柜里,可谁成想人家压根没瞧见她。
喻九从衣柜里探出脑袋,那人正低头跪在门前。在如此寒冬,只穿了薄薄一件皂角色长衫,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一言不发。她这会儿才注意到他面前的那人,那是个不高的男人,穿着与少年完全不同的黑色裘大衣手里拎着一条长长的藤条。
“老子说的话你一句都不听了是不是?”男人把袖子捋起来,一边举着藤条骂骂咧咧。
“你娘不知从哪儿搞来你这个杂种,在我家赖着吃喝也就罢了,成天看点儿这没用的玩意儿。”少年低着头不做声,仿佛这些咒骂根本进不了他的耳朵。男人仿佛被他这幅模样激怒,原本拎着的藤条啪的一声便打在他背上。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低着脑袋不说话就放过你,怎么,让你吃好的住好的亏待你了不成?”男人越说越气,一下一下的打在他身上,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显得动静特别大。
神荼郁垒说过多次,在凡间不可干涉任何人的运势,他们的生老病死都各自有命,哪怕她是幽冥主司也管不了。喻九在心里悠悠的叹气,俊俏的少年郎啊,不是我不帮你是我无能为力啊。
“老爷,门外有李家的人来找。”突然闯进了个小厮,低着头看不见脸。男人顿了顿手里的藤条,向他吐了口吐沫便走了出去。
喻九抱着暖炉坐在床铺上笑笑,她可没有出手帮忙,只是把两天后的事儿挪到现在罢了。那少年掸了掸长衫的灰尘,一言不发的关上门,眉眼间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冷漠与疏离。
“要是我,我就去练练拳脚也不至于如此。”喻九知道不会听见回答,见那人又默不作声的坐在桌前看书,索性裹着被子托着下巴瞧他。
明明身上伤痕累累,可他面上却看不出半分,他手里端着书本可眼神却不知看向何处。再淡漠的少年,心里的事也是沉甸甸的。
“呐,其实也没什么的。你瞧瞧我,天帝九女身份多尊贵,可却没一个人把我放在眼里。”那人还怔怔的看着书,喻九笑笑,继续道:“天帝每个女儿的名字,都源自天宫的神木。像我大姐修桐,是古安山上的一株神木,五姑娘曼桦也是来源于天宫一株古木。到了我这儿,估计是天帝已没有那么多耐心了,就起名喻九。意思是第九个孩子,可你看我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面前那个少年,她下界三百多年,从未收到来自天宫的只言片语。
想的入了神,一眨眼便已到了傍晚。那人还是衣服也没换,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走了。”喻九随手放了一串铜铃在他枕下,就给他每夜好梦算了,毕竟活着已经够苦了。
喻九周身一荡便消失在房内,屋内的烛火晃了晃,映出少年微微颤动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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