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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幼株当夜并没有回去,而是窝在延陵子华怀里睡着了。延陵子华抱着闵幼株想了很多很多。有他少年时刻苦学习道术的事,有父母举着他被洪水淹没的事,还有师傅对他的尊尊教诲。
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了证道之路可惜吗?
延陵子华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证道之路的终点会是什么。也许是璀璨的成仙之路,也许是孤寂的自我湮灭。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寂寥的让人害怕。他已经一个人走了几十年了,身边的同伴,以前的道友还有教授他道术的师傅都相继去世;但他仍旧活在世间,用这张不会变老的面容,行走在新一轮的人群中。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仿佛流沙滑过指尖,又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湖水中。周围的变化让他窒息,但他却无法阻止,也无法留住任何一个人。带着云丹公主的棺木去徐国的路上,他有时会想,若能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一起欢笑,一起伤悲,这何尝不是种幸福呢?但是对着云丹公主,他却生不出这种心思,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作为一个道士,大约是不容易产生男女之情的。
但如今想来,不是不容易产生男女之情,而是人不对。云丹公主,不是让他动心的那个人。
那闵幼株呢?
初见时,她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狠辣,那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她肆意,从不委屈自己。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别人,不曾为自己而活。一开始,只是会时不时的注意她,然后他渐渐发现了她的不同。再然后那个冰冷的吻和那场梦,让他心乱,却又不可抑制的想了解她,靠近她。他知道,他对她是不同的……
延陵子华在黑暗中,轻轻的抚着闵幼株的长发,一下又一下,随后他吻上了她的额头。梦里,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但现实中却不可以。毕竟如今的闵幼株真的还太小了。延陵子华轻笑了声,拥紧了怀中的少女,安然入眠。
翌日,天空放晴。
当闵幼株揉着眼睛爬起身时,延陵子华已经在穿衣了。由于胸口有伤,延陵子华穿的非常慢,且有些不便。闵幼株见了,赶忙下床接下了他手中的衣带。
“我来。”
延陵子华笑了笑道:“你会吗?”
“少小看我。我怎么说也是官家千金。这伺候……”闵幼株将脱口而出的‘夫君’两个字给吞了回去,“总之我出嫁前也是有嬷嬷教的,这些我还是会的。”说着,闵幼株的手指挑开延陵子华的衣襟,将褶皱处和里边锁紧,再用腰带固定住长袍。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生涩。延陵子华能想象到她这些是为谁而学,也能想象到她学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和努力。梦里的徐姝,本就是个爱笑的女子。
延陵子华抓住了闵幼株的手道:“你这些,是为我而学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闵幼株笑道:“是啊,为你而学,就不觉得浪费了。”
延陵子华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容在晨光下如暖阳般和煦。闵幼株不自觉的将冰冷的身子靠近他道:“你身上有伤,今日不可勉强。”
“放心,我今日只需主持闯三关之前的对天祭祀,不会劳累的。”
“嗯。”
待一切整理妥当后,闵幼株一身玄衣,额头上的金色纹路一闪,便跟着延陵子华出了屋门。
今日,注定是万众瞩目的一天。当通天观观门大开之际,闵幼株先一步跟着延陵子华进了大门。而身后的百姓则是围在大门口议论纷纷。
议论的焦点之一,自然是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闯三关。老一辈的或许还听说过一些,但年纪轻的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议论的焦点之二,则是延陵子华身后跟着的那名黑衣女子。
那真是一位相当妖异的女子,怎么看着都跟延陵子华不是一个路数的。
“诶?那位女子是谁啊?为何跟着延陵国师走了进去?”
“我听国师府的人说,延陵国师似乎有了心仪的女子。”
“不会就是这位吧?这是哪家的千金?”
“不是说延陵国师心仪的是曾经的云丹公主吗?”
“这谁知道呢,总之现在国师府的未来夫人大约是这位了。”
“没想到延陵国师也不是长情之人啊……”
人群中的一清、绿枝和青竹正竖着耳朵听周围的人议论,见有人这么说,绿枝赶忙立起眉毛道:“喂,前面的,不知道就别瞎说!云丹公主和延陵国师那会儿是因为圣旨,可不是两情相悦!况且……”绿枝转了转眼珠道:“况且她都已经不在了,难道还不准延陵国师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你们可想好了,延陵国师都这个年纪了,如果在世俗中没有羁绊,那就得回清虚去苦修了。你们想让他离开代国,离开尘世吗?”
不得不说,绿枝这一句话是切中了要害。代国百姓自然不希望延陵子华去苦修,他们希望他留在代国,护佑他们,护佑一方社稷。边上一名生员打扮的书生便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延陵国师之于代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与其让他回清虚苦修,不如就留在世俗结一段美好姻缘。至于这姻缘的另一方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绿枝听了那书生的话,便朝他竖了竖大拇指。那书生觉得绿枝可爱,便温润的回以一笑。绿枝看着那张笑脸,不知为何竟脸红了。她赶忙躲到了一清身后。
一清和青竹相视一眼,不禁都笑出了声。
通天观外,似乎因为那一段插曲而变得更热闹了些。通天观内,闵幼株却不自觉的停下脚步,不敢再走近。她的前方是清一色的巨大神像,每一座神像都有十人这么高,他们的脸均是肃穆庄严,他们的身俱是威武壮阔。闵幼株只走到这,就觉得周围有一股威势扑面而来,压得她动弹不得。
这就是通关观供奉的一位位天尊吗?
闵幼株试着提起右腿,却觉得重若千金。她的额头上不自觉的冒出了冷汗,脸色也变得非常苍白。延陵子华此时正在对天尊神像行叩拜礼,他的神色非常恭敬,举止亦端肃方正。闵幼株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他的背影在她眼前不断拔高,身上也开始弥漫出一股神圣肃穆的气势。那种气势与周围的气势融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闵幼株竟觉得他也是那些神像中的一员。
“延陵子华!”
延陵子华回过头,见闵幼株的脸上竟难得的露出了惊惧害怕。便赶忙起身,扶住她道:“怎么了?”
当身子靠在延陵子华怀里,当他的神情重新恢复到之前的状态,闵幼株才呼出一口气道:“你刚刚……我差点以为你要离开我了。”说到这,闵幼株突然想到幼时娘亲对她说过的一段话:姝儿,娘今日见到了代国的国师,果然是天生神骨,未来成就不可限量。这世间,怕是任何东西任何人都阻挡不住他的脚步。
那时候的徐姝只是吃着点心,懵懵懂懂的听完了这段话。却不料今日她竟会成为阻碍他前行的那个人。
“你跟我在一起,有一日,怕是会后悔吧。”闵幼株的声音很轻,但延陵子华却还是听见了。他温和的俯下身亲吻上闵幼株的额头道:“后不后悔,如今说来,又有什么意义。你我已不可再分割了……”
闵幼株不自觉的抬起头看着延陵子华的脸。那是一张异常精致的脸。温和慈悲的双目,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还有眼角的那颗泪痣,殷红如血仿若泪滴。
娘亲,怕是连你都想不到,我的姻缘,我的心竟会在他身上,这位代国百姓心中的神,你认为不可能动情之人。
我们会好好的在一起吧?会一直一直走下去吧?
请您务必保佑我们!
闵幼株不信神,不信人,但她此刻却在通天观中无比虔诚的祈祷着他们那不可预期的未来。
两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周围的喧嚣已经离他们远去,满天神佛也皆消散无踪。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当宗檀和宗伯符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宗檀从没见过延陵子华有这样的表情。怜惜?柔和?不,这并不足以形容此刻的他。那似乎是一种比这更深刻的感情。而宗伯符也深深震撼于眼前的那两个人。
这似乎就是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感觉,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他也好想找到一个那样的人啊……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延陵子华和闵幼株同时回过了头。
一个慈悲温润,一个妖异魅惑。他们是两个极端,却又如此的契合对方。
宗檀见到延陵子华并不吃惊,但他见到闵幼株却吃惊了。
“是你!”
在宫里,他的确对闵幼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之后还派人去找过她。当然这并不是出于某种情感,而是一种同类相见的互相吸引。是的,他能感觉到他们是同类,同样的意志坚定,同样的嗜血无情。
闵幼株朝延陵子华的胸口看了一眼,随后挡在他面前道:“见过大皇子,见过太子。”延陵子华也跟着行了一礼。因为有闵幼株的遮挡,他行礼时忍痛的表情并没有落入宗檀的视线内。
但宗檀何许人也,他恨延陵子华入骨,无论何时,他都不想他好过。
“延陵国师,我妹妹为你而死,如今你却另结新欢,你真是对得起她啊!人都说你道术享誉古今,慈悲堪比圣贤。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个虚伪至极的伪君子罢了。”说到这,宗檀一把上前推开了闵幼株,看向延陵子华道:“记不记得我走之前说过的话。总有一天这道教会在代国彻底消失,总有一天你延陵子华会被我剁成肉块!”
“大皇子,道教会不会在代国消失,不是你说了算,而是代国的百姓说了算。若有一天,代国的百姓不再需要道教,它自然会在你们眼前消失。你虽贵为皇子,但却无法替一国百姓去做决定!”
延陵子华毫无惧色的与宗檀对峙着,宗檀见延陵子华的气势就要压过他,便猛地出手掐住他的喉咙道:“我说会消失就会消失,而你最终的命运,是会被我拿来喂狗!”
宗檀的话没有让延陵子华动怒,却让闵幼株怒了。此时宗檀的胳膊正好抵在延陵子华受伤的地方,而他的右手更是掐着他的脖子。
闵幼株并没有像一般的女子一样尖叫怒骂,而是将右手举到眼前,一口咬了下去。带着金色光芒的鲜血顺着闵幼株的胳膊,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宗檀听到声音回过头,正见到闵幼株满嘴鲜血的看着他。
“放开他。”
“哼!你以为你咬破手我就会放过他了?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命令我?”
“我再说一遍,放开他。”
宗檀刚打算冷笑,却不料他的脚边竟聚起了密密麻麻的蛊虫。各种形状,各种颜色,仿佛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预备择人而噬。
闵幼株用手指着宗檀道:“一条蛊也许奈何不了你,但千千万万条呢?宗檀,你若再不放开他,信不信我能让你连渣都不剩。”
宗檀看着脚底的蛊虫逐渐就要向他脸上扑来,赶忙松手放开了延陵子华。
“你!”
“我告诉你!云丹公主在我手里。你若敢把延陵子华剁成肉块,我就敢把云丹公主碾成肉泥。”说着,闵幼株舔了舔唇角道:“你不是很喜欢她吗?喜欢到需要去找替身的地步。等我把她碾成肉泥,我一定会一点不剩的送还给你的。呵呵呵……”
错了,他错了。这个女人何止是他的同类,简直与他不遑多让。
“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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