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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今日有客,我不认得,过来接车的小厮说来人是萧穆。我心中大惊,萧穆可是太子党中的中流砥柱,怎么会突然拜访成王府。哥哥的神色也微微一变,急命人将我和环儿从侧门送入内院,自己则从正门而入拜会萧穆。
我与环儿呆在哥哥的寝院,仍是蓉蓉过来照看。寝院中有一间小书房,里头只陈设些掩人耳目的字画书籍笔墨纸砚。这个小书房里有一间密室,密室后连有密道直通城外。大蜀建国初年,哥哥深得父皇宠信如日中天,那时各项制度不及如今这般完善严格,哥哥便凭着这份宠信倚仗偷建了这条通往城外的密道。我不禁赞叹,哥哥那时那般盛宠,身在极致的尊荣富贵中竟不忘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为自己设下这条退路。
环儿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在书架上探了许久,似是要够上头的东西。我见他如此,忙过去帮他,但我的身量也不够高大,还是蓉蓉及时过来帮我,才免了我丢脸。
哥哥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然不早,他没同我说萧穆的事,我也没问。去望心楼时,竟又见到柳弄音,却见他一身麻布青衫,在大厅屏风后鼓瑟,另有一乐工伴奏吹笙,屏风前有彩衣华裳的舞女随乐而舞,台下宾客无不欢呼捧场。我在楼梯上微微回首,与那柳弄音视线相交,他却视若无睹,只顾手头的五十弦锦瑟,仿佛不认得我一般。
“小五在看什么?”哥哥突然问道。
我朝大厅方向努嘴,道:“那个鼓瑟的乐工看起来挺特别的。”
哥哥随意瞟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环儿也看了一眼,望过去的目光幽深冰冷,无甚敌意,只是毫无感情。
忽遇柳弄音,大大扰乱了我的心神,我在想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过来作一个青楼乐工。我思量着柳弄音的来意,进门时便没了什么热情。花姐姐同哥哥交待了些事,多是这些天朝中大臣的动向,我一一听了听,却没察觉出什么特别的来不免失望。忽又念到萧穆忽然拜访王府一事,失望之余不免焦虑起来,只因我明知萧穆有异可能使坏,却察觉不出丝毫异动,无从下手。
事情交代得差不多后,哥哥没再说话,低头看起了环儿的策论。我瞧他的眉眼带笑,显然是十分满意。环儿立于一侧,偶然听哥哥指导几句,或皱眉沉思或点头应是,神情甚是谦逊认真。花姐姐翻动着一本账簿,账簿中藏有暗语,记录的都是哥哥安插在各处的眼线细作收集来的情报及中央地方愿为哥哥效力的势力名单。那本账簿只有哥哥和花姐姐看得懂,连小王哥哥都不懂里面的秘密,哥哥给出的理由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必费心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不仅是小王哥哥,就连我也没能学有机会学那暗语,哥哥不愿意教我,可他对我,竟连个理由都吝啬。
“子翼,你常在御书房走动,又得父皇信任,可知晓父皇对慕容勖的态度如何?”哥哥放下环儿的策论,对王徵道。
王徵应道:“陛下的心思一向难捉摸,何况这次涉及……”他突然看向我,停顿片刻后继续道,“千福的婚事,必然谨慎。”
哥哥闻言也看了我一眼,道:“哦!可惜了!”
他这没头没脑一句,让我顿时摸不着头脑,偏偏又涉及了我的事,我如何都不能不关心,于是问:“可惜什么?”
哥哥道:“慕容勖呀!父皇对他不满意,他想烈火烹油,联姻皇室,难喽!”
我目光一亮,急问道:“哥哥如何知道?”
“子翼先前说,父皇对慕容勖态度不明。慕容勖才德出众,又得母后欢心。父皇这般爱重母后都要迟疑,顾忌的必不是慕容勖的出身、品性、能力、样貌,而是皇后的心意。他对慕容勖不满意,看来是心中早早有了人选,而这个人选在他心里比慕容勖更得他的心更中他的意。”他意有所指,我领会了几分,不禁眉开眼笑,心道:我果然还是随父皇的性子,连眼光都这般像。
我现下有了底气,矫情了两句说:“小五年纪还小,现在议论这些事早了些。倒是哥哥,弱冠之年还不娶亲,是不是该抓紧了?”后一句带了几分调笑。
哥哥神色一滞,却未说什么,我能瞧出他眼中隐隐不郁。反倒是小王哥哥着急了些,唤了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我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虽不晓得其中缘由,却也再不敢妄言。
哥哥似不在意,不久问道:“我听闻大将军府那位小千金近几个月来常来往宫中?是你搞的鬼吧!”
我嘻嘻笑道:“小五聪不聪明,这样一来无需哥哥劳心,我也能出去。”
“聪明什么?”哥哥冷哼了一声,陡然生怒,“你以为萧家人就那么好混弄?萧家千金频繁入宫,与太子相会就无人知道?萧穆何等精明之人,他察觉出不对,几句便问清了来龙去脉。女子名节何其要紧,萧穆如此疼爱这个幼女,你这一来算是把大将军府得罪了干净。”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心中悔恨恼怒,直怪自己大意,不知天高地厚。
哥哥似是觉得先前语气过重,放缓了声音,道:“小五可知错?”
我道:“小五知错!”
“错在何处?”
我诚恳道:“思虑不详,萧勉玉虽为稚女不谙世事,但她背后牵连着整个萧家,名门重视颜面,萧穆自不能坐视我唆使萧勉玉与太子相会,日后也定将此事算在我的头上。狂妄自大,未能及早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轻视了太子,轻视了萧勉玉,轻视了整个大将军府。未能远谋,萧家与太子串通一气,太子与我不睦,旁人不知,太子党不会不知,萧穆不会放过我,必要思量其中用意,细细追查下来,只要我这边稍有不慎,成王府、望心楼甚至王家都会受到牵连。”
“思虑不详、狂妄自大、目光短浅,三处大错,处处致命,若你那时谋划的不是出宫玩乐而是守卫城池,这一城便因为你这守城将领的失误遭逢灭顶之灾。一座城,少则数千多则百万的生命,你承担得起吗?”
“小五知错!”
“门口罚站三个时辰。”说完又补充道,“花颜,你看着她,按这边常日里的规矩来。”
我乖乖地走到门口,立正站好。花姐姐颇为难地看了哥哥一眼,却仍是遵从命令,道了声“是”,摆正了我的姿势之后端了碗水放在我头顶,又在我肩头放了两本书,腿间腋下各夹了一张笺纸。我稳稳站着,生怕头顶的瓷碗翻倒洒我一身水,没多久就开始腰酸背痛全身难受。
之后哥哥和王徵谈论了些事。父皇欲设左右平章政事,分管宰相职权,助他分担政务。
蜀国自开国以来便无宰相,军国大事均由父皇一人裁决。一人之力掌一国之事,说是日理万机都不为过,父皇显然力不从心。但平章政事职权过大,人人都盯着这块肥肉,给谁不给谁?一旦给错,整个朝局都会动荡。
按他二人所言,当今朝中最有竞争力的当属齐国公兼兵部尚书慕容烨也就是我亲舅舅、中书令闫裴、吏部尚书王即墨、侍中张世安。慕容家恩宠过隆,加上我那亲舅舅的才能在这四人中绝非上佳,平章政事是要为父皇分担朝政的,才能方面绝不能有半点儿马虎,所以我那亲舅没戏。闫裴背后无家族势力,是父皇一手扶植,深得父皇信任,才能也是不错,可以考虑。王即墨才能最佳,但职位品级不够高,且在朝中声望过高,不好说。张世安家族声望颇重,但他的家族是儒学世家,没什么威胁,这一点反而可以为他加分,才能尚可,机会还是很有几分的。
就我看来,若父皇没有特定人选,中书令闫裴和侍中张世安便应当是稳打稳的人选。哥哥和王徵没有就人选一事多作议论,我听他们的意思是要王即墨置身事外,人选之事能拖则拖,任那三人争个头破血流。中书令是父皇亲信,一路攀升靠的是个人才能,对慕容家这种倚仗家族权势独占高位的作风甚是不满。张世安是儒学世家出身,为人正直,忧国忧民,他人为国家需要优秀人才的治理方能安定,所以他重视为官者的能力。如此,这场看似三方争夺的斗争就成了闫裴、张世安与慕容家两方的争斗。慕容家受两家合击,自然讨不得好,这是一击亦是明击。父皇看到了慕容家的骄纵无能,纵然偏私也不会拿社稷安稳开玩笑,对他们中占据朝中要职之人的能力难免添了几分怀疑。帝王的疑虑对慕容家在朝中根基的稳固相当不利,根基一旦开始动摇日后要拔除就容易得多,这是二击亦是暗击。
我深思时总爱不自觉皱眉垂头,一时之间便忘记了头顶尚顶着一碗清水,这一垂头,便觉得头顶一凉,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脆响。水洒了,碗碎了,动静太大,声音太脆,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一屋子的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王徵疾步过来看我,见我只是衣服头发湿了并未受伤,便将我拉到一旁,找了条棉布为我擦拭水迹,哥哥没说什么,想来他并不忍心真的责罚我,花姐姐见状忙叫人进来收拾了地面,之后只字不言继续坐回原处翻看账簿。王徵擦了一会儿,我身上仍是湿漉漉一片,花姐姐有些看不下去,只得将我带去了她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来花姐姐的房间,她的房间清新雅致,全然没有青楼一贯的浓艳绚丽之色。她为我解了外衫,取了衣架熏炉为我熏干衣物,头发湿的范围有些大,只得拆解了发髻,将头发散开,再拿棉布来擦。
“花姐姐,哥哥以前是不是吃过败仗?”
花颜动作一顿,笑道:“公主为何这样问?”
我深出了一口气,道:“哥哥刚才那样生气,若非有前车之鉴他又如何能那样介怀。”
花颜认真擦拭着我的头发,许久没有动静,我以为这次又涉及到了哥哥的秘密,她不会多说什么了,思量着用什么方式来套她的话。我这厢尚未思量出个头绪来,却听她突然道:“公主可曾听说过殿下幼时助陛下突围圣京城一事?”
“当然听过,哥哥真的很了不起!”
花颜又道:“公主可知道殿下用了什么法子?”
我道:“哥哥不曾说过,但我感觉他不太想提起这件事,就没敢问。”
花颜拢了拢我的头发,“殿下那时太过年幼,毫无行军经验,只凭陛下及几位将领的口述分析战况,制定策略,当时又是火烧眉毛,殿下只得用了极端的法子。”花颜顿了顿,继续道,“公主可听说过行尸?那可不是什么传说,是以药物刺激神经的法子,让尸体短暂复活,但因为失去神志只会发狂行凶,逢人便杀。这药物是七百多年前大周宪宗皇帝的皇后琉璃玥所创,记载于皇后所写《七宝琉璃经》之中。《七宝琉璃经》是大周皇室传世之宝,殿下自难取得,但寻常疗伤镇痛的麻药中就含有这类成分,只要足够多,熬制提炼,加上尸体腐烂不久残余的尸毒,便能成七八分药效。
”殿下,没有公主想得那样伟大,当时的情况他只能一赌。他成了,只是行尸效果比不得传说中那般凶悍,但因为增加了尸毒带了传染性,被凡被咬中的活人也因为中了尸毒而变得神志不清见人便吃,最后被尸毒蚀烂内脑而死。东周的军队大败,他们败给的不仅是殿下突如其来的神兵,还败给了琉璃玥皇后制造行尸大军抵抗妖魔的传说。
“那一战,死的人非常多,不仅是官兵还连累了不少平民,何况利用尸体行战,本就是枉顾人伦。加之生者还是那样的死法,脑浆迸裂流出来的都是油绿色,形同妖魔一般。东周将领只当陛下手中有擅巫蛊者使了邪术,陛下只怕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对大皇子敬而远之,多加迫害。”
她将棉布放到一侧,从妆台上拿起一把牙梳给我梳头。透过昏黄的铜镜,我看到她眼白处微微泛红,“殿下从不曾败过,一生里唯一的失败便是被亲生父亲算计背叛。”
我愣怔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当年是这样一回事,原来哥哥这些年不仅承受了父皇的背叛和打压,更承受了近十年的愧疚和自责。事发当年他也只有十二岁,为了帮助父皇突围,做了那样丧尽人伦之事。那些怪物,那些行尸,那些绿油油的脑浆,他又何尝不害怕。他救了父皇和那么蜀军将士的性命,逼迫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却得不到一个人的体谅。
不久后,我听到花颜又在说话:“殿下常说,当年之事虽说紧急,却也未必要用那样的法子,若他当时能冷静些,不那么急躁,或许就不用让那么多人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可他那时候才多大,那么多人的生命皆在他一念之间,在这场非此即彼的生死较量里,他选择那些人活就要让自己和亲友们死。所以公主啊,你千万千万不能怪他,你要谢他,还要千恩万谢,若没有他,何来今日金尊玉贵的你?”
我抬头想要看她,猛然抬眼竟瞥见她眼中隐隐的泪光。花姐姐自然不会经历当年之事,她能知道这么清楚,应当是哥哥一点一点告诉她的。原来哥哥也会表现出苦闷忧愁,苦闷至极时也需要人倾听解惑。
我转身,面向她,淡淡笑道:“花姐姐,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怪他,永远不会忘记。你且看着,总有一日,我会帮哥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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