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

99.霞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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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府这些日子以来, 底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王爷已在书房里安榻了, 十天半月不曾回内室,王妃一人在内室扎了根,无要事绝不踏出半步。
    主子们吵架冷战, 遭罪的是底下伺候的下人。王爷脾气渐长, 越发难伺候,王妃面上倒仍是淡淡的, 叫人猜不透心思。
    底下人哀叹连连,这才拍手称快王妃终于舍得从娘家回来了, 结果一回来,分居两院,无甚区别。
    一晃二月过去, 三月初了, 眼见着宁国公不日便要凯旋归京, 王妃脸上终于多了些笑意。
    北边传来给王妃的信,管家收了信亲自送往内院递交给王妃。
    苏虞接过将之打开,逐字逐句地读, 信中苏遒言最迟三日后抵京。
    苏虞嘴角勾起。父亲平安归京, 她心里一块巨石便落下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所有的转折点都已被她悄然避过,父亲兄长都好好地活着, 苏家繁荣依旧, 一切皆往好的一面发展了。
    苏虞忽然觉得三日太漫长了, 她迫不及待地见到父亲。等父亲回京了,她亲自下厨做些吃食让父亲尝尝,还有那幅她在他书房里顺手拿的那幅字,得告诉父亲他被画商诓了,那是赝品……
    “蝉衣,父亲送我的那幅字呢?”苏虞笑问。
    蝉衣支吾了下,答道:“在书房呢,回府那日把装着字画的箱笼搬去书房了。”
    苏虞脸上笑意微敛。
    管家在一旁讪笑着搭腔:“这几日书房王爷一直不让下人们进,还得麻烦王妃您自个儿走一趟了。”
    苏虞垂眸,半晌道:“也不急着这会儿子。”
    ***
    是夜,苏虞辗转反侧,久未能眠。满腔思绪好似破了个口子,风呼啸着往里灌,光盈盈地往里洒,把心思吹得飘起来,轻盈又敞亮。
    父亲要平安归来了,兄长做官做得意气风发,苏家仍旧是京城里举足轻重的权贵之家,前世那些惨剧终成过去。
    ……父亲兄长皆安好,她便能少些负罪感,去原谅秦汜。
    待父亲回来了,她亲手给他们翁婿二人做糕点吃,明儿便去膳房练练手跟厨子学几招,免得到时候又被嫌弃。
    苏虞思及此心潮起伏,辗转反侧至天明才昏昏沉沉睡去。
    ***
    翌日,天际将将泛白之时,自承天门上钟鼓声迭起,坊市次第大开,巍峨皇城渐渐苏醒,文武百官自朱雀门鱼贯而入。
    宣政殿内,各色官袍的官员手里举着牙牌,次第列队而站。
    时辰刚至,耳边响起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众官员心下皆是一惊,抬眼一看,便见一身龙袍的嘉元帝步调平缓地走上金銮座,搭着宦官的手缓缓坐下。其眉宇间病气不散,仍端的是一派威严。
    众人心中皆明了:昨日便是安王监国的最后一日了。
    嘉元帝眸色冷淡,静静听完臣子们的上奏后,言简意赅地吩咐了几句,便退了朝。
    百官散去,嘉元帝也出了宣政殿。刚走几步,他便一阵眩晕,旋即猛地攥住身旁内侍的手,借力勉强站稳。
    那宦官被攥得手腕生疼,大气不敢出,惶惶出声:“……陛下?”
    嘉元帝凝神,长出一口气,缓缓道:“召晋王入宫。”
    ***
    秦汜今日并未上朝。
    他本就是一闲官,且眼下安王监国,上朝都只是走一个形势,他便偷了一日闲。他“醉心风花雪月,无心政事”的名声在外,倒也无人指摘。
    他一早起来,听闻昨儿个苏虞想要书房里的那幅字,沉吟半晌将之拿了往内室去,却被告知她还未起身。
    秦汜隔着纱帐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忍着往前走的冲动,将那幅字搁在案几上,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不料他刚出门,便听闻今日上朝的乃是嘉元帝,紧接着便是嘉元帝召他入宫的口谕下达王府。
    嘉元帝极少召他,又掐在眼下这时候,委实古怪。
    秦汜回头往内室瞧了一眼,转而便跟着传口谕的内侍进了宫。
    他一路上沉思良久,仍旧琢磨不出嘉元帝此番召他入宫的意图。本以为内侍会领着他进御书房,未料却是蓬莱殿。进殿时,嘉元帝正在用药,满殿的苦药味扑面而来。
    秦汜心中万般思绪,面上却分毫不显,他走上前,俯身下拜:“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嘉元帝搁下药盏,淡淡道:“朕还未开口,急着认什么错。”
    秦汜未直身,低着头道:“儿臣怠惰,今日未曾上朝。”
    嘉元帝闻言冷哼一声:“你往日里不上朝的时日还少了?”
    秦汜不言,一动不动。
    “抬起头来。”嘉元帝声音渐凉。
    秦汜眸光变换了一瞬,依言直起身来。他抬头看向嘉元帝,对上其凌厉审判的眸光。
    秦汜眼皮子一跳,却未躲开其目光。他心底疑虑丛丛,纵观前生记忆,分明不曾有这一出兴师问罪……有些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变化,就比如嘉元帝突然病重。
    父子二人对视,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几声清脆之音——宦官正往铜香炉里添香,虽是轻手轻脚,手中银匙却仍是不慎碰到炉沿。气氛沉闷,那宦官点燃了香,赶紧退了下去。
    半晌,秦汜垂下眼,道:“儿臣知错。”
    话音刚落,忽然迎面掷来一只狭长细小的竹筒,正砸中他眉心,又滚落在他身旁。秦汜眼角一抽,却仍是脊背挺直地跪着,一动一动。
    嘉元帝淡声道:“打开瞧瞧,看你真正错在哪。”
    秦汜伸手去捡那只竹筒——分明是飞鸽传书惯用的竹筒。他从中取出一张纸,或者说是一封告密信。字迹诡异难辨,但仍不妨碍他费神读懂了。读罢,秦汜心下骇然。
    嘉元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你说朕信这告密人,还是信朕的好儿子?”
    秦汜面上仍是一派镇定:“父皇定不会信这满口胡诌之言。”
    嘉元帝轻笑一声,道:“那你先解释一下,何以用言语游说突厥放了太子?突厥咬死不肯放人,如何会在最后一日突然松了口?”他言至此,顿了顿,又接着道,“那鸽子是几日前进的宫,朕起初也难以置信,也不愿冤枉了你,遂派人出去查探了一番。怎么,还要狡辩吗?”
    秦汜眸光闪烁,一言不发。
    嘉元帝轻咳了几声,说话间已难掩疲惫,语气越发淡到了极点:“你通敌叛国与否朕尚且难下定论。可朕着实小看了你,不过九岁,就能帮着外人让那个孽种活了下来。”
    ***
    晋王府。
    昨儿个夜里睡得迟,日上三竿之时,苏虞才幽幽转醒。梳洗打扮一番后,便看见案几上的字画,她怔怔地将之摊开,果不其然正是父亲书房里的那一幅。
    她转头问蝉衣:“王爷派人送过来的?”
    蝉衣答:“今晨王爷亲自拿过来的,您还睡着。”
    苏虞顿了会儿,转而又将字画妥善收好。她静坐半晌,忽然起身往膳房去,琢磨着时辰,他也该下朝了,她去熬一碗银耳羹。
    可银耳羹凉了,秦汜都未回府。
    苏虞怔怔地坐着,一坐便坐到了未时,蝉衣央她去用午膳,她未搭理,派连翘去唤管家来问话。
    “王爷呢?”苏虞问。
    管家答:“一早便被圣人召进宫了。”他言罢,又斟酌着添了句,“今儿是圣人亲自上的朝,王爷未去。”
    苏虞皱眉。嘉元帝亲自上朝了?这时候召秦汜进宫又是作何?
    苏虞沉思半晌,道:“派人进宫打听打听,便言我候着他用膳。”
    ***
    蓬莱殿中,秦汜依旧跪着一言不发,嘉元帝对身旁的总管太监使了个眼色。总管太监会意,出了蓬莱殿,于殿门口挥手召来一个小宦官,附耳对其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血人被押了上来,押着他的宦官一松手,那人便一整个砸在地上。
    血腥味弥漫殿内,嘉元帝皱眉押了口茶。秦汜垂眸看着袖摆溅到的血迹,眼皮子跳了跳。
    嘉元帝搁下茶杯,淡淡道:“你不愿开口,便由他替你开口罢。”
    秦汜僵着身子转头往身旁地上的血人看去,呼吸一紧。
    那人高鼻深目,一瞧便不是中原人。嘉元帝言让其替他开口,秦汜却半点也不奇怪,他心知此人一口中原话流利非常。
    秦汜扯了扯嘴角,当年便是此人用这口官话说服他将尚在襁褓的妹妹交之带回突厥。父皇当真是有本事,连此人都挖了出来。
    那突厥人伏在地上,满嘴血沫,身上伤口也是血流不止,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汜默了半晌,终是抬眸直视嘉元帝,眼里透着决然和无所顾忌,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对,这密信所言不虚,当年母妃在您赐下毒酒前一夜便早产诞下一女。母妃死后,儿臣心知此婴身份一朝暴露定活不过第二日,便将之偷偷藏起来了。可儿臣到底年纪尚小,连自个儿的府邸都无,没那个能耐藏下去,还未被您发现,便被潜藏在京城里的突厥人发现了。儿臣想,总归在京城里活不下去,还不如将之交给她的生身父亲,好歹能安然活着。”
    嘉元帝听及此,冷笑一声:“可不么,活得好好的,还成了突厥可汗最受宠的靖安公主。”
    秦汜垂眼,恍若未闻。
    嘉元帝自顾自嘲讽道:“怪道听闻那日朝上宣告边关大胜,突厥送出和亲公主,你在朝上险些失了态。”
    秦汜心道:突厥可汗性子乖张暴戾,此战突厥大败,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汗儿子不少,女儿却只妹妹一个,虽说妹妹年纪尚小,可一听闻突厥送公主来和亲,他便慌了阵脚,后来打听到不过是突厥皇室分支的一个才册封的公主罢了,这才松了口气。
    嘉元帝转头瞥了他一眼,道:“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秦汜抬眸道:“儿臣无错,通敌叛国的罪名儿臣担不起。突厥可汗看在靖安公主的面子上在和谈上让步放了太子,且儿臣答应他再也不见靖安公主,这便是通敌叛国了吗?儿臣自认无错,只恨当年无能护住妹妹。”
    嘉元帝怒极反笑:“好个‘无错’!你便在这里跪着,跪到何时知错再起来罢!”
    秦汜垂眼不言,脊背挺直。
    他这模样简直刺疼嘉元帝的眼,嘉元帝费劲地平稳着呼吸。宦官端药上来,附其耳说了几句,嘉元帝淡淡道:“叫她不用等了,晋王还有话要和朕说。”宦官领命退了下去。
    秦汜闻言,眼皮子跳了跳。
    嘉元帝睨他一眼,端其药碗往口中灌。满嘴苦涩,心里也是苦的。他不是没听闻过突厥靖安公主的名号,突厥可汗着实宠她宠得厉害,可他从未把靖安二字同徐妃的小字连在一起。
    嘉元帝挥手示意宦官把地上鲜血直流的突厥人拖下去,地上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宫女官宦立马上前擦洗干净,一丝血迹都不留,恍若不曾沾染过。
    秦汜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嘉元帝自顾自批着奏章,殿外的日头不知不觉已渐渐西斜。
    忽有宦官进来通报:“启禀陛下,宁国公率神武军归来,于今日酉时抵京。”
    ***
    大军于黄昏时分抵京,比计划中早了两日。
    归京这一路上,苏遒一直是不紧不慢的步调,待到离京城愈来愈近的时候,忽然归心似箭起来,加快了行军速度。
    坊市将闭,苏遒安定好三军后,递了牌子进宫复命。
    他一路迎着各色或钦佩、或不忿、或漠然的目光进了宫,越往宫里深处走,心里越发有些不踏实。一只脚踏进蓬莱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夜幕渐沉的天空。从琉璃瓦下望出去的天空,似乎有层厚重的顶盖着,压抑而沉闷。
    苏遒收回目光,提步踏进蓬莱殿,一股浓烈的药味直入鼻腔。阳春三月,殿内炭火仍烧得很足,窗牖也紧闭着,透不进一丝寒风,苏遒前脚刚进去,宦官就闭了门。
    嘉元帝醒着,半支着身子,靠着迎枕,面色苍白。而榻旁正跪着一人,头戴玉冠,锦衣玉带,脊背挺直,一动不动,背影略有些熟悉。
    苏遒压抑着心中疑惑,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恭敬跪下,双手捧起一枚黑漆的铜虎符:“末将幸不辱命!”
    那虎符躺在苏遒掌心里,虎背上刻着金色铭文,铭文于脊背处生生斩断——这仅是半只虎符,而另外半只则在皇帝手中。甲兵之符,左在皇帝,右在将军。
    嘉元帝垂眸看一眼那虎符,心中甚慰。他坐着不动,抬眼使了个眼色,总管太监便赶忙小心翼翼地将那虎符的另一半也拿了过来,随后又接过苏遒手中的那一半,在嘉元帝眼皮子底下,将那虎符合二为一。
    铭文与缝隙皆分毫不差,完美契合。
    嘉元帝挥手,给苏遒赐了座。
    苏遒领命坐下,暗自松了口气。虎符交上去后,他这才略松懈下来,转而睨了几眼静跪在一旁的身影。
    心下一惊。这不是晋王秦汜吗?
    苏遒心中不解,瞧这阵势委实不太对劲,又不敢贸然发问。
    反倒是嘉元帝提起来:“晋王此番出关,给老四添了不少乱吧?”
    苏遒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当年他们几个一起打天下,秦、赵、卫、苏、宋,他是老四,可自嘉元帝登基后这种称呼便再未有过了,眼下嘉元帝突然这般称呼他委实让他不适。况且他称呼他亲儿子都是叫的封号,话里话外都分外诡异。
    苏遒斟酌着答:“自是不曾添乱的。晋王爷能言善辩,和谈能把太子交换回来有他的一份功劳,且王爷武艺不凡……”
    嘉元帝笑着打断他:“听老四这么一说,朕这才发觉朕这儿子是个奇才呢。”
    苏遒被他话里的嘲讽意味惊了一惊,他是实话实说,晋王秦汜本就未曾添乱,相反甚至还帮了大忙,真正添乱不休的是太子才对。苏遒抬眼打量几眼仍跪着不动如山的秦汜,心下惊疑。
    嘉元帝又开口问及些许此战细节,苏遒压下心底疑虑,一面应着话,一面转而抬眼瞧几眼榻上的嘉元帝——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愈发衬得他脸色蜡黄,鬓角似有几根白发。
    苏遒在边关战局最是紧张之时听闻嘉元帝病重,便觉难以置信,眼下真真切切看到自又是另一番震撼。当年一同打天下的主帅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开口说话都费劲儿。怎么好端端地就突然病倒了?
    苏遒垂眸看看自己,一身沾了血的盔甲还未来得及换,满身战场上的凌厉戾气还未来得及收敛……然此战远比他想象中打得要艰难,他也早已不复往日气力。
    嘉元帝猛地咳嗽了两声,嘶哑干涩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
    苏遒惊了一惊,止了声,又转而斟酌着开口道:“陛下当保重龙体啊……”
    嘉元帝接过宦官递来的清茶,浅抿了一口,又搁下了,叹了口气道:“还是当年征战留下来的旧疾,前些日子又不慎染了风寒,年岁渐长,略有些撑不住了……老四你也要多注意些才是。”
    苏遒颔首谢恩。
    嘉元帝转而又淡笑道:“我大梁有苏将军如此,实乃幸事。”
    “幸事”二字被其咬得格外的紧,苏遒闻言心里一跳。
    殿内的安神香太浓了些,混着苦辛药味直往人鼻喉间乱窜,似乎隐隐还有血腥味,窗子、门又都闭着,他有些呼吸不畅,胸中憋闷。他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请辞回江南养老之时——
    宦官慌里慌张破门而入,连规矩都忘了,膝盖一软,被门槛绊了一下,跪倒下去。
    殿门大开,急风灌入,殿内昏黄烛火仓皇摇曳,似是要逃离这风雨欲来的深宫。
    总管太监正欲呵斥,那宦官抬头颤着声道:“陛,陛下,皇后殿下遭刺客袭击……”
    那宦官话音未落,一只羽箭“咻”地一声射在他的脚边。他被吓得一缩,整个人颤抖不休,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殿外黑影一闪而过。
    殿中人具是惊疑不定。嘉元帝还未发话,其身旁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已响彻整座蓬莱殿:“来人,护驾!”
    话音落下,不出片刻,宫中禁军已严密包围住了蓬莱殿,须臾后,神策军都指挥使一身盔甲配长剑,进了蓬莱殿。
    他拱手下跪:“末将领命护驾!”
    嘉元帝压抑着咳嗽,嘴角发颤,越是处在高位越是怕死,他下了命令:“朕命你即刻封锁宫门,擒拿刺客!”
    “末将领命!”神策军都指挥使旋即退了下去。
    苏遒眉头狠狠皱起,他进宫面圣连半把称手的武器都未携。这把守严密的深宫哪来的刺客?!
    而殿中跪得神志模糊的秦汜,偏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支羽箭,若有所思。
    神策军都指挥使出殿之后,殿门再次紧闭。
    殿内烛火微微颤抖着,殿中人几相对视,皆是静默不言,气氛紧张而压抑。各人皆各有所思,谁也猜不透谁所想,唯有那一星烛火,窥见了每个人神情之下隐秘的神思。
    ***
    宫门突然封锁,京中一众人得不到消息皆是心绪不定。
    晋王府内,苏虞刚得知父亲提前归京的消息,宫门封锁的消息接踵而至。秦汜自被召进宫去便一直未归,她已坐立不安了大半日了,未时派进宫去打探秦汜的人回来说“圣人正和王爷谈话,不让旁人打扰”,酉时再派进去的人便再也出不来了。
    父亲留了话进宫复命后,便回来看她,眼下只怕仍在宫中。宫门突然封锁,定然是出了什么变故,可如今宫门一封,禁军严密把守,连只蝇子也飞不进去,更别想飞出来。
    苏虞恨透了这种坐以待毙的情形。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转头又吩咐了几人去宫门外头打探消息。
    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夜色渐浓,京城缓缓入眠,却睡不安稳,睡梦里宛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
    神武军军营内。
    鼓声大作,众将士立马中断手中事务,训练有素地列队站好。三军排列整齐后,却见击鼓之人并非主帅苏遒,也非副将,乃是监军——太子殿下。
    太子亲自上阵,呼喝道:“三军听令,即刻随孤入宫擒拿刺客救主护驾!”
    众将士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太子眸光一闪,拿出一枚黑漆的铜虎符,将之高举以示众将士。
    夜色里,几只火把依稀照亮了太子的面庞及其手中高举的虎符。
    “虎符在此,众将士随孤入宫擒拿刺客,活捉刺客者赏金千万、良田百亩!”
    ***
    神武军多为当年苏家军嫡系,是以在神武军浩浩荡荡打着“救主护驾”的旗号进宫之时,有人偷溜了出来,往苏家报信。苏庭得了消息顿觉不对劲,想起苏虞曾吐露的那个梦境,立时派人去晋王府给苏虞递信。
    苏虞收到苏庭口信的同时,她派出去打探的仆从也回来了,而这一次终于带回来了有价值的消息:神武军大张旗鼓进了宫,宫内禁军与之僵持片刻便打开宫门让其进入,而宫门封锁的缘故则是有刺客刺杀圣人皇后……
    ***
    宁国公府内,苏虞沉着脸听苏遒旧部将士之言。
    “……太子殿下拿出了一枚虎符,瞧着确实是将军手中的那一枚,仍有弟兄们不太相信,接着,苏长史便站了出来……”
    苏虞听至此处,心下了然,几近昏厥。终究还是要重蹈前世覆辙吗?还有一早便进了宫的秦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这监军委实名不副实,若不是他抢着争功劳不听将军劝告也不至于被俘,是以弟兄们虽面上尊敬太子殿下,私底下对他多有不服。可那虎符一亮出来,便是军令,军令何人敢违?况且后来苏长史也站了出来,弟兄们当初都是跟着将军一路征南闯北的,不少人都认识苏长史……太子殿下再予以黄金、良田利诱……”
    那旧部仍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苏虞却不再分神听了,满脑子思绪纷乱,妄图理出来一些什么好得以挽救危局。
    苏庭闻言,拧着眉头沉思半晌,有些坐不住了,当即起身道:“我去宫里打探打探情况。”
    苏虞立时瞪眼将之拦住。她的父亲和夫君已经被困在宫里回不来了,还要再栽进去一个兄长吗?况且前世苏庭就是死在了朱雀门的御道上……
    苏虞决计不允许此等悲剧再次发生,她尽量冷静道:“眼下宫门封锁,你要如何进去?”
    苏庭皱眉:“神武军能进,我为何不能?”
    苏虞睨他一眼,冷哼一声道:“神武军打着‘护驾’旗号进的宫,你一介文人单枪匹马去护驾吗?”
    苏庭哑口无言。后悔消息滞后,应在神武军进宫时趁乱混进宫去才是。
    苏虞见将之劝住了,转头焦急地在屋内踱步。
    夜色愈来愈深,月光惨淡,天际连一颗星子也无。悄无声息地,那些见不得光的丑恶罪孽借着夜色掩护,大摇大摆地上了街。
    ***
    蓬莱殿中,嘉元帝仍旧半卧在榻上,秦汜也依旧脊背挺直地跪在榻前,唯有苏遒坐如针毡。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苏遒后背略有汗意,安神香烧完了又添,闻得他半点也无法安神。他先头看秦汜跪得辛苦,忍不住劝了几句,全被嘉元帝给堵了回来。瞧他这女婿跪得身姿挺拔的,目光凝在虚空一动不动,倒显得他求情多余了。
    窗外风声呼啸,隐隐有刀枪剑鸣混杂其中,苏遒听着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请命——
    “陛下,末将愿佩剑出殿擒拿刺客!”
    嘉元帝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在其身上兜了一圈后,淡淡出声:“老四征战数月想必累极,这等小事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苏遒苦笑。这若是小事,嘉元帝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未曾料到这话竟有人接——
    秦汜喉咙嘶哑:“儿臣愿请命出征擒拿刺客。”
    嘉元帝垂眸瞥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你现在还能站起来吗?”
    秦汜抬眼直视他,一字一句道:“若能,父皇应吗?”
    嘉元帝挑眉,明知这是激将法也应了:“朕的皇儿风华正茂,有余力为朕分忧,朕有何不能应?”话虽如此,他却委实不信秦汜实打实跪了一整日,还能站起来去擒刺客。
    秦汜扯了扯嘴角,道:“谢父皇开恩。”
    话落,他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整个人都在抖,双腿麻木无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一旁坐着的苏遒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想伸手去扶他一把,在嘉元帝冷淡眸光中作了罢。
    “扑通”一声,秦汜整个人栽倒在地,膝盖骨磕在地上的声音听得苏遒都忍不住膝盖一疼。嘉元帝淡漠地别开眼。
    苏遒眯眼,这对父子哪门子的仇和怨?他这女婿细皮嫩肉的,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子,哪能和他这种皮糙肉厚的比?虽说这殿内炭火烧得足,可他到底是跪在冰凉地上的,这般跪着再自个儿站起来,换他都撑不住。
    苏遒见秦汜欲重振旗鼓,开口道:“晋王爷便也别凑这个热闹了罢。殿内将士众多,神策军、羽林军皆勇猛善战……”其实苏遒总觉得有些大张旗鼓,那个刺客像是在打虚招……
    秦汜充耳不闻。他艰难地爬起,膝盖肿痛,浑身都酸疼无比,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半点儿劲都使不出来,疼痛使他脑中眩晕。他抬眸望见镂空雕花铜香炉里头的袅袅烟雾,扭来扭去,似乎在嘲笑他。
    而那榻上的所谓父亲,此刻不知脸上是怎么一副讥讽模样。
    秦汜一咬舌尖,猛一聚力,再度站起来。
    一息,二息,三息……他双腿不住地发颤,却未倒。
    他缓缓地,决绝地,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以此无声证明他绝无屈服之可能。他绝不会承认九岁那年的抉择是错误的,也无人能替他承认。要错也是错在没藏好妹妹,叫突厥人发现了,又无能在京中护住她。真要把妹妹交给父皇了,那才真是大错特错。
    苏遒讶异地看着他一步又一步艰难行走,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仍旧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嘉元帝听到动静回头,满目复杂。这倔强离去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徐妃。
    秦汜再也不曾回头,他越走越快,双腿血液再度循环,渐渐恢复了知觉与气力。他走至殿门口,打开门,越过门槛,一把拔了守在殿门外的一士卒的佩剑,随后头也不回地融进夜色里。
    殿门半敞着,秦汜前脚刚离去,后脚有士卒来报——
    “禀陛下,神武军忽然进宫,不知怎地与神策军起了冲突,打……打起来了!”
    嘉元帝一怔,旋即目光锁住正如坐针毡的苏遒。
    苏遒心下大骇。这正捉着刺客,怎么忽然就窝里斗起来了呢?察觉到嘉元帝意味不明的目光,苏遒心里一跳,赶忙问那士卒:“神武军何人领兵?”
    那士卒有些吞吐:“似乎……是太子殿下。”
    嘉元帝闻言眉尾轻挑,眸色一沉。
    太子这是得了消息前来救驾?大明宫和他的东宫隔着有些距离,大明宫门都封了,他哪来的消息?他这可是私自带兵闯入皇宫,往重了说,罪同谋反。若说着急立功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眼下还出了窝里斗的乱子!刺客还未抓到,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当真是荒唐。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哪来的兵符调兵?神武军凭何听令于他?
    嘉元帝目光重回数月前他亲封的神武军主帅——宁国公苏遒身上。
    苏遒听闻是太子领兵,眼眸一缩。经由女儿提醒,他分明已经再三盯紧了手里的虎符,那虎符也已交还圣人,太子没有虎符是如何调动偌大一支神武军的?
    察觉到嘉元帝打量他的目光愈发幽深,苏遒赶紧下座跪伏下去,拱手道:“末将立刻前去调停内乱!”
    嘉元帝思及那严丝合缝契合的虎符,片刻后颔首。
    苏遒赶忙起身出殿,顺手拿了一杆矛,便直往刀光剑影之处去。
    嘉元帝猛地想起适才那决绝离开的背影,站立都困难,混战中伤了怎么办?他伸手欲拦住苏遒,手伸至半空中,最终还是垂下了。
    这偌大蓬莱殿中只剩了嘉元帝一人,或者说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殿门半敞着,刀枪剑鸣之声遥遥地传过来,嘉元帝想起他曾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间好似明白了他意欲何为。
    什么皇后遇袭,刺客进宫通通都只是伪装的前奏罢了。
    嘉元帝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他在这殿里寂寞难言,却又不舍离去,而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挤破头也要进来,前赴后继。
    ***
    秦汜出了蓬莱殿,他脚步顿了顿,凝神静思嘉元帝会把那突厥人关押在何处,这么一会儿工夫,总不至于弄出宫去了。
    不远处火光点点,人影幢幢,干戈声此起彼伏,撕碎阒静的夜。秦汜皱了皱眉,这情景不像是在捉拿刺客,反倒像是起了内讧,人似乎多了些,神策军和羽林军合起来都没有这么多吧。
    出了何变故不成?
    秦汜正欲提步往火光人影中去,忽见眼前黑影一闪,秦汜心里一跳,神思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提步追了上去,奈何腿脚酸软无力,追了几步,那黑影便不见了。
    秦汜四下瞧了瞧,认出这是蓬莱殿旁的一小座偏殿,转头正欲往蓬莱殿去吩咐神策军在一片排查,忽然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秦汜蹙眉,侧头往旁侧的门缝处嗅了嗅,血腥味确是源自这一间厢房。
    他屏息,放轻手脚移步至窗缝处,窗牖半开着,他侧头往里望,里头未点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正欲伸手去推窗子,好让月光洒进去,忽然听闻屋内有话音响起。
    秦汜手一顿,侧耳去听,勉强听出是突厥语。他眼皮子跳了跳,怪道这皇宫里有如此重的血腥味。
    屋内有两人在说话,气息奄奄的想必就是嘉元帝严刑拷打的那个突厥使者了,至于另外一个……是适才他跟丢了的刺客吗?
    秦汜眼睛一眯。刺客是突厥人?
    秦汜是听得懂突厥话的,恐怕整个鸿胪寺都无人比他更懂突厥语。屋内话音压得低,断断续续传进他耳中——
    “我不要死在这儿……”
    “无甚要紧,等大梁太子登了基,可汗占领中原大地指日可待,何必非要撑着回草原呢?”
    “你……你!当初你答应……”
    “我答应什么了?可汗不喜旁人道靖安公主是非,你倒好,直接捅到大梁老皇帝跟前了,别说你能不能撑回去,就算回去了可汗也饶不了你!”
    “你个……无耻小人!分明是你……”
    “我怎么了?你是罪臣,我是功臣。没有我潜伏在大梁太子身边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就他那个胆子,储君之位早就被削了,还妄想做皇帝?等那个蠢货登了基,这中原大地迟早是可汗的囊中之物……”
    屋外,秦汜气得手抖,一个不慎碰到了半开的窗牖。
    屋内人立时便察觉,厉喝一声:“谁?!”
    秦汜握了握手里的剑,提剑行至厢房门前,一字一句道:“阎,王。”屋内那人立马推开门,一刀刺过来,仅凭这一刀,秦汜便断出此人武艺平平,他挥剑迎上。
    数十招后,那人已落下风,秦汜冷笑着挥剑欲刺其心口,膝盖骨忽然被猛地踹了一脚,秦汜立时便半跪下去,那一剑也刺偏了。又是一刀刺来,秦汜立马收手去挡,刀剑相持之时,他忍痛费力地站起身来。
    厢门大开着,秦汜定睛去看持刀之人,非是想象中典型的高鼻深目异族人面孔,眉目倒是很中原相,却又隐隐透出些异族人的味道。
    秦汜眯了眯眼,想起来似乎的确在太子帐中见过此人,这眉眼放在中原人里并不怎么打眼,他便并未如何上心。
    秦汜用劲,剑锋压过去,他阴着声问:“便是你给太子出谋划策的?盗取宁国公的虎符也是你出的计策?今日皇后被刺,想必是你帮着太子自导自演的戏码罢?”
    那人手中弯刀渐渐不敌,忽然阴森地笑起来:“没错。”
    秦汜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可真是妙计。”话落,他手一翻,挑落那人手中弯刀,一局刺进那人胸腹。
    那人鲜血喷涌而出,踉跄倒下。秦汜抽剑,漠然道:“便去阴间做你占领中原的春秋大梦罢。”
    ***
    宁国公府内,苏虞正急得额角冒汗。
    蝉衣端着三碗莲子羹正欲进屋,忽见屋外有一人猫着身子,似乎正在偷听屋内人谈话。
    蝉衣猛喝一声:“何人在此?!”
    屋内苏虞被惊动,出来查探,却见竟是一头珠钗都歪了的苏瑶。苏虞眸中恨意点点,若不是苏进添火加柴,尚不至于落到这般进退两难的情形。
    苏瑶见其出来,愣愣地看着她,嘴中不住地喃喃着什么。
    苏虞皱着眉看她半晌,忍不住侧耳去听她在说些什么,听了数遍才听清楚——
    “殿下要谋反……”
    苏虞眯了眯眼:“你知道了?”
    苏瑶呢喃着,目光呆滞。
    苏虞又问:“你怎么跑回这儿来了?”
    苏瑶仍是重复呢喃着这一句话,愣愣地看着她。
    苏虞蹙眉看着她,忽生一计。
    她猛地攥住苏瑶的手腕子,拉着她转头就往外走。身后苏庭惊疑问话,苏虞拿“姊妹之间的悄悄话”搪塞过去,拽着苏瑶加快脚步出了宁国公府。
    夜色里,马车疾驰,快马加鞭至宫门前,她先将苏瑶推下马车,自己又赶忙下来,拽着苏瑶往宫门前去。
    行至,苏虞猛地用手肘扣住苏瑶的脖子,又抬手拔了一根她头上的簪子,簪尖抵着她脖颈。窒息感和疼痛感猛地袭来,苏瑶仿佛这才清醒过来,尖声大叫。
    守门的士卒立时被惊动:“大胆刁妇,胆敢在宫门外放肆!”
    苏虞冷笑一声,高声道:“吾乃晋王妃,有要事禀报圣人。”
    “圣人下旨封宫,无人可进,无人可出,王妃请回吧!”守门士卒语气恭敬了些。
    苏虞又是一声冷笑:“神武军可进宫,我晋王妃便不行了?莫不是你们放神武军进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由?”苏虞眼一眯,又道,“封宫是为了抓刺客,不准放人出去不就得了,难不成放我一人进去的功夫,刺客就跑了?那上千神武军进宫,刺客不早就跑了!”
    宫门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已然底气不足:“王妃……此言差矣。”
    苏虞忽然又猛地掐了一下苏瑶,苏瑶随之尖叫一声,苏虞淡淡道:“再不开门,太子侧妃的脑袋便算在你们头上,闻者有份。”
    ……
    宫门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苏虞在苏瑶耳旁轻声道:“你待会儿最好乖乖地认错,你怎么听见太子意欲谋反的,苏进是如何偷拿了我父亲虎符的,通通一五一十地告诉圣人。太子谋反败局已定,你不想跟着他一起死吧?好好认个错,指不定能活下来呢。”
    苏瑶疯狂地摇头,苏虞冷眼将簪子又逼近了几分。
    宫门开了又闭,士卒见她二人这架势,自觉让出一条路来。苏虞遂扣着苏瑶一路往深宫里而去,满身凌厉肃杀之气。
    她要去寻她的父亲和夫君,无人能挡。
    ***
    而正当苏虞进宫之时,苏遒中了埋伏。
    他一出殿便被一伙人合围,着黑衣,蒙黑面,招式狠毒刁钻。早就算计好,挖好坑等着他跳了,恐怕目的就是拖住他不去策反神武军。
    他挥矛迎战,大刀阔斧,最后仍是寡不敌众,受了些伤。这些人仿佛永远都打不完,挥矛挥了千百次,打了好久,杀了好多,后来体力渐渐不支。
    杀掉不知多少人后,还剩最后两人,长矛还在尸体的胸腹中,似乎卡在了肋骨间拔不出来,苏遒一脚踢翻一人,迎面又刺来一刀避无可避,他眼睁睁地看着,几近绝望。
    忽然从侧边窜出个人来,一剑挑开刺向他的刀,可用剑之人似乎腿上有伤,堪堪挑开那刀,腿上一软,避不开从其后方刺来的另一刀——那适才被他踢翻之人转眼便卷土重来。
    苏遒一惊,那人已向他倒来,他一手扶着,一手猛地拔起长矛,猛地挨个刺进剩下那二人的胸腹。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一身。
    他再低头,便看见适才舍命相救之人已无力跪伏在地上,顾不上肩头的伤,用长剑去挑离之最近的蒙面人尸体的面罩。
    半晌,秦汜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下了定论:“突厥人。”
    苏遒收起长矛,想要伸手把他扶起来。秦汜出声阻止了他:“父亲不必管我,快去调停内斗罢,再打下去,父皇该急了。”
    苏遒闻言,迟疑了一会儿,便转身往混乱火光中去。
    ***
    蓬莱殿中,嘉元帝静坐着出了神。一宫的人都在保护他,他却仍旧坐立不安。
    刀枪剑鸣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近得仿佛只隔了一扇门。
    他忽然慌张起来,下榻穿了鞋,披上外袍在殿内脚步迟缓地走来走去。
    又忽然顿住。他为何要怕?这宫,这天下都是他的,所有人皆为他用,他是这天下的帝王,为何要怕?那外头的是他一手培植的禁军,是他喜爱的好儿子!他为何要怕?
    都要打进来了,他怎能不怕?!
    这天下真的都是他的吗?辛苦培养长大的真的是孝子吗?
    假的!都是假的!
    嘉元帝猛地摔了一只茶杯,尤嫌不解气,一口气把那一托盘的青花瓷茶具通通砸了个干净。
    殿中内侍大气不敢出,一面忧心外头打进来了,一面忧心嘉元帝恼怒之下砍了他们的脑袋。
    嘉元帝噼里啪啦摔了一通,末了手撑着案几气喘吁吁。
    苏遒呢?不是说去调停内斗的吗?怎么越打越狠,都要打进他的寝宫了!
    只怕都是幌子罢!帮着太子谋反!怎么,这么见不得他再做几年皇帝?
    秦汜那个小兔崽子呢?不是要救驾吗,瞧不见这宫前正打得如火如荼吗?
    通通都反了天了!
    嘉元帝忽然大笑起来,狂笑不止,神似癫狂。
    殿门忽然打开了,夜色泼洒进来,年老病弱的皇帝硬生生止住笑,转身看向打开殿门正往里走的太子。
    殿外战乱仍未止,个个都杀红了眼,敌我不分。
    太子进殿后转身又合上了门,转而一步步往殿里走,脸上浮起诡异的潮红,兴奋与激动齐齐向其涌来。
    嘉元帝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指着太子,整只手都控制不住地抖,声音也在发颤:“你,你,你!别过来!”
    太子嘴角勾起,道:“父皇别紧张,儿臣不过是想孝敬您,做皇帝多苦啊 ,生生把您熬成这般模样……您还是安安心心养病,做太上皇,清闲又尊贵。”
    “逆子!滚!”嘉元帝破口大骂。
    太子上前几步,想要去碰嘉元帝,嘉元帝如避附骨之疽。
    殿中内侍东躲西逃不敢上前,不防殿门又被打开——
    苏虞扯着苏瑶破门而入,见殿中情形,猛然顿住。手里攥着的苏瑶却猛地挣开她,疯疯癫癫对着虚空道:“太子要谋反!太子要谋反!太子手中虎符是假的!假的!”
    太子闻声转头,睨了眼仍疯疯癫癫不断重复字句的苏瑶,眸光转凉。他移步过来,苏虞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苏瑶仍痴痴傻傻呆在原地。
    太子一把上前掐住苏瑶的脖子,硬生生止住她嘴中的话语:“孤待你不薄吧?等孤登基了,你便贵为皇妃。”他掐着她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转身往嘉元帝而去,“来,好好告诉父皇,你适才说错了,再说一遍。”
    苏瑶满脸狰狞,白眼直翻。苏虞上前去拦,被太子拂袖挥开。
    她踉跄着站起来,抬眼去看嘉元帝,发现他正抱着玉玺不撒手,狠狠地瞪着太子。
    苏虞满心惊恐。这三人都疯了!
    正当太子行至嘉元帝身前,一支羽箭“咻”地一声,闷头扎进太子的后背。太子目瞪欲裂,踉跄一下,松开了苏瑶,晃了晃便倒了下去。
    嘉元帝瞠着双目,急促地喘气。
    随后,苏遒一身血腥气地进殿,跪伏在地:“末将救驾来迟!”
    ***
    秦汜静坐于殿前台阶上,肩头的伤仍在流血不止。
    他心想:总归未伤及要害,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他极度想出宫去,可是他眼下委实走不动了。于是他坐在台阶上,静等这场闹剧落幕。
    今夜诸多波澜终成闹剧。神武军一时迷惑,见到苏遒必定倒戈,这仗便打不下去了。
    太子被突厥人牵着鼻子走,哪怕当真登了基,也不过是个好操纵的傀儡罢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通敌叛国。
    秦汜抬头看了眼天际。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不远处干戈之声似乎已慢慢休止了,他轻叹了口气,这莫名其妙的仗打了一整夜也该歇歇了。
    秦汜仰头躺下,手背在脑后,枕着上几级台阶,眯着眼看着天边夜色渐渐褪去。
    夜色将退未退,视线里忽映入一张刻骨熟悉的脸。那娇嫩脸蛋儿上些许泥污,些许血痕,却掩不住那眉眼的精致。
    秦汜不自觉伸手去擦那脸蛋儿上污渍,未料竟惹得那脸主人的声泪俱下的控诉——
    苏虞蹲在他坐的那阶台阶上,眼泪忍了又忍还是掉了下来:“我找了你一整夜,到处找都找不到,好好的突然就打起来了,东躲西藏了一整晚,以为你死了……”
    秦汜勾唇笑了笑,直起身子,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问:“那你最后怎么找到的?”
    苏虞瞪他一眼:“你还笑。”转而答他的话,“父亲告诉我的。我去蓬莱殿寻你,恰巧撞见太子和圣人对峙,幸亏父亲来得及时……废太子已被押往大牢,皇后也被废了。”
    她话音刚落,猛然注意到他肩头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惊骇道:“怎么伤了?”她说着便要起身去太医院,却被秦汜拉住了手腕。
    “小伤。”他伸手把她拉到他身旁坐下,扬起下巴指了指天空,“来陪我看日出。”
    苏虞想再去查探他的伤口,脑袋却被秦汜强行摁到他这一侧安好的肩头。他用气声吐了个字:“乖。”
    苏虞便不再动了,轻轻靠在他肩头。
    她刚靠下,秦汜又忽然轻声道:“太子盗虎符一事背后另有其人,他逼宫非我一手促成……可我已经把他杀了。你相信吗?”
    “我相信。”苏虞眼皮子一跳,却只是轻声答了一句。
    她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不显。若此言不虚,秦汜便根本谈不上是造成苏家惨剧的推手,她便误把他当做仇人当了这么些日子。她自然愿意相信他,这样再好不过,可以一身轻松把他放在心里,再无那些惨痛回忆带来的负罪感。
    她不追问,秦汜反倒有些急了,侧头道:“你听我说……”
    苏虞看他那侧受伤的肩头随着他动作血越渗越多,赶忙打断他:“别动了,也别说话,日头快升起来了。”她说着起身,撕下一小截裙摆,潦草地帮他包扎了下,又道,“等回府了,我慢慢听你说,不急。”
    秦汜抬眼看着她一举一动,终是止了声,嘴角轻轻上扬。
    苏虞重又坐回他身边,靠在他肩头。尘埃落定后,连呼吸都轻盈起来。
    她抬头看向天际,恍然间意识到天当真已经亮了。一夜的惊心动魄皆往矣,夜色里的魑魅魍魉也都被朝阳晒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遥遥地传来阵阵钟鼓声,迎着朝阳,京城一百零八坊鳞次栉比,次第而开。
    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天际霞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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