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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年少未明苦楚,旧年深雪不见红尘。
慕清商下山的那一天,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骤然离家,门派里上至长老下到弟子都放心不下,荆斐扯着他的衣袖嚷嚷着要一起走,纪清晏更是把自己那点行走江湖的经验掰烂揉碎来来回回唠叨了五六遍,比市井间说媒的婆子还要碎嘴。
慕清商被他们念叨得头疼欲裂,差点就张嘴说“我不走了”,结果背上那把冰冷沉重的剑压住脊梁,叫他到底说不出这知难而退的第一句话。
自始至终,肃青道长都没再多言半句,他拢着一件厚实的披风,露在外面的形容都已现枯槁之色,像棵冰天雪地里的老松树落满白霜,枝桠都被压断大半,还剩下一根树干傲然而立,支撑起这一亩三分地的天。
慕清商松开了荆斐的手,接过了纪清晏紧握的包袱,对着师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他下山之后去了不少地方,从东陵到南地,见过春花看了夏荷,正准备绕道北上,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中都洞冥谷百鬼门少主沈留,在幼时于迷踪岭内曾与慕清商有过短暂相处。当时他们俱是孩童,一个人小鬼大,一个沉默寡言,本来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人,却因为机缘巧合有了匪浅交情。
那年慕清商七岁,被软禁迷踪岭内不见外界,八岁的沈留却已经仗着父亲沈乐是百鬼门长老,浪得连天上都是脚印,听说百鬼门要跟迷踪岭赫连家做笔生意,就死缠烂打要来长长见识。
沈乐虽带上了他,做正事的时候却是不可能还留个小尾巴,故而沈留被赶出静室后几乎把嘴巴撅得能吊油瓶。他耐不住寂寞,不肯跟着仆从侍女去凉亭赏玩吃瓜,趁人不备就扭头冲进了后山,准备来一场招猫逗狗的闹腾。
结果这一去,猫狗没见到,倒是误闯了赫连家惩戒人的蛇窟,数百条颜色各异的蛇盘踞洞里,沈留猝不及防下被咬了脚踝,吓得连连后退,滚下了小山坡。
他昏迷前还心道不甘,拿定主意等到了地府也要掐着阎王爷的脖子威胁,醒来的时候却没看到阴曹,只觉得身下摇摇晃晃,低头看到一个黑色的小小发旋。
那一日慕清商本来是想去后山悄悄捡些能用的常见草药给自己受罚的婢女,没想到会捡到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沈留滚下来的时候差点把他砸倒,看见这人昏迷不醒时慕清商还吓了一跳,上下检查看到脚踝咬痕,所幸血是红的。
咬伤沈留的是条无毒蛇,这家伙根本就是摔晕了。
在赫连家主没传召的情况下,慕清商被明允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他的院子,因此捡到人也不敢叫嚷引来岗哨,他又不忍心把沈留丢在山上喂蛇虫鼠蚁,只好勉强将其背了起来,一步三晃地往回走。
沈留知道自己没事,一个翻身就下了地,对他道谢后帮着找了药草,两个小孩鬼鬼祟祟地回到前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孩子之间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沈留在迷踪岭呆了三天,也就跟慕清商偷偷摸摸厮混了三天,他们一起给那可怜婢女裹了伤,又一起进山打过雀鸟,然而这些平淡无奇的小事早晚会被喜新厌旧的孩子所忘却,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百鬼门跟迷踪岭谈判不成,沈乐更是与赫连家主大打出手,彻底撕破了脸。整个迷踪岭顷刻戒严,要拿下所有随沈乐前来的百鬼门人,自然也不会放过沈留这样一个重要的筹码。
事变的时候,沈留正拿着刚做好的弹弓在后山约好的地点等慕清商,不想听到脚步声匆匆,躲在草丛里看到一个百鬼门下属狼狈逃至此处,还没等他开口叫人,一支箭矢就从对方的胸膛透了出来。
沈留生长于百鬼门,哪怕还没真刀真枪干过什么,耳濡目染下也并非寻常孩童可比,当即双手捂嘴免得惊叫,下意识就想去找父亲。
可惜他到底还小,心乱如麻下暴露端倪,那持弓追来的赫连家暗客朝着这边搭箭,冷喝道:“什么人?出来!”
箭矢吞吐寒光,沈留知道如果自己不动弹就是被射个透心凉的下场,可是一旦暴露自己,谁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眼看对方就要松手放箭,一个声音突然在沈留身后响起:“是我。”
沈留不知道慕清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躲在自己后面看了多久,只是当慕清商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沈留忍不住悄悄抓住了他的脚踝。
慕清商顿了顿,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对那暗客说道:“屋里闷得很,我出来走走。”
暗客放下弓箭,说话虽然听着客气实则毫无敬意:“家主有令,小公子体弱需多多休息,无召不出院落。何况现在正清理外敌,十分危险,您还是随属下回去吧。”
慕清商的身体抖了抖,轻声问:“是前两日来的那些中都人吗?”
沈留心头一惊,暗客眯了眯眼:“是什么人在小公子面前多嘴?”
“是、是我听洒扫的下人说的……”慕清商低下头,犹犹豫豫地去牵他的手,“我、我怕,你带我走吧。”
暗客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将长弓负在身后,握住了他的手,然而刚一触碰,他就发出一声闷哼,连退了两步。
沈留眼尖,看到暗客肉掌间多出一枚极细的针,手掌已经开始发黑,露在外面的针尾是倒钩状,熟悉得让他害怕。
这是沈留送给慕清商的七枚毒针之一,本来是沈乐给他护身之用,他自觉用不着,就把它当成小玩意儿给了这看起来像病猫一样的伙伴。
直到现在,虎崽撕破了猫皮,露出藏匿许久的锋芒。
毒针入体即发作,暗客屈指要吹哨示警,沈留已经回过神来,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砸在了他头上。趁着对方倒地的机会,慕清商捡起了那名百鬼门下属手中的短刀,照着他的脖子狠狠捅了下去,一连三下,几乎捅了个对穿。
沈留被他这番突然暴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等到暗客没气之后,慕清商才对他说道:“帮帮忙,把那个人拖过来。”
沈留一点就透,两个孩子合力把那百鬼门下属的尸体搬过来压在暗客身上,让对方的手握住还插在暗客脖颈里的刀,伪装好了现场后不等松口气,慕清商就抓着沈留从小路跑。
沈留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我不走!我爹还……”
“你爹死了,我看到的。”慕清商脚步一停,侧来的半张脸上满是血迹,在黄昏下无端显得惊悚可怕,眼里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冷静,“我来找你,结果发现岭中乱了,有人拖着尸体从家主那边出来,我看清了……是你爹。”
沈留脑子里刹那时一片空白,他想哭想喊想说慕清商骗人,可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用手死死捂着他的嘴,几乎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把人带到了一个堆满血色麻袋的山洞里。
慕清商在他耳边说:“这里都是没用的死人,今晚子时就会被带走扔进外面的长河,你识水性吗?”
沈留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能愣怔点头,慕清商就继续道:“你找个袋子躲进去,记得打活结,别动也别出声,晚上被扔进水里后憋一会儿再出来……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沈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慕清商,认识他三天,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都乖顺柔软得像只猫儿,从来不曾有这样冷静到可怕的地步,甚至连刚才捅刀的时候尽管手抖,也没失了准头。
他怔怔地问:“你到底是谁?”
“他们都叫我慕清商。”蹲在面前的孩子擦了擦脸上血迹,在怀里小心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沈留那六根毒针,自己只留了一支,剩下的一股脑被他塞回沈留怀里,“这个你拿着,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动手……如果你打不过,就杀了自己,总之不要活着回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沈留抓着他的手:“我爹……真的死了吗?”
“家主杀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骗你。”慕清商轻声道,“你对我好,也没做错什么事,不该死的……听我的话,活着出去。”
他说完挣开了沈留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一别就多年未见,慕清商虽然记得沈留,但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故也没设法联系。那夜他独居船上卧看朗月疏星,冷不丁有人爬上了船,狼狈地趴在船舷上喘气。
十五六岁的沈留生得狐狸眼风流相,哪怕被泡成水鬼模样,也好看得紧。慕清商本想把其扔回水里,却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一个人头,瞳孔一缩。
迷踪岭赫连家御下极严,其中死士都在面上烙了黑色阿芙蓉,虽然没公明于世,该知道的人却都心里有数,绝不会认错。
赫连家的敌人……慕清商眯了眯眼,长剑架在沈留颈边,没出声,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沈留此番杀了替赫连家主送信天京的暗客,一路上不知道遭了多少回难。此时他身上伤口被水杀得生疼,好不容易爬上艘船却没想到上面还有高手,眼下内力所剩无几,纵有饮血匕在手,也实在不好硬碰硬。
因此他一面悄然伸手探入腰封,一面举起右手卖惨赔笑:“这位兄台,小弟路遇歹人跳水逃命,借你的船喘口气,还请……”
“你杀了赫连家的暗客。”慕清商打断了他的话,“此地临近西川,你挂着这颗人头还赶往此地跑,是在找死。”
沈留心头一惊,再不犹豫,右手一转推开剑锋,左手向后一扬,一枚细针迎面射来。
慕清商右腕一转,长剑横于面前挡下细针,附着其上的内力将针“黏”住,正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借着月光看清了针头那丑到别出心裁的倒钩——
“我跟你讲啊,这个针尾是我自己弯的,方便藏在衣带里,用的时候还顺手,是不是很厉害?”
沈留一击不成,正准备再跳一回河,冷不丁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沈留,我是慕清商。”
这个名字就像重锤打破了核桃壳,把里面封藏的东西重新暴露出来,沈留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看个真切,脚下已经踏了空。但闻裂帛声起,慕清商只觉得手下一轻,那人已经栽回了河里,扑起老大的水花。
他丢掉破布,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看着沈留在水里扑腾也没急着去拉人,而是转身看向了岸边。
微带凉意的风吹来,略消减了夏日暑气,然而慕清商敏锐地嗅到一丝血腥味。
下一刻,有数枚弩箭破空而至,箭尾都绑着绳索,一半射向船舷,一半射向站在船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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