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之后,那两条粗壮的怪腿之中果然有一条缓缓抬了起来。
抬起的过程中,那满腿的黑毛如活物一般随风摆动,从中抖落下不少零零碎碎诸如石子、枯枝一类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两条手腕粗、数尺长的黑底白纹花蛇砸在脚面上,继而飞快地钻进了脚趾之间的缝隙里。
眼见这条丑陋可怖的怪腿不再继续上升,小道童忽然从白马背上纵身一跃,双手勾住对方的大脚趾向上一撑,整个人再度拔高丈许,轻轻松松跳上了怪腿的脚面。
似是因这变故吃了一惊,怪腿猛地顿住,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
小道童一脚踢出,将一条吐着信子爬过来的花蛇踢飞,跟着脚下一点,身躯一个起落,轻飘飘地落在了怪腿的脚踝处。
他委实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抓着那些黑色腿毛使劲儿拽了拽,不成想轻易就扯下了一大把。
小道童一愣,皱着眉上下看了看,忽然两手齐出,抱住眼前树一般粗的怪腿,双脚也各自蹬住怪腿脚踝上最为粗糙之处,就要发力向上攀爬。
这番举动更是大出怪腿的意料之外,猛然间,怪腿剧烈摆荡摇晃起来,带起狂风阵阵,乱七八糟的杂物更如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一时间飞沙走石、迷人眼目,小道童低着头闭上眼,双手却犹自死死抱住怪腿不肯撒开,口中仍不忘大喊:“婆婆快来,这妖魔要逃!”
如此折腾了半晌,两条看似凶恶的怪腿竟似对挂在身上的小道童毫无办法,渐渐停下不动了。
老妇人的声音自怪腿顶端遥遥传来,透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急切:“你这娃子恁的胆大!这妖魔你见也见了,如今可信了吧?还不快快下去,这林子里有些凶险,待得久了婆婆可护不住你!”
小道童睁开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忍不住回头与白马对视了一眼。
那匹白马立时张开嘴,吐出一枚小巧圆润的人头骨,脖子一甩,抛向了小道童。
小道童探手接住,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掌中人头骨的双眼之中便有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飘出。
下一刻,林间原本沉寂的鸟鸣声忽然大了起来,甚至有些嘈杂,振翅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小道童和白马抬头望去,只见头顶有许多飞鸟盘旋。
这些鸟儿通体乌黑,都是拳头大小,尖锐如锥的鸟喙呈血红色,叫声凶戾刺耳、不似善类。
随着这些凶鸟肉眼可见地越聚越多,犹如一朵黑云,林中本就微弱的天光渐被遮盖,愈发阴森起来。
“香火愿力?快收起来!”
老妇人的声音愈发惶急起来:“这些可不是寻常的吸血雀,它们沾染了地煞之气,半是生灵半是鬼物,除了鲜血,最喜欢吸食的就是香火之气。”
“原来这些才是正主。”小道童恍然大悟道。
一线灵气天柱忽然自他头顶升起,缥缈玄妙、直入长空。
天柱之上盘着一条半虚半实的青色龙影,向着小道童合身一扑,化作一件青辉熠熠的罡衣,将他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护法龙灵!”
老妇人惊叫出声,有着惊愕,更有着深深的恐惧:“莫要自误!不管你背后是哪家大教门,单凭一尊远未养成的护法神,还不是这群吸血鬼雀的对手!”
只是此时已然有些迟了,未等小道童有所反应,头顶大群的吸血鬼雀再也按捺不住,朝着他掌中的人头骨飞扑而下。
眨眼间,小道童便被密密麻麻的吸血鬼雀层层包裹在其中,连一丝罡衣上的青光都透不出来,只能听见令人头皮发麻的啄击之声。
饶是如此,仍有难以计数的吸血鬼雀如同黑色的瀑布般从空中落下,却又无法挤到近前,边飞边发出喳喳嘎嘎地怪叫。
其中有些性子急的便将目标转向了怪腿,凶猛扑上狠狠啄击起来,木屑一般的皮肉和绿色的汁液四溅。
更有凶戾之辈直接向着更靠近中心的同类下手,鲜血和羽毛漫天乱飞。
怪腿骤然遭创,吃痛地剧烈颤抖起来,却丝毫不敢躲闪,任凭吸血鬼雀在身上肆虐。
正在此时,昏暗的林间忽然亮起明亮的银色光芒。
小道童所骑的那匹白马形象大变,浑身上下就连马蹄都灿烂如银,如红宝石般亮起的双眼凶光毕露,鼻中更是喷出两道白烟。
银马再次张嘴,吐出一个晶莹剔透、宛如玉石的黑球。
黑球迎风一转,陡然化作一条数丈长的黑蛟。
鳞甲鲜明的蛟身蜿蜒舒展,将怪腿和鸟群圈在当中。
至纯至净的地脉龙气自有威压,在林间弥散开来。
黑蛟威压一出,正在逞威施暴的吸血鬼雀齐齐一滞,仿佛忘记了如何飞行,雨点般自半空掉下来,渐成瓢泼之势。
空中离得稍远的小部分雀群发出恐惧的尖叫,乱糟糟地拍打着翅膀向更高更远处飞去。
只是未等它们真正逃离,林子四面八方突然响起密集的破空声,数百支火箭横空射来,凌空交织成一张炽热的大网,将夜空烧得一片火红。
吸血鬼雀畏惧火焰,哪怕这张由箭雨组成的火网其实极为稀疏,依旧被阻拦了数个呼吸。
就是这么一耽搁,一条凶威滔天的黑蛟已经游走上高天,蛟尾几个横扫,转眼之间便将残余的吸血鬼雀一扫而空。
不知何时起,林子周边连同江面之上已燃起无数火把,船上立着的、马上坐着的,俱是带刀持弩、满身杀气的黑衣甲士,足有数百之数。
他们一言不发地将老林子团团围住,不闻半点杂音。
吸血鬼雀死尽,原本昏暗的老林子蓦地被火光照亮,再无阴森之感。
龙灵护体、毫发无伤的小道童显露出身形。
他一只手掌仍是托着那枚人头骨,无数或黑、或灰、或绿、或赤的烟气自满地的鸟尸中升腾而起,飞鸟投林一般飘向人头骨,钻入两个幽深的眼眶之内。
小道童用空出的一只手拍了拍千疮百孔、兀自因恐惧和疼痛颤抖不已的怪腿,神情淡漠地道:“再敢乱动,吃了你!”
怪腿瞬间安静下来。
银马收回黑蛟,呲着牙怪笑道:“一只小小木魅,也敢作怪害人!”
亲眼见过那条黑蛟的威势,又见眼前这匹银马开口说话,心知对方竟是一头罕见的灵感境大妖,老妇人或者说木魅所化的怪腿更加不敢稍动,口中连连求饶。
银马打了一个响鼻,摇头晃脑地道:“若非弃疾自始至终未曾感知到你的杀意,你嵬大爷早就超度了你。说说吧,都做过哪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又为何未到灵感境界就能口吐人言?”
“冤枉啊,老婆子从未害过人的性命!”
木魅连忙否认:“前辈容禀,老婆子本是凡人,守着林子里这间破败神庙,做庙祝赚几个香油钱过活。许是庙神老爷垂怜,老婆子死后真灵不昧,糊里糊涂寄居于林中一株老树,虽无师自通了一手幻化惑人的本事,却实实在在未曾伤过人命。”
阿嵬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些吸血鬼雀又是怎么回事?”
木魅闻言就是叹气,老老实实答道:“数月之前,这群吸血鬼雀自南面飞来,不知怎的看中了这片老林子,就此赖着不走了。它们以血为生,数量既多、胃口又大,没几天便将林中的鸟兽杀个精光,随后就打起了老婆子的主意。老婆子固然是皮糙肉厚,却也耐不住它们反复啄咬,只得令信众奉上血食,这才免了那凌迟般的苦楚。方才我见前辈不同凡俗,能让这些活祖宗安分许久,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实在是为求活命,这才不得已为之。”
阿嵬听了,见小药童弃疾向他点了点头,心知这木魅并未扯谎,略作沉吟道:“既然未曾杀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木魅大喜,口中止不住地道谢:“谢前辈垂怜!谢前辈垂怜!老婆子愿意受罚!”
阿嵬满意点头,洋洋自得地道:“你且听好了,我等乃是诏狱黑鸦军,奉诏南下、巡查地方,其中人称嵬大爷的便是本座。无论邪神山鬼、野鼠城狐,听见你家嵬大爷的名号无不丧胆,也就你这个不知死的,耳目闭塞、不知收敛!”
它略微停顿,努力做出威严模样,沉声道:“木魅听判!你假托神灵,以幻术欺世,私取血食香火,更公然向黑鸦军索贿,罪莫大焉!血食一事事出有因,鬼雀既已伏诛,本座明察秋毫,既往不咎。然香火非你能享、索贿更是狗胆包天,不法所得一并罚没、以儆效尤!”
“对了,你今后所得香火,七成上交诏狱南衙,唤作‘黑鸦税’,又叫‘祈福钱’,每年自有专人来取。胆敢偷漏分毫,定踏平神庙、伐尽妖林,打你个魂散神消!”
宣判完毕,阿嵬收起威严,好言抚慰道:“收你七成,可莫要嫌多,其中还有一桩好处。今后只消缴足了税钱,你就是正神正祀,若是遇人欺压,黑鸦军自会帮你出头,便是谷神殿的红衣也无需害怕。”
“啊?”
木魅听到罪名之中最大的一条乃是索贿,还有那闻所未闻的“黑鸦税”“祈福钱”,一时间惊愕莫名。
小药童弃疾忽然拍了拍怪腿,将人头骨捧向它,脆生生地道:“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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