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丁老家主却摇了摇头,答道:“怕是要让杨校尉失望了。老朽生前并非教门中人,不通修行之道,素来敬鬼神而远之,误打误撞修成尸中神后,与外界亦无往来,并不知晓这山桑县为何多生怪异。”
“嗯?”杨雄戟眉毛一挑,语气已是沉了下来:“老先生莫不是在消遣杨某?这尸中神如此诡异,此前更闻所未闻,必是哪家的秘传,要修成绝非易事,何来误打误撞之说?”
丁老家主叹了口气,解释道:“非是老朽故意欺瞒,这个法门乃是多年前老朽翻阅古籍时偶然所得,当时虽觉荒诞不经,因其太过惊世骇俗,印象却极深刻,不经意便记了下来。前些日子老朽病笃、缠绵病榻,心知大限将至,却始终放不下家中的儿孙们。”
“说来惭愧,老朽生前虽以道德文章闻达于世,然而宦海沉浮、漂泊半生,家中后辈疏于管教、皆不成器,多有仗势欺人、横行乡里之举。我死之后,家道必衰,若彼辈仍不知收敛,恐有破家之厄。因这个缘故,我是日日悬心、时时忧虑,以至于越发昏沉糊涂起来。”
“忽有一天夜里,老朽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忽然光芒大放,凭空飞出这篇法门来,字大如斗、其灿如金,照得屋中有如白昼。可等老朽唤醒伺候的儿女和下人,却都说未曾见到什么字迹和金光。这下老朽便动了心思,将圣人教诲一概抛诸脑后,照着法门勉力一试,竟而真的成就了,方知鬼神之说并非全是虚妄。”
丁老家主是读书人,说起修行始末来颇为细致形象,直如说书一般。
阿嵬听得张大了嘴,它是灵应侯半个传人,也不知当年在灵应侯麾下听用的鬼神里,可有诡异如斯的尸中神?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老先生竟因爱子而成神,也当真是天下奇闻了。”杨雄戟禁不住感慨道。
他略作思忖,已然有了决断:“老先生虽未行不法之事,但所言实在匪夷所思,不知那本古籍在何处,可否取出一观?若真是正儿八经的神道典籍,杨某立刻就走,再不来搅扰老先生清修。”
丁老家主笑容依旧僵硬,难掩那分阴森之感。
他再次摇头道:“那本古籍还是很多年前,老朽在颍川郡王府藏书楼中所见,此刻如何拿得出来?”
“当今陛下第四子,颍川郡王?”
“正是。殿下自幼喜好诗文,就藩那年途径本县,老朽正巧赋闲在家,又在郡中薄有才名,与殿下相谈甚欢,遂被征辟入郡王府,做了一任文学官。只因彼时殿下是提前就藩、年纪尚轻,又礼贤下士,以师礼相请,县中便人人皆道老朽做了郡王蒙师。试想宫中皇子自有博学大儒为之开蒙,老朽如何够得上?唉,这本是老朽平生最得意之事,想不到却成了儿孙骄矜妄为的倚仗。”丁老家主说着说着就有些跑题,言罢又是叹气。
杨雄戟却是眉头大皱,口中一连串地发问道:“不知那郡王府藏书楼中可还有别的修行典籍?老先生见到的那册是单独存放,还是混在常去翻阅的文集之中?是自己偶然所得,还是有人从旁引导?”
丁老家主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道:“杨校尉是怀疑,老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并非偶然,而是被人刻意设计?这怎么可能?”
杨雄戟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便多了几分把握,笑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颍川郡王既然自幼喜文,身边文学之士想必不少,老先生与他才见一面便得了赏识,尚可说是老先生才高,可偏偏就是老先生于王府诸多藏书之中得了这篇本应秘不示人的神道法门,又恰好与自身契合无比,濒死之际显化神异,稍一尝试就有所成。若成就尸中神真个如此容易,这天下怕是早就神灵遍地了。”
丁老家主的脸色更加难看,口中却犹自反驳道:“非是老朽不信,可若是真的有人在暗中推动此事,这可远比尸中神本身还要骇人听闻。”
杨雄戟摆摆手打断,继续道:“是与不是且放在一边儿,杨某再多问一句,老先生亡故之后,家中可曾向颍川王府报丧?”
听他有此一问,丁老家主倒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老朽曾是郡王府属官,按理是该知会府上一声,郡王府照例亦会有所表示,以全君臣的情分。只不过老朽仅是停灵一夜,第二日便一切如常,是以未及报丧。”
杨雄戟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杨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就罢了,若此事另有内情,老先生的事本就瞒不了人,哪怕不曾报丧,郡王府早晚也会知晓,更何况丁家内外难保没有眼线……”
丁老家主点点头,顺着杨雄戟的话头问道:“倘若真如校尉所言,这背后之人所图为何?”
“这可就不好说了,正统教门孕养神灵,要么是为了吸引信众、凝聚香火,要么是为了看守门户、护佑道统,至于一些偏门儿的……”
杨雄戟顿住话头,扭头看向阿嵬和弃疾。
阿嵬朝丁老家主呲着牙,怪笑着接口道:“偏门儿的可就多了,当奴仆使唤的,当宠物玩弄的,炼成化身、器灵或是丹药的,哦,直接吞吃也是有的,俺们黑鸦就见过一个老魔头,用香火喂养了三只小羊羔,饿了就杀来吃……”
听眼前这头马形大妖侃侃而谈,丁老家主不由得骇然失色,形貌愈发狰狞可怖,毕竟尸中神如此稀少特殊,恐怕并不在正统之列。
只听他有些颓然地道:“其实这些天来,老朽私底下并非没有怀疑,却也只当是这山桑县风水特殊,对尸中神的修行有所助益,这才侥幸成功罢了。”
“哦?此话怎讲?”杨雄戟眸光一闪,问道。
先前还推脱不知情的丁老家主知无不言:“据县志记载,本县古称桑阴县,县南曾有一座植满桑树的山丘,名曰桑丘,因县城在桑丘之北,故名桑阴。后来不知何故,桑丘于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小土堆。县中宿老见失了桑丘荫蔽,恐于风水有碍,便向官府请愿,在桑丘旧址建了一座山神庙,并改桑阴县为山桑县了。”
见众人脸上仍有不解之色,丁老家主解释道:“在老朽看来,这问题或就出在桑阴二字上。正所谓‘日落桑榆下,寒生松柏中’,桑榆这两种树自来便有日暮、晚年之意,更有‘桑榆之阴不居’的说法,许是桑阴县的风水本就利于聚阴藏煞,哪怕桑丘已平,依旧与别处不同。”
“老先生当真博学。”
杨雄戟恍然,冷笑一声道:“往县名上加个山字就真有山丘荫蔽了?当年请愿之人不是愚昧无知就是居心叵测,那山神有庙无山、名不副实,先天就不足,能有什么威能护佑众生?不心生怨愤化为恶神就该烧高香了!如此看来,此地对某些人来说当真是个种庄稼的宝地,近日灵异频出,想是收割的日子快到了?”
他回身看向张金碑:“你们先前去的就是那座桑丘山神庙?可有什么发现?”
未曾进入林中的张金碑哑然,理所当然地看向小药童和阿嵬。
弃疾与阿嵬亦是面面相觑,只顾着朝庙祝老婆子要钱了,哪有闲工夫管庙里供的泥塑木胎是谁?更何况除去不成气候的木魅和吸血鬼雀,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啊。
弃疾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阿嵬道:“林子里那些是桑树?”
银马大妖当即翻了个白眼:“柳树俺就认得。”
杨雄戟忽然咳嗽一声,一言不发地盯着它猛看。
小药童也扯了扯它的鬃毛,劝说道:“这位老先生虽然打架不行,但是讲故事很好听啊。”
闻言,阿嵬这才老大不情愿地张开嘴,吐出一缕黑色的烟气。
原本一头雾水的丁老家主如遭雷击,颤声道:“这是?”
“你听好了,俺单名一个嵬字,只消接了这缕地脉龙气,便是俺座下鬼神,从此听俺驱使,亦可受俺庇护!”
灵感境大妖阿嵬,自己便是一座山。
方才被杨雄戟一通恐吓,丁老家主早已有些六神无主。
他仅是略作犹豫,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任由那缕似轻还重的黑色烟气落在头顶,融入他颅中神庙,化为一盏燃烧着黑色火焰的长明灯。
阿嵬满意地点点头:“从今以后,你名丁桑阴。”
丁老家主恭声应诺,顿首再拜。
“臣尸中神丁桑阴,参见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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