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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收拾好情绪, 和小乔商量:“武湖堤坝决堤的原因, 当年并非无人查,有人查就一定有卷宗, 乔儿,你说,我们应该从哪里查起?是去翻崖州府封存的旧案宗, 还是先到堤坝那里看看?”
“哪里近就去哪里。”小乔说,“先去堤坝旧址看看。”
沈情就自言自语解释说:“你说的没错……是该先去看看堤坝,案宗在崖州府,指不定已经被销毁, 但堤坝那里,一定会多少留下证据的痕迹。”
小乔说:“沈情,十三年了, 如果这里真的有证据, 可能也早被人掩盖了。”
沈情却说:“乔儿, 没有人会无声无息的死, 就跟没有风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一样。但凡来过,都会留下印记。证据或许会被掩盖,会被人改变,但绝不会消失不见。”
沈情握着拳, 咬牙道:“我就不信,那么多的证据, 他们都能擦干净!物证人证, 只要我找, 一定会有!”
小乔认真问道:“你可有计划?”
沈情说:“有的,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有些事我还有印象……沈非离开崖州随驾升迁后,崖州大小事务都交给她父族兄何璧。”
“何州牧。”小乔点头,“现在他也还是崖州州牧。”
“不错,这人我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不过沈府老宅里的仆役们会在平日闲聊中提到他。我刚开蒙读书那年,旧宅里的仆役们,都在说一件事……”
小乔问:“什么事?”
沈情停下来,望着前面的山坡,回答:“镇守武湖堤坝的神兽发怒,要吞掉活人填饱了肚子,才肯乖乖再去守护新的堤坝……”
暗六忍不住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沈情转过头,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暗六,说道:“你没听懂吗?”
暗六一头雾水道:“什么?”
沈情说:“也就是说,灾后重建那些年,堤坝旧址死过人。”
暗六一愣,忽觉一股冰冷的惧意注入头皮,骇得他手脚冰凉:“喂……话不要乱讲……”
沈情面色平静道:“我们来数数灾后,我们崖州,只武湖这一带,出了多少人命吧。”
沈情板着手指头,说道:“天顺二十七年夏,武湖堤坝决堤,只武湖下游就有三万人伤亡,而后大水冲垮淹没整个鸭川两岸村落,灾情一直蔓延至云州……水灾过后,崖州鸭川两岸瘟疫肆虐,接踵而来的是饥\荒……至天顺三十二年,崖州水患直接间接致死的人数,多达七万……”
暗六彻底愣住。
沈情接着道:“那几年,多少人家亲人离散,埋尸荒野……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远走他乡。天天死人,人死得多了,活人也就麻木了,不再关注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崖州武湖附近,当年遍地横尸,这种时候,修建新堤坝别说要镇三百人进去,就是填三千条人命,也根本不会激起多大浪,传到百里之外的崖州首府,也只会变成大宅里仆役们闲聊时吃人的神兽,用来吓唬吓唬孩子,让她不要乱跑……”
沈情道:“那时我无知,懵懵懂懂的,只觉得外面是个会死人的世界,已经被水淹了,沈府的宅子像船,很安全……当时,老嬷嬷骗我,说只要我用功读书了,出息了,沈大人就会把我的父母兄姐也接进沈府。”
她说完,像是发泄情绪,捡起地上的树枝,打开野草,像山坡上爬去。
小乔连忙跟上。
沈情道:“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人为……”
眼泪涌到了眼眶边,模糊了视线。
沈情懒得去擦,她就不眨眼,含着泪,继续平静地说道:“毕竟七万条人命,整个崖州当时如堕地狱,这种罪,怎敢是人为的?他们谁的命,能背得起这么重的命债?谁?!”
小乔递过来一方手帕。
沈情站着不动了,死死盯着那方柔软的帕子。
小乔道:“接着。”
沈情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块硬邦邦脏兮兮的石头,刚刚裹着无处发泄情绪在崎岖的尘世路上滚了几个大跟头,从没想过,会有柔软干净的手帕,要来包裹她这块硬石头。
沈情接过手帕,没有擦泪,而是攥在手里,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
沈情说:“我想知道,如果是人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小乔道:“其实,见到商遇后,我大概想起了一些事……”
沈情抬头。
小乔错开视线,轻声说:“先帝曾做过一个梦……梦醒后,他就决定南巡了。”
沈情皱眉问:“什么梦?”
“……他梦到了崖州。”小乔说,“他问冯左史,崖州州牧沈非是不是孝贤皇后在云州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冯左史说是,先帝就说,我想皇后了,她在崖州,泛舟鸭川,叫我过去……于是,冯左史就给沈非写了信,沈非回信,她会本应在崖州建行宫接驾,但恰恰,她也梦到了皇后,皇后对她说,希望能早日见到皇帝。”
沈情:“这又是什么?骗局?”
小乔微愣一下,喜道:“情啊,你可真聪明,你若早生二十年,在先帝身旁辅佐,只怕就不会有这种祸国之事发生了……”
沈情:“啊?我只是随口猜测怀疑罢了……”
小乔收起笑容,沉声道:“但我不是玩笑。权臣祸国殃民,若要惩罚,除了这个权臣,昏君庸帝也该死。”
暗四跟暗六假装失聪,四处看着风景。
沈情怔了一怔,狠狠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他们爬上山坡,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沈情站在坡上俯瞰着下方的流水,说道:“比印象中的河窄了许多……”
小乔深深吸了口气,道:“这里的味道,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他出神远眺了会儿,收回目光,对沈情说道:“即便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到现在也都不明白她的动机。”
沈情说:“算了……暂且不猜她的动机,只要找到铁证,能够证明此罪孽由她犯下,这便足够了。至于她的动机,等我断了案再问也不迟……”
又沉默了会儿,沈情补充道:“罪人就是罪人,不管动机是像李甲那样自私无情,还是像白宗羽那样令人痛惜,都难掩他们杀人的事实,我是断案问罪的寺正,不是看戏的百姓。”
她说完,望着堤坝的方向,说道:“此次来崖州,我只想依照师父所言,查找武湖堤坝决堤的原因,抓出当年参与此事的官员……其余的……”
小乔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转头看向她。
沈情道:“其余的,若是有命回去,再问她缘由也不迟。”
几人终于到了武湖堤坝,旧的堤坝早已不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新修建的白色堤坝。
河堤两岸干干净净,只有洁白的鹅卵石,找不到一丝半点旧时痕迹。
沈情:“我们都来找。”
暗四跟暗六问:“找什么?”
“一种颜色发黄的石头碎块。”沈情道,“以前修的堤坝,是从别处人工搬运来的整块石头,听老人说,那些石头以前都用来给王室贵族们修墓室,上面有天然形成的波浪横纹,很显眼,和现在脚下的石头明显不同,只要有就能找到。”
暗四道:“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应该找不到了吧?”
沈情说:“所以,要去找。”
四个人沿着河两岸,仔细翻找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沈情说:“真的没发现有?”
暗四擦了汗,点头道:“没有。”
沈情说:“好,这就是证据。”
暗六:“沈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小乔笑道:“太干净了,就是有鬼。”
沈情眸光一闪,说道:“不错,通常情况下,堤坝被大水冲垮,不会有人特地再来收拾河堤两岸,把碎石都捡出来拿走,即便被路过的百姓捡一两个石块,也不可能整个河堤两岸,连一块旧石都找不到。”
小乔点头。
沈情说:“就是稍纵即逝的风,也会在树,会在石头上留下来过的痕迹。人做的事,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没有证据的案发地是不存在的,案发之地太干净,就是掩盖罪行的证据。”
沈情脚尖勾起一枚光滑的卵石,手抓过来,摊开,说道:“现在,我们找不到一丝痕迹,这就可以推测出两件事。”
暗六好奇问道:“哪两件?”
“一,河堤崩塌必不是大雨洪涝的原因,而是有人炸了堤坝。这么说的理由有三,一是据当年居住在附近从水患中幸存下来的村民回忆,他们那晚听到了几声密集且巨大的雷鸣声,地面都在震动。如果仅仅是雷鸣,地面不可能会颤动,所以,那几声雷鸣声,应该是堤坝被炸。二,如果仅仅是大雨使堤坝崩塌,官员并不会过于关注崩塌后的河堤残块。我师父说过,如果是被水冲垮,两岸也不会有太多的碎块……但许多人都曾见过,堤坝崩塌之后,两岸留有大量的碎块。三,炸了堤坝,碎石飞溅到河堤两岸,碎石上必然会留下火药的痕迹。所以事后才会有人仔细‘打扫’这里,把堤坝碎石挑拣出去,清除这些证据……如果没鬼,谁还会特地来清扫堤坝碎石呢?”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当时听到的那个传闻。”沈情道,“镇守河堤的神兽吞吃了三百多人,才又乖乖去镇守新的河堤……这个传闻多年来都是吓唬夜哭郎的,但市井流传的童谣传说,都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暗六不解:“这能说明什么?”
小乔道:“清扫证据,毁尸灭迹。”
暗四:“什么?!”
沈情拿出纪铁连写的那两张纸,点头道:“对。我师父说过,水患过后,崖州州府开始着手调查堤坝决堤一事,寻找到了不少焦黑的碎石,但没过多久,州牧府压下此案,不了了之。这之后,官府着手修建新的堤坝,动工之前,官府圈住了河堤两岸,说是运送石料,请工匠画图做准备。半个月之后,新堤坝才开工……”
沈情指着纪铁连在案情描述旁边写下的小字,念道:“这期间,陆续有十几位工匠家属到武湖县衙报案,称家人失踪。但因水患,崖州那些年失踪的人口数以万计,因而县衙并未重视、调查,统一归于水患失踪。”
小乔道:“这是纪大人查到的。”
沈情道:“这是我师父标注在旁边的,失踪案。”
暗四一头雾水:“所以呢?”
沈情道:“我有个想法……”
小乔说:“我觉得,我和你想的一样。”
两个人对视一眼,沈情深吸口气,问暗四暗六:“你们二人,会水吗?”
两名暗卫点头:“……会。”
沈情说:“那能拜托你们,下水看一看吗?”
“看什么?”
“……河底的尸首。”沈情说,“若我没推错的话,尸首上应该都绑有修建新堤坝的大石块。”
两位暗卫下水了,一个上游,一个下游。
半个时辰后,上游的暗六爬上岸,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有,不是很完整的白骨,被铁链捆绑在那种大石头上,扎在水底……只有半截露在外头,应该还有,我隐约看见它旁边还有拴着铁链的石头。”
沈情往后一坐,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来。
她说:“他们就是清扫证据的人,没猜错的话,有官员查出堤坝决堤猫腻后,州府采取了行动,一方面利用先帝立新后,压下此案秘而不发。另一方面,围住河堤两岸,以修新堤坝为借口,找来一些工匠,一点点把旧堤坝的碎石挑拣出来,扔进河中,清扫完之后……这些人被灭了口。那些年失踪的人很多,死的人也很多,很多工匠本就是孤身一人接活,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有家的,就算报了失踪,也只会算进水患失踪死亡的人数中,不会被查……看来,是崖州州府了。”
暗六气愤道:“这空子钻的可真……血淋淋的,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们也不怕报应!”
沈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呆呆道:“这干净的证据,仔细一看……全是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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