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八月初三巳时时分,正值日头初上,集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却见一行五人,衣着华丽,当先而行,身后不远处人影晃动,好似有人暗中随行。
只见为首一人身着白袍,左顾右盼,好像第一次踏入东京坊间。白袍人身侧一人着青袍,文士打扮、一人穿黑衣,颇有江湖气概,剩余两人皆着红衣,手臂粗大、步伐沉稳,目光机警,一看就是练家子,落后两步而行。
只听白袍人与黑衣者语道:“张爱..张侠士可是初次来到京城坊间?”。黑衣者克制住自己想要拱手的冲动答道:“确是第一次来此,没想到东京坊间如此繁华”。不消说黑衣者就是来京“述职”的梁山泊大头领张荣了,白袍者自然是我们的赵玖赵官家,而之所以穿白袍,当然是某人脑子里想着“白龙鱼服”的歪梗,剩余三人,青袍文士乃是小林学士,两名红衣打扮的则是刘晏和曲端了。
这位高权重的五人,何以如此打扮混迹于坊市之间呢?却是因为今日无朝会,赵玖在殿内呆的烦闷,更兼潘娘子总使人邀官家去尝雪糕。赵玖在人性与理性间左右为难之际,想起张荣已在相国寺落脚许久,急忙带着左右以“查风问俗,观民劳动,笼络武臣,勤于国事”为由,微服出行了。
来到宫外,小林学士是个闷葫芦,不问到头上,是一句话都没有的。而原本对东京最熟悉,应发挥向导职能的赵官家仿佛初来乍到,各种有说法的去处也全然论不清楚,旁人只能理解为官家少时勤奋好学,无暇游荡了。好在张荣也是个大条的糙汉子,对东京的各处著名景象毫无兴趣,只是往热闹处走,于是一行人这才来到了坊市之间。
赵玖与张荣在小贩的吆喝声中闲谈着、偶尔被路边的新鲜玩意引去目光。但几人的身份、格调再这摆着,难免谈到了朝廷近来要事,比如眼前就要进行的殿试。
二人正说到榜下捉婿的民俗,却见前面人群围成一圈,圈外有数个枣子、还有被踩碎的脆梨若干,圈内乒乒乓乓,突然闻的一声惨叫,惹得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几人当即停住脚步,刘晏、曲端向前两步,一左一右护住赵玖,张荣也将手放在腰间。看的前面没了动静,赵玖一努嘴,刘晏会意,立刻去打探情况。少顷,刘晏转回来,略微颔首行礼道:“官..关公子,打探清楚了,前面乃是一个贩枣子的小贩和一个贩梨的小贩,贩梨的眼见枣子卖的好,一时眼热对买枣子的主顾说吃枣子对牙不好,不如吃点脆梨解渴,卖枣子的不乐意,与他厮打起来,不想一推之下,贩梨的脑袋磕到地上,已然晕了过去,生死未知”。
众人皆盯着赵玖,等他决断,却见赵玖看着地上被踩烂的脆梨,流出的汁水不知在想什么。少刻,赵玖意兴阑珊的让众人调头回宫,张荣欲言又止,剩下三人也都没说什么,毕竟官家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又碰到这档子事,更兼几人的身份不能随意暴露,贸然上去问,谁晓得会出什么差错,这时候当然是走为上策。
转过街来,众人看出官家兴致不高,都不敢言语。等行至一处文墨摊,赵玖忽然拿起笔墨写了一张条子,递给刘晏,呼了一口气说道:“着人买些梨、冰糖、枸杞,让厨房按照条子上的方式调制。”刘晏接过条子,付了笔墨费用,自去找后面跟随者安排不提,众人皆摸不到头脑,但张荣是个大条的,剩下的也都或多或少见过官家出的幺蛾子,也不多问,好在诸人都看出官家兴致好了不少,连小林学士都难得主动开口热络氛围。
一行人说说笑笑,未走多远,迎面看见有两人商贩打扮,推着一大车发烂的木子(猕猴桃),带着哭腔四处叫卖,只是木子实在太烂,根本无人问津,小林学士等四人也未放在心上,正要继续前行,赵玖却快步上前,拦住两位商贩,借着问价与二人攀谈起来,四人赶紧跟上,却被赵玖挥手止住。
只见赵玖与二人谈论许久,时间渐渐到了午时,日头也升了起来,曲端、张荣渐渐不耐。等到赵玖在路边要了一壶茶,与二人喝茶谈论,刘晏也不耐起来,小林学士却是心中微动。
又过了一会,眼见日上三竿,三人终于谈论完毕,临别之时赵玖还摘下了身上一个饰物送给两位小贩,小贩自然千恩万谢,还主动付了茶钱才推车离去。
剩下四人在日头下等了半响,小林学士和刘晏是跟久了官家的,过了初时的不耐后,反而淡定下来,反观张荣、曲端则是愈发忿然了。
等到赵玖示意,四人跟上后,曲端还能憋住不开口,可张荣却觉得官家是个讲义气的,加上看到左右没人,于是忍不住说道:官..关公子,你若是普通人管管闲事也就罢了,可你..你是个有前程的,刚刚路边两人互殴,乃至要出了人命官司,你对此不闻不问,可看到两个卖烂木子的,却为何要攀谈这许久,真是…哎!
听到张荣的吐槽,不理解官家神操作之余,刘晏、曲端在心里也默默给张荣点了个赞,赵玖愣了愣,微微一笑,正要解释。张荣只听自己的“靠山”小林学士说道:“丙吉问牛”。
听到没了下文的半截言语,张荣越发不爽利,赵玖、刘晏也是开始茫然起来,可一边曲端--这全场学问第二的人,却是明白过来。
曲端不敢去直接看赵官家,却看到张荣、刘晏这两个大老粗一脸茫然,心理不由得优越感爆棚。
于是侃侃而谈道:“丙吉乃是汉宣帝朝的丞相,四五月份的一个早上丙吉带着仆人出门,看到前面有人被杀于路边,丙吉示意仆人绕路而行,过了一会看到一人牵着一头牛,牛身上出了汗,丙吉却走上去和赶牛人谈论许久,问他牛为什么出汗,是不是干了很多活?事后仆人问丙吉,为何关心一个牛出汗的问题,反而不关心人命官司,是不是有本末倒置之嫌。”
丙吉回答说,你眼中的大事自有本地府尹、差人去审问,这等事情还用不到本相亲自去管,相反你眼中牛出汗的小事,却事关国家春耕,无数人的吃饭问题。
现在是早上,日头还没有升起,如果牛没有干很多活就出汗,那说明气候异常,温度偏高,今年百姓很可能遇到旱灾,我怎么能不问呢。
曲端洋洋得意的解释完后,没敢看官家,却往周围瞟了一眼,只见小林学士微微颔首,张荣和刘晏正在愣神。
一边的赵玖率先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吸引到众人的目光后说道:“不错,刚刚两小贩互殴,人证物证俱在,只需差役断案、医者救人即可,我们上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刚刚贩烂木子的小贩明显有特殊事情,看他们俩的衣着不像是流落到只能卖烂木子的人,所以他们要么是进城路上耽搁了许久,要么是被人阻拦无法售贩,以至于可保存半月的木子都变烂了,而道路不畅或者有人恶意阻拦商事都是事关治安、财税、人心稳定的大事,我怎么能不管呢?”
小林学士、刘晏、曲端听罢,在敬佩官家见微知著的同时,不免暗暗心惊。张荣听了却不顾场合,当即跪下请罪道:“俺老张是个粗人,原来也多少有着朝廷不公、相公们都在想屁吃的念头,刚才更是恶意揣测官..公子的想法,现在才知道公子的想法是和俺们这种粗人不同的,道理也是更大的,为此还请公子责罚”。
赵玖听了以后,连忙搀起张荣,说道:“张侠士心直口快,何罪之有,本公子和身边的很多人对张侠士也多有误解,所以今后你我需要相互理解,相忍为国。”张荣起身后说道:“公子不消多说,俺明白的,俺今后自会跟下边的人说公子的义气,朝议上俺也会认真解释山东的情况,让公子身边的人明白俺”。
此情此景,一派君臣相得的和谐场面,张荣却长叹一口气,引得众人瞩目后说道:“俺就是吃了没学问的亏啊,好多事理都没有公子还有诸位看的那么透,俺决定了,今后俺的儿子要让他们都读书,女儿也要嫁给有学问的”。
小林学士在旁听了,正要说点什么,想了想现在的场合,决定以后再说。而曲端听到张荣的夸奖后,不禁起了别样的心思,暗忖自己的学问是不是只比小林学士这样的人差一点,胜于大部分文人很多,至于张荣、刘晏这样的武人,自己是不屑与其相比的。
听了张荣的话后,赵玖当然没想到身边的人都泛起了小心思,而是说道:“今天下未定,学学问当然是好的,但也不可废弛了武备,林师爷,回去给其它师爷递个条子,近些日子,让他在诸门皆许行货外,专门划出个城门供商贾行走,不要因为赶考的举子多,就耽误了商事,他们这里紧一紧,下面的油滑差役就开始从老百姓身上榨油了,贩点木子,没给好处,居然被拦了半个月,真是岂有此理。”小林学士赶紧应了一声。
接着众人路上各自换好朝服,陪着赵玖返回宫中,在殿内等候,等到赵玖换回官家行头后,对蓝押班道:“朕与众卿尚未用饭,可去准备一些”。蓝押班答应一声,自去安排,林学士等三人连忙谢恩,张荣也反应过来,赶紧行礼。少顷蓝押班回来道:“官家,饭食即刻便好,此外刘统制着人递回的条子,所写的“冰糖雪梨羹”已然做好,要不要先尝尝?”
赵玖听到这里,略微振奋道:“立刻呈上来,给诸卿也分一些”。其余几人这才想起,官家在笔墨摊前写的条子,心里不由得期待起来,毕竟能让尝遍山珍海味的官家惦念的,一定是珍馐美味了。
待到侍者将“冰糖雪梨羹”送到诸人案前,几人口中干渴,闻着碗内淡淡的香味,早已垂涎欲滴,只是碍于礼数,不好先动。赵玖见状当仁不让,首先拿起汤匙喝了起来,其它人有样学样,纷纷品尝,几人刚要赞叹,却见赵玖双目紧闭,端坐不语,众人吃的一惊,赶紧放下勺子,站起身来,蓝押班更是直接跪了下来,张荣则是险些踢翻案子,喊声黑店了。
过了好一会,赵玖睁开眼睛,曲端眼尖,发现官家眼眶发红,好像强忍着眼泪,没有流下来。
又过了一会,赵玖才悠悠说道:“众卿免礼,让众卿受惊了,此物名为冰糖雪梨羹,是朕最喜欢的饮品,朕...从前..幼时偶有发热,诸药不灵。朕的母亲亲手为朕做了冰糖雪梨羹,喝了之后朕的热退了,病也好了,许久未喝到此物了,今日喝起来,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可朕的母亲却不在身边了!”
众人再次谢罪,张荣听的感动,乃道:“官家既然思念太后,将她接来便是了,毕竟虽然路远,可...”说到这里,张荣才发现周围一阵静默,意识到官家所说的母亲,并不是在东南的孟太后,赶紧闭口不言。
赵玖叹道:“但愿朕还能再见到母亲,朕心乱了,想自己静一静,众卿用膳后,可自行离去,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言罢起身离去,众人称喏,有自认聪明的如蓝押班者猜想,官家惦记的根本不是孟太后,而是远在北国的“生母”韦太后,只是...
转到后殿,只见赵玖双拳紧握,泪流满面,喃喃说着:妈妈,我想你了,想你亲手给我做的冰糖雪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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