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山河

第020章 打鸭惊鸳

    
    人死后,光凭味道都猜得出面容的难看,更何况孝慧皇后这遗体还遭水浸过。
    就算叫人好好粉饰了仪容,但还是简直惨不忍睹,特别是遭这么一碰撞一擦刮的,那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脸就跟烧坏的瓷胎一样,这里掉一块皮儿,那里现一块肉儿,反正没一处是好的。
    这些官眷平日养尊处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这么一撞进眼,登时就有几个身形晃了晃,栽了下去。
    雎宁呢,身形也明显一僵,跟柄铜火箸似的,直撅撅,兀笃笃的梗在了那儿。
    直把一壁儿的裕令人看得眉头紧锁,暗啐她好歹是太子的细作呢,竟被这样小小的场面吓怔住了。
    可裕令人哪里知道,雎宁根本就不是害怕,她是舌桥不下,是不可置信。
    因为躺在地心那儿的不是她,不是孝慧皇后!
    一般来说,毋论为妃作婢,只要入内就需得通过一系列严苛的挑剔,抛开外貌,最最主要便得条儿顺,皮儿净,身上但凡有点麻麻赖赖,那都得发还回家。
    但雎宁不是,雎宁因着章家的缘故,越过了这些章程,直接做了圣人,以至于除了贴身伺候她的南桐,没人知道她的腰上有块疤。
    那是她擎小儿得蛇缠腰时,因一时耐不住痒,搔了几下把皮儿挠破了留下来的。
    雎宁从前还为此自惭呢,可谁知道,现在成了她辨认遗体是不是自己的最有力、最直观的证据。
    可——遗体不是她,那是谁的,她的遗体又在哪里?到底是谁盗走了她的遗体?
    雎宁想不周章,又怕盯久了遭怀疑,只能把目光从遗体上拢回来。
    索性,这时的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落花流水,没人觉察出雎宁不对。
    就是东厢的李瞾,也一心扑在这事上,“一群混账东西!平日短了你们的吃食么?恁么手耙脚软!”
    淡如水的嗓音掺了怒,巨石一样压在众人的耳畔,压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埋着头,跪在蒲团上直顾瑟瑟发抖,一遍又一遍的磕头,请罪,求官家息怒。
    但李瞾哪里会息怒,一迭声的咳嗽把嗓子都呛哑了,却还要捂着胸口.爆喝:“把这些个胆大妄为的杀才给我统统绑了!丢到皇城司扒皮抽筋!我看还有谁敢在我跟前这般失了体统!”
    这话匝地,那些个内侍脸色一白,操着筛糠的身子一声响似一声的磕起了头,“陛下饶命”、“陛下恕罪”,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他们在希图着峰回路转,祈盼着绝境逢生。
    但雎宁知道,没用。虐杀他们,不过是李瞾对方才爹爹逾距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
    雎宁明白,万贵妃也明白,遂劝也不劝,默然旁观着腰佩刀八色,裹一身衰服的温晟,领着一干喳子,踩着齐整的步子气势如山的走来。
    那些个内侍就跟悬丝傀儡似的,被喳子揪住了勾牌,把码子一提,便仿佛被强行搡进了兜子,半点不由己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颠荡着被拽出了观德殿。
    隔老远,都还能听见那凄厉的哭号。
    众人耳听着,心头栗栗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万贵妃还算沉稳,朝李瞾叩首道:“陛下息怒,是妾没调教好这些杀才,才叫他们犯下着等子滔天大罪,但还请陛下看在今个儿是嬢嬢的大殓,容妾将嬢嬢的后事整治妥当了,再来向陛下请罪。”
    这话把凝固成壳的殿宇划开了条口子,无数附议的声音齐齐涌了出来。
    方才一径沉默的章弻也在这时开了口:“陛下,贵妃娘子说得是,死者为大,目下还是先让嬢嬢入土为安的好。”
    李瞾恍惚被他们劝服了,在深长叹息中开了恩,“便照相公说的做罢。”
    万贵妃应是,转过头,眉眼阴阴地扫了另一干还在壁角簌簌颤抖的内侍,压着喉咙低低的斥:“皮儿痒痒了想讨打是么!还傻楞着作什么!没听到官家的话儿么?还不紧快着把嬢嬢抬起来。”
    那些内侍如梦初醒一般,颤着两股上前,手却很稳,三下五除二的便把方才七零八落的残局收拾得整齐划一。
    那些官眷到底是从宅斗里厮杀出来的悍将,装样很有一套,瞧见嬢嬢被内侍们高高抬起,立时将锦帕一掏,揾在眼下又呜呜哀嚎了起来。
    以至于雎宁走出观德殿时,耳畔还嗡嗡响着哭声,抬头望望天,老爷儿慢腾腾挪到了中天,晒在人的脸上有些些发烫。
    雎宁却没去掂,如老牛一样任劳任怨的托着万贵妃的腕儿。
    万贵妃却把手一抻,倚在了裕令人身边,冲雎宁还有她身后一干随侍的宫婢道:“你们先回去。”
    雎宁晓得,万贵妃这是要遵循方才的话去找李瞾请罪。
    像这等子掉脸子的事,还是人越少越好,遂雎宁屈了屈膝头,喏了一声,便领着赫赫一群宫婢,挨着墙根往延福宫回了。
    裕令人接雎宁的活儿接得很得心应手,扶着万贵妃悠悠转了个头,疾疾往李瞾的寝宫赶去。
    到底是在宫里侵淫久的人儿,虽走得疾,裕令人的声气却很平稳,落在万贵妃耳窝子里,轻得像一道烟,“方才奴婢瞧那个顾嫦不老实得很。”
    万贵妃一边眉梢扬了起来,“怎么个不老实法?”
    裕令人便将方才的见闻一字不落的都说了。
    万贵妃静默听她说完,小脚尖尖地往前腾挪着,一步一步,把裙摆支出一朵又一朵花似的廓形,她说:“她是个伶俐的人儿,就是不太沉得住气,可能也是太心切了,毕竟万一她那个主儿真要剐了她,不拘挑哪儿,一句话的功夫就罢了。”
    裕令人说可不,“但也太沉不住气儿,这才到娘子宫里头多久,就担惊受怕的,在嬢嬢灵前哭得那般摧心肝,奴婢瞧那泪……差点就把她那张脸淌糊了。”
    万贵妃顿了顿,有些讶然,“她哭了?”
    因活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身上,会增加死去人的罪孽,遂宫里的哭临都有一套讲究,哭势必要哭得惊天动地,凄婉哀绝,但只能张着嘴干号,不然堕了泪,那就是大不敬。
    万贵妃眯萋了眸,浓长的睫落下一片深重的影儿,像一只小手盖在了颊上。
    裕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婧等了她半晌,才听到她破冰似的一声儿,“那夜我们去看嬢嬢时,她的眼睛也是肿的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