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墓室例行召开会议。
妙仪蹲在棺材边,听她的顶头上司,墓室的守护神兽之一应龙布置任务。
“昨夜我夜观天象,算出今日有人来盗墓,妙仪,你负责把守门口,务必维护好墓室治安。”
在这里,维护治安靠玄学。
妙仪默默叹气。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今天很可能又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虽然还没看见人,但她已经开始高度紧张起来。
墓室中的陪葬品从过去的不计其数到现如今的寥寥无几,她只用了三个月的努力就达成了。所以她的积分薄上,现在是赤字。
没有人知道社交牛杂症的痛苦,但凡她的症状减轻一些,她之前也不可能用假装睡觉这种招数来逃避跟盗墓贼哪怕是视线的接触。
“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反正丢的东西都用你的分数抵扣,你明白了吗?”
妙仪岂止是明白,她简直是太通透了,他不就是想找她麻烦吗?
她不过是一个镇墓兽,不能走也不能跑,人家来偷了东西跑了她除了眼睁睁看着或者装死还能怎么办?
纵然心理活动很丰富,但等话到了嘴边,自动变成:“明白了。”
散会之后,应龙回到了墙上,回到了他的同伴中间去,但见金光一闪,墙上多了八个大字。
“众志成城,再创佳绩。”
据说应龙原本就是字符修炼飞升的,但让妙仪至今都没想明白的是,一个墓室能创什么佳绩,这口号放这合适吗?
他走后,偌大个墓室,只剩她独守。
自从来到这,她就没有感受到人权过,说来也是她命运多舛,前尘往事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只记得她再睁眼之时,已经蹲在了墓室里,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叮嘱她。
要尊重墓主,要团结同僚,要维护治安,不可玩忽职守,待积分攒够便可以摇号回家了。
可她至今都没窥见过墓主真容,陪伴她的是那只一直也没被开过盖的棺材。
同僚她也只见过应龙,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她的上司,还并非真正的同僚,并且两人的关系不太融洽。
治安这一方面更不必多说,在她的维护之下,这个墓室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如果不是墙壁坚实,或许这墓室都要被人刨没了。
她的积分薄半册子都是赤字,偏偏在这里干什么都要摇号。
她想,照这样下去,她再也回不了家了,至于她的家在哪里,这是下一个阶段该考虑的问题,虽然她有极大可能根本去不到下一个阶段。
她蹲在门口等盗墓贼,上述要求中,只有“不可玩忽职守”她贯彻的最彻底,因为她想动也动不了。
不多时,忽听墓室前方一声炸响,整座墓室随之震颤。
借着前方照进墓中的缕缕微弱光线一瞧,只见室中尘土飞扬,细小沙粒在半空中飞舞。
妙仪紧张地咽着唾沫。
迎着微光默默流着不被定义的眼泪。
双眼无法闭上就是这点不好,长期处在黑暗之中,冷不防见了些光,畏光不说,还迎风流泪。
良久,前方的光线愈发强烈,地上的土也随之翻滚不止,须臾,有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从一片松软的泥土中爬了出来,
大约是进墓前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抬头,两人四眼不慎与妙仪的对上,妙仪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移开视线。
其中穿白色衫子那人霎时倒退了好些步,最后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这这这……这是什么玩意?”
另一个穿着藏蓝色衫子的倒是个见过世面的,虽然也是跌坐在了地上,但他好歹没有退步。
藏蓝衫子两股战战,双手在地上撑了好几次才勉力爬了起来,随手拍着身上的灰土,强作镇定道:“这你都不认得?这是大户人家插鸡翅用的架子,是因为怕有人来偷盗鸡翅,所以将这架子做的唬人一些,你懂了吗?”
白色衫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瞧他那德行,分明是没有听懂的。
他咽了口口水:“我们眼下将这墓中东西盗走怕是也找不到地方去变卖,外面这兵荒马乱的,要不还是等过些日子再来吧?今日进来探探便罢了。”
藏蓝衫子有些不赞成他的话:“这进都进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空手出去,此次便先拿些小玩意儿吧,先藏在家中,待日后再去到城北卖。”
他一边说一边在墓室里转,妙仪听到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咱们还是来晚了,这墓里已经没有值钱东西……”
话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小了下去。没一会儿,他语气急促的喊着同伴:“老三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妙仪从醒来之后,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的一小片地方,所以墓室后面到底有什么她也不清楚。
这会儿她紧张得牙根儿发酸,想出声阻止却又不敢。
须臾,这两人抬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玉雕人俑从后面走过来。
玉俑太重,两人抬一会儿歇一会儿,最终把玉俑放在了妙仪的对面。
这是碧玉所雕成的人,高度比她高上不少,身上还泛着幽幽碧光。
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喉结。
妙仪瞄了一眼就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那两个人再次跑到后面去翻找,不多时,又搬出来一只木头箱子。
“这些钱也够咱们哥俩花上一段时间了。”
他们在木头箱子中随手抓过些玉器朝与他们衣着同质地的纱布袋子里塞,两眼四处乱瞟,面带慌张,似是怕有人突然闯入,典型的做贼心虚。
两人加快手中动作,眨眼间那袋子便充盈起来。
藏蓝衫子叮嘱白色衫子:“老三,今日咱来盗的可是帝穴,这事不能声张。”
老三连连点头:“你当我傻吗?”
话落转头又对着棺材念叨:“您万万莫要怪罪,外面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今日我兄弟俩进来叨扰您,也是万不得已,待日后我们富裕了,定来为您修陵。”
妙仪想想自己积分薄上的赤字,正要拿出墓室工作人员的架势来阻止两人,未料没等开口,便听对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墓室中,显得尤为可怖。
只见面前这兄弟俩瞬间便僵在了原地不敢再动作,甚至连眼睛都不敢再眨一下。
他二人屏住呼吸,如同两座木雕,手上还维持着装东西的姿态。
妙仪抬眼朝墙壁上扫了圈,方才这二人进来时,墙壁上便若隐若现闪着金光,到此时,金光已完完整整勾勒出各色形态。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墙壁由西向东的金光依次为双臂如断木般粗细的赤黑之熊、獠牙外露的野猪、只有三只足的黄鳖,瞳仁血红的九尾狐以及目眦欲裂,腾空欲飞的应龙。
金光愈发刺眼,照的墓室有如白昼。眼前二人似乎被这大盛的金光吓得呆傻,没一会地上便蜿蜒开两道小河,竟是这二人被吓得失禁。
须臾,这五位从石壁上款款而下,立于两人身前,将两人进来时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妙仪第一次看见除了应龙外的另外几位神兽。
以往盗墓贼来偷东西时,他们从未现过真身,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宝物中有什么贵重物品,竟劳他们五位纡尊降贵来维稳。
他们看起来威风凛凛,长得就像不发一语,直接让人血溅当场那种,不料开场白却是非常和善。
“你二人来这墓中,所为何事?”
率先发问的赤黑之熊说话间抬起宽厚的熊掌抚了抚其中一人头顶,行止颇具和蔼之意,好似长辈爱抚晚辈,一派和乐融融。
只不过那人终是无福消受,在熊掌乍抬起之时,便晕厥在地,不醒人事。
“早便与你说过,说话便说话,何故动手动脚?若你今日又将这凡人吓死,广元君知此事,你这身上便要再添一重业障,届时期满,我们重返天上,你便独自一人守在墓中吧。”
说话的九尾狐狸话语中满是威胁恐吓,嗓音宛若垂暮老人。其余三位亦斜着眼睛瞟了眼面上不无委屈的赤黑之熊,默不作声。
妙仪局促蹲在一边,如果可以,她想把头直接扎在脚边的地里。
被这五位晾在一边,很是努力,却仍然无法晕厥的藏蓝衫子此时已是抖如打摆。
他跪在地上朝着几位猛叩首,额前不多时便积了一小洼血水,口中不停道:“诸位神尊饶命!诸位神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诸位神尊饶命!”
她瞧出来了,从墙壁上下来的这五位,虽说样貌有些吓人,但本性却是好的,这会瞧着地上不住磕头的凡人,心中大约生了不忍。
五位中样貌瞧着较为和善的九尾狐最右那条尾巴一扫,那人再叩首时,前额与地面却隔出了一些距离。
“贪欲火焚心,毁自身善念,今日念你初犯,将这些东西放回去便带着你的同伴走吧。”
九尾狐话落,先前两人来时的那个洞口复又显现。
藏蓝衫子一听这话,当下愣在原地,双眼直勾勾瞪着眼前的五位,待确定对方当真不是诓骗他,立马将手边纱袋里的东西摆回原处,而后架起一旁晕厥的同伴落荒而逃。
大约是心中紧张,出墓时,那人未曾将同伴照看妥贴,连拖带拽,使得那晕厥中的人活活被石壁撞醒,恍惚中又回头瞧了一眼,在视线对上身后一干人等,又毫不犹豫的晕了过去。
盗墓贼走后,应龙盯着妙仪瞧了良久,翻出来她的积分薄,在上面重重画了一横,想了想,又补了两横。
妙仪敢怒不敢言,只好低头等训,但今日,应龙似乎转了性,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回到了墙上,等身前完全没了声音,妙仪这才敢抬头。
那个玉俑依然站在她面前,两人面对面,几乎快贴上了。
此情此景有些怪异,妙仪十分不自在。
“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试着跟他沟通。
对面久久没有回音,她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真的只是一个玉雕而已,她终于敢光明正大打量玉俑。
玉俑衣着华贵,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指向身前,似乎是在引路。
看得出雕刻玉俑之人乃是个中高手,这玉俑被他雕的栩栩如生,衣着纹路清晰,人物线条流畅,仿佛当真有个玉面郎君在对面看着她。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嗷嗷嗷。
妙仪默默尖叫,能不能来个人把这玉俑挪走?她好像都听到它喘气了。
妙仪发现,自从盗墓贼来过之后,墙上那五位下来活动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确切来说,是应龙羞辱她的方式变得多元化起来。
在这墓室里,她是唯一一个基层工作人员。
说白了,端茶倒水打扫卫生都应该是她的活儿,但她偏偏动不了,而墙上那五位,都是她的上级,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她安安静静蹲在一边跟玉俑大眼瞪小眼,而她的上司们各显神通。
应龙和黄鳖在扫地,狐狸和黑熊在擦棺材,等一切完成之后,野猪再把地刷一遍。
她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勇敢发声:“那,那个……”
她想请他们过来把玉俑搬走。
“哐当”一声,应龙不知道是踢到了什么,妙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没一会儿,他扫地扫到了她身前,问:“你刚才说话了?”
妙仪赶忙否认:“没有没有。”
应龙冷哼一声,这才继续扫地。
原本安安静静的墓室,被应龙制造出各种刺耳声响,一下一下,听的妙仪胆战心惊,她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活儿干着干着,忽然想起来她的那些过错,冲过来给她两尾巴。
打扫完卫生,五位尊神往墙边走,黑熊走在最后,他应该是听到了她刚才那声怯懦的呼唤。
等前面几位都回了墙上,他走到她身边,问:“女娃娃,你可是有事?”
黑熊身长到墓室的一半,身材魁梧,毛色黑到发亮,看起来凶悍异常,极具压迫感。
他往她面前一站,妙仪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声若蚊蚋:“大人,我,我不想在这……”
她说完,发现黑熊的脸好像更黑了。
她心一凉,仔细想想自己的要求确实过分了,毕竟他可是自己的上司,她怎么敢支使他干活?
正要补救一下,就听黑熊道:“的确,你年纪轻轻,一直在古墓守着也不是办法,不过一切的前提是你要修炼,等进阶了才能做其它的事。”
妙仪越听越不对,“大人,我……”
黑熊是个急性子,不等妙仪说完,直接把她提出了墓室。
一声闷响过后,烟尘四起,被这么一扔,妙仪觉得自己的屁股好像裂开了。
外面正是月上中梢时,夜风送爽,拂过周身,妙仪灵台难得一片清明。
除去山上夜莺啼唱,偶有惊鸟振翅而起外,天地万物皆静。一轮朦胧圆月挂在夜幕,边缘影影绰绰,好似快化在夜空之中。
美景使她暂时忘记疼痛。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外面的风景。
深深吸了口气,她生出了一股错觉,仿佛四肢百骸都随之变得轻便。
妙仪面对墓室门口吐纳着月之精华,没一会儿,看见黑熊打横抱着玉俑走了出来。
一只面容凶悍的黑熊,抱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俑,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
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妙仪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嗷嗷嗷你不要过来啊!!
显然黑熊并没有听到她的心声,他再次把玉俑放在了她对面,甚至距离比以前更近了。
看起来像靠在玉俑胸前的妙仪表示非常无语。
“大人,我……”
黑熊打断她的话:“怕你孤单,吾为你找了个伴儿。你还没进阶,行事不方便,先修炼成人形再说其它。记住你需致虚极,守静笃,方可达炼精化气之目的。好了,你暂待于此,待我睡醒后自会来提你入墓。”
他说完,不给妙仪再开口的机会,身形一闪就没了踪影。
妙仪蹲在地上,只要稍微抬一抬眼就能对上对面玉俑的胸膛,她尴尬到用脚能再扣出一座墓室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就不孤单?
气氛正诡异时,黑熊又扛着棺材出来了。
“这几日下雨,墓中有些潮湿,顺道把棺材晒一晒。”
妙仪瞅准时机把人叫住,她鼓起勇气道:“大人,请问能不能把玉俑搬开一些?”
黑熊看了眼玉俑,等了好一会儿,说:“你俩一阴一阳,自然要离近些才好调和。”
妙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被贴脸的感觉,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前的棺材上。
原以为黑熊一会儿就会睡醒,却不成想她在外面风吹日晒苦熬了月余,黑熊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一个月里,因为她无法闭眼,只能时时与这棺材大眼瞪小眼,她一直担心墓主人感受到她火热的目光,突然推开这棺盖坐起来对她做些坏坏的事。
比如说,将她挫骨扬灰。
当然,这一个月里也有些好事,她日夜汲取灵气,现在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今天太阳大,墓室外无处可躲,她费力地挪动着身体,想找一处阴凉处乘凉。左看右看,空地之上只有玉俑身后投下一片阴影。
她笨重地向前移动着,果不其然,躲到阴凉之下后,整只兽都凉快了。
一眨眼又是三天过去。
妙仪的动作比之前又灵便了一些,她忽然觉得就这样也很好,她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想说话的时候她可以对着棺材聊天。
今天也不例外。
外面下了点小雨,天气变得凉爽,她好心情的蹲在棺材边上自言自语。
“如果不需要摇号,日子就这样也不错。”
“让你躺在外面不怕被雨淋湿吗?他们真是太没礼貌了。”
“我要怎么才可以攒够积分啊,要不我就一直这么混下去吧。”
“这世道是归谁管?什么狗屁玩意,一点也不人性化,不垂怜我。”
她说得正起劲,忽然听见一道充满好奇的声音响起在对面:“你日日跪在那对着棺材说话,是在超度墓主吗?”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妙仪白了脸,她循声向前看,视线直接略过了地上的棺材,最终落在那个玉俑身上:“是……你在与我说话?”
听声音,对方是个男子,大约还是个样貌上乘的男子。其声调平稳,不急不缓。在虚妄之处,她仿佛瞧见了一玉面郎君执扇对她温润一笑。
对方回:“是。”
嗷嗷嗷,玉俑活了!
妙仪被吓傻了,顿时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起来。
她拼命回想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但是从头想到尾,她紧张到什么都记不起来。
须臾,那道声音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聊的很好吗?”
妙仪结结巴巴:“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听到的?”
玉俑老老实实回:“从那日被搬到你身前开始。”
啊啊啊!她觉得自己要炸了,她想起来了,这几天她一直在骂天骂地骂上司,甚至就在刚刚,她还在骂。
她心灰意冷,“你都听到了?”
如果他把这些话说出去,她往后将永无宁日,应龙一定会弄死她。
玉俑战术性沉默,然后回:“没有。”
妙仪随之也沉默下来。
他倒是孺子可教,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觉得还是要敲打他一下,遂故作严肃道:“我是这墓室的首席执行官,专理墓室一切事物,你既生于墓室,那也算墓室一员,日后你也归我管,知道了吗?”
玉俑的态度很是恭敬:“知道了。”
“日后你不可离我太远,以便我随时差遣你。”
看起来他也不能随意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只要把人看住了,就不怕他去告状。
玉俑应了下来,想了想,又问:“你怎么一直跪在这啊?”
跪?她难道不是蹲着的?
她无法低头,试着向下瞄,最后,两只眼睛因用力过度有些疼。但即便如此,她依然什么都瞧不见。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问问玉俑自己长什么样,左思右想也不好意思开口,最后,只能自己挪去河边。
玉俑以为她觉得自己丑陋所以要去投河,连忙叫住她。
“你别想不开啊。”
妙仪缓缓打出几个问号,“我没有想不开。”
玉俑说:“那你去河边做什么?”
她有些扭捏地晃了晃笨重的身体:“我想照一下镜子。”
玉俑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满是克制:“你无法低头,到河边也看不见吧。”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等她再说话,他主动道:“你背上有双翼。”
妙仪扬声啊了一声,脑中随之浮现出一双五彩斑斓的巨大羽翼。
难不成她是照着凤凰的样子被雕刻的?跪着的凤凰?是犯错了吗?
玉俑见她沉默,似乎是担心她对自己的认知出现偏差,适时补充:“与鸡翅差不多。”
她有些抗拒接受这个事实,试图与他沟通:“你大抵是眼界有些浅,未曾见过除了鸡以外的其它禽类,你方才是说,我背上的双翼,与鹤翼相似,对吗?
他耿直的回:“鸡翅,鸡的翅膀。”
她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焦急,若是他能动,他似乎还想比划两下的。
怪不得那个盗墓贼说她是插鸡翅的架子。
她更郁闷了。
玉俑应当是个好人,他怕她承受不住,再度陷入沉默。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接着说吧,我能承受的住。”
玉俑犹豫的时间更久了,在她以为他会这么沉默到地老天荒的时候,他以极快的语速一口气将话说完:“你头顶正中还有只角,身后有短尾,双耳如扇,眼如铜铃。”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忍着吐血的冲动拦下他的话:“你这说的是什么吗?”
玉俑犹豫着回:“好像是四不像。”
她笑着笑着便哭了。
玉俑生性安静,除非妙仪主动找他,不然他从不主动开口,这点让妙仪很满意,她觉得他就是第二口棺材,可以听她说话,还能回应她。
“等修炼成人形,你准备做什么?”
妙仪天天幻象着可以自由走动之后的生活。
玉俑很是耿直:“自然是听你差遣。”
嗯……果然是孺子可教。
两人正有一搭无一搭聊着天,妙仪瞥见许久不见的黑熊从墓室走了出来。看得出来他这段时间休息的不错,毛色更光亮了。
“小娃娃,这百日感觉如何啊?”
居然都一百天了,她只感觉日子过得快,但当着他的面,妙仪不敢这么说,她乖巧道:“回大人,现在我可以控制身体了,只是还不能化成人形。”
黑熊在她身边转了转,视线又落在玉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他袖口处刻着字。
“星澜?不错,是个好名字。”
玉俑适时回:“谢大人赐名。”
黑熊清了清嗓子,“那个什么,你二人已过百日筑基之期,理应换个地方继续吐纳。新地方乃是一座山,名曰招摇,临于西海边,一会儿应龙会带你们二人过去,若是一切照预期进行,你二位再回来时,应当可以自由变幻人形,若是还不可,那便在那吐纳到可为止。”
妙仪算听明白了,不当人就不能回墓室。
但是,她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待开口忽见眼前金光一盛。不消多说,乃是应龙来了。
妙仪悻悻闭嘴,其实她方才是想与黑熊打个商量的,送她与星澜去招摇山的神官能否换一位,其余四位神官,哪位都强过应龙,但眼下瞧来,已来不及了。
应龙尾巴一扫便到了妙仪身前,一条瑞气腾腾的龙,眼睛却满是不耐烦。像是察觉到了妙仪的不愿,他吼:“你以为我愿意送你?”
妙仪心中大惊,忙垂眼,极力做出一副惭愧的形容,也不敢胡乱再在心中非议他。
良久,应龙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妙仪一抬头,见他竟幻成了人形。
他长身玉立,赤金锦袍加身,腰间环佩叮当,一双广袖无风自动,一副欲乘风归去之势。
妙仪确实是没想到他的人形瞧起来居然如此赏心悦目。
他的俊朗跟星澜还不是一回事,他依然盛气凌人,如墨扫般的双眉之下,那双饱含威仪的深邃眼瞳中聚着些不屑,棱角分明的脸更是沉的似乎能滴出墨来。
对上应龙的视线,她慌忙移开眼睛,生怕应龙再劈头盖脸将她训斥一顿。
应龙伸手招来行云,迈步而上,然后才施法将她与星澜一道搬了上去。
妙仪还没等跪稳,便觉脚下行云一个猛子便朝天上蹿了去。
啊,原来推背感是这样的感觉。
星澜看了她好几眼,似乎很想将她扶起来,但无奈他现下也是无法动作,只好与应龙道:“有劳神官扶一下妙仪。”
应龙扫了星澜一眼,朝天的鼻孔放下了不少。
妙仪自然是不敢劳烦他的,忙道:“多谢神官,我这么躺着也挺舒服的。”
然后……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她是这么一路躺着去招摇山的。
她躺在行云之上,感受到一阵阵轻烟扑面而来,或说是压面而来更为妥贴些,反正是呛得她喘不上气。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觉得周身被轻烟裹满之时,招摇山到了。眼前瞬时一花,而后万物复又归回原位。
“你没事吧?”星澜话语中不无自责:“我会好生修炼,如此你便不会再受委屈了。”
瞧瞧,到底还是一同化生的同辈情谊要深厚些。
妙仪向星澜撇去感激的一眼,决定以后对他好一些。
“你们便在山顶吐纳,我在西海,有事唤我。”应龙将行云一收,复又变回那一尾龙形,直接朝西海腾去。
他走后,妙仪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她小声对星澜说:“他们天上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没素质?”
星澜轻轻笑了一下:“大约有本事的人,性子多多少少都会刚直一些吧。”
妙仪撇撇嘴:“若日后你修得仙位,定不会如他这般。”
在招摇山上的这几日,日子过的倒还算平静,她与星澜日夜吐纳,可谓是勤勉不缀。
星澜他勤勉不缀的修炼,她在一旁,勤勉不缀给他添乱。
她单方面跟星澜约好一起菜成狗,谁知日复一日,星澜在她的干扰之下,身上灵气越发淳厚。妙仪也运气,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灵气,试了半天,发现她身上什么气都没有。
入夜之后,她决定今天加个班,对着那半圆的月亮象征性的吸着灵气,她担心回去墓室之后黑熊检验功课,她却毫无长进,那着实是有些没脸。
她吸的起劲,瞧着一团团银色轻烟飘入体内,心中很是满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四肢的存在。
她试着舒展身体,而后便发现眼前景物渐渐变大,便是连天上那道月牙,离她亦是越发远了起来。
她心中大惊,忙将手伸到眼前。
入眼的是一只手,是一只有着五根纤细手指的人的手。
她还没回过神,便听一边的星澜惊诧道:“妙仪?”
她回头去瞧星澜,却见他幽绿身影逐渐在眼前消失。
她一愣,正要出声唤他,见他复又出现在面前,只不过此时的他已是一满面斯文的翩翩少年,身着淡绿衣衫,年岁瞧着要比那应龙年轻上一些,周身满满当当的温和之气,与他原身那只玉俑如出一辙。
她瞧着他那双碧玉色的双瞳,一时惊为天人。
同样是一只鼻子两只眼,星澜瞧起来却内敛柔和许多,他长睫微垂,掩去眼中淡淡的欣喜,唇色浅淡的薄唇微抿,语气温和道:“还要恭喜妙仪。”
她瞧得出神,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半晌都未答话。
“也是难为你了。”
一只不见踪影的应龙忽然出现,他的声音好似一只冰刃,生生将她灵台劈的清明。
她回头瞧了他一眼,听他继续道:“星澜早便可以幻成人形了,不过是顾虑到你的面子,这才没有声张。”
“啊?”
她更吃惊了,如果她没记错,星澜比她灵识开得晚。
果然,打脸是对照组存在的意义。
应龙懒得与她多话,直接道:“近日山上魑魅魍魉等山神频繁下山,百姓不堪其扰,等你再修炼的稳定些,你们二人过去瞧瞧。”
他今日来就是交待任务的,说完之后掉头就走,视线在滑过妙仪脸上时,破天荒多了一抹同情。
她觉得不对劲儿,等他走后,妙仪连忙跑到山顶那一汪月牙湖,鼓足勇气低头看了一眼……
她捋了捋耳边碎发,她想把湖水淘空,不只是湖水,只要是可以照人的,她都要毁掉。
她失魂落魄往回走,此时星澜正盘坐在半空闭目吐纳。听到了声响,他睁眼:“你怎么了?”
妙仪摆了摆手,故作坚强:“没事。”
但她声音中的失落连她自己都听出来了,更何况是聪明绝顶的星澜。他立时从半空飘然落地,在她身前站定,微微俯身来瞧她:“不开心?”
其实她也不是不开心,她只是想有个人能来与她说说,那湖面中山根塌陷,口歪眼斜,牙齿暴突的姑娘是从何而来的?
她就地一坐,忽然想起方才应龙瞧她时的眼神,想来是被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也难为他没有当场便嘲讽。
她垂头丧气的盯着鞋尖:“我以为变成人形后会像你一般好看的。”
星澜也在她身边坐定,语气笃定:“你本也好看啊。”
她双目失神:“你莫要再骗我了,方才我都看见了。”
星澜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一路走到月牙湖。因妙仪还不能熟练运用这两条腿,所以不远的路走得跌跌撞撞。
“你瞧。”星澜指了指泛着波纹的水面。
她握了握拳,鼓足了勇气朝水中张望了一下,然后便呆住了。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看到的那副面孔给她造成的冲击太大,眼下她再瞧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人影,竟觉分外动人。
只不过那一双灰色瞳孔倒让她吃了一惊。
“瞳色或许与真身有关。”星澜似是猜到了她为何所惊,便解释:“你瞧,我是绿瞳绿衣,你是灰瞳灰衣。”
妙仪一想,觉得星澜所说不错,神色放松了不少。
星澜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他道:“现下不会再沮丧了吧?”
妙仪点头,但还是想不通:“可我刚才看到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星澜说:“或许是应龙神官做了什么手脚吧。”
妙仪决定要潜心修炼,不为别的,今日之辱,她来日一定要报。
她不再摸鱼,跟在星澜身边与他一起修炼,她要用应龙的口号来打他的脸。
日复一日,待她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她已由最初的炼精化气转至了炼气化神阶段,而星澜,永远要高于她一个段位。
中途狐狸神官也来过一次,说是要教授她二人些法咒。
托了他诲兽不倦的福,渐渐地,妙仪已可以借物幻物了。
她曾经还偷偷拿应龙做过些实验,只是下场不怎么好,被应龙使了缚身咒,沉在山脚林子里好些个日子。
她觉得应龙他们五位神官的内部交接出了问题,是狐狸神官说结业考核的课题是念咒变出个东西给他。
她当时想着,既然是结业考核,自然要别出心裁一些,用那些花花草草一类的变幻太过低端,便想着另辟蹊径,将应龙变成一只大虾。
这件事在狐狸神官的说和下不了了之。
妙仪觉得狐狸神官是个顶顶仁慈的神仙,把她从林子里带出来时,他还安慰她。
“应龙就是这样的性子,娃娃你不要急,我们再换个人就是。”
后来他又给了妙仪一个机会,妙仪将他变成了一只九尾老鼠,再后来……
狐狸神官依然慈悲,他说:“是老夫技艺不精,老师的头衔受之有愧,从今往后你可另寻高师。”
可想而知,妙仪仙生中的第一个劫,以失败告终,她曾视其是她一生的耻辱,不过好在,她历劫失败后回到了天上便忘了此事。
只是苦了星澜,多年寻觅不成,直到历劫成功位列仙班,本已具备找人的能力,却不知因凡人修仙,成功飞升时前尘往事也跟着烟消云散。
飞升那日,他从三生石前路过,有一瞬间,神识一片混沌,但很快那阵眩晕感便散去。他只当是天上氧气充足,他有些醉氧。
他一边扶额一边向天边而去。
他身后的三生石,沐浴在阳光中,石身忽然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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