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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青龙居迎来了一位最尊贵的客人。林轩然亲自下厨,在梁紫的指导下,弄了一整桌九大簋,吃得老皮匠老怀大放。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了,他多喝了几倍,以致喝到脸都红了。
林轩然看了他一眼,忽然好像发现了点什么,正要说话,却被老皮匠摇头阻止了。之后,酒足饭饱,老皮匠终于说出了来意。
“小书,快走吧……”
他对南宫说道,“带上几位媳妇,一起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南宫闻言一怔,然后有点茫然若失。天伦之情,比男女之爱更容易让人沉醉,然而共聚过后,还是要面对现实了吗?他怔怔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家里有人要来了。”老皮匠答道。
有人要来了……
八神月是这么说,老皮匠也是这么说,但是八神月却没有叫他走,那么很显然,他要么是来不及说,要么就是老皮匠比他知道得更多。
说起八神月,南宫终于恢复了少许冷静,问道:“那八神月也是您……”
“不是我打伤的。”老皮匠摇头道,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正因为八神月姑娘拖住了他,爹才能赶得及吃上家嫂的这顿饭……”
家嫂,就是媳妇的意思,这是龙城的土话。然而话音未落,却被几声惊呼打断了。
“姑娘?!”叶剑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伯父,您是说……八神月姑娘?”
老皮匠一愣:“你不知道?”
叶剑藏呆呆的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难怪当初在守墓一族里,自己就觉得那家伙帅得不像话,身上还带着香……原来竟然是个母的!”
如此想着,叶剑藏有点哀怨的看了一眼林轩然。因为八神月的伤全是她一手包办的,即使乔装得再好,但是公是母,还不是一把脉便知?
林轩然默默转过了头。她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不说而已。
因为八神月不让她说。
“不知道没关系,现在不是知道了么……”老皮匠笑了笑,然后转头对南宫,温言道:“八神月是个好姑娘,她如此为你,可见……呵,小书,你也别怪爹唠叨,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妨将她也……”说着他对南宫挤了挤眼,给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这眼神你懂我懂,大家都懂,但南宫却只能装不懂,别过脸去,微红,假装没听见。因为如今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也因为他也从没想到过这边去。
在他心里,八神月只是朋友,如此而已。
一时沉默。
老皮匠无奈的笑了笑。
南宫是他养大的,他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更知道他的性情,于是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心里不免在想:“缘分这东西……谁说得准呢……儿子啊儿子,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到时候怕是……”
“呵呵,也罢,由他去吧……”
想到这,老皮匠不免有点遗憾:“好可惜……我怕是喝不到那杯茶了……”于是端起酒杯,倒掉里面的酒,却添上茶,自顾自的喝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喝得急了,岔了气,他忽然咳了一声。林轩然连忙上前,很贴心的替他揉背顺气。老皮匠抬头对她笑了笑,他一手捂着嘴咳嗽着,然后以另一手轻摇,示意不碍事。
林轩然默默退去,神色变得有点默然,默然伤神的那种默然。
老皮匠又咳了几声,终于停了,于是便松开了手。
只是在放下手的那一刹,南宫却没有见到他掌心的那一抹鲜红,以及林轩然的表情。
他也干咳了一声,然后便转开了话题……或者说,将话题回归到原点。
“爹,说了这么多,究竟……”他看着老皮匠,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把“家里”两个字说出口,只是含糊道:“那里……究竟来了什么人?”
老皮匠笑容顿时呆滞,微微叹息一声,眼神也随之暗淡了下去。
他的双眼本来就不甚明亮,或许是这些年对着皮革多了,甚至还显得有点混浊,按凡间的说法,这叫老眼昏花,但是此刻他的双眼却更加暗淡了。
就仿佛一想到南宫所问的那个人,就足以让他的双眼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失去了所有的色彩,那么剩下的……
当然就是绝望。
那是一个能让他也感到绝望的人。
南宫见到了他的眼神,心里微微一颤,然后道:“是三娘?”
“不是三娘。”老皮匠摇头,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因为三娘……你知道的,她只会让你过得好,绝不可能会让你难过的。”
南宫闻言一愣,不禁想起当年龙城黄昏下的那一缕炊烟,以及炊烟里那一抹温柔的背影。
那个背影的主人,总会在自己放学的时候,备好可口的晚饭,然后站在楼梯前,对躲在阁楼上画画的自己喊一声:“小书,下来吃饭啦……”
“原来是她……”
南宫心头一暖,然后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回忆,然后看着老皮匠说道:“那就是二先生了。”
“是的,就是他……”老皮匠叹息道。
于是南宫也不免叹息了起来。
三娘,和娘,其实是同一个人。在失落大陆,在龙城,这个人是他的娘,而如今,这个人就是他的三娘。
在南宫家族里,三娘是他在中洲里的那个父亲的妹妹,排行第三,所以叫三娘。
南宫三娘,就是她的名字。
这些,都是南宫从第二重封印里的记忆得来的信息。
而二先生,其实就是南宫的二叔,南宫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他只知道,他就是二叔。因为从出生,一直到他的记忆被封印为止,身边所有的人都称他为二先生,从没人敢叫他的名字。
就连自己的父亲,那个站在世界巅峰的男人,也只会叫他二弟,而没叫过名字。就仿佛他的名字就叫二先生,或者……叫南宫二?
然而南宫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二叔会打伤八神月,打到他……她,重伤垂死?
为什么二叔来了,爹您却要让我走?
记忆中的二叔,明明是一个那么和蔼可亲的人,明明自己小时候还揪过他的胡子,骑过他的脖子,甚至还在他的怀里尿过尿,可是为什么……
如今他却要来杀自己?
“为什么?”他问老皮匠道,所有的为什么,都融汇在这三个字里。
老皮匠又是叹息一声,却没有马上回答。
他很认真的看着南宫,仿佛要把他的样子看到心里去一样,半响,他忽然有点欣慰的说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小书你就已经长大了……”
这话突如其来,让南宫很是不解。
“但是太快了,小书!”
老皮匠继续道:“你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五年……”他伸出一只手,认真道:“五年七个月零八天,你就从一个不能修炼的小子,成长到如今的程度……七阶?不!你甚至看到了那道门槛……真的太快了!”
他的语气中,无比的骄傲自豪。
五年七个月零八天,一共是两千零一十八天,南宫便从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长成如今的青龙少院长,看到了那道横亘在七阶巅峰之上的门槛……
这样的速度,又岂是一个“快”了得?若是说出去,怕是要惊掉整个世界的大牙了啊!
要知道,天底下修炼者多如过江之鲫,但能修成八阶的,整个漂流岛群也不过双手之数而已。他们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大豪,比如傅青龙,比如兰斯小姐,比如天下第一剑叶夕照,又比如另一个天下第一剑,剑圣无极……
这些人之中,除了那个变态的叶夕照,哪一个不是历经生死,熬过漫长岁月才走到今天?
可是反观南宫,却只用了区区五年出头、六年不到。这份差距……何止天差地别?他虽然还没真正跨过那道槛,只是看到了而已,但别忘了,他也还很年轻啊!
双十年华,正值青葱年少,多鲜嫩!
所谓男人三十一枝花,南宫还是个花骨朵呢。那么谁能保证,待到花开烂漫时,那扇门就不会对他打开?
能养出这样的一个儿子,老皮匠足以自豪,望子,子成龙,不外如是乎。
南宫能感受到他的自豪,自己也为此而自豪。但是为何,他却在这份自豪的背后,同时也听到了老皮匠深深的叹息?
因何而叹息?
因不幸而叹息。
就仿佛,南宫的自豪,以及他的自豪,就是不幸的根源,有多自豪,就有多不幸!
嗯,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南宫还是不懂,于是继续问:“为什么?”
因为我成长得太快,所以二叔要来杀我了,这是为什么?
而这时,老皮匠却忽然沉默了下去,只是以一种很深沉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到骨子里去。
沉默,就是不说话。
但不说话的原因也有很多,老皮匠是不想说?不肯说?还是不敢说?抑或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
没人知道。
忽然“噗”的一声,老皮匠忽然喷出了一口血,喷得身前的南宫满身都是,面容随着这一口鲜血的喷出,而瞬间枯萎了下去,仿佛一下子便老了几百岁。
“爹!”南宫大惊,瞬间六神无主。
事出突然,连半点征兆都没有。或者说,是有征兆的,只是他没看到而已。此时鲜血还在脸上滴落,遮住了眼帘,南宫也不顾得去抹。
“怎么会这样?轩然!轩然……”他一把拉过林轩然,大喊道:“快!快看看我爹!”
林轩然早就见到了南宫没有见到的那些征兆,这时慌而不乱,当即出手替老皮把脉。可是不过三秒,她的脸色就突然大变。
玉手一晃手,那个小药箱就出现在手中,林轩然有点慌乱的翻出几瓶丹药,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股脑的往老皮匠嘴里倒。与此同时,她的指尖更是亮起了前所未有的光明,不要命的倾洒而下,瞬间便将老皮匠笼罩成一个耀眼的光茧。
见此情形,南宫更慌了。
因为他从没见过,从来都淡如止水的林轩然如此严阵以待的样子。
更因为他认出了,林轩然此时洒下的光明,并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圣愈之光,而是更加神妙的……神愈之光!
顾名思义,那还是连神受伤了,也能瞬间治愈的光。
而对于人类而言,这种光才是真真正正的——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能保住你的命!
然而如今……神愈之光,能救回老皮匠的命吗?
光辉仍在倾洒,但林轩然圣洁的脸,却忽然暗淡了下来。半响,光芒消去,露出了老皮匠的枯老面容,以及紧闭的双眼。
“太……太晚了……”她颤声说了一句。顿时,南宫的心便随着光明的消散,而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可能!”
他有点粗暴的一把推开林轩然,自己伸出手去,抵住老皮匠的心口,真气、异力、以及神龙赐予的最纯粹的光明……不管什么力量,总之就不要命的往外输送。只要能让老皮匠好起来,他那就拼命的送,哪怕送掉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不可能……不能会太晚的……你看,外面月亮才刚升起,还早呢……”
“爹……您起来啊!”
“您睁开眼睛,儿子陪您喝酒……”
南宫呢喃着,呼唤着,声声沙哑,声声心碎。这一刻的他,慌乱得像是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然而下一刻,他便已颓然松手,面若死灰。
轩然说得对,太晚了……
如今是下半月,窗外挂着的是下弦月,下弦月只会出现在下半夜……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
老皮匠经脉尽碎,气海枯萎,就连他的元神,也如同风中残烛,不见缕光,真气输入他的体内,还没来得及运转,便已消散。
原来真的……已经太晚了啊!
“爹!”南宫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小书……”
或许是回光返照,也或许是神愈之光以及南宫的力量起了些微作用,老皮匠忽然虚弱的开了眼睛。他抹去南宫脸上的泪水,微笑道:“爹早已经不行了……你就不必……不必让家嫂费神啦……呵,六手先生的医术虽然神妙,号称……阎王不留!可是终究……终究不能与阎王争命啊……咳咳……”
“爹……”
“不要说话,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让爹说完!”
南宫不敢再开口,只是含泪看着他。
老皮匠紧紧抓住他的手,说话因为断续而显得肃穆:“小书……你听爹说,不要去恨……不要去恨你二叔,因为他也是……为了家族,为了……为了这天下……”
“小书……走吧……听爹的,快走吧……”
“带上几位家嫂,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姓埋名……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那就很好……”
“爹很惭愧……世界……”
“世界这么大……但是这么多年来,爹最终还是……还是没能陪你去……看一看……”说完这句,老皮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死了。
直到死,他也没有说出南宫最想知道的那个秘密。
其实他早就应该死了,在来青龙居之前。
只是有一股伟大而平凡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让他给儿子带了一句话,让他能够在死之前,喝上一杯媳妇茶。
如今儿子见到了,话也带到了,媳妇茶也喝上了——还是三杯,所以那股力量,也就自然而然的消散了。
而这股力量,名叫父爱。
看着点点光芒在眼前飘起,那是老皮匠留给儿子最后的笑容。而南宫此时却眼神空洞,不言不语,仿佛失去了灵魂。
他没有伸手去捞,也没有尝试去挽留。
因为他知道,修炼本是逆天而行的事,而到了老皮匠这种境界,身体更是早与天地同,如今死后,自然要回归天地。
当年的梁思琴如此,阿鲁巴也是如此。
只是他们的境界未到,故而她留下了一滴泪,而另一个它,却留下一块宝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死去的时候,同样也会如此。只是不知到那时候,自己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呢?
这是一个修炼者最高的荣耀。
天人合一,死得其所。
这也是苍天对修炼者最残酷惩罚.
逆天而行,死无全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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