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中石迁至北平新居,是一九四六年的早春。他初任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我虽不知这官衔具体为何物,好歹有“金库”二字,到底风光,心里欢喜,连拌嘴也罕少和他拌了。其时伯禽八岁,平阳才四岁,都是吵着吃糖的年纪。我牵着两个小人在房中转了转,在心里赞了回方行长的眼光:房屋虽小,屋内陈设却简而不乱,稍作扫除便可直接安顿;平日里光我一人打理也足够,着实省下一笔雇佣费用。
这么想着便欢欢喜喜地唤他。
——并无人应。回头一看,他早已利落地将书桌收拾出一角,钻研他的账本去了。
也忒无趣。
我心里怨他一句,只因心情愉悦,无心与他计较,径自牵着两小人出门。
院落颇规整,四四方方干干净净。围墙边立着一棵老槐,此时固然无甚妙处,换作日头生猛的夏季,便是一块乘凉好去处。
时值七月,中石一早便往中央银行上班去了。算来他任那金库副主任也有三个多月了,我们的生活同先前在上海老家却并无不同,吃穿用度仍旧只够勉强糊口。中石日夜忙碌,家里事一概不过问;我也默契地不去管他那一堆破账本。他倒变本加厉,前阵子居然找人将他那间账房门锁换成了暗锁,也不知是要防着谁。为此我们又一通吵,他说不过我,只得干楞,幸得伯禽平阳从中劝解。
那日平阳又委委屈屈扯我衣角说要吃糖,我心念一转,院内那棵老槐正开花,虽不见得有多少,摇下来做了槐花饼,也好解解两小人的馋。谁知忙活了一上午,摇下来的花竟铺不满半个桌角。想寻一方巾帕将花晾着,奈何遍寻不得,路过中石那间账房时只略微一瞄,房门竟没锁,漏出大半个屋子的风光。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却发现那个搬家时带过来的铁皮箱子竟还摊在地上,里头的杂物堆了一片。我登时冒火,口中埋怨,仍推门进去帮他收拾起来。翻到箱底时,却冷不丁看见一方洁白手帕。角落用鹅黄针线绣着一个蕙字。
我着实不知该作何想,对着巾帕瞪了半天。明知是他的秘密被我窥去,应当是我有愧于心,却终究做不得没事人。遂取了手帕将花一裹,走出门去。
傍晚中石归家,见账房房门洞开,正欲和我理论,见到我手中巾帕,彻底收声。
你自己说,是不是拿着你那小金库在外面养的相好?
他睁大眼正欲争辩,被我打断。
那就是先前的相好咯?
他眸光一颤,接着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我见他这样就知道差不多猜中了,只是不好发脾气,半晌才软了声气说:
崔中石,你连骗都不肯骗骗我。
这大约是我头一次在他面前伏低,因而他慌起来。我却无意与他再争,绕开他径直走了。整个晚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直至入夜前我气已消了七分,余下三分梗在胸口,犹自撑起凌人的画皮。
翌日一早睁开眼,哪还见得到人,只是床头多了两份油纸包的枣卷果儿。我将一包分给伯禽平阳,忖了忖还是将另一包打开了。我本嗜甜,入京一载却未沾得几次甜味:一来家中实在清苦,二来平日里也不好和小人争食。枣味绵软,像是把半辈子的甜都熬烂在里头。本想给他意思意思留两块,却不料嘴下没留神竟给吃净了。翌日醒来往床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放着两个纸包:连包装都和昨天的分毫未差。他当真连着买了三日重样的吃食,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了:
你要死啦,买稻香村不用钞票的呀!
他不说话,拘谨地立着,嘴角却漏出一抹笑意。
敢情正等我这句话呢。
我被他盯着,脑海中不知为何浮起那个温水煮青蛙的掌故,面上一红,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原本不是什么浑话,我只觉得放他身上着实贴切——便是这样温温软软地将人泡着,待反应过来时却哪里还跳得出去。
得知可以同中石一起回老家的消息,是一九四八年的七月。那时离我最后一次和他置气已过了些时日。算来我们自一九四六年初迁至北平,也快有三年了。期间因中石公务繁忙,我要带两个小人,便一直抽不得空。如今听闻能马上重返故园,着实难掩心中喜欢。我不知怎么记起那句“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便念给中石听了,又说老家虽无桑蚕,桃树倒植有不少。现下回去蟠桃应当尚未熟透,脆生生的正合平阳口味。中石本是一副极困顿的模样,却还是强作欢喜地附和我。翌日下午孟韦接我们去火车站,临行前中石却被人拦下。可笑我当时毫无觉察,读不出他临别那一眼是谓诀别——想来他本是沉敛似水的性子,自然连诀别也做得滴水不漏。
收到中石的来信已是八月初。我读完信,目光在开头的“碧玉吾妻”处流连许久,终是不忍松开那张薄薄的纸。平阳关切,拉着我的手问姆妈你怎么啦。
姆妈没事,只是你阿爸要有秘密任务,很久不回家。平阳会不会想他?
平阳乖巧答会,看我满面愁容,又讷讷地加了句不会。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叹口气。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中石,你怎么忍心。
这一别就是半载,中石这封信写得糊涂,说是教我放心,却只字不提归期,恁地教我盼无可盼。期间另来过两封信,却不是他的笔迹,想来应是孟韦强写来教我安心。我明白他的用意,自然不好拆穿,却抵不过心头不安的苗头簇生,将心脏一圈圈绞紧了。无法,只得撑起一口气对自己说,他崔中石得了美差,自去娇妻幼子快活逍遥去了。叶碧玉离了崔中石,却未必活不下去。如此一来倒免去许多胡思乱想:他既不肯骗我,便教我自己骗骗自己吧。
一九四九年,北平初雪。我们便在茫茫大雪中趁夜离开了这座埋葬了许多记忆的城市。初到香港,我便病倒了。孟韦忙得脚不点地,一边要购置生活用品,一边还要分出精力照顾我。我那时撑着的一口气已到强弩之末,加之烧得迷糊,便顾不得许多。一日神志清醒了些,窗外传来两个小人的嬉闹声,白衣白裤的青年立在窗边静静看着,阳光在帘上投映出一棵挺拔的白杨。
孟韦,你一向最听话,想必不会骗崔婶的。
你实话告诉崔婶,我不怪你的。
你崔叔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孟韦先是被我唤得一愣,猛地转过身来。继而哽了哽硬是没说出话来,一双小鹿眼拼命眨了几下,似是想眨去并不存在的水光。
我心里登时明镜一样,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半年悬着的心思终于得了印证,却并无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我病了几日,不论噩梦美梦,都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孟韦后来帮我在永安百货觅了一个柜员的职务,是我要求的,因实在不好在钞票上事事劳烦他。再往后伯禽和平阳先后上了学,孟韦从谢襄理处接来一位名叫王晓蕙的女子,约莫和我差不多年纪。只说如今国内形势复杂,应故人所托,请孟韦务必照顾好她。我携伯禽平阳去孟韦家拜访时见过她几次,孟韦说她从前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果然容貌端方,谈吐不俗,与我这样的市井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她约莫历过些大事,只是不想说,我们便也不问。
再后来国内形势愈下,孟韦为此日夜奔走,我也不好相扰。再见面时他仿佛老了十岁,只说如今故园不再是故园。问及谢襄理近况时,孟韦却不肯说了,大约是如中石一般的回不来。我叹口气,便也不再问。被这苍凉人世打磨愈久,便愈懂他为国为家委曲求全的一番深意。好在伯禽争气,平阳懂事,年轻时做过清平年月儿女绕膝的梦如今也差不多圆了,唯独缺一个他。
我却不怨他。
他曾在黎明前鹰隼遍地的荒野里留给我一个糖罐,后来糖罐碎了。可我捧着这些碎片,便似有了无尽的甜蜜与勇气,好捱过余生漫长荒芜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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