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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寒是故意慢待王厚,与其毕恭毕敬,还不如简傲一点,至少让王厚不敢轻慢,也多一点敬畏。依照世间的认识,越是有才之辈,越是盛气凌人,王厚他应该能习惯。反正看王官人见到自己后的神色,对自家的评价应是落到了谷底,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只要表现得出色点,升上去一点便是净赚。
也不问王厚来此的目的,尹寒直接找过一只干净的酒碗,为王厚满上,又说道:“庐山险秀,又近着江州,王兄德安人氏,真是好福气。‘曰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李青莲妙笔生花,每次一读此诗,便让人对庐山神往不已。”
尹寒顿了一顿,王厚正想要开口插话。不成想尹寒又抢先一步,继续道:“德安与庐山近在咫尺,又与千里彭蠡【今鄱阳湖】比邻而居,万里长江也在附近奔流不息。湖映山色,江水滔滔,如此胜地,世所罕有。若有机缘,还真是想去上一次。”
“江南是比关西要富庶。”李辰洪随口带了一句,他酒意上涌,也不顾王厚的身份了,“江州水土养人,据说那里的小娘子也比关西的水灵。”
“江南水乡出美女嘛!”尹寒随着身边醉汉的口气笑说了一句,话锋又是一变,“不过……江州是人间胜地,却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被尹寒带起了心思,王厚重重的点了点头,又想说话,不想李辰洪已被尹寒的最后一句说得豪气顿起:“尹寒说得正是!要想立功,还要看我关西!”
尹寒却摇头,“治军必先足食,足食必先养民。关西水土已远不如汉唐时的富庶,一场大战便能让各路的粮储耗光。没粮没饷,光靠关外输送,空耗民力,朝中也难支持。”
“尹寒说得是。”李辰洪立马接口道,“俺还在延州的时候,吃过关东运来的麦子,也吃过蜀中的稻米,不过还是关中的谷子好吃。”
一番对话几乎变成了尹寒和李辰洪的一搭一唱,王厚几次要开口,都没找到机会。
尹寒又道:“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王、赵二人问道。
“屯……田……!”
“还有市易!”王厚终于能插上话了,他急急地说着话,仿佛要从嘴里迸出来,“在渭源开办榷场,不但能抽取税入,还能顺便收些租佃,不用劳烦国中转运。更能让青唐诸多蕃部亲附大宋,实是一举多得。”
听到这话,尹寒心中一喜:‘终于套出底了。’
一直故意不让人开口说话的机会,让他压着闷着,等到瞅准时机再稍稍放松,便会如王厚这般不由自主的将心底所想都暴露出来。尹寒他化用了一些自己所知的常识,又融入了一点不算出奇的见解,只通过话语的组织,把准了王厚的脉,就轻而易举地套出了王韶的计划。
渭源就是渭水的源头,犹在伏羌城上游近三百里,已经深入被青唐吐蕃窃据的土地。看起来,在渭源开办供蕃汉交易的榷场,便是王韶收服青唐、开拓河湟的第一步计划。
既然已经了解了一点对方的底细,再因势利导,或反驳,或赞同,把对话的主导权掌握在手中,骗过眼前的毛头小子,太容易不过!
“没错!王兄说得正是!有钱有粮,方可出兵打仗。”尹寒先附和了王厚一句,却又言辞恳切的说道:“不过两件事都是要大费周折。须得缓缓而行,不可希图一蹴而就。”
“是啊!”赵隆忙点着头,“来往边境有多少家回易商队,还有他们身后的官人们,都是不想开榷场,会妨碍到他们赚钱。”
赵隆无心的插话正说到点子上,尹寒得他提醒,精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内!若身后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业?开榷场,行市易,不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兴市易,断人财路,必惹众怒。当弹章交加而上,又有谁能安心开拓河湟?”
尹寒正正说到王厚的心结上,他双眉微皱,有些无奈。看了看尹寒,他欠起身虚心问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难,秦州沿边地广人稀,只要见缝插针,在屯垦处筑堡而守,两三年内便有小成。通过屯田兵来震慑周边蕃部,打击悖逆之辈,再公平处断蕃汉纠纷,赐亲我汉家之蕃酋以官职,以收人心。使其为我用,而不为西夏所用。曰后攻打西贼,他们也便是助力!”
尹寒说的安定边疆的方法,从古到今,一脉相承,也算不得什么独创的见解。但王厚已被尹寒前面的话所打动,不住的点头,只觉得眼前的尹寒实是有大学问,大见识。
尹寒不再说屯田市易之事,能说的都说了,再深入说下去自己就要露底,话头一转,轻轻叹道:“不过关西早非胜地,出产已远不及汉唐,否则也不需辛辛苦苦的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黄河的流水冲掉了,而黄河也因此变成了黄色。这可不是好事!不仅关中良田尽丧,连天下都遭其患。”
尹寒说得郑重,王厚身子前倾,用心聆听。
“如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从关中而来。若是在潼关之前,黄河水流湍急,泥沙随水而流,但出了潼关之后,河水顿缓,其中所带泥沙便会沉积下来。”尹寒向王厚举起酒碗,没有过筛的浊酒中,许多酒糟随着酒碗的晃动而载浮载沉,‘绿蚁新醅酒’说得正是这种没有滤过的酒浆,“听说汴河便黄河水而泥沙淤积,必须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赶不上河底抬高的速度。”
王厚点头称是,他去过东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连接黄河的河口附近,堤内的纲船甚至比堤外房顶还高,都是因为黄河泥沙倒灌的缘故,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驱动大批民伕和厢军。汴河两岸的百姓,为此苦不堪言。
尹寒把酒碗放下,碗内的浊酒渐渐定下,而酒糟便沉到了碗底:“你看,只要水流轻缓起来,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沉淀下去了。欲治黄河水,先治黄河沙。欲治黄河沙,则得先从沙土来源着手。否则任凭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应急手段,决堤改道也是或迟或早的事情。”
“尹兄弟说的正是。”听得尹寒说得通透,王厚不自觉的喝了口寡淡无味的浊酒,叹道,“庆历八年【西元1048年】六月,黄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阳县】决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们为了是填塞决口,还是顺势将河水导往北流,闹了几年也没见分晓,后来勉强行事,也没成功。
到了嘉佑五年【西元1060年】,大名府魏县第六埽决堤,分出一条支流,由笃马河向东入海。黄河经由东流与原来的北流同时入海,号为二股河。黄河一分为二,是堵是疏,还是任其流淌,从仁宗朝吵到了现在。富、韩、文几位相公,没少在廷上争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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