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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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破月倒在广禄棺材铺门前那年十五岁半。
    其时距离他进城，只有短短的十几天。那会儿面色发黄，嘴唇干裂，两眼变得越来越大，目光呆板而无神。
    棺材铺老板孟广禄的女人姚氏走出来。
    仔细查看了一下。
    当她确定无事，对方不是痴汉疯子，才用脚踢了他两下，喊道：“哎，要饭的，你最好走远点——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我家门口，怪晦气的……”
    云破月耳中听到，想爬起来，只是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
    每个人饿了三四天没有吃东西。
    都会出现这种状况。
    姚氏叫了两声，见这人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一动不动，心中也有些害怕。但是她一个女人，身单力薄，又拖他不动。再者说，她怕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患有什么烈性传染病！
    人死在自家门口毕竟很不吉利。
    按理说，卖棺材的不应该随便嫌弃别人晦气，因为他自己从事的也不是什么能给别人带来好运的的职业。
    如果不是需要，万般无奈，相信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光顾棺材铺。
    那种黑不溜秋的大木匣子摆在那儿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凄清和沉闷之极！
    大家平日逛商场，只要一看见“打折”和“买一送一”，“亲情回馈”，即便不蜂拥而上，总难免心向往之。踮起脚来瞅上两眼。
    管他送什么？
    就算一条毛巾，一支牙刷，一沓餐巾纸和一包牙签也是好的。
    但是这条醒目、鲜明的广告语显然不适合棺材铺。
    别说买一送一，就是送二，送三，恐怕到任何时候也不会顾客盈门，为了争得那份无私的馈赠而挤破了衣服、踩掉了鞋子、打破了头脑！
    你什么时候看过每逢佳节，卖棺材的人站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喊：“逢年了过节了，清仓甩货放血了……”
    没办法，这是个低调的行业。
    而且可能许多人不知道，棺材，作为一种应用特殊且使用频繁的商品，那种黑不溜秋或红不棱登的大木柜子，其实价格是相当不菲的。
    虽然赶不上红木家具。
    但至少比那些桌椅板凳、寻常摆设要贵的多！
    而且之而且，多数情况下，一口报价。
    要多少是多少。
    甚少讨价还价。
    第一，登门来的顾客，眼有泪痕，神色悲戚，大多属于急用。不会为了那几个小钱计较。
    第二，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一个镇子或者一座城中，卖寿衣寿具、花圈棺材的店铺其实很少，至少不是那么应接不暇。竞争性要少一些。
    第三，不好砍价。措辞很难。
    平时为了买一件衣服，可以走上三十家商场，和店主绕上四个小时（甚至更多）舌头，只为了节省几十块钱。
    最后欣然成交。
    买者高兴、卖者欣喜，大家双赢。
    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不管说的怎样慷慨激昂、可怜兮兮、设身处地、亲如一家，不赚钱人家肯定是不干的！
    但这些原则很难应用于棺材铺。
    谁见过买棺材的眉飞色舞砍价，卖棺材的老板则兴高采烈地周旋？
    买的说：“你给我便宜点，这回我爹死了用你的，下回我妈死还上这来？”
    或者棺材铺老板尝试拉回头客：“大夫人没了你多花两个钱，夫妻一场，不要紧。等下回小老婆那个我一定照顾，八折起价，买一赠一……”
    不像话。
    理清了这层关系，就能明白双方其实是在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心态微妙复杂的变化下完成了交易。
    卖的不准备套近乎，培养彼此关系，你来我往。
    只要你不是穷到一穷二白，家徒四壁，谁家死了人会用竹席卷巴卷巴一埋了事？
    只要需要，迟早会上门。
    而购买方固然心痛，但又无可奈何，在亲戚朋友之前、大庭广众之下，面子总还要照顾一点。若是太过于放纵，太过于计较，磨磨叨叨，翻来覆去，锱铢必较，难免会给人以亵渎死者不敬之嫌。
    悲痛不但要表示，孝心更需要去表现！
    大不了一边不情愿地掏出银子，里边心疼肝疼，一边暗地里咒骂老板的祖宗八辈儿：“这个该天杀的，发死人财！将来全家不得好死！”
    正阳街广禄棺材铺老板孟广禄干这个行当已有二十年了。
    虽然没有发财，家有广厦千万间，但是处境也相当不错。
    独门小院，穿绸挂缎。
    夫妻两个从十年前就开始不挨粗布衣衫的边了。
    抽烟要抽过滤嘴儿的，渴了要喝罐装水儿的，吃肉要吃后里脊儿的，打麻将要打五百起底儿的！
    间或孟老板每个月也要去一两次城里的青鹭街。
    那是附近有名的红灯区。
    一开始老婆姚氏自然是坚决反对，眈眈相向，两个人为此还爆发了几次世界级大战。
    据说有一阵子孟广禄脸上通红鲜艳、一览无余的抓痕就是妻子尖利的指甲造成。
    只不过他一直遮遮掩掩，闪烁其词，声称那是赏玩家里新近购买的宠物“波斯猫”时被那个白毛蓝眼睛的畜生给挠的！
    街坊闻之无不窃笑。
    孟广禄感觉自己在邻居跟前，已颜面扫地，彻底丧失了做男人的自尊。而今后不能去花街柳巷，亲近芳泽，又尤其令他怒火中烧，可是又奈何不了家中那只凶悍异常、牙尖嘴利、擅搞武斗的母老虎，于是灵机一动，玩起了消极怠工。
    具体说就是装装病。
    不吃不喝。
    什么时候等姚氏出去，他再爬起来，把能找到的吃的东西填进肚子。之后再躺回到炕上装死。
    要是老婆问起来那些丢失的食品，他一面有气无力地哼唧，不是推给馋嘴的猫，就是诬陷贪吃的狗，再不就干脆把责任全部栽给圈里那只蠢头蠢脑的猪。
    其实他那点心思姚氏哪能不明白？
    装病倒不算啥，可是他这么一通折腾，半个月下来，棺材铺的营业额却直线下降，销售利润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五。这可不是好玩的？
    姚氏横眉怒目，不觉无明火起，她想冲上去，揪起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抡起拳头一顿痛打！又转念一想，自打两个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近来丈夫说起这件事就要流眼泪（其实是用藏在手心里的辣椒熏的），不觉气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