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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格兰特湾里一处不起眼、但在当地很有名的小海湾。海湾附近一片荒凉,连觅食的动物都很少看到,出口狭窄,只能通行小船,海燕和海鸥在远处盘旋鸣叫,四周是高耸的悬崖,带着咸味的潮湿空气将悬崖表面腐蚀出很多细小的孔洞,海风猛烈吹过时会发出细长的、类似哮喘病人一样细长低沉的喘息声,崖壁上永远都是湿漉漉的,长着一片片湿滑的苔藓,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悬崖的顶端通到海湾里——如果没走过你可能很难发现它。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海湾,进来不容易,出去更困难,所以成了那些胆大妄为的人从事非法交易的理想场所,当然,要想成为合适的地点还需要很多其他条件,比如荒凉、混乱、贫穷……现在正是夏天,季风从大陆的南端一直刮向大陆的北端,这也是从波多莱斯向卡特加特偷运——既包括货物也包括人——的最佳季节。
夜幕降临,关于这个过程有很多说法,还有比如夜幕升起、夜幕拉开,但是结果都是一样的——天渐渐的黑了。海面上模模糊糊,仿佛升腾起朦胧的水雾,从海湾里望出去,出口时隐时现,似有似无,像在夜色后面微微张开的嘴,带着诱惑和危险,在这张嘴的后面、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好像有一张脸正在神秘诡异的微笑,让人感到一丝紧张和不安,四周的悬崖也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到,却能感受到,一种冰冷、坚硬、巨大和沉重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在身边。一条斯迪亚单桅帆船静静悄悄停靠在紧贴悬崖的地方,缆绳系在崖壁上,海湾里的水面风平浪静,帆船几乎一动不动,如同一块漆黑的礁石与悬崖融为一体,又如黑暗中收拢翅膀的蝴蝶,黑夜成了它天然的保护色。斯迪亚帆船是一种有些古老的帆船,名字起源于八百年前横行大陆北方的斯迪亚海盗,曾经被广泛使用,这种帆船的吨位有限。渔民、海盗都在根据自己的要求不断的对他它进行改造,就像车夫总是根据喜好装饰自己的马车,所以几乎每一艘斯迪亚帆船都不一样,不过无论如何改造看起来都显得古老、陈旧,缆绳依旧还是粗麻绳、过时的舵和轮子以及装指南针的抽屉都像博物馆里的展品,但是这种不起眼的小帆船很适合在近海航行,而且速度比较快。
几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悬崖的顶端,在黑夜里,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如同一个一个的皮影,他们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商量什么,还有人用手不停笔画着,然后慢慢排成一排,一个跟着一个沿着小道缓慢的、小心翼翼的走下来 。每个人都穿着几乎一样的斗篷,有的看起来很不合身,斗篷上的帽子套在头上,帽子下面的扣子紧紧系着以免被风吹掉同时也挡住了包括鼻子的大半张脸,斗篷都被海风吹的鼓鼓囊囊的像一些小气囊,除了大致的身高,性别、年龄、甚至胖瘦都看不出来。潮湿的崖壁有些滑,人们一小步一小步谨慎的向下走,微微张开双手保持身体的平衡,后面的人紧紧盯着前面的人,连落脚的位置都尽量保持一致,先伸出脚试探着踩在地面上,稍稍用力,当确信没有问题的时候,整个身体的重心才向前移动,即使如此也避免不了微小的、有时令人心慌和恐惧的晃动。仔细数一下,一共有六个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中等身材、魁梧健壮的男人是首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和最后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背包,压的他们歪着脖子抬不起头。如果你看着他们你会很着急,因为他们走的太慢了,但是他们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就像考试的时候,监考的老师觉得很无聊,但是学生们却觉得时间不够用一样。足足有二十多分钟,这些人总算是走下来了,海滩上遍布着圆形的石块,他们从一块石头上一大步跃到下一块石头上,停一下,整理整理斗篷,收拢双脚,仔细的看着前方,再跳跃一次,就这样一下一下向单桅帆船跳过去,好像在做某种健身运动或是举行某种原始神秘的宗教仪式。
人们把装着面包、饼干、鱼干和固体饮料的背包送进船舱摆在靠门的角落里,那里还有三个装淡水的半人多高的大桶,一个有些驼背的矮个子男人脱去斗篷,一边整理物品一边低声清点,居然用古老的斯迪亚语数数。船舱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木质的三角形供桌,供桌的两边与两侧的舱壁连为一体,看起来是和船舱一同打造出来的,上面摆放着两个镀金的神像,一个是几乎在整个大陆上都通行的、最有影响力的太阳神,一个是北方斯迪亚人的海神(由于当年斯迪亚人创造的“丰功伟绩”,那些在海上做非法交易的人一直都对他们倍加推崇),海神手里挥舞着一面由骷髅和滴血的尖刀组成的斯迪亚海盗旗帜,而太阳神手里却高举着一根象征神圣和正义的权杖,神像下面放在一个东方式的三脚香炉,里面是几块未点燃的圆形熏香,散发出清淡的香味。这种多文明不同信仰不同意义的简单拼凑像一盘不同口味凉菜的拼盘,能够迎合供奉者各种各样的心里需求。
多数人已经脱去斗篷。首领穿着一身旧的粗布高级水手服,衣服上的金色亮线已经完全脱落,只剩下两条细长的、笔直的衬布,头上的那顶海豹皮三角帽把他和其他人区别开来。首领在船舱外和两个船员低声耳语,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切口和土话,海盗的很多切口都是斯迪亚语或者是从斯迪亚语发展而来的,他们以说斯迪亚语为荣,那并不仅仅代表着学识、经历和骄傲,更重要的是一种职业的归属感,人们总是免不了对有共同语言的人产生亲切感,就像一听到说家乡话的人就想上去攀谈。矮个子将固体饮料加入开水壶里,笑眯眯的用一根细木棍不停的搅动调制饮料,似乎那种饮料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加入水中的那种半透明的固体是村民们用类似晒盐的方法制作的。两个没有脱掉斗篷的人并排坐在船舱一侧的长凳上,斗篷上的帽子已经拉下来,其中一个是尼卡,另外一个是个中年男人。
尼卡昨天晚上从别墅出发就一直待在马车里,马车的窗户被遮挡的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光线,即便是白天也非常昏暗,尼卡一路似睡非睡,眼睛沉沉的闭上,很快又朦胧的睁开,他以为自己刚刚睡了一觉,他也非常希望无聊的时间能够这样不知不觉就过去,但是很快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美好愿望产生的错觉,其实一秒钟前他才刚刚闭上眼睛,他急切的想要睡上一觉,就像一个患了失眠的病人,越是着急就越是睡不着,连数数也没有耐心,即便闭上眼睛也很快就被外面的嘈杂声和马车的颠簸惊醒,他无可奈何的、反复平复心情,渐渐的,就像一个对生活完全没有追求的人,没了渴望,所以不再焦急,静静的开始思考睡不着的原因,迷迷糊糊的回想着那些已经忘的差不多的生物学知识,甚至试图理解一些更深层次的心理学甚至是哲学的意义——他模模糊糊的认为他的处境是有着深刻原因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因为意识有些模糊产生的混乱的错觉,一会儿他又想到图巴,想到村民的贫困,想到佐尔格、阿列兹和他们的对话,随后美丽的妮娜笑盈盈的向他走来,他觉得应该带着她去帝都,帝都吗,那就应该回家了——于是又看到了妈妈和父亲,还有管家和子爵……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又好像有道理的、似乎互不相干又好像有着微妙联系的想法使他的头脑变得更加混乱,像一个只有演员却没有导演的大舞台,就这样,尼卡迷迷糊糊的、渐渐的、反倒是轻轻的睡着了。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疲惫不堪的尼卡被送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又被关了起来,吃过晚饭,一路护送他的中年男子和他一起被蛇头带上船,现在,船上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虽然中年男子一步不离的跟在身边,他依旧感到孤独,隐隐的还有些不安,舌头不停抿着因紧张而干硬的嘴唇,脑袋转来转去的左顾右盼——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而且什么也不想看。尼卡焦急的等待着开船,心情忐忑,好像不开船就不能平静下来,如同大战之前不可避免的亢奋,即使是那些老兵眼皮也会跳个不停或者睡不着觉。
“天气不错,除了水面上有雾气,不过很快就会散去的。”中年人突然自言自语说道。
“啊——,看来你是个行家。”矮个子驼背继续低头调制饮料,“以前干过?”
“什么?——啊,没有,当然没有。我是在海边长大的,没干过你们这一行。”中年人好奇的看着矮个子驼背,摇摇头,似乎认为他的话有些奇怪,同时微笑着露出十分明显的高傲神情,显然很看不起“这一行”,高傲的神情在他脸上凝固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消失。
“是啊——这一行,这一行,经常有人这么说,可谁又是天生就干这一行的能。”驼背没抬头,但是却知道中年人在想什么,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也“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说着,连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像说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很多时候人的直觉比感官更灵敏,能感受到更加丰富和微妙的内容,只是因为我们无法解释这种现象而时常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只是很好奇,很有趣。”中年人找了个委婉的理由避免不必要的尴尬。
“每天都是在刀尖上混日子,没什么有趣儿的,谁会看着血淋淋的场面兴高采烈呢?除非是吸血鬼。倒是那些有钱人,从来不在乎穷人的死活,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过上好日子。”驼背的动作和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你们如果曾经路过海岸大路就一定会看到路边的那些绞刑架,多少年了,那些绞架从来没有空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再换上一批新的,好像总有人排队等着争先恐后的被挂上去,谁能想到,这年头那些烂木头绞架倒是成了抢手货!政府经常派人维修那两排绞架,就像牧师雇人维修神殿广场上的两排灯架,只不过一个挂着太阳神明灯一个挂着尸体,一个是明亮的一个是冰冷的,一个向世人展示太阳神的威严和慈善一个警示穷人不要铤而走险,一个在夜间闪耀着光芒一个好像比夜还黑。调好了,总算是调好了,来吧,喝上一口,我加了点儿枸杞……”驼背把饮料送到两个偷渡客手里,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到嘴边,眯起眼睛,轻轻的吹气儿降温,液体表面升腾的热气被轻轻的吹散了,“你们都是外乡人,应该是考尔尼人吧——别奇怪,我送过各种各样的人,什么地方的人我只要一听口音就知道了,你们对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事情当然不清楚,那些被绞死的人——他们可都是干这一行的。”驼背抬起头看着两个人,尼卡惊讶的从驼背的眼睛里看到了冷酷和凛然,好像他已经知道自己可悲的下场,但即便是如此他也决心一定要干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尼卡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使一个人对一种罪恶的勾当产生如此坚定的信念呢?尼卡觉得魔鬼正在黑暗中微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啊,在波多莱斯,对走私的打击确实是毫不留情。”中年点点头,颇为感慨。
“可是不走私能干什么呢?但凡有办法,谁也不会去干这玩命的买卖。说到底,其实我们也是生意人,做生意都要有本钱,我们的本钱只有一样——那就是命!至于其他的,我们可是什么也拿不出来了,就像人们常说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尼卡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驼背好像就是一个能说话、能活动的死人,他没看到路边的绞架,没看到挂在上面的尸体,但是他能想象到那些一身碎布片样的破衣、眼睛突出眼眶、脑袋歪向一边、身体垂向地面的尸体在绞架上摇荡的可怕的样子,是啊,即便是尸体也是会动的,就像驼背虽然活着也像具尸体,他们有区别吗?可他又是怎么变这这样的呢?他对自己的生活也并不满意,但是他依旧很坚定……一时间,尼卡张着大嘴,被自己头脑里冒出的这些可怕的想法吓坏了。旁边的中年人也没有继续说话,静静的闭目养神,显然是不想再说什么了。
开船了,单桅帆船小心翼翼的向出口驶去,他们非常谨慎,没有点风灯。一驶出海湾,戴海豹皮三角帽的首领就举起单筒望远镜不停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好像对什么非常不满意。像中年人说的那样,水面的雾气渐渐散去,本来看起来像蒙了一层青纱的夜空变得清朗了,一轮满月像明亮的刚刚擦拭过的玻璃灯罩悬挂在空中。
“这天气真是好的有些可怕啊!”驼背的话令尼卡感到非常诧异,难道“好”也是“可怕”的吗?!
蛇头非常熟悉海上警察的巡逻规律,海况也很好,所以偷渡异乎寻常的顺利,很快就越过了波多莱斯和卡特加特的水上分界线,帆船向一座漆黑的、不知名的小岛驶去。偷渡船在岛屿的阴影里躲避了一个半小时,等到卡特加特海警巡逻船出现又离开、远远的看不见了,才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的从黑暗的阴影里冒出来,躲避着被月光照的明亮的海面,在黑影中拼命向北行驶。但是很快,船上所有的人都发现,他们被五艘突然出现的卡特加特巡逻船包围了,其中的两艘一直隐藏在小岛的另一侧看不见的地方,显然是早早就准备好的,轻松的切断了偷渡者们的退路并从后面逼近上来。巡逻船的速度比单桅帆船快,更灵活,而且占据有利位置,帆船的舵柄很长但是弧度却太小,这种设计使它转弯非常困难。巡逻船形成一个钱袋形的包围圈,而且越来越小,留下的缺口也逐渐收紧。巡逻船从不同的方向挤压过来,偷渡船被驱赶着只能绝望的向北行驶,像被猎人们追逐的野兽,但那里也是死路一条,是艾力切尼暗礁,它突出海面的部分像一排排鲨鱼的牙齿,在明亮的月色下闪着朦胧幽暗的黄光,事实上偷渡者已经无路可逃。
对于这起突发事件尼卡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管家已经向他说过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场阴谋的重要参与者,甚至暗暗窃喜。但是现在,尼卡不得不装出一副和其他人一样焦急、惊慌的样子,跟在驼背身后在船舱两侧走来走去,透过舷窗不停的向外张望,驼背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像一个跟着师傅的学徒或者是一个没主意的孩子,不知道是事实还是因为心虚产生的错觉,他总是觉得自己的伪装非常低级,动作既滑稽又生硬,他提心吊胆,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尼卡看着驼背有些不协调的动作,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那几个被烧死的山民,觉得他们似乎非常相似,简直像极了,就像佐尔格和阿列兹,还有村民和那些佣兵。“是不是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呢?”他愣愣的站在着,双手扶着舱壁,眼睛望着窗外脸上却露出沉思的神情,好像在想着心事。尼卡看到甲板上一个黑影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捂着脸,痛苦的摇晃着脑袋,好像在悲伤的哭泣,像是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孩子,尼卡知道那是一个蛇头,觉得他很可怜。
偷渡船上挂起白旗,停止了无畏的逃跑,所有的人都站在甲板上自然的排成一排,尼卡站在最后,他的身边是那个中年人,隔着中年人是一脸平静的驼背。“总会比在菠多莱斯要好得多。”驼背小声嘀咕着,好像是在安慰大家,告诉大家其实这样的结局很不错,即便不好但也不算太坏。
一个漆黑的影子靠近偷渡船,一个军官和几个士兵登船。军官穿着一件大衣,看不出兵种和军衔,他举起手里提着的油灯,仔细打量老老实实排成一排的每一个面孔。军官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好像要刺入肉里,当他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毫无表情,令人窒息。在昏暗的油灯下,军官那张白皙的面孔和几个罪犯深颜色的、苍老干涩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令人意外的是,反而正是那张白皙的面孔、而不是那些亡命之徒看起来更令人胆战心惊,在漆黑的夜里,仿佛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罪犯的头领在面对军官的时候,立刻因为胆怯而讨好的笑了,当军官看向第二个人的时候,凄惨的笑容依然停留在头领的脸上。军官看到第三个人的满脸带着泪痕(就是尼卡看到的那个曾经躲在角落里的人),失望的皱了皱眉,当他看到最后两个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
“把这两个人带走。”军官指了指尼卡和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
其他四个人据后来海警部门上报的报告中称:在抓捕过程中激烈反抗,被当场击毙并附带尸检报告、现场勘测报告和主要警员的证词,至于死者的身份一定是有待证实并且不会再有下文,报告对尼卡和中年人则只字未提。就这样,一起一般性的偷渡事件被记录在案,和其他的类似材料一起成为历史文件被堆放起来,而对这段历史的真正主角却没有提到一个字。当后世那些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责任感的学者们偶尔翻阅到这些卷宗的时候——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去查看这些档案——一定会展现出丰富的想象力,提出各式各样的猜测,于是,历史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了、耐人寻味,成了一个可以无限放大和缩小的迷被永远的津津乐道或者干脆被彻底遗忘。对于小说家来说,真实是很难写出来的,对于历史学家来说,真相也是很难弄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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