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江湖

第二十七章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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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要去明华城,杀府君胡澹?”李念尘把嘴里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一脸惊愕。
    在最初的交流之后,李念尘与卫朝雪之间的关系有了不小的进展,卫朝雪也不像刚刚见面时冷冰冰的样子了,虽然仍是没有给李念尘什么好脸色看,但比起先前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已经好多了。
    但两人交谈不过数句,当李念尘问起卫朝雪日后打算时,这清冷少女的回答却险些让他噎死过去。
    她见李念尘这幅表情,不屑道:“怎么了,有问题么?”
    李念尘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问道:“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卫朝雪倏地站起,面纱抖动,显然心情很是激愤,但声音仍然尽量刻意保持了冷淡:“有什么好考虑的,胡澹狗贼,与五军都督府相勾结,杀我卫氏满门,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李念尘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卫朝雪淡淡说道:“我想让你帮我。”
    李念尘霍然站起,不可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卫朝雪冷笑道:“你已经杀了五军都督府的人了,难道还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吗?”
    李念尘急道:“那,那也不是……”
    卫朝雪转过身去,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地修长,而又孤独。
    她忽然抬手,揭下了白色的面纱,回头说道:“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你昨日,为何要救我?”
    李念尘再次见到她的容颜时,已经没有了之前初遇的惊艳,但仍是感觉到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心中有刹那间,一片惘然,闻听这女子问他,他下意识道:“路见不平,自当行侠仗义,这是我辈中人本分,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卫朝雪展颜一笑,清冷中带着一丝戏谑:“他们可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你就不怕我真的是什么在案要犯,就那么冒冒失失来救我了?”
    李念尘在她如水明眸凝望下,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心虚,又听她这么说,忽然地,就感觉一点怒意涌上心头,他愤然道:“姑娘不必激我。我李念尘虽然不是什么江湖大侠,但是恩怨分明总还是懂的。五军都督府里,尽是些仗势欺人的卑劣之徒,哪里会做什么为国为民的好事了!”
    卫朝雪一愣,没有想到眼前这少年对五军都督府的怨念也极深,不由得出声试探道:“我听说云霄宫穆宫主当年曾与五军都督府结仇,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对他们没有好感?”
    “不关师门长辈的事情。”李念尘摇了摇头,似是想起过往之事,双手下意识紧紧握拳,指甲深嵌入肉中,显然心情很是不平静。
    卫朝雪不想不经意间触到了李念尘心底最深的痛苦之处,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说道,声音低沉,忽转黯然:“国朝治下,士农工商,商人最贱。我们李家世代行商,自是被官府中人瞧不起。当年,我爷爷就是因为商人的身份,而被多方打压,最终,活活气死。而现在,我爹也是被……”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却忽然转身过去,看向了门后面突然出现的,同样满面悲怆的李素影,看样子,她已经在那里偷听了很久了。
    李念尘略带一点怒意问:“你怎么来了?”
    李素影摇摇头,擦干泪痕,低声说道:“是何姐姐让我过来看看的,她说你刚受过伤,怕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李念尘低声斥道:“胡闹,我能有什么意外?还不给我出去!”
    李素影这回没有跟他拌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默默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的身影要消失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对李念尘说了一句:“大哥,我也想报仇!”
    然后,她捂住脸,快速地向后走了开去,很快不见。
    李念尘欲言又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卫朝雪在身后冷冷道:“逃避若是有用,还学什么武功。如斯怯懦,就不该踏足江湖!”
    李念尘呆住了,转念之间,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那曾经在明华城里,少年面对所有联合在一起发难的仇人,心中的那一抹无力的感觉,还有在离开李宅之际,一时的血气之勇所夸下的豪言壮语,涌上心头。他面色复杂,一时无言。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发现,纵然自己当年鼓起勇气,为了少时鲜衣怒马纵意江湖的梦不惜逃离家门,流落郊野,直到后来天赐眷顾,阴差阳错成了明华府大派弟子,更是学得一身不低的武功,但他的骨子里却始终充满了商家子弟的谨小慎微,自卑怯懦,潜意识里,始终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武林中人。
    直到此时,卫朝雪的当头棒喝,李素影的哭泣之声仍然回荡耳边,他心烦意乱,良久未决,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晚膳时分,一众人等聚集在客栈里用饭。二十多个云霄宫弟子分别与熟识的人围在五六张桌子旁边,偶尔轻声闲聊几句,除此之外,就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显得安静自然。
    李念尘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挑起一块鸡,半天没有动。
    李沐风奇怪地看着他,碰了碰他,李念尘一惊,手中的筷子“啪嗒”一下落在了桌子上,连带着这张桌子上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
    李素影皱眉道:“哥你干什么?”
    顾唯一狼狈地把打翻了一半的饭碗端稳,抱怨道:“一个个的,怎么都有点不太正常。宫师叔也就算了,从来就没有靠谱过,这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又想干什么坏事。怎么连念尘你也有点不大对劲?”
    李沐风不满道:“怎么说话呢?那是我师父!”
    “好好好,那是你师父。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整天编排宫师叔最狠的就是你这个亲传弟子了吧?”顾唯一耸耸肩,不以为意。
    何清扬安静地坐在旁边,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没有插话,就如同一朵暗夜幽兰。
    李念尘心神恍惚地抬起头,问道:“华羽池呢?怎么没看到他?”
    顾唯一撇撇嘴,说道:“你问他?还记得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红衣女子吗,这小子据说对她一见钟情,神魂颠倒,宫师叔出了个馊主意,让他一路跟随那女子,找机会打动她夺取芳心……你说好不好笑,这样的办法他居然还就信了,就那么傻愣愣地跟了上去。哈哈,想想就觉得好笑,这家伙好歹也是铸剑山庄的少主了吧,怎么搞的没见过美女一样……”说着,连他自己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而笑到一半,见眼前这几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其他几张桌子上还有不少同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顿时大感尴尬,干咳两声,低下头去。
    李念尘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为意,他问了一句之后,就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碗汤发呆,过了一会儿,好似想了很多东西,才忽然问旁边的李沐风:“阿风,你说,我们学武功,是为了什么?”
    李沐风一怔,随即毫不犹豫笑道:“自然是行侠仗义,管尽人世间的不平之事了。”他看着李念尘一脸迷惘之色,惊愕道:“念尘,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李念尘皱眉,他像是考虑了很久,然后说道:“我以前听师父说过,这世间许多不公平的起因,皆是因为贪欲。只要人的欲望还在,那么,种种不平,万千纷争,便永无尽头……”
    李沐风等人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了胃口,听李念尘细细说着这些东西。李沐风忽然一笑,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味道:“是啊,南暝子师叔可谓是一针见血,看的通透。或许人心有了欲望,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只不过若是彼此的欲望起了冲突,这就不是一件好事了。譬如在上位者看来,予取予夺,本是寻常,但在我等眼中,大概就是昏官暴吏了。”
    李念尘没有说话,而顾唯一此刻也没有再开玩笑,闷闷道:“谁说不是。要不是我家那几个长房远房的几个所谓宗子整天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我才不会跑出来浪迹江湖呢!”
    李沐风颇感兴趣道:“哦,那你是后悔了?”
    顾唯一不客气地点点头:“诚然,碰到了你,本公子确实觉得很倒霉!”
    李沐风一筷子扔了过去,顾唯一嘻嘻哈哈笑着拿一个碟子挡住,好在此刻已经有不少云霄宫弟子吃完了晚饭,纷纷上楼休憩,整个客堂里就只有他们几个,不然若是让别人看到他们两个这幅样子,怕是要惊愕莫名。
    李念尘没有看他们,依旧暗自思忖,许久,他看看旁边静坐的何清扬,问道:“清扬,那么你呢?你学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我?”何清扬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李念尘会问到她,她想了一下,低声说道:“最初,可能只是不想让我爹失望吧。”
    李念尘“哦”了一声,有些好奇,他想起两年前当时初遇何清扬,那是在跟随师父南暝子在秦川府之地游历时,偶然救下的一个孤身女子,那时南暝子就觉得何清扬气质谈吐,不同于寻常女儿家,只是因为她始终没有透露身世来历,又兼无处可去,这才将她一同带回了云霄宫。现在回想起来,李念尘忍不住心头疑惑道:“清扬,那你爹现在何处,怎么不见你说起过?”
    何清扬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他不要我了。”
    “呃……”李念尘一滞,眼见何清扬情绪不佳,连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惹你伤心的。”
    何清扬轻轻一笑,低声道:“没关系的。”
    她的目光,柔和而清亮,充满了理解,又似有淡淡的情意。
    李念尘忽然不敢再看,转过身,默默不语。
    这时,李素影的声音响起,她问道:“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没有事情吗?”
    李念尘勉强笑了一下,但李素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心事:“我能有什么事?”
    顿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间,也许并不如同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正义,所以一时有点难以接受罢了。”
    诚然,正义的大侠,清廉的官员,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这一切的一切,永远只会出现在茶馆酒楼的说书先生口中,出现在乡下愚夫愚妇的美好想象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里,没有谁是真正一心为别人而活的。纵使年轻热血如李念尘,在乍听到与五军都督府为敌的第一时间,也只选择了逃避;而白骨道人之前的仗义相救,其本意也只是为了门派的私怨。
    于是,李念尘愈发地迷惘了:“如此说来,这世间,大致就是有实力者为尊,而弱者就只能被动地承受自己的命运。所谓的邪不胜正,大抵也不过是胜负之分吧?但既然如此,我们所谓的行侠仗义,在那些真正站在巅峰的人看来岂不是很可笑?”他越说越激动,话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听到这番话的几人都想反驳,却又无处反驳。
    此刻客栈里,诸如李沐风、顾唯一这些都是资质不凡的武学奇才,头脑上自然也比其他人要灵动的多,李念尘适才所说,他们并非不能理解,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朝那个方向去想罢了,一旦被人意外挑明,他们却都自心中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这时,客栈的门忽然开了,堂中昏暗的灯火闪烁,映照出从外面缓缓走进来的一个和尚。
    几人同时从沉思中惊醒,只见那人一身月白僧衣,宝相*,看上去年岁也有三四十岁了,显是少林派的一位高僧。虽然李念尘等人并未从他身上感觉到丝毫的内息劲气,但此人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气质,让人不敢小觑,只见他双掌合拢,低声颂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淡淡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能在这个年纪想到这些,实属难得。却未免过于着相了。”
    李念尘连忙站起,也不问对方来历,直接就跑了过去,对那和尚深深一礼,道:“请大师为我解惑!”
    那和尚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出尘淡然,他悠悠道:“人身在世,百年之后,亦不过舍弃一副皮囊,尘归尘,土归土。连佛祖也说过:一切皆为虚幻。但这就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只每天混吃等死而已?”
    李念尘皱眉道:“自然不是。人身在世,纵有千般不得意,但如同大师所说,碌碌一生,又与禽兽何异?”
    顾唯一接口道:“正是如此。道家《逍遥游》中有‘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说法,但也未必就让我们什么都不干,等死罢了。圣人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短暂,总会错过一些东西,故而,当下已得,便心满意足矣。”
    李素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竟也会说出如此一番极有道理的话来。
    “善!”那僧人抚掌大笑,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缓缓说道:“既然诸位都知道,做不到与不去做,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又何必非要自寻烦恼,苦求而不得呢?”
    李念尘眼前一亮,似懂非懂,有些明悟,却又说不上来,但他知道,自己今后,可能将用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了。
    他深深下拜,笑道:“多谢大师了。”
    那僧人摇摇头,说道:“这是小施主自己明彻,与贫僧何干?”
    李念尘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而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李沐风忽然警惕道:“大师突然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直到这时,几人才忽然想到问起这僧人来此的目的,这不是因为他们警觉不够,实在是此人气度风采,让人一时折服,生不出敌意来。
    僧人微微一笑:“贫僧与贵派宫飞扬居士有旧,特来与老友相会,不知他可在这里?”
    李沐风恍然大悟,也不管这和尚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连忙点点头:“师父在,我这就去叫他!”
    说话间,他腾腾地跑上了楼梯,同时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僧人双掌合十,声音平淡:“阿弥陀佛,贫僧枯草。”
    “咣啷”一声,李沐风跑上楼梯的脚一歪,险些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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