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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威的展位在我们展位的后面,虽然也是靠中间的位置但是比我们的位置还是差了一些。走近展位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脖子上挂着的胸牌摘下来塞进兜里,然后做出闲庭信步的样子到处看。
我想也许空着手直接过去要资料不太好吧。于是,我先走到其他展位拿了一圈资料。待手上有了四五个袋子时才慢慢走近海威的展位。
展位前面站着一个女孩,正在四处张望。见到我走过来,女孩脸上洋溢起明亮的笑容:“您好,请进来看看。”
她的套装颜色、款式跟我身上的很相似。我们这些底层小职员都是这样的穿着。我心里有点虚,我这样子一看就像是来参展的。
“哦,你好。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的产品,有没有一些资料给我看看?”
女孩的笑容停滞了一下,估计像我这么直截了当地客人不太多。其他那些客人都需要他们百般拉拢才能上道。而很少有我这种上来就要资料的。
“请问您想了解哪些方面的产品?有没有兴趣跟我们的销售经理谈谈呢?”女孩问。
我的目光往旁边一飘正看见Serena的背影,栗色的头发披在肩上。心里想还是不跟她打招呼更把稳一些,便说:“嗯,不用。我们处长派我来看看。我先拿一些资料过去,如果有需要再请我们处长来谈谈。”
我想起昨天来我们展位的那几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是什么公安局的处长。果然说是“处长”手下的人,女孩的热情又提高了一个高度。
她一边忙不迭地把我往里让,一边说:“不知您是哪个单位的?您需要些什么资料呢?我们这里有……”
她一边说一边蹲身下去开始往一个礼品袋里装资料。但是她的动作被一只手给按住了。黑色铅笔裙勾勒面前这个人浑圆的臀部和纤细的腰肢,真是完美的身材。我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
“小柳,你去那边接待,这里就交给我好了。”Serena说。
“哦,好。”女孩看了一眼我走开了。
看着Serena来势不善的样子,我之前满满的信心有点萎靡了。
“你好,这些资料我们不太方便给你。现在请你离开我们的展位吧。”Serena微微笑着,很客气地说,仿佛并不认识我。
我瞬间明白了。那个在北方机场办公楼洗手间里给我洗脸的Serena,和那个在酒吧里轻轻摇晃着酒杯冷漠倨傲的Serena,都是我的朋友Serena。而面前这个客气而疏远的Serena,则是海威的销售经理。我弄混了,是我的错。
“请你出去。”Serena客气而坚决地说。
“好,对不起。”我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
果然是战场无父子,赌场无兄弟啊,我跟她就更是什么也算不上了。看来得另想办法。
我一边默默想着,一边慢慢走出了他们的展位。一回头,看到Serena走回去在那个前面负责接待的女孩耳边轻轻耳语几句。女孩迅速瞟了我一眼,对Serena点点头。
走回我们的展位,我把胸牌拿出来挂在脖子上。见我提着一堆东西回来,芭比高兴地接过来。“哎,我看看海威的资料,到底什么了不得的。”
李乐永听见也快步走过来,但是他的眼睛一扫那些礼品袋,眼神就暗淡下去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拿到海威的资料。”正忙着翻看的芭比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叹了一口气:“是不是?你也不行啊。”
这不像是芭比惯常说话的口气。我正纳闷呢,旁边看着这一切的Vivian忙上前对李乐永说:“李总,要不我想想办法吧?”
李乐永摆摆手:“别白费精力了。他们都认识你,没用的。”
Vivian抿嘴一笑:“我知道。我有别的办法。”
李乐永有点惊讶了:“什么办法?”Vivian神秘地用一根手指挡住嘴唇,弯腰下去用一个礼品袋装了一些本子、笔和水杯之类的小礼品就走出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Vivian就拎着印着海威大logo的礼品袋走了回来。Gee、陆海空、芭比等人都围过来看。
“你怎么弄到的?好厉害啊。”芭比说。李乐永则急忙接过那个袋子翻看里面的东西。
“是你在外面找了两个人去海威的展位拿的吧?”李乐永边看边说。Vivian得意的笑容凝住了:“您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不然你刚才为什么拿那些东西出去。”李乐永说。
Vivian爽朗地一笑:“佩服,佩服。”
李乐永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点点头说:“资料还挺全的。也不知道你怎么教那人说的话,拿了这么多。”
Vivian再次漾起笑容:“我特地嘱咐他找其他人,别找那个最高最漂亮的女人。”
Gee附和着说了一句:“真不容易啊。”接着,他皱起眉头向李乐永抱怨说:“李总,Billy有点不太像话啊,展会开到今天,才来过展位一次。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销售部的人了,但毕竟还是公司的人,用着公司的钱来深圳,却一点儿事都不办。”
李乐永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我,又嘱咐了一句说:“记得回去把资料归档处理。”
然后他平静地对Gee说:“万先生昨天下午来告别的时候他就不在。这些事情不用我去说,万先生早就看在眼里。如果万先生对他有意见会去让秦冠去约束他。如果秦冠都没有管束,那就说明万先生没有管。万先生都不管,你觉得我管会有用吗?”
Gee听了还是有点不忿,但是也没有办法,嘟嘟囔囔地坐下了。
李乐永看看他:“虽然不好管,但说一声总是需要的。你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吧。”
到吃晚饭的时候,很久没有露头的Billy终于来了。他一出现,上午还在抱怨他的Gee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亲热地跟他打招呼。
Billy少有地露出了歉意对李乐永说:“李总,真是不好意思这几天实在有事,都没有太多时间去展位上看一看。”
面对他少有的歉意,李乐永未置可否,看了他一会儿,又喝了一口水才慢慢地问道:“哦,办什么事了?”
Billy说:“我去打听了,沂元机场扩建的设计图纸改了,他们不上双通道的机器了,改上高速安检机。这样的话,咱们拿下这个单子就有希望了。”
李乐永还没回答,Gee在旁边接嘴说:“这个我们早知道了。昨天祝总来过我们的展位。祝总仔细看了我们高速安检机的视频,又问了好些问题。现在大家都知道他对这个兴趣很大。”
“哦,是吗?”Billy的兴头被泼了一大瓢冷水。他不再说话了,低头吃菜。
“我记得你之前说来深圳时,要和香港的那个医生碰面。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李乐永冷不丁地问。
Billy低下的头猛地抬起来,脸上的焦灼暴露无遗。“事情不顺吗?”李乐永问。
Billy迟疑了一下正要回答,手机却突然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名字,脸上的烦躁更明显。他对李乐永摇摇头,起身离开餐桌接起了电话。
虽然隔得远,但是他的怒吼还是把一两句话飘送到了我们耳朵边。
“喂。不行,根本就见不着他。我好不容易拿到了电话和地址,但是根本等不着她。电话通了一次,他说要看病就要去他诊所。还用你说?我早就约了,根本就预约不上。要能预约上我还费这劲吗?不行,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行了,就这样了,挂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回来。然而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已经拿下来的手机又放回了耳朵边。他刚才激昂的神情突然转为颓丧,整个人像是瘫了似地倒在椅子上,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算了,实在不行,就别看谢静雯了,在香港再找个别的大夫看,我不信……”
当听见那个名字时,我的心脏停跳了一下然后猛烈地跳起来。隔着桌子,我迅速看向了李乐永。他的眼睛盯在Billy不停动着的嘴唇上,仿佛眼睛能够替他听一听到底是不是那个名字。
周围的人还在吃着聊着,还没有发现两个面如白纸的人呆坐不动。
Billy突然的一声吼打断了大家彼此聊天的声音。
“权威,权威,我就不信权威的大夫就她一个。”Billy对着电话嚷嚷:“香港的大夫不是英国就是美国的医学院毕业的,都一样。你不用迷信她。金莉莉,我告诉你啊,不许去康复中心。别往里白扔钱,那些小孩和家长都不正常。我看现在连你也不正常了。哭,你就知道哭,哭顶什么用。”
放下手机,Billy并没有把情绪转换过来,而是恶狠狠地盯着手机,好像要把手机看出一个洞来。所以他对于身旁坐着的人情绪变化一无所知。
可是桌上的几个人早就停止了聊天,把注意力集中在Billy的咆哮上。
几个人面面相觑。Vivian很快就发现了李乐永的异样。“李总,你怎么了?”她问。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李乐永的脸上。他的脸色有点发白,目光直愣愣的。
餐桌上的气氛诡异到极点。“谢静雯,”我不由地把这个名字念出来,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转过来粘在我的脸上。Billy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怎么?你认识她?”
我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李乐永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个谢静雯,学医的,后来到美国留学了。”饭桌上的其他人停止了聊天看着我们。
Billy急切地说:“诊所里有她的简介和资质证明。她是美国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博士,北京人,原来在北京大学医学院上学。我看她的年纪好像才三十多岁。应该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吧?”Billy期待地看着我。
他每说一个字就像在我心里砸下一个坑。不用怀疑了,就是她。李乐永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拿目光询问他。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的嘴唇有点轻微地抖动。
都这么多年了,听见她的名字就如同面临一场地震。她对于他还是这样一种存在吗?
那个餐厅的女销售也好,Vivian也好,赵芭比也好,甚至包括我,所有的女人对于他不过是蜻蜓点水,到不了心里去的。
我说不清是心痛还是什么别的痛,只觉得呼吸都难以维持。
“你认识她吗?” Billy看我沉默,又追问了一句。
唇边带着一点凄凉的微笑,我看着李乐永的眼睛回答说:“嗯,应该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北京人,原来是北大的,后来到霍普金斯去留学了。”
“真的吗?”Billy有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Billy终于相信了。他哽了一下,脸上浮起急切的笑,语气更是少有的温和。
“刘西溪,”他说,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咱们俩过去有一些矛盾。我也误会过你。希望你能不要……”
他停顿住咽了一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动着。他一向对我横眉冷目惯了,突然一下子要低三下四来求我。别说他不适应,连我都不适应。
他费力地继续说:“不过那都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我对你个人还是很欣赏和佩服的。你看,你能不能……”
桌上的人都看傻了,这戏剧化的一幕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芭比眨巴着眼睛看我,想不到我还有毕业于美国霍普金斯大学这么光闪闪的厉害朋友。
“哟,现在想起人家来啦?当初你可是好几次把人刘西溪往死路上逼。”芭比突然怼了Billy这么一句。
我心里一惊,今天芭比对我好的有点过分。她平时绝不会这样为了维护我而跟Billy这种硬茬子当面对着干。
Billy的脸色更尴尬,一阵红一阵白的。看着我张了好几次口,嘴唇蠕动几下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看着别人尴尬,我比别人更尴尬。这种被人央求的感觉,有得意,有不安,也有不忍。Billy不管他平时多么嚣张刻薄,也终究是一个为了孩子鞠躬尽瘁的父亲。
父亲,想起这个词我的眼睛有点热了。
Gee、Vivian、陆海空、芭比、Billy全都看着我,我成了全桌的焦点。就连服务员接二连三地来上菜也没有打断这种注视。而我看着李乐永,他沉默地吃着东西、喝着水。
他的故作镇定恰恰说明了他心里的慌乱。他难道不明白吗?这个时候他应该装出适度的好奇心。但是我猜,他已经装不下去了。
我终于把目光放在了Billy乞求的脸上:“谢静雯是我们家以前的邻居。我上学的时候跟她挺好的。你把她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去跟她叙叙旧,顺便帮你说说看。”
Billy惶恐的脸终于踏实了:“那太感谢了,太感谢了。你不知道我已经被我儿子的事情弄得快发疯了。主要是我老婆太沉不住气了。她想立刻带儿子去参加康复课,那种课都是骗人的。我待会儿就把电话、地址写给你。还得麻烦你快一点,我听说她的会已经结束了,明天早上就要回香港去了。我不会耽误她太多时间的,只要把我儿子平时拍的视频拿给她看,然后请她跟前台护士说一声,让我们约个时间。我带儿子去香港她的诊所看。拜托,拜托!”
“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找她。”我说。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Billy不停地说。他语言太贫乏了,说来说去只有这两句话。
Gee看见这一幕晃动着胖脑袋呵呵笑了:“这样就对了嘛。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难免有牙齿磕着嘴唇的时候,大家说开了不就没事了。Billy你也不能太张扬了,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
Gee的话软中有点带硬,但是此情此景,Billy除了低头“嗯”“嗯”两声之外,也不能说别的话。
我却没有因此而心里轻松一点,拿起筷子举着半天没有吃一口菜,一转头却碰上陆海空的目光。他的目光阴沉沉的,里面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西溪,这个卤水猪手特别烂。你尝尝。”旁边芭比伸过来一筷子,一块酱红色的猪蹄放在我的碗里。
看着碗里那一大块有肥有瘦的肉,我再次觉得芭比殷勤得有点过分了。
看着她红艳艳的嘴冲我咧开时,我突然明白了:她不希望我把昨晚的事情说出去。看来她昨晚心愿达成了。
可是李乐永……我看了看桌对面沉默着吃饭的男人。今天李乐永多一眼都没有看她。这样胆战心惊地送上门去就换来这样的结果吗?
他到底是太多情还是太绝情了?
我夹了一筷子菜连同满腹的心事咽了下去。
饭后,心满意足的人们纷纷走到酒楼门口扬起手臂,准备打车回去。
我刚钻进出租车的后座,Billy也跟着钻了进来,坐在我旁边。“那个到酒店以后麻烦你等一下,我写个纸条拿给你。”他说。前排坐副驾驶的陆海空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
回到房间,过不了一会儿就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是Billy。他递给我一张酒店房间里的便签条,上面写着电话和地址。
我迟疑地接过纸条。看我不是很爽快的样子,Billy脸上的焦虑转为哀求。
“刚才吃饭的时候,当着大家我不好说。过去的事情我对不起你,请你帮帮忙吧。拜托拜托了。她明天就要回香港去了。她的号很难预约上的。我老婆都急死了。”
“好。我知道了。”
“她住万豪酒店。你们叙旧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帮我说一下。真的拜托你了。”Billy说,双手拱起作揖。
叙旧?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好,我尽量试试吧。”我接过了纸条。
当我拨通李乐永的手机时,铃声刚响了一声就听见了他深沉的声音:“喂。”
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吗?我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拿到了?”他问。
“嗯。”
“你到我的房间来。”他说。
“还是到大堂吧。”我说。
他沉吟了一下:“好。”
电话挂断了。我们俩的对话从头到尾都这么简单。真是托谢静雯的福,我们俩都已经这么有默契了,甚至超过了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
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看着电梯门打开,一身西装的李乐永走了出来。他刮过胡子了,头发也整理过了,脚上的皮鞋锃亮,完全不像是在展会里站了一天的样子,倒像是早晨刚出门时那样清爽。
手上的汗把纸条濡湿了,摊开手把纸条递给他时,我感到手心里一阵凉意。
“谢谢。”他低声说着拿过了纸条,“我只是想去看一看。”
“不用解释。”我摇摇头。
这么久了,他还没忘,我也没忘。到什么时候这个结才能打开?
他了然地点点头,拿过纸条大踏步地走了。透过玻璃门,我看见他快步下了台阶,一扬手一辆出租车戛然停在他的面前。他打开车门坐进去,车子轻点一下开走了,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我又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情绪平复才起身准备上楼去。必须平复心情,我才能面对芭比的叽叽喳喳。
然而一个人挡在了我的面前,定定地看着我。看到他,我才平静下来的心又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两眼灼灼地盯着我,我无处可逃,只能面对面地跟他站着,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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