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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准与成国公朱希忠在琼林楼的一番谈话,最终是取得了陆准想要的结果。朱希忠年事已高,固然是虎老威还在,但这掩盖不了他已经老了的事实。
如果是年轻时的朱希忠,陆准没有把握一次就将他劝服,但人在意识到自己老了之后就必然会下意识的给自己找后路,也必须给自己的子孙铺路,陆准诱以厚利,又小小的威胁了那么一下,对于朱希忠来说,手段固然不够看,但足以让他做出最为明智的选择。
但即便是取得了想要的结果,可回家的路上,陆准却依旧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一颗心颠过来倒过去的乱跳个不停,像是要出什么事情似的。可一路谨慎的回到府中,预料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发生。
陆准带着疑惑早早的回房休息,安慰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但由于总是不拿身体当回事儿,几次险中求存,一副身体早已不如从前那么好了。若是偶尔出了些小毛病,折腾得他不舒服,倒也可以理解。
※※※
笃笃……笃笃笃……
陆准被令人烦躁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天色还黑着。他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极不情愿的对门外回应了一句,“有事儿?”
“爷,是宫里的张公公来了,有要紧事求您马上见一面。”
“张公公?哪个张公公?”陆准闭着眼睛,顺着邵化海的话问道。
“是太子宫中的张鲸,张公公!”
“是他?”陆准听到这个称呼,当即一个激灵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他与张鲸在南都曾经结怨,但在救驾之后就又重归于好了。张鲸随太子回京之后,陆准始终没有断了这条关系,派了专人好生维护。京中的环境与南都不同,张鲸也愿意自己可以有陆准这样的外援,故而欣然接受。两方交往甚密,表面上看,早已是尽释前嫌。
回宫后的张鲸依旧是在太子身边贴身侍奉,虽然和陆准关系好,但那毕竟是宫里的人,再加上他为人孤傲刚介,平日里矜持得很,轻易当然不会选择在午夜造访,因此,听到是他亲自来了,陆准便能猜到,宫里是除了了不得的大事情。
但惊讶也仅仅是维持了一瞬间而已,陆准稍一寻思,便已然猜到了八分。若说如今,宫中最可能出事情的,就莫过于是皇帝了。他缠绵病榻已久,怕是真的到了有朝无夕的时候。
匆匆穿好了衣服,陆准拉开房门,大步走出屋去,抬眼就看到早已等候在院子里正急得转圈圈的张鲸急匆匆地迎上前来。
“伯爷,出大事了!”
借着院中不算明亮的灯火,陆准轻而易举的就能看出张鲸脸上的喜色。那哪里是值得悲痛的事情要发生了?明明是遇到了大喜的事情!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陆准佯装不知,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对张鲸说道,“俺答归附,蓟镇有戚继光守着,辽东有王治道守着,京城稳如泰山。武将拼死用命,朝臣勠力同心,我大明还有的是长久的天祚可享,难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你张公公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唉哟,伯爷!你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跟没事人一样。我跟你说,宫中那位……”张鲸一边说着,一边朝上拱了拱手,对陆准挤眉弄眼的说道,“那位怕是不好了!咱家是好不容易才揽到这个出宫传旨的机会,跟你叮嘱几句。陛下刚刚召了内阁的元辅、张阁老、高阁老三位先生进宫,没多大的工夫,就派人来宣你马上进宫一趟。依咱家看,这事情十之七八是好事!”
“好事?”陆准笑了笑,拉过张鲸的手,将谢仪塞进他的袖子,拍拍他的手道,“张公公,我府上的清客常跟我说,得意切莫忘形,要记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张鲸顿时惊觉自己刚刚的话大为不妥,紧张地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感激的对陆准一笑,继而催促道:“伯爷快跟咱家走吧,免得耽误了事情!”
※※※
自陆准进京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位大明最高统治者几面。原因自然很多,此时不必一一细述,但这一次面见,较之以往,都是截然不同的。
皇帝显然已经是濒临大限了,倚坐在御榻上,满面病容,难以像高拱期望的那样拥有帝王威严的端坐如仪。身侧,中宫皇后娘娘和太子的生母贵妃李氏在御榻边,黯然落泪。太子满面惶惶不安,站立在御榻前。高拱、张居正、高仪等人俱在一边站立,神色同样黯然。
陆准被内侍引进来,行了君臣大礼,又向皇后、贵妃、太子及阁老们一一行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到一旁,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之中。
皇帝咳嗽了几声,搜肝刮肺的声音让陆准听得不禁皱眉。眼看着九五至尊就算是想要抬抬手,也没能做到,只得苦笑着深深喘了几口气,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众卿。”
陆准心中明白至极,皇帝派人叫来自己,绝无托孤之意。八成是要趁着他还有一口气,敲打敲打自己,免得到时候主少国疑,手握京营十二万兵马、担负京城安全重责的自己不听招呼。可谁让隆庆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呢?这种时候,也是可以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的吗?陆准假作根本没有听出皇帝的意思,跟着那三位即将接受顾命之责的阁老一同跪下领旨。
皇帝见状,脸上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刚想要出言纠正,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太子的目光。自从陆准进来之后,太子的眼神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陆准,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惶惶不安的脸色由此平复了许多。就是这么须臾的小小发现,竟然让皇帝一时间不忍了!
想想刚刚登基的自己,举目四顾,尽是陌生的朝臣,陌生的环境,一切都让他惶惶不安就如同现在的太子。高拱于他,亦师亦父,那是他安全感的来源。而眼前的陆准对于太子来说,固然绝称不上什么亦师亦父,但那道固然身型并不高大而身材也偏瘦削的单薄身影,却也是年仅十岁的小太子安全感的来源。
罢了,就这样吧……皇帝心中自暴自弃的想道,随后便开口传旨:“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然得了这样的病症,竟一病不起,实在是有负先皇所托,有愧于祖宗社稷。东宫年幼,朕今日就将他托付给四位爱卿,卿等四臣当竭尽所能辅佐东宫,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则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高拱听罢已然是嚎啕大哭,悲怆之情溢于言表。张居正、高仪心中如何作想尚不得知,但脸上也已然是泪流满面。唯有陆准,傻愣愣的抬起头来,很不合规矩的盯着皇帝看个不停,眼中惊愕不止,好似没有理解这份旨意的意思一般。
隆庆皇帝在心中深深叹气,让内侍先请三位先生下去休息,唯独留下了陆准。陆准并非阁臣,虽然是封了爵,但他这个爵位来路不硬,更是勋贵中档次最低的一个,按理来说,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有顾命托孤的权力。但皇帝金口玉言,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等闲不能轻易更改,要变卦也已经晚了。皇帝实在是觉得,对于陆准,他需要再嘱咐几句。
“陆卿……”皇帝叫道,“来,你过来,到朕身边来……朕……朕没有气力,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臣岂敢?”陆准眼神无助地到处乱看,失了方寸的样子却让皇帝再一次想起了二人初见时的样子。
“过来!这是圣旨!”皇帝板起脸来,命令道。
陆准只得膝行几步上前,跪在御榻旁边。
“陆卿,你与三位先生不同!”皇帝说话时,目光滞留在太子的身上,尽是满满的不舍和舔犊之情,“他们都是当世大儒,有大学问的人,腹内乾坤岂是你能相比?朝政有三位先生操持,必保无虞。朕之所以令你同为顾命,是看重你的忠心!你可明白?”
“臣明白!陛下信任微臣,臣必以死相报!”
“太子冲龄,主少国疑,难免有宵小作祟。陆卿,朕要你发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哪怕拼上你的性命,也要保太子周全。你可能做到?”
“是,臣出身孝陵卫,世代为太祖皇帝守陵。幼承庭训,学到的第一字就是‘忠’。臣对太祖皇帝起誓,必忠于大明;臣也对陛下起誓,必忠于幼主。无论刀山火海,别说是臣一人的性命,就算搭上全家、全族,也势必保幼主周全,保大明江山周全。今日立誓,苍天见证,如违此誓,愿受天谴,上有苍天,必有报应!”
“好,很好!”皇帝满意地笑着点头,“朕信得过你!你如今已经是总督京营戎政,朕今日再破例给你节制侍卫官的权力……别说话!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朕也告诉你,朕信得过你,太子也信得过你!有你护持太子,朕就安心了……”
“……”陆准除了叩头谢过皇帝恩典,还能再多说什么?高拱那样的人能够如鱼得水,实在是他高拱的幸运,遇到了隆庆这样的皇帝。而此时陆准的幸运,同样也是由于遇到了隆庆这样的皇帝。
顾命大臣,京营十二万大军,再加上执掌扈从、门禁的侍卫官,陆准此时执掌的兵权已经是太重太重了。重到他不能也不敢握紧,否则,今日的太子,明日的皇帝,一定容不下他!
为什么总跟我开这样的玩笑?陆准走出皇帝寝宫的时候,神色忧虑,不是为了即将故去的皇帝,不是为了冲龄即位的太子,甚至不是为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大明,却是第一次为了自己担忧起来。
当日夜,隆庆皇帝驾崩,次日一早,颁布遗诏,由皇太子继承大统,接掌皇权。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太子冲龄丧父已然是悲痛欲绝,但群臣依旧要按照规矩办事,由高拱等人率众拟定劝进仪注,文武百官率领军民至会极门上表劝进,求太子即位。太子再三推让后,才扭扭捏捏的答应下来。
即位并不是说登基就能登基的,必然要有一番大肆的操办准备。高拱、张居正、高仪这三位名正而言顺的顾命大臣为此事忙得日夜颠倒,而唯独剩下陆准无事可做。
有心人甚至得知,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在遗诏之中又获得了节制宫禁侍卫官权力的陆准就没出过宫门。据说是太子骤然丧父,觉得四周都是魑魅魍魉,一点儿都不安全,故而不准陆准回府,要他在自己身边贴身扈从,寸步都不准离开。
可怜陆准被太子折腾的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刚刚领了宫禁的差事,责任背到了身上,却都没时间去看一眼。心里不住的琢磨着,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可怎么好?
正巧这时候,群臣要太子为先皇的山陵事宜选定负责的人选,太子自然是按照内阁的意思,遵从旧例,让次辅张居正和司礼监太监曹宪一同负责。可张居正却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异议,他极言自己并非行家,提出要举荐群臣中熟识地理的人和他一起去办事。言中话头指的这个熟识地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出身孝陵卫的陆准!
人说陆准没读过几本书,更别说什么熟识地理了。但张居正就是明里暗里的暗示,陆准出身孝陵卫,对于陵寝必然知之甚详,比大伙儿都有研究,此事非他不可。
陆准在宫中呆的烦闷极了,也知道张居正这是有事情要和自己商量在找借口,恨不得太子马上答应下来。可谁知?弄清楚朝臣们要的是陆准之后,太子顿时发了火,第一次在朝臣们面前态度极其强硬的否决了提议,愣是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肯放人。让陆准一时间也苦恼万分,只盼着这小太子早早登基,正了位置,好放他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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