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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年,李成梁所部辽东军大破古勒城,生擒活捉逆贼王杲等人,斩首近两千级。捷报传至京城,朝野一片震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大大的功劳传来了。
对于李成梁,朝廷自然是奖励颇多,首要的一点,便是去掉了他代理辽东总兵官的代理二字。对于其部下,尤其是立了大功的长子李如松,自然也是不吝封赏。再加上陆准的那两箱金银的兑现,让整个辽东军一时间都沉浸在了欢乐的气氛之中。
除了实际出力的人之外,甚至包括刚刚调任蓟辽总督不久的杨兆也因为御下有方而获得了朝廷的奖励。
但唯独一个被朝廷所忽略的,却偏偏是陆准。
夜晚,军营中四处篝火,除了按照排表应该巡逻值岗的士兵之外,其余的人都在进行着大战之后的狂欢。陆准没有和他们掺和,打发了自己的亲兵们也由迟俊带着去凑凑热闹,而他自己则独自在营帐外升起了一小堆篝火,一边就着简单的小菜自斟自饮,一边望着头上的明月。
“伯爷,怎么不去乐呵乐呵?”李成梁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坐在陆准的身旁,对他笑道。其实李成梁自认为是知道陆准此时心中所想的,毕竟无论是谁,都不喜欢被人忽略的感觉。试想,如果这次的钦差不是陆准,而是他李成梁的话,那么朝廷对他的功劳不闻不问,他是肯定要闹的。可陆准,却好像是压根儿没有这个想法一般。
“乐呵什么?”陆准反问一句,随即笑道,“你我与他们不同。他们在一块儿喝喝酒,聊聊天,自在!你我要是过去了,那就不免扫兴咯。何必惹得他们玩儿不好呢?”
“伯爷怎么会这么想?”李成梁笑道,“伯爷爱兵如子,辽东军人人知晓。弟兄们见到伯爷来了,只有开心的,怎么可能觉得不自在。不过……末将倒是……倒是有些为伯爷鸣不平。”
“哦?此话怎讲?”陆准看了他一眼,笑问道。
李成梁回答说:“要末将说,此次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伯爷您才是首功!若不是开战之前,您对末将耳提面命;战中,又为末将查漏补缺,抓住了逃窜的王杲等人,就断然不会有如此的大胜!可朝廷的宣谕之中,对您的功劳却只字不提,这岂不是不公吗?要末将看,就是朝中那些文官,尤其是张太岳搞的鬼!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以伯爷您的圣眷,怎么可能沦落至此。您本该在朝中穿红配玉,却偏被撵到这辽东来吃灰。末将觉得不公平!太不公平!”
“你真这么想?”陆准不再看他,兀自灌了一碗酒,对着头顶的月亮,摇头道,“我跟你讲啊,我还真怕他张太岳给我扣什么功臣的帽子。什么都没有就最好!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大明还没到烽烟四起、国将不国的时候,靠军功封爵,最多最多一个侯爵也就到头儿了。所谓的‘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话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决不能让自己封无可封。更何况,我的心思,也不在封爵上。戚将军那句诗我就觉得挺好,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英雄所见略同啊!”
“那伯爷是否可以指点末将?伯爷的心思到底在哪儿,末将是真的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就慢慢地猜,你急什么?”陆准冲他笑了笑,随后话锋一转,问道,“汝契啊,你可参读过朝廷由张太岳持国之后的邸报吗?你可知道,现如今,他在搞什么名堂?”
“这……”李成梁自知陆准是在考较他,一番思索之后,他才回答道,“回伯爷的话,依末将浅见,张太岳所作所为,无非是两点,其一,曰‘考成法’;其二,曰‘一条鞭法’。”
“唔,没错。”陆准点头道,“那考成法,什么意思,你琢磨出来什么没有?”
李成梁想了想道:“所谓考成法,无非就是明确权责。张太岳的想法,是以内阁总领朝政,内阁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六部掌控天下事务,他身为内阁首辅,自然可以大权紧握。”
“整饬吏治,富国强兵,一直都是张太岳所思所想的第一要务。”陆准评判道,“但他有一点没有做对!那就是他太依赖自己了!人亡而政息,自古如此。张太岳的制度,只适合他自己,或者说,只适合这个特定的时代。等到陛下成年,执掌朝政,一切就都和现在不一样了。到时候,怕是人未亡,而政已息。不仅是考成法,一条鞭法也是一个样子,都不是什么长久的东西。呵呵,不过,没关系,正因为他是人亡而政息,我们才有机会。”
“请伯爷明示。”李成梁的脸色认真起来,等待着陆准接下来的吩咐。
陆准没有什么明示,他有的,也仅仅就是不成熟的想法而已。
“张太岳现在是生怕我回去给他惹麻烦,所以宁可用一道含含糊糊的旨意把我束缚在京外。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这个钦差的头衔就给的不明不白。没人知道是平定了王杲之乱就可以回京,还是等到辽东彻底安宁下来才能回京交旨。”
张居正只用了一道旨意,就这么把陆准这个擅长惹祸的家伙封在了辽东。而朝中,由他和冯保双剑合璧,小皇帝根本没办法做什么。圣眷在此时,也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其实,他做的对。他不这么做,我在京城是一定要给他使绊子的。哪怕他是对的,因为我有我的打算。”
陆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感觉。
“从前,我还是孝陵卫一个小小千户的时候,心里想的就只有孝陵卫。可是等我成了固城伯之后,心也就跟着大了。这几年,孝陵卫能用的人都快被我给掏空了。除了留下一部分帮我盯着南都之外,其余的都已经北调,你应该是感觉最深刻的一个。”
“是,末将自然知晓。”毕竟那些人都是被塞到了辽东军,李成梁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陆准攥了攥拳头,看着李成梁,目光极其坚定而又诚恳的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或许不能理解,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李成梁,你是我一手扶起来的人,我了解你,你也应该了解我。我从不在意下属的小节,只要你们不去碰我的底线,贪一点儿,或是有些什么别的小毛病,那都无所谓。即便偶尔惹急了我,我也不会赶尽杀绝。但是,我要你做什么的时候,你要是不听招呼,我饶不了你。听懂了吗?”
李成梁不知道陆准是喝多了还是认真的,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此时他能够做到的,也就仅仅是服从而已。
※※※
实际上,陆准的话,并非是临时起意,他是很认真,很认真的。
接下来的事情,的确很有可能让自己人都不能够理解。他甚至没有将这些事情都一一的和冯谦商量过,换言之,他认为即便是最了解他的冯谦,都不一定能够支持他的做法。
那种做法实在是太冒险,也太让人不能理解了。
陆准此时,身上依旧背着总督京营戎政的帽子,这个帽子在离京的时候,他曾经固辞过,但因为没有人可以接任,所以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依旧让他顶着。而前一个带上这个帽子的人,则是个比陆准更为出名的人物。
此人名叫仇鸾,比起陆准这个半路出家的爵爷,他的出身要好一些。咸宁侯的爵位并非是他自己挣的,而是他的祖父传下来的,那是一位在正德年间以军功封侯的将军,能力和运气值得任何人艳羡。
戎政府第一次成立的时候,担任总督京营戎政职务的就是仇鸾。戎政府是既能统兵,又能调兵,权力不可谓不大。可惜,大好的局势,被他搞坏了。
在陆准看来,当年的京营戎政改革可以说方向是很好的,可惜,用错了人。
陆准此时就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肆意施展抱负的契机。只要有这么一个契机摆在他的面前,他就可以把当年仇鸾办坏了的事情重新纠正回来。
※※※
月上中天,喧闹的营地渐渐宁静下来,李如樟给陆准打水擦洗后,帮他整理好床铺,走过来请示:“伯爷,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不急。”陆准披衣坐在燃得正旺的篝火旁,脸颊被篝火映得通红,“如樟,来,陪我聊聊。”
李如樟不明白他的意思,站在一旁没有动弹。
陆准抬头看看他,笑道:“怎么?陪我聊聊天这么紧张干什么?还是……你小子已经猜到了我想跟你聊点什么?”
李如樟木愣愣的不说话,他似乎已经猜到陆准想说什么,但他不敢贸然开口接他的话。
陆准勾勾手指,示意他坐在身旁,对他说道:“你猜到了怎样?你猜到了我也想问问你。来吧,小子,说说看,你觉得你爹带兵怎么样?”
让李如樟这个做儿子的评价自己的老爹带兵如何?李如樟虽然早就猜到了陆准要跟他聊起自家老爹的事情,但话题这么突兀的展开,却依旧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支支吾吾的说道:“这……打赢了的话……那……那自然就是好的……”
“昏话!”陆准不屑的撇撇嘴道,“什么叫打赢了就是好的?打赢了那得要天时地利人和己和,这么多东西在一块儿,互相贴补,才能说是赢,还是输。我问你的是你爹带兵如何,别跟我打马虎眼,直接说!”
李如樟糊弄不过去了,只得回答道:“伯爷,若要如樟说的话,我爹他带兵,怕是太注重……太注重……”
“太注重什么?”陆准追问道。
李如樟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可能是……太注重恩赏了……”
“太重恩赏!”陆准笑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怕我迁怒?”
李如樟也的确是怕陆准迁怒,要知道,李成梁未经许可,替陆准答应下来赏赐的事情,可是招致了陆准不小的一个报复。虽说的确是没出人命,但并不是没出人命就意味着陆准不在意了。陆准不惜用那种方法证明自己的不满,反而是更加说明了,即便你李成梁很重要,但这样的事情,我也是不能够允许有下一次发生的。
谁知道贸然提起,会不会让陆准又想起那件事情呢?
但李如樟显然是想多了,陆准不会为同一件事情去责怪同一个人两次,他只是单纯的在问李如樟对李成梁带兵方式的看法。而李如樟的回答,也让陆准基本满意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陆准慢吞吞的说道,“现如今,朝廷上下,但凡是有兵的地方,都是烂到了骨子里头。你爹这还算是好的呢!他许下那么多的赏赐,肆意提拔自己的亲信、家丁,这是没错,千真万确的事情。但他能够把仗给我打赢了,就比别人强上了千倍万倍。但是,如樟,你也知道这种方式不可取,但你知道为什么嘛?”
李如樟试探着回答道:“兵丁本是朝廷供养,将官也是朝廷培养,本该由朝廷主导一切,但……”
李如樟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评论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老爹,甚至还包括了面前的这位。如果说天下手握私兵最多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陆准!只要陆准不揭竿起义,造朝廷的反,这些人就是他的铁杆嫡系。陆准的手指到哪里,他们就敢打到哪里。其中,就包括了李成梁手握的辽东军。
“你说的没错!”陆准点点头,对李如樟笑了笑,站起身来,“兵丁本是朝廷供养,将官也是朝廷培养,本该为朝廷效力,可现在,哪有人还傻乎乎的为朝廷做什么?跟着李成梁,跟着我,岂不是有更好的前程,更多的金银财宝吗?所以我才说,这样不行啊!不过,即便现在没有人理解我,以后,也总会有人理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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