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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等人押解叛贼回了京, 龙颜大悦, 设酒席款待杨一清、越皓林等人,刘瑾与谷茗殷分侍左右。
待宴席散去,谷茗殷在正德帝耳边小声说道:“我们在宁夏遇到不少新鲜事, 不如让杨大人讲给陛下听听?”
正德帝已喝到微醺,想拉他的手, 被谷茗殷不捉痕迹地避开,“听闻那里的人极善歌舞, 舞姿却与中原大不相同, 女子身上挂铃铛, 随着舞步叮铃作响,甚是巧妙。杨大人在那边待得久, 想必知道的更多。”
正德帝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招手让杨一清随他去。刘瑾欲跟上,被谷茗殷拉住,冲他使了个眼色。
此时刘瑾格外信任他,踌躇一瞬,停下脚,目送正德帝跟杨一清离去。
“茗殷, 那个杨一清要同圣人说什么?”
谷茗殷抿唇一笑,“玩乐的事。杨大人好不容易立了功,想趁机升个官, 调回京里。他还托我在公公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说是以前不懂事, 惹恼了公公,还请您看在他一介粗人不知进退的份上,宽恕他一回。”
刘瑾眼里带了些讥诮,“他托你在我面前说好话?这人以前可是把硬骨头,让陕甘的风吹了吹,倒是识时务了。”
谷茗殷扶着他走出宫外,刀疤眉等人已候在外面,一顶四台小青轿将人抬起来。
谷茗殷恭敬地目送着他们进了夜幕,眼里浮起志在必得的笑意。
回到家里,越皓林已等在他屋里,见他进门,先递了块热毛巾给他擦脸。谷茗殷接过来,在脸上捂了捂解乏,然后递还给他。
越皓林拿了毛巾在盆里搓了两下,一边问着:“怎样?”
谷茗殷道:“杨大人跟着陛下走了,我已经让张琪在宫内候着了,随时等待圣命。”
越皓林听见张琪的名字,动作顿了一下,“张琪这人可信?”
谷茗殷眼睛一直看着他手里的毛巾,没注意到他的语气,随口道:“他与我是从小长大的交情,最可信。”
越皓林垂着眼,狠狠拧了两下毛巾,要往自己脸上擦,被谷茗殷一个大步抢过去拦住手:“你再拿块新的。”
越皓林爽朗一笑:“不碍事。”说着就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舒坦地出了口气,“这种宫里的宴会可真累人,比打仗还累。”
谷茗殷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扯过那条毛巾丢进水盆里,这人从前就用过他洗过脸的残水,这会儿又用他用过的毛巾,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故意。
他拉越皓林坐下,面色严肃地道:“我让你替焦芳求情的事又如何了?”
越皓林点头道:“杨阁老说,若是在铲除刘瑾的时候,焦芳不替他求情,便不计前嫌。毕竟刘瑾变法已经开始施行,而焦芳是除刘瑾外,最适合继续推行新法的人。”
谷茗殷松了口气,“杨阁老这人,果然是心怀家国的,他跟刘瑾、焦芳斗了半辈子,竟愿意放下恩怨。”
越皓林笑起来,“那这样说来,你岂不是心中更有家国。”
谷茗殷闻言一愣,随即带了淡淡的苦涩,“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家,又无长志,更遑论什么国。”
越皓林皱眉往前倾了倾身子,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二人相对无言片刻,越皓林突然出声问道:“茗殷,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谷茗殷又是一愣,转头看他:“想去的地方。”
越皓林一把握住他的手,“是!你这十多年都是在宫里,错过多少有意思的东西?我大明国土辽阔,山水秀丽,不游览一番简直枉度此生。”
谷茗殷垂眸看着那两只交握的手,“你呢,你想去哪里?”
越皓林一笑:“是我先问的你,你先说。”
谷茗殷抬眼看他:“我们这样的人哪个不是在宫里消磨一生,没什么的。倒是你,从前仗剑天涯,如今入朝做官,倒像是被困住了,今后成了家,就更难走出京城,你才是要趁着还没娶妻……”他顿住口,手被握得太紧。
越皓林忙松开他,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踌躇与艰难。
谷茗殷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越皓林像终于下定决心般,双目炯炯地看着谷茗殷:“我这种粗人,哪个大家闺秀能看上我?我又自由闲散惯了,也不耐烦什么人管我,又怎会成家?”
谷茗殷要说什么,被他打断,“以后也休莫说什么你们这样的人。你谷茗殷是世间独一个,最风光月霁、钟灵俊秀的一个,是我越皓林此生……此生最亲的挚友、唯一知己,是我……是我,心里最,最重要的人。你若不嫌弃,不如和我一起在江湖中,做个尚义任侠的散客……”
谷茗殷怔怔看着他,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倏然偏过头,“江南。”
“什么?”
“我想去江南。听说江南有烟花细雨、垂柳画舫,若是能在烟雨中泛舟喝酒,该是何等惬意。只是不知江南的酒是什么滋味,你……是否能喝得惯。”
越皓林朗然一笑,“我酒量不好,你多担待。”
谷茗殷还未来得及回他一个笑,就被破门而入的一名锦衣卫打断:“谷公公,刘瑾制不住!”
“什么!”
两人同时起身,一人飞快地捞起自己的青蝉,一人握上自己的绣春刀,飞奔出门外。
两人轻功皆上乘,在京城的屋顶几个跃步,看见整个内城灯火通明,无数锦衣卫举着火把围着刘瑾私宅。
“在那边!”是张琪的声音,一人携着另一人从刘宅杀出,往外逃去。虽然夜幕深重看不清楚,但是仅从身形和武功路数上辨认,谷茗殷一眼认出那人是刀疤眉,忙和越皓林飞身追去。
刀疤眉轻功亦是卓绝,带了一个刘瑾依然步伐如飞,一开始还有工夫好的锦衣卫紧紧缀在后面,几息过后就只剩谷茗殷与越皓林两人穷追不舍。
“那边!”有人高声大喊。
谷茗殷回头瞥了一眼,竟又有人从刘宅杀出来,也带了一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谷茗殷脚下一顿,仓皇地看了越皓林一眼,对他厉声道:“你去追那人!”
越皓林眼睛急现挣扎,“你去追那个,我来对付刀疤眉。”谷茗殷抓着他手臂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刀疤眉这边很有可能是声东击西,那人带的更有可能是刘瑾,你去杀刘瑾更有胜算。我若打不过刀疤眉就逃,他轻功不如我。”
越皓林内心剧烈挣扎,却没有时间容他细细考虑,种种情绪撕扯着他,双眼逼得瞬间通红。
谷茗殷狠狠推他一把:“快去!”
越皓林一咬牙:“不要跟他硬拼!活着最要紧!”说完折返回去,朝着另一人追去。
谷茗殷果然判断对了,后出来的那个带的才是真刘瑾,这人武功亦很高强,只不过要顾忌着刘瑾,几十招后就被他一剑捅了心窝子。
越皓林提着刘瑾往回赶,从前不可一世的老头在他手里发出瘆人的笑声,“谷茗殷!原来他是和你们一伙的?!他去追刀老八了?呵呵呵呵,那他可活不成咯,活不成——”越皓林一手掐住他脖子,将他丢给赶过来的张琪,然后转身去找谷茗殷。
刀老八,刀疤眉,他的武器是双刀,正克谷茗殷的绣春刀。那个假刘鑫已被他一刀抹了脖子扔在一边,招招见血地打在谷茗殷身上。
他一刀捅进谷茗殷腹部,将人钉在树上,满脸狰狞:“公公说,若他活不成,死也要拉你做垫背。你不让那个林家小子去追还好,你让他去了,公公定然也活不成了,你就去给他老人家陪葬!”
谷茗殷双手握在刀刃上,满手都是血,淅淅沥沥滴在枯草上,嘴里一直吐着血沫。他手上还在用力,涣散的意识只剩一个念头,他不想死,他还没去过江南,还没与那个人在涟涟清波中泛舟饮酒,还没与他在江湖中仗剑天涯……
朦胧间,有人在他耳边喊着什么,他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张琪焦急的脸。他失望地转过头,想去找他想看的那个人,眼前却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了。
“茗殷!谷茗殷!你又骗我!”
谷茗殷委屈,他没有,他没想恋战,他想活,只是……没那个命……你冤枉我了,我这次没骗你,我早就想好了,以后再也不骗你。
被人搂进熟悉的怀抱里,给他喂了好几粒药丸,语无伦次地让他赶紧咽了,“把药吃了,快咽了,咽了就好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被一把握住,竟然还能觉出些疼,“别哭。”
“什么?”越皓林将那只满是血污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俯身到他唇边,听见他微弱地说:“别哭,替我去看江南……烟雨,尝尝那里的……桂花酒与我的……有什么不同……”
他的手贴着越皓林温热的皮肤,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指缝,他听见那个人嘶哑地说着:“一起,你跟我一起,一起去。”
谷茗殷身下的枯草都被他的鲜血浸透,他嘴角勾起个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茗殷!”张琪在旁边跪倒,失声痛哭。
越皓林紧紧将人搂着,双目失神,张大了嘴,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却倾尽全力也喊不出一个字。他急促地喘息几口,低头在谷茗殷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别人谁也听不见。
一滴滚圆的珍珠状的泪从那双闭合的眼中滑落,掉在越皓林的袖子上,在深蓝的布料上留下一点潮湿的印记。
……
刘瑾被判凌迟,行刑当日,万人空巷,百姓纷纷买其肉食之。越皓林没有等到刘瑾死,就只身辞官离去,他去了江南,找了只漂亮的画舫。
这日风光正好,临近傍晚时候,夕阳西垂,将涟涟湖水都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船娘给他端来桂花酒,他尝了一口,与谷茗殷请他喝的那杯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他端坐着,执起对面那杯无人碰触的酒杯,洒向窗外。清澈的酒水反射着夕阳微红的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线,落入粼粼水波中,不见了踪影。
“春华秋实尽相伴,年年岁岁亦相知。茗殷,我带你来看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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