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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小岛中央,墨发广袖的黑衣男人正盘腿席地而坐, 背对着呼啸而过的冷风, 他眉眼清冷, 薄唇紧抿,宽大的衣袖微微抬起, 严严实实护住了臂弯中蜷缩安睡的稚童。
莫焦焦侧坐在男人怀里, 小脑袋抵着厚实的胸膛,双手抓着对方的衣袖, 短手短脚地乖乖窝着。他靠在男人胸前眯了一会儿,忽然不太舒服地睁开眼睛,弯着身子就去摸自己的脚。
独孤九察觉到小孩的动作,低头看去, 便见莫焦焦努力伸手够着自己的靴子,却因为手太短了摸不到, 肉乎乎的小手搭在红色的锦缎袍子上, 笨拙地往下伸着。
“要做什么?”男人伸手拦住小孩的身子, 防着小孩不小心摔出去。
莫焦焦听到问话茫然地眨了眨眼, 把冻得通红的手收回来, 下意识塞到独孤九怀里, 委屈地道:“鞋子歪了, 要掉。我是不是太胖了, 才摸不到。”
他又有些难过地想了想, 道:“狐狸长老说,椒椒要是吃太胖了,他们两个长老合起来都抱不动我。”
独孤九神情漠然,微微弯腰握住小孩的小腿,动作轻巧地将要掉不掉的靴子套回去,拉好袍子下摆,随即垂眸扫视了一遍看起来圆乎乎的椒椒,冷声道:“袍子厚重罢了。椒椒过于瘦弱了。”
莫焦焦动了动小脚,觉得舒服了才仰头艰难地去看独孤九的脸。
月光之下,男人眉眼冷漠,五官深刻而迷人,端的是俊美无双。
小孩又看了看自己的姿势,这才放心地呼了一口气,低下头含糊道:“你说得对,椒椒不胖呀,你都能把我包起来,谷主瘦得全是骨头,就不能。”
独孤九闻言微微敛起眉,回忆了一遍瘦骨嶙峋的隐神谷众妖怪,这才意识到那群妖族确实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瘦老头模样,莫焦焦穿的袍子如此之厚,胖乎乎的样子“包”不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独孤九对于天生幼弱的莫焦焦而言,身形轮廓还是过于高大了些,仅仅是这样坐着,就能将小孩从头到脚裹在怀中,隔绝了寒风的窥伺。
男人沉默不语,阖眼入定。莫焦焦便自己揪着袖子念口诀,只是念了没两句他又突然停下来,慌手慌脚地去摸自己的口袋。两只红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摸到想要的东西。
莫焦焦捏着两个绿色的辣椒,慌乱道:“独孤九,我的樱桃椒不见了。”
刚刚入定了没一会儿的男人睁开眼,伸手替小孩摸了摸口袋,低声问:“樱桃椒之前放在哪?”
“放在口袋里……”莫焦焦不太确定地回答,他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独孤九阖眼放出神识,强大的神识瞬间铺天盖地覆盖了整片冰原,一寸寸地搜寻过去。片刻后,男人睁开眼,抱着莫焦焦起身,往此前小孩闹脾气跑走的地方而去。
“你找到了吗?”莫焦焦突然被抱着走,吓得伸出胳膊圈住对方的脖颈,有些新奇地转头四处张望,欢乐道:“独孤九,我好高,什么都看得见。”
“嗯。”独孤九将小孩抱稳,飞身到了湖对岸,步履从容地行走于冰原之上。
莫焦焦还是第一次被这样高大的成年男人抱着走,好奇心上头了就扭着身子到处看,等到独孤九抱着他到了之前哭泣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低头往下看。
小孩兴奋的情绪似乎有些蔫了,他抿着嘴巴看了看自己之前坐着的地方,嘟囔道:“樱桃椒在雪里面,我感觉到了。”
独孤九俯身放下小孩,深邃的目光盯在小孩身上。
莫焦焦站在雪地上,闷闷地开口道:“辣椒出来。”话音刚落,雪中便飞出了三颗红色的樱桃椒,稳稳地落到小孩摊开的手心里。
莫焦焦把辣椒塞回口袋,转身面对独孤九。男人伸手要来抱他,小孩却笨笨地后退了两步躲开了,脚下踉跄着险些摔倒。
他仰头看着独孤九,认真道:“独孤九,你真好。”
“嗯?”独孤九直起身,负手而立,沉声问:“怎么了?”
“你说我长大了就能找到谷主他们,我相信你。”莫焦焦道,他捏着腕上的金镯子,“我会努力修炼的。”
“本座知道。”独孤九低声回应,他垂眸凝视了小孩一会儿,道:“回去吧。”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却仍站着不动,就傻乎乎坚持地看着独孤九。直到男人转身往回去的方向走,他才亦步亦趋地跟上。
此时已是深夜,月光映照着冰雪,寒凉而明亮。
由于黄昏时下了一场大雪,冰原上积雪颇深,修为高深的男人踏雪无痕,行过之处甚至连脚印都未曾留下。
反观后头的莫焦焦,情况便截然相反了。小孩一脚一个坑,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一只脚陷进冰雪里,寒气便立刻渗透袍子,侵入脚踝,冻得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
他呆呆的也不知道变通跟男人求助,就认认真真地走着,衣摆便被雪水浸染得越来越沉重。
没一会儿,小孩的步子就慢了下来,他呼了一口气,看着溢散的白雾,又一脚踩出去,却不知前方那块雪地底下过分松软,他一踏下去就整个人往前倾倒,面朝下就要直接栽倒在雪地上。
莫焦焦下意识紧紧闭上眼,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却迟迟没有传来。他奇怪地睁开眼,便见神情肃穆的男人单膝跪地蹲在自己身前,此刻正双手托着自己的腋下,稳稳地托起自己重新站好。
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黑葡萄似的眸子里全是茫然和无辜,他捏着手,面对独孤九漠然的视线,期期艾艾道:“是它自己摔倒的。我有好好走路。”
独孤九对小孩笨到极点的辩解充耳不闻,冷着脸弯腰把人提了起来,团巴团巴塞到怀里,大掌摸到小孩的脚踝,果不其然摸到一手冰冷的湿意。
他长眉拧起,冰寒的真元覆于手上,握着小孩的脚踝缓缓将湿透的衣袍恢复原样,确认两只小脚不再冷得如同冰块,这才松开了手,转而去检查小孩的鞋子。
莫焦焦愣愣地感受着脚上的暖意,不解地问:“独孤九,你的真元是冷的,为什么我觉得热乎乎的?”
男人抬眸瞥了小孩一眼,并不理会他。
独孤九生而体质便与冰雪自成一体,这样用真元引出湿气的法子不过是平时年少时露宿荒野时偶然悟出的术法,不值一提。何况,小孩显然还未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莫焦焦没人搭理,只好老实地看着对方帮他“取暖”,浑然不觉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直到双脚都恢复热乎,男人调整姿势抱好他继续走,他才呆头呆脑地小声道:“我要自己走。”
“你要再摔一次?”独孤九冷冰冰地问。
“不是。”莫焦焦迟钝地摇头,他苦着脸试图说服独孤九,“虽然你说焦焦不是大孩子,但是谷主说,强大的妖怪就要独立,我不能连走路都不会。”
独孤九拧眉看着怀里又小又软的团子,完全看不出这蠢笨的小妖怪和“强大的妖怪”之间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他声线愈发低沉,却是道:“椒椒以为,本座之语还没有隐神谷谷主之言正确?”
莫焦焦直接怔住了,他呆了半天,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却被难住了……
独孤九说的话对,还是谷主说的对?这个问题对于莫焦焦而言,比过往遇到的所有问题都要难。
他憋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承认道:“焦焦不知道。”
“椒椒答应过本座之事,还记得?”独孤九问。
“噢。”莫焦焦恍然大悟,安分下来,“要听话。”让他做选择或许有些难,但记东西还是可以做到的,独孤九说的话,他都会听。
独孤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莫焦焦瞅着他脸上优美的线条和肃穆的神情,乖乖地不再动弹。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却连一丝寒气都无法沾染到他,莫焦焦伸出手指戳了戳将自己牢牢包裹住的真元,只觉全身暖乎乎的。
他额头贴着男人的脖颈,安静地看着月色沐浴中壮丽广阔的雪景,喃喃道:“这里和隐神谷一样好看,不过,隐神谷没有雪。”
“嗯。”独孤九轻抚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独孤九,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莫焦焦忽然问。
男人闻言停下脚步,眸色幽深难测。
莫焦焦并未发觉,他疑惑地开口道:“焦焦住的地方叫隐神谷,那独孤九住的地方叫什么?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
独孤九低头深深看进小孩乌黑的眼睛,半晌薄唇轻启,低低道:“椒椒闯入了本座的识海。此处,乃本座识海自成的里世界。”
莫焦焦顿时睁大眼,摸口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看着独孤九狭长深邃的双眸,傻乎乎地张了张嘴巴,重复道:“识海?”
“嗯。”独孤九颔首。
莫焦焦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实体化的身体,又看了看抱着他的独孤九,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
很久之前,有一日槐树长老给他上课,黑着脸对他耳提面命道:“记住,不要随意入/侵修真者的领地,尤其是极为私/密之地。否则,他们会把你变成原形切成七块炒菜!嚼吧嚼吧吞下去!修真者最喜欢吃你这样又胖又嫩的幼崽!懂吗?”
那时候才三岁的莫焦焦点着脑袋,瑟瑟发抖地发誓自己记住了。
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小孩转头看着独孤九,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扁了扁嘴巴,明显想哭又不太敢哭,然而被抱着想跑也跑不了,左右为难间,莫焦焦竟仰着脑袋闭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嚎了起来:“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不要吃我呜……”
话音刚落,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简直凄惨无比。
独孤九神色微怔,第一次明白了为何鸿御老祖总是念叨着幼崽脾气古怪,说风就是雨。
他怀里哭得最惨的这一只,就是最好的证明。
“云山来得这样早,想必宗主的计划生效了。”
鸿御老祖神情纠结地将黑棋放上棋盘,转头招呼自己的亲传大弟子坐下,没有接鸿雁仙子的话茬,反倒不满道:
“鸿雁,这是你师侄,怎么天天见了都没个好脸色!对着我这老头子倒笑得开心!”
“云山如今是大人了,怎好如幼时那般溺爱?”鸿雁仙子熟知天衍宗主的性情,知他并未动怒,便依旧笑道:“比起崇容师叔,我自认一向平易近人。”
“你能跟他比?”鸿御老祖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师叔天性不苟言笑,指望他对云山和蔼可亲恐怕要等到冥府倒闭!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叔对谁都一个样,跟你这区别待遇横眉竖眼可不是一回事。”
鸿雁仙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叹了口气继续下棋,明显没放在心上。
连云山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掩饰嘴角的笑意。他早习惯了鸿雁仙子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虽说这确实和女仙平日里的作风不太相称,但几百年这么受过来了,便也习以为常。
斯文俊秀的青年出声笑道:
“师叔方才所言不假。顾师弟的来历确实有些蹊跷,有些时候的为人处世看着不像个少年,但这几日我奉师尊之命,与他相处,师弟的戒心却并不重,和师尊先前猜测的差不离。”
“此话当真?”鸿御老祖闻言扔了棋子,也不计较鸿雁对自己徒弟有多冷淡了,摸着胡子急吼吼地问:“他以前在世俗界,可是有什么奇遇?”
“顾师弟并未明说,但弟子几次试图潜入师弟居所之时,皆被一股无形之力拦了下来,起先我以为是师弟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法宝护持,但昨日我借师尊的通古镜前去探测,通古显示的结果……”连云山犹豫地拿出镜子递给鸿御老祖,接着道:“着实有些怪异。”
“……这这这!”鸿御老祖接过通古镜看了一眼便直接跳了起来,一把将镜子扔给鸿雁仙子,怪叫道:“怎么会是神识?这等强度,神识之主修为绝对是个合体期老怪物!”
“怎么可能?”鸿雁仙子收起笑容,盯着通古镜喃喃道:“如今宗门之内皆为剑修,并未发现外来修士。那顾朝云也不过是练气修为,哪来合体期老祖的神识?”
“师尊,师叔。”连云山提醒道:“或许顾师弟身上有隐藏修为的法宝。”
“通古镜不会认错人,当年你崇容师叔祖便用此镜勘破了大乘期老祖的神识迷镜。”鸿雁仙子蹙眉否认,“顾朝云就是有再厉害的法宝,哪怕他真是合体期之境,也不可能瞒过通古镜。”
“正是如此。”鸿御老祖转身来回踱了几步,忽而转头道:“该不会……那孩子被夺舍了?”
此话一出,鸿雁仙子和连云山眼中皆不约而同露出了震惊之色。
连云山忆起先前顾朝云的种种表现,严肃道:
“师尊,夺舍的猜测恐怕是最贴近事实的。实不相瞒,弟子几次前去查探,顾师弟都躲在屋子里说话,我只当他过于寂寞了,因而自言自语。如今想来,他很有可能神魂犹在,只是屈服于夺舍之人。”
“哦?师侄可听清他说什么了?”鸿雁仙子感兴趣地问。
“师弟独处时说话声音极小,我也只听到了一部分。”连云山惭愧道:
“不过,师弟几次说的话都像是在同别人商量,唯一奇怪的是,他说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和崇容师叔祖有关的,而且每日商量的都是如何讨好师叔祖、如何同师叔祖……相识相恋的秘诀、如何成为师叔祖的……咳,心肝宝贝,甚至是……咳,双修,似乎从世俗界开始便恋慕师叔祖。总之,从未提过夺舍、抑或是修炼之事。”
连云山嘴角的微笑有点僵硬,俊秀的脸上透着薄红,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鸿雁仙子同鸿御老祖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
天衍剑宗众人在为独孤九调查“恋慕”他的顾姓少年之时,被恋慕的男人却忙着养辣椒。
莫焦焦在和男人多讨了一个愿望之后,就乖乖跟着独孤九离开湖边,穿行于繁茂的松林之中。
如同来时一般,一大一小踩着晶莹的白雪往外面走。
莫焦焦边走边胡乱唱着小调,软绵细腻的童音回荡于幽静的树林中,传出极远。
他口齿并不算特别清晰,总带着孩童特有的糯软,小曲的内容亦颠三倒四,不在正确的调子上。
好在唯一的听众并不介意,始终沉默地听着,时不时还会出声提醒小孩别被地上的树根绊倒。
“天蓝蓝的,地黑黑的,云在飘呀,树在摇,还有小鸟一直叫~焦焦宝贝呀!今日来同游……”
冬日的清晨总是冷清清的,稚童的小调却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将寒凉的风驱散,招来暖融融的日光。
独孤九负手走了许久,身后的小孩也将一支曲子重复唱了许多遍,在小辣椒唱完最后一句准备重新来过时,男人低声开口问:
“椒椒吟唱之曲,可有名字?”
莫焦焦闻言连忙合上嘴巴,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认真道:“长老说,叫《春日》。”
“好名字。”独孤九神色淡漠地赞了一句,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语气却罕见地非常平和。
莫焦焦点了点头,侧过耳朵细细地听了听,却只听到自己脚下踏雪的细微声响,不由松了口气,他嘟囔道:
“我刚刚,听到有人在说话。今天早上也是。”
“可是与前日相似?”独孤九问。
“有点像,可是……”莫焦焦蹙眉苦思冥想,“不是你在说话。那个声音,我好像听过,别人叫他……‘顾师弟’。”
姓顾?
独孤九沉吟片刻,问:“他说了什么?椒椒这几日总共听过几次?”
“他说很想见你。”莫焦焦懵懂地重复着,又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你们宗主,他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好像说有老怪物夺舍了。然后我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说……有人要当你的心肝宝贝。”
独孤九脊背有些僵硬,手上抱着人,见小孩完全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空出来的手便试探性地贴到小孩稚弱的脊背上,不甚熟练地一下一下顺着。他声线带着惯性的冷沉,低低道:“不许哭了。”
哪知莫焦焦被安慰地拍着,反倒哭得更凶了,他捏紧独孤九的衣袖,泪眼朦胧地仰着脑袋,呜咽地哭道:“谷主……不见了……不要焦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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