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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顾怀山提出要在附近散一会儿步再回家。
今晚赵阿姨他们放假,屋子里黑黢黢的。秦欢率先进门,也不开灯,借着外头花园里的灯光径直上楼。
顾非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直到她快要到自己卧室门前的时候,才听见他叫住她。
她转过身,却没想到他悄无声息地靠得这样近,几乎是猝不及防,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肩膀。
“哎呀!”她忍不住惊呼,似是真的吓了一跳。
他伸手扶住她向后倾的身体,淡淡地说:“胆子这么小。”
因为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轻浅的笑意。
而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肩上,夏天的衣服那么薄,肩头仿佛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于是她脑袋发热,顺势就赌气说:“我才不要手机,要换新的我自己会买。”
“哦,那你想要什么?”
“随便。”她开始胡搅蛮缠,“反正不要手机,那东西冷冰冰的!”
“那么,这个东西呢?”
顾非宸的话音刚落,他们头顶的灯便亮了,刹那间灯火通明,照得秦欢几乎睁不开眼睛。
手指从墙边的开关上移开,顾非宸将一只丝绒盒子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她眼睛一亮,看向他,掩饰不住惊喜,一边问一边接过去打开盒子。
是一个心冠钥匙吊坠,用玫瑰金和钻石组合镶嵌而成,配黑色珐琅,样式精巧独特,正静静地依附在柔软的底座上,钻石在灯光下璀璨耀目。
吊坠背后刻有编号,竟然还是限量版。
她惊喜极了,抬头问:“你怎么会买这个?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怎么买到的?”
大概是真的高兴,因为他从没见她这样开心过,钻石那样闪耀,却远比不上她的笑容,仿佛盛开在夜里的优昙,有一种极致惊艳的美丽。
他原本还想逗逗她,可是一下子却又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只是低笑道:“我记得你在苏州的时候提起过。我没记错吧?”
“对啊!”她一愣,又不禁连连点头。
是在苏州的时候一时兴起,见了店里的宣传册后对这一款限量版心动得要命。可惜那家店里没有货,连调也调不来,因为这款在中国大陆也只发行了两枚。
回酒店后她也只是随口提及,却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
她说:“谢谢你。”停了停又笑嘻嘻地问:“这个也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她忍住没有问他,为什么吃晚餐的时候没有当场拿出来。又或者,手机只是一个幌子?
可是她管不了这么多,反正他的用意和心思,她永远都猜不明白。何必再去费神呢?
可是顾非宸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深晦,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周围太过安静,安静得就连空气都像要凝滞一般。
她好像忽然听见心跳声,有一点急促,她不敢再去与他对视,只能匆忙垂下视线。
可是她刚一动,他也动了。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扶住她的肩膀,倾下身体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只是很轻很淡的一个吻,可是他的唇碰到她的皮肤,瞬间就像带了电一般,让她的思维一片空白,热度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
她只觉得自己两颊滚烫,仿佛就要烧起来,而他已经放开了她。她不敢抬头,更加不敢看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前一秒发生的事,怀疑只是一个梦境,抑或是个甜蜜的错觉。
最后还是他先说:“很晚了,早点休息。祝你生日快乐。”语气自然平稳,带着淡淡的笑意。
美梦成真。
幸福竟然来得这样快,快到令她措手不及。在这样一个生日的夜晚,让她有了飞上云端的幻觉。
她仍没有抬头,只是嘴唇用力抿得紧紧的,静默了半晌方才缓过神来,脸上还是烫,估计已经红透了,所以低着头不敢让他发现。
她的声音更低,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谢谢,这个礼物……我很喜欢。”也不管他听清没有,说完便一转身,推开房门快速闪身进去,将门板在他的面前“咔嚓”一声合上了。
……
记忆的大门仿佛也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关闭。
秦欢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一片灯光。
她还有些迷糊,这时正巧有位护士推开门走进来。
“醒了?”护士来到床边,一边弯腰替她检查手背上的点滴,一边告诉她,“你家里的保姆阿姨出去买东西了,要过一会儿才会回来呢。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肚子疼吗?口渴不渴?”
她呆了很久,才表情木然地摇了摇头,被子底下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却终究还是停在腰侧,不再动弹。
护士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看见她干涩的嘴唇,便说:“我去倒杯温水给你吧。”
“谢谢。”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低哑,只感觉累,或许是昏睡得太久,又或许是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断令她疲惫不堪,身体的力气仿佛被凭空抽干了,连呼吸都嫌累赘。
她在床上静躺了一会儿,果然等到赵阿姨拎着大袋东西回来。
见秦欢终于醒了,赵阿姨眼睛微微一红,坐到床边替她整理被角,隔了好半天才又轻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大概是怕她伤心,话说到一半便又住了嘴。
她反倒强撑着笑了笑:“我没事的。”
“怎么能没事?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赵阿姨一边轻抚着她的额头,一边宽慰,“你听阿姨说,现在什么都别去想了,千万要养好身体。知道吗?”
手提袋中装着水果和煲汤,赵阿姨将它们一一拿出来,又把汤盛进小碗里慢慢吹凉了,才喂给她喝。
汤里不知放了什么中药材,闻起来味道极大,随着热气飘散开来,有些苦,又有些涩,秦欢微微皱起眉偏开头去,心尖处仿佛牵起一丝隐痛。
曾经她也亲自守在火边熬过中药,是为了某个人。
其实她极怕苦,所以从小到大偏爱甜食,而那个时候,浓烈的药气几乎熏得她呼吸困难,旁人都劝她快点离开厨房,可她那样倔犟,固执地守着,苦涩的药味萦绕在鼻端,心里却是无比甜蜜。
后来她又亲手端去给他喝,一路走进卧室里,眉头都皱得紧紧的,一脸痛苦万分的模样,引得他低笑出声。
她作势要扬手打他,却被他一把握住,不轻不重地扣在他微凉的掌心里。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雨滴敲打在窗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又或许只是因为开心,所以任何声音都变得那样迷人。
她就那样半坐半倚在他的怀里,因为他刚刚哮喘发作过,所以还不敢太过放松地靠着他。
她看他将一碗浓郁的药汁尽数喝下,灯光投在他俊挺的鼻梁上,倒映在她专注的眼神里。两人的十指在身侧静静交缠,一下又一下,他仿佛是无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是记忆里最温柔的片断,也是她和他度过的最温馨甜美的一段时光。
赵阿姨不明其中原委,只见秦欢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由得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喝一点吧,这个对你有好处,是补血养气的。你现在身体一定要补好,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还这么年轻……
秦欢只觉得心口的痛楚愈演愈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把。
其实一晃眼,她都已经二十六岁了。
六年的时光,真的如同白驹过隙,就那样匆匆忙忙地消逝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回忆,而更多的时候,她连想一想它们都会觉得痛。
顾非宸是第二天才出现的,不过正好秦欢吃完药睡着了,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护士陪同医生来查房。
她术后恢复情况良好,不过医生还是做了十分仔细的询问。医生的后头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实习医生,一大群人声势浩大地来,又声势浩大地离开,最后只留下前一天替秦欢倒水的那个小护士,她是这间单人病房的专属护士,病人家属不在的时候,她就肩负照顾病人身心的双重职责。
自打秦欢手术之后醒来,小护士就一直热情而又耐心地看护着,况且两人年龄相差不大,赵阿姨又不能二十四小时陪护,因此每天总有几个小时是秦欢与这小护士独处。
小护士爱笑,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容十分甜美,而且就连声音也甜,跟秦欢说话的时候更是轻柔。
秦欢挺喜欢她,精神好的时候就会和她闲聊。
等医生们走后,秦欢才向窗前的圆几上瞥了一眼,淡淡地问:“刚才有人来过吗?”
那圆形茶几上除了赵阿姨留下的两份报纸和几本杂志之外,还摆着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在禁烟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护士轻轻“啊”了一声,立刻说:“忘了告诉你了,刚才有人来探望你呢。”
其实秦欢心底已经猜到了,却还是低声问了句:“谁?”
“好像是姓顾吧。”小护士想了想,“前天你被送来的时候,他一直都在你旁边。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没猜老公其实是有缘由的,因为秦欢的病历上清清楚楚写着“未婚”两个字,不过倘若不是非常亲密的关系,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又怎么会一路牢牢握着秦欢的手,并且片刻不离地守在手术室外面呢?
秦欢淡淡地摇了摇头:“不是。”
“哦,”小护士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才照常说下去,“可是刚才你睡着了,他还在这里坐了好半天呢。”提到顾非宸,小护士的眼中似乎流露出某种惊艳而羡慕的神色,回忆道:“我看你睡得熟,一下子也不会醒,就想叫他别白等了,晚一点再来。可是他都不听我的,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发那里,坐了半个多小时,给他倒的水他也没喝一口,我看他只是盯着你出神。”
秦欢听了微微一怔,轻垂下眼帘,仿佛心不在焉地回应道:“是吗?”
“嗯,是啊。他一个人坐了好久,我以为是在等你醒过来呢。他真的不是你男友吗?”见秦欢仍旧摇头,小护士不免觉得惋惜,猜测那个气度高贵、英俊如明星般的男人大约是单方面倾慕着秦欢,不然他坐着发呆的时候,又怎么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在那段时间里,他看着秦欢,一点声响都不出,眼睛里却仿佛带着某种沉静的痛楚,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就连自己端着水杯走近都不曾察觉。
他虽不说话,但整个人的气场太过强烈,好像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她思前想后地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不得不小声提醒他:“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他好像这才恍悟过来,先是抬眼看她,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烟盒和打火机,像是并不知道何时将它们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表情竟然微微发怔。而她也顺着他低头望下去,只觉得那双手修长有力,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的手,可是他捏着那样轻的烟盒,却仿佛握着千斤重的东西,修长的手指竟似乎有些不稳,微微抽动了一下才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他随手将香烟和火机放到茶几上,不一会儿,口袋中的手机便无声无息地振动起来。
她见他只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下一刻便掐断电话,重新将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秦欢刚刚睡着,估计不会这么快醒过来,她便好心说:“恐怕还要等很久呢,先喝点水吧。”
他静默了片刻,才再度转过来看她一眼,却礼貌地拒绝:“谢谢,不用了。”说着终于站起身。
她送他到病房门口,他回过身说:“请你好好照顾她。”
因为这一回是正面看她,她只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黝深清泠,仿佛盛了漫天星光的倒影,统统落入无底的深海里,竟然让人为之失神,挪不开目光。她一时不禁脸红,随即才点头应承:“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似乎若有所思,再度朝病床的方向看了看,低低地“嗯”了一声之后便再也没回头,很快就大步地离开了。
因为听到秦欢亲口否认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小护士忍不住想要打听更多顾非宸的消息:“那他是单身吗?有没有女朋友呢?”
秦欢反问:“为什么要问这些?”
小护士抿嘴笑了笑:“因为我的几个同事都很好奇。他送你来医院,后来又来探望你,经过护士站的时候被大家看到,好多人都对他感兴趣呢。”
秦欢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有点累,语气也不易察觉地冷淡下来:“可惜你问的这些,我也不清楚。”
虽然心里疑惑,但小护士还是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的,听着秦欢这样决绝的口气,怀疑当中另有内情,恐怕是不能问的隐私,于是便扯开话题,笑着说:“大家都说他比严医生还要帅,我也这么想。你知道么,我们严医生可是全院护士票选出来的第一帅哥噢!”
秦欢倒是知道这个严医生的,就是刚才过来替她进行常规问询的那一位,看上去还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岁,但是据说医术高明,深得院方器重。他对待病人态度温和,常常面带微笑,眉目又是难得的俊朗,笑起来倒有些像林志颖,也难怪深受年轻护士们的喜爱。
由于术后恢复得不错,秦欢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之后便搬回家里调养。
其实她本来可以更早一些出院的,不过赵阿姨坚持让她留下来仔细观察。
她在顾家这么多年,赵阿姨虽是长辈,但终究还是保姆,所以只负责照顾顾家人和她的生活起居,却从来不会干涉他们的决定。她从前偶尔会发大小姐脾气,赵阿姨也总是顺着她。只有这一回,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态度坚决地替她办理留院手续,半强迫地让她留下来住了三天。这样一反常态,其实她早就猜出背后是谁在作决定。
但她只装作不知道,乖巧地静躺了三天。
身体里的一个生命流逝了,仿佛她和顾非宸之间也就终于了断了,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点联系,终于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化作一摊污血。
出院一周之后,在赵阿姨的细心照顾和无数补品的功效下,秦欢反倒比之前胖了两斤,脸颊变得微微圆润,气色也逐渐好转。
只是在家里再没见着顾非宸。
后来她才知道,自从那次她因为睡着而错过了之后,顾非宸便因为某个突发事件去了外地公干。
不见也好,她想,再过两天就找机会搬出去,从此以后便是陌路,再无瓜葛和纠缠。
她原先在外头就有一处房产,还是顾怀山临去世的半年前买给她的。她自然不肯收,虽说是干爹,但平时那些小礼物就足够了,车子、房子哪有再叫顾怀山出钱的道理?
况且她自己有钱,父母的遗产够她不愁吃喝一辈子,加拿大那边还有事业和产业,如今统统交由亲叔叔管理,她平时不大过问生意上的事,只是定期收到分红。坐拥这样一笔丰厚的财产,她或许缺少很多东西,却唯独不缺钱。
可是顾怀山心疼她,这么多年似乎真拿她当女儿对待了,哪怕她坚持要将买房的钱还给他,也立刻遭到一通训责。
印象中顾怀山从没对她发过脾气,那是仅有的一次。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点钱算什么?不好好照顾你,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快点把你自己的钱收回去,以后再提这件事就是存心让我不高兴,我也只当没有你这个干女儿……”顾怀山语气严肃,尤其是在提到她父母的时候,眼神微微黯然。
她心中一阵难受,恍惚回到爸爸和妈妈遭遇空难下葬的当天。
明明是万里晴空,她的世界却犹如乌云压境,阴沉得令人窒息。世界这样大,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是她仿佛就只剩下孤身一个人,伫立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会说,心里空出一大块来,生平第一次产生一种类似恐慌的情绪,只因为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从此以后,她该怎么办?
不过才二十二岁,离大学毕业还差两个月。
最后还是顾怀山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这个在政商两界都声名显赫的老者,在这一刻却只是一位慈祥的父亲,用稳定的声音安慰她:“别怕,有干爹在,以后顾家就是你的家。”
她似乎暂时从悲伤中被惊醒过来,身体有一丝轻微的震动,抬起无神的双眼,却恰好看见不远处另一道修长的身影。
顾非宸静静地站在十来米开外的地方,碧蓝如洗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在他的脚下绿草茵茵,身后则是那一片灰白的墓群,其中有一块刚刚埋葬了她的父母。
她越过顾怀山的肩头,远远地看着他,其实思绪还有一些茫然,却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一抹极复杂的神色,一闪即逝,在与她对视了两秒之后,他淡淡地侧过头去,同身边一位熟人交谈起来。
而那个时候,她和他早已经不是情侣关系了,甚至已经好几个月不曾正经地面对面讲过一句话。
所以她怀疑是自己眼花了,竟然会觉得他在替她心疼,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一定是眼花。
所以后来她还是接受了顾怀山赠予的房产,心想总有一天自己是要搬出顾家的,预先留个私人的住所也是必需的。
再后来,那套房子果真派上了用场。
在顾怀山患癌症去世之后,顾非宸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并第一次将一个女人带回家里来。她默不做声地看着他们一起下车进门,第二天,她便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搬了出去。
不过这一回,她是要把所有私人物品都打包带走的,她作了不再回来的打算,所以闲在家里调养身体的这段时间,便开始慢慢一样一样地收拾。
她没有刻意遮掩隐瞒,于是很快就被赵阿姨发现。
共同相处这么多年,赵阿姨虽然嘴上从没有问过什么,但其实心里也清楚两个孩子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插嘴。这时候见到秦欢大大小小的几箱行李,不免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秦欢心里也过意不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她微微一怔,赵阿姨抹了抹眼角,走到窗边探身望了望,回过头说:“回来了。”
没有主语,秦欢也知道指的是谁,只见赵阿姨皱着眉头看过来,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几年她也苍老了不少,眼角细纹又添了好几道,平时不但要照顾他们的起居,这时候还得为她的感情事烦恼。秦欢越想越觉得愧疚,不禁拉起赵阿姨的手,低声保证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吵架闹别扭的。”
赵阿姨却仍是叹气:“你搬走,顾先生知不知道?”
“我还没告诉他。”
“顾先生不会同意的。”
秦欢不以为然地淡笑道:“随便他吧。”
很快,外面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秦欢想了想,顺手从床边捞起手袋,径直走出去。
她与顾非宸在走廊上碰个正着,不过才一个多星期不见,他却好像清减了不少,整个人越发显得清峻凌厉。
走廊光线暗,他有一半身体陷在昏晦的阴影里,可是目光依旧清湛,仿佛寒星照耀,直达她的眼底。
顾非宸默不做声,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直到确定眼前这个女人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像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那般面无血色,这才微微动了嘴角,开口问:“要去哪?”
秦欢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目光,说:“我想去山上寺庙拜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答应了赵阿姨,所以她的语气异常平和,没有硝烟,也没有剑拔弩张,声调更是几乎听不出任何起伏。
顾非宸没有再接话,只是率先转身下了楼。她跟在他后面,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见赵阿姨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们。
她冲她笑了笑,然后才钻进车里。
一路上,关于孩子的事,二人都缄口不提。
想当初刚刚将她找回来的时候,顾非宸曾经是那样的震怒,她甚至从没见过他愤怒暴戾如斯。可是很快的,她便流产了,之后的手术、住院,再到出院,明明是这样身心俱痛的过程,可是这一切却都犹如被巨石压在了心底,不但没有爆发,反倒平静得令人觉得怪异。
她不知道他有何感想。事实上,她也懒得去猜。
她想要的,其实都已经达到了,不是吗?她想和他划清界限,所以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甚至是借他之手完成的。
他会不会有一丝的痛苦或内疚?或许不会吧,她想,他的心这么硬,如钢如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只有她伤心的份儿。
山上正在修路,大小车辆一律无法通行。小刘只好将车子停在山脚下,他们只能改坐观光缆车上去。
秦欢显得有些不情愿,迟疑了半天,直到缆车都滑到面前了,顾非宸站在另一侧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将手伸给她,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暗暗地一咬牙,搭着他的手上了车。
这座山是C市最著名的地标之一,接近山顶的地方建着一座天心寺,因为观光游客众多,且当地居民信佛的风气重,寺庙里一年四季都香火鼎盛。
秦欢的母亲便是虔诚的佛教徒,十年前天心寺重修的时候,秦家还特意从海外捐助了一大笔钱。而每年的春节回国,秦欢都会随着母亲一道来进香。
她倒是不信佛,小时候只是觉得好玩,因为这里占地大,空气又好,而且她特别喜欢香火的味道。后来渐渐长大了,也没受到母亲太多影响,来上香不过是走个形式,跪在佛祖金身塑像面前许愿的时候,也多半天马行空,并不专心虔诚。
倒是顾怀山信这个,与天心寺里的方丈住持交情十分好。后来她搬进顾家,顾怀山便总喜欢领着她来听讲佛法。她一个人觉得无趣,于是就拖上顾非宸一起来。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她会对他提各种各样的要求,早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高兴的。而顾非宸也总是尽可能地满足她。那样的有求必应,原本就是一柄双刃剑,可以将人捧上天堂,也可以有朝一日把人打落地狱。
可她当时只看得见天堂。每天都如同生活在云端,满眼的旖旎绚烂,整个人幸福得不得了。
原来他也会这样宠爱一个人。
原来被他宠爱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
所以哪怕公司事忙,他也偶尔会抽空陪她一起上山去寺里听那些枯燥的佛经佛法。
不由得让顾怀山屡屡生疑,问他:“你最近怎么这么有空?”
当时顾怀山并不知晓他们的恋情,又或许是知道的,只是故意没说罢了。
而顾非宸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回答父亲道:“我很有兴趣研究一下佛教文化,顺便修身养性。”
她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别过头去偷笑。
记得有一次就是坐缆车上山的。还是她突发奇想,跟顾怀山提出来。结果顾怀山想都没想就说:“让非宸陪你一起坐,安全一点。”
她拿眼睛去瞥顾非宸,只见他没有任何异议地直接走去窗口买票。
终于可以独处,坐在观光缆车上一路向上缓慢攀移,她忽然说:“什么时候把我们的事告诉干爹呢?”
顾非宸握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她的手指,语气淡淡地:“当初不是你说喜欢地下情,觉得更刺激吗?”
她嘻嘻笑起来:“可是老这样瞒着干爹,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那随便你,什么时候告诉他都可以。”
她开心地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缆车微微晃动,他扶住她的肩膀提醒道:“坐好,小心掉下去。”
虽说是他故意吓她的,但是望一望脚下那可怕的高度,仍旧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有点畏高,这次完全是因为想要尝试新鲜事物,又有他陪着,所以才一时忽略了这个要命的问题。如今看见那几十米深的山坳,还有嶙峋突怪的巨石,直吓得冷汗涔涔。
偏偏因为她刚才那个探身的动作,脖子上的项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开了。这时只觉得颈前微微一轻,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镶嵌钻石的钥匙状项链便从脖子上脱落,直直掉了下去。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结果顾非宸反应更快,一把拦住她。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闪亮的东西坠下山坳,直落进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巨石之间。
她急得声音都带着微颤,说:“那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其实从小到大遗失掉的东西不少,其中不乏有纪念意义的,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紧张急迫。
顾非宸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没事,下回再买一条就是了。”
她又急又气,只怪他根本不能理解她的心情:“那怎么能一样?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她恐高症发作,涔涔冷汗倏地冒出来,眼睛几乎不敢再向下望,可是心里头又忍不住惦记着那条项链,于是面对还剩下一大半的路程,忽然显得焦虑难安。
顾非宸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将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双眼上。
她心里微微一动,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仿佛有一股清甜暖流从他的掌心瞬间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声音终于低下来:“那你下次一定要送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好。”
其实那是限量版,即使再有钱也未必能再买到第二条相同的。而且事实是,还没有等到这个礼物的到来,她和他就已然分手成了陌路。
缆车的线路还和当年一样,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秦欢第二次坐缆车上山。
自从陈泽如当上心理医生之后,秦欢也曾想过努力治疗自己的恐高症,不过效果并不理想。站在高处,她还是会感到害怕和焦虑,短短十几分钟的过程之于她,却无比漫长。
身旁的男人也和当年是同一个人。只是这一回,她只有自己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医生教给她的那一套法则,期望可以暂时克服恐惧心理,更期望这万恶的时间可以过得更快一些。
最后终于到达山顶,好像终于从牢笼里挣脱一般,她近乎慌张地下车,脚下微微发软,所幸一旁的工作人员手疾,伸手搭扶了一把。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强自开口道了声谢,一转眼,只看见顾非宸也从另一侧下了车,正淡淡地看向自己。
前尘往事倏然间就这样浮上心头,犹如这世上酿得最差劲的酒,泛着极其苦涩的味道。
离寺庙还有一段距离,却已能够隐约听到悠扬佛音,她心中怆然,想着刚才一路上山时自己窘迫无助的模样,或许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胸口便如同被钝锯在反复拉扯。
既然已经无从依靠,就绝不能再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
想到这里,她把心一横,再也不看他,只是挺直了背脊向天心寺的大门走去。
父母去世之后,还是第一次重新回到这里烧香,香火味道依稀还留在秦欢的记忆里。她今天却一反常态,格外认真,先是净了手,然后认认真真点了香,跪在佛前诚心地许愿叩拜。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会跪在这里如此虔诚地向一尊金身塑像诉说心愿。
就像她当初想不到自己会怀上顾非宸的孩子一样。
那只是个意外。
可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然今天的她和他,也不至于断得这样彻底。
她在那儿跪了很久,久到连周围拜佛的人来来去去的动静都渐渐感觉不到了,才终于把一腔心事说完,然后深深地拜伏在地上。
其实她根本不信佛,可是这一刻,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让她获得些许内心的平静。
虽然有些虚伪。
然而,一颗心只有那么大,却埋藏了太多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真的快崩溃了。这些天她想了很多,除了这里,她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拯救自己的方法。
在她的手上,一个无辜的生命就那样逝去,带着她的骨血,最终化为乌有。
而她是多么的不称职,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降临。
他是来投胎的,结果却成了送死。
唯有在佛祖面前替那个孩子祈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拜完之后,她找到寺里一位熟识的小师父,捐了一笔事先预备好的功德钱,又提出想要供奉一盏长明灯。
由于长明灯需要由佛法修为高深的人唱颂祈愿文,那小师父请她在堂前稍作休息,自己则进去请方丈大师。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小师父才回来,先是抱歉地说:“方丈那里正好有个客人也想供长明灯,我进去的时候帮他处理了一下,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然后又问她:“秦施主想替什么人供奉长明灯?”说着拿出纸笔,请秦欢把名字写上去。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秦欢不禁微微怔住,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望着手里空白的纸张,忽然心中一阵悲恸。
是啊,他连名字都没有,就这样不见了。
微风穿堂而过,吹得秦欢手中的白纸瑟瑟作响。
那小师父见她呆着,便试探着叫了声:“秦施主?”
秦欢略微定了定神,这才说:“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好,等下再来找你可以吗?”
“好的。不过我稍后要去大殿做事,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去大殿找我。”
“谢谢。”
“不客气。”
小师父行了个礼就走了,其实他手里还拿着另一张纸,上面倒是写了字的,秦欢在他转身的同时才无意间瞥到纸上的那个名字,她有点恍惚,只来得及看见那一个“顾”字。
师父走后,她站着没动,只是将手里的白纸慢慢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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