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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报号大白梨
一
天南星的伤口比预想的好得快,活窑主家院门前柳树爬满金色毛毛狗时,水香来接他。
“兄弟,麻烦事儿啦。”大柜说。
水香大布衫子一时猜不到大柜遇到什么难事,活窑家应该说安全,谁敢慢待胡子,又是一个匪首。他说:“大当家的,遇到啥淹心(难受)的事儿啦?”
“是这么回事……”天南星道出实情,在大布衫子面前没什么好瞒的,“昨晚我还同她商量,认准一条道就是跟我走,今早上她说……”他说讲了黎明时分被窝里两个人说的话—— “今个儿绺子来人接我。”
“你要走?”
“嗯。”
“那我呢?”
“你?还在这儿。”
柳叶儿那一时刻遭强风吹树叶那样剧烈抖动起来,说:“不行,我跟你走,一开始就说好的,你不能反桄子(反悔)。”
胡子不愿背负反复无常的坏名声,胡子是爷们,哪个爷们吐口唾沫落地不是一个钉?她头一次来上炕前作为条件,答应带她走就该带走。天南星不是反悔是为难。绺规不允许女人留在绺子里,本绺子尚未有大柜娶压寨夫人——或者说从这一时刻起,天南星萌生了取消这条规矩,为后来小顶子留在绺子做了铺垫——的规矩。
“不带我走也行,给我一把枪。”
“干什么?”
“我一个人去当胡子!”柳叶儿铮铮道。
她的话令他惊讶,一个十六岁,看上去柔弱的女孩,身子骨软得如面条,骑得了马挎得了枪遭得了罪?他说:“柳叶儿你听说,当胡子可不是女人干的……”
“照你这么说女子当不了胡子?不对,旋风、一枝花……”她一口气举出三江地区著名的女胡子,而且还是大柜,“她们能当我就能当,我不比她们缺胳膊少腿。”
天南星进退两难,带走不带走都是难事儿。水香来了他对他说出:“兄弟,你出出主意。”
大布衫子听出来大柜还是喜欢这个女子,年纪小些一个被窝几个月她也算煮熟了,带走也在理。关键是绺子规矩他不想打破,犹豫、棘手能不淹心吗?如何处置,最后还得大柜拿主意,他说:“大当家的意思呢?”
唉!天南星叹口气。还是昨晚,她要跟着走他没答应,要一把枪当胡子他也没同意,爆炸性的消息她吐露出来,火焰熔化他原有石头一样的想法,真想带她走了。她说:“你一拍屁股走了,扔下我在这儿,你说他……”说到活窑主,“我早就是他的人,十二岁那年……”天南星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如果不是同活窑主的来往多年,友谊加情分,他会抽出匣子枪……捡剩、刷锅、吃过水面(三个词汇都是别人用过的女人自己再睡。也称重茬。)都是以前,今后这样不中,带走她是避免捡剩、刷锅、吃过水面的最好办法。他说:“不带走真不行,别人不能让她闲着……还有,她双身子(怀孕)。”
“尖椿子(小孩)是大当家的?”大布衫子问。
胡子大柜承认是自己的种。
“那就没啥可犹豫的,带走。”大布衫子说。
天南星觉得这事非上嘴唇同下嘴唇一碰,说带走就带走那样简单,一个双身子女人在绺子里那算什么?绺规不是虚设,要一丝不苟地执行,没规矩就毁掉一个绺子。
“这有什么难的,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离绺子不远就是。”大布衫子总有办法。
“也行。”天南星同意。
绺子回到西大荒,在一马树老巢附近找个屯子——纸房屯,安顿下柳叶儿,不久她生下一个男孩。
几年后,悲惨结局出现,柳叶儿他们母子死去,留给胡子大柜的悲伤很快变成仇恨,头号敌人是日本鬼子,还有警察,发展壮大队伍,伺机讨还血债,去柳条沟,那里人烟稀少,适合藏身、操练队伍,再就是重走与柳叶儿相识、相聚的旧路,当然那个活窑不去了,直接到柳条沟孟老道家找啃草子。
“动身的日子?”大布衫子问。
“占一卦再定。”天南星说。
胡子挪窑属于大的行动,这需要择吉、看日子。由绺子翻垛先生也推八门(开门——宜远征讨,见吉求名,所向通达;休门——宜和进万事,治兵习业,百事吉;生门——宜见人营造,求财获宝;伤门——宜渔猎讨捕,行逢盗贼;杜门——宜邀遮隐伏,诛伐凶逆,凡云去迷闷;景门——宜上书遣使,突阵破围;死门——宜行刑诛戮,吊死送丧,行者遇病;惊门——宜掩捕斗讼,攻击惊恐。),歌诀:
休门出入贵人留,
欲要潜身向杜游。
求索酒食景门上,
采猎茔埋死门投。
捕盗惊门十得九,
买卖经商生上酬。
远行嫁娶开门吉,
索债伤门十倍收。
入门若遇开休生,
诸事逢之总韬情。
伤宜捕获终顺获,
杜好邀遮及隐形,
景上投书并破阵,
惊能擒讼有声名。
若问死门何所主,
只宜吊死与行刑。
翻垛先生推开八门,确定了行走路线,天南星命令出发。
二
走出白狼山并没离开山,胡子马队仍然沿着山根走,方向向东,柳条沟在东面。天南星朝往事里走,纸房屯鸟一样藏身一片柳树林中,地势低洼生长的八柳,俗称王八柳,此树有龟一样的寿命而得名。挨近柳树并没有起个与树木接近的屯名,据说清末该屯子以造纸闻名,原料使用的是不是柳树呢?杨树可以造纸,柳树的纤维比杨树有韧性,不知道适不适合用来造纸?
胡子买下屯子中的两间土房给柳叶儿住,后来是娘俩住。房前有棵形异怪诞十几米高的柳树,婆婆娑娑,她经常跟儿子坐在浓荫下玩游戏说着歌谣,实际是不是这样子?总之他的梦境是这样。秋天黄了柳叶,浓了他的思念,他说:“兄弟,你带绺子在白狼山里趴风,我出去一趟,明年回来。”
大布衫子知道大柜要到哪里去,两年没去西大荒,也就是说两年未见他们母子,儿子该有两岁了吧。他说:“大哥该去看看他们。”
“大雪封山哪儿都别去,也不打白皮(冬天抢劫)了,消停猫一冬。”天南星叮嘱道。
“好,今晚打个全家福,为大哥送行。”大布衫子说,他张罗酒席,特意传下话,包漂洋子(饺子),风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
胡子老巢里摆酒设宴,热热闹闹像过年一样。
大柜天南星今天地道乡下人打扮,对襟青布夹袄,腰束蓝布带,脚蹬实纳底儿绣云字卷儿图案的青布鞋,打着绑腿,腰间垂吊一个猪皮烟口袋。
“弟兄们,”酒宴开始,天南星动情地说,“兄弟鞍前马后随我多年,风风雨雨,出生入死,我敬弟兄们一杯,也敬死去的弟兄们一杯,干!”
酒过三巡,大柜天南星说,我有事儿离开绺子,从今天起你们听三爷的,明确大布衫子暂时当家。
“大当家的有事要离开,让我照料绺子,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但群龙不能一日无首……”大布衫子传令下去,“上浆水(猪)。”
胡子抬进口肥猪。宰掉猪将血分斟到每个酒碗里,大布衫子首先举碗过顶,盟誓道:“达摩老祖在上,我绝不辜负大当家的厚望,永远跟大哥走,生不更名死不换号,砸(打)响窑,啃(吃)大户,七不夺,八不抢……”
众胡子随之重复誓词,而后饮尽掺进猪血的酒。歃血为盟,古代会盟,把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上,表示诚意。胡子改良为直接饮血酒,称为血誓。一般在重大行动前举行这样对天盟誓仪式,天南星暂时离开绺子,道理说用不着这样夸张,大布衫子这样做,意思是让大柜放心走,去和心爱的女人过一个冬天。
饭后,大布衫子站在院中央,大声地道:“鞴连子,送大哥!”
归心似箭的天南星显得特别精神,飞身上马。众胡子齐刷刷跪在马前,频频磕头。院子里一片哀号,大布衫子珠泪盈眶,水香涕泗滂沱,炮头老泪横流。
“大哥,保重啊!”
“大爷,早点回窑堂(家)来。”
叭!天南星挥泪别弟兄,猛抽坐骑一鞭子,马箭射一样弹出,他头没回,背后骤然响起对空射击声,众弟兄开枪为他送行!
白狼山距离纸房屯一百多里,起早贪黑一天即可到达,他走背道抄小路,马不停蹄,半夜便赶到他梦牵魂萦的村子。
“一、二、三……”天南星边走边数,驻足一所土屋前,那棵熟稔的高大柳树,朦胧月光中模糊一片,不然可见柳树叶黄绿相间。灯光将一个孩子身影投到窗户纸上,母亲正哄孩子,姿势掐着腰练习站立,当地称“立立站”,歌谣:立立站,跌倒不算小好汉!
他推门进屋来,女人惊大眼睛,半天才对孩子说:“你爹回来啦!快,叫爹。”
“他会说话吗?”天南星抱过孩子,问。
“唔,他哪里会呦!”
“那你?”
“乐颠馅儿啦!”她自嘲道,问,“吃饭了吗?”
“没有。”
“你哄儿子,我给你拾掇(做)。”
柳叶儿做活撒冷,很快端上碗面条,咸黄瓜卤他吃得很香。他吃饭时她悠孩子,是想让他快点睡去,至少在他撂下饭碗,美妙的事情让人心急。他一边吃一边看母子俩,说:“儿子肚子挺大的。”
“孩子长食水啦。”
食水——因吃多而引起的消化不良。他说:“吃奶,怎么会有食水?”
“哪儿有奶啊!”她怨怼地说,“没人给揉奶子,奶盒子没开,哪里来的奶水。”
民间生育风俗,妻子怀孕后期丈夫为其揉乳房,据说这样产后即有奶。天南星顺出胡子黑话:“那什么还要采球子?”
她跟他睡觉时他不停地做一件事——采球子,而且她明白了他喃喃的一个词汇:采球子。她说:“不是摸,是揉,人家都是当家的给揉,我谁给揉啊!”
“我揉!”
他从后面抱住她,要采球子。她说:“等一下,我放下孩子。”
儿子睡去,她放下,他等不急了,拿她当一匹马,跃身上去……骑在马背上继续在白狼山脚下行走,转眼间一切都成烟云,不知不觉中飘散,柳叶儿、儿子梦中一样随着醒来渐然消失。
“大当家的,”总催拨马过来请示,“前边有条大沟子(河),饮饮高脚子(马)吧,不然,过沟后不知哪儿有水。”
“住,饮马。”天南星说。
炮头小顶子下马,女人的天性不时表现出来,她高兴地采下河边一朵野花插在马头,牵马饮水,目光寻找一个人,显然是大柜天南星。
三
一条长百里柳树墙的某一段中有个小村叫烽火台。用于军事目的的烽火台——又称烽燧,俗称烽堠、烟墩,古时用于点燃烟火传递重要消息的高台,系古代重要军事防御设施。为防止敌人入侵而建的,遇有敌情发生,则白天施烟,夜间点火,台台相连,传递讯息——有无关系呢?胡子啃草子两年前来到这里,几十户的村子行政归三江县管辖,鞭长莫及没人管,警察秋天来催出荷,平时很少光顾。
乡下的狗疯咬起来,有陌生人站在大户人家孟老道土围子前。惊出了孟家的管家,他问:“你找谁?”
“你们当家的。”啃草子说。
“我不认识你,你没来过。”管家说。
“不光你不认识,当家的也不认识。”啃草子掏出那支牙签,递过去,说,“给当家的看看这个。”
“稍等。”管家没放生人进院,转身回去,进了正房的堂屋,不一会儿走出来,盘问道,“你们大爷叫什么名?”
“天南星。”
“你是他的什么人?”
“兄弟!他叫我来。”啃草子说。
“嗯,进屋说吧。”管家开门放人,同时吆喝住狗,看家护院的责任致使它狂吠不止。
孟老道在管家详细盘查确定来人没问题后才出面接待,牙签是最好的物证。说它的来历特殊,天南星提着一条黑狗鱼来拜访东家孟老道,说:“没什么好拿的,给你弄条小批水子(鱼)。”
“呀还小鱼呢,快成鱼精啦!”孟老道几年未见狗鱼,尤其是足有半人高的黑狗鱼,“炖上,我们喝几盅。”
狗鱼是害鱼,它的食物就是鱼,吃鱼的鱼肉能不香吗?孟老道炖了豆腐,将两根刺留下,做了牙签,他说:“这玩意儿是好东西,用它剔牙不伤牙根不闹发(感染)。”
“是吗。”天南星头次听人讲,他注意牙签与老闹牙疾有关,说,“给我一根。”
一条黑狗鱼只长两根这样的骨头,孟老道给胡子大柜一根,突发奇想用鱼骨头做信物,说:“一条鱼的骨头一个样,绝对跟这两根配不上……”
孟老道将两根牙签对比,一模一样,才相信了啃草子,并以友好眼光看他,问:“大当家的有什么事儿,说吧?”
“噢,”啃草子讲明他来打前站,或者说先过来,“将来大当家的想拉绺子到柳条边来,请你帮助选个地方。”
“没问题,柳条边在我心里,哪场背静能猫住人,我知道。”孟老道说,天南星的忙必须帮。
“还有一件事儿,我先在你家找个事儿做……”
孟老道说在我家还让你干什么活儿,待着你的。啃草子说大当家的吩咐,干活避免外人生疑。孟老道想想,说:“我家新修一个炮台,你做炮手吧。”
“太好了,正对我撇子。”啃草子满意这个活儿,发挥了胡子枪法准的特长,“我守炮台。”
孟家的炮台上啃草子守了两年,其间他同孟老道沿着柳条边走,在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啃草子说:“这疙瘩(地方)不错,地名叫什么?”
“簸箕崴子。”
崴子是山、水弯曲的地方,簸箕是指该崴子的形状。
“中,有水有草。”孟老道清楚胡子选驻地必要的条件,要有草和水,马要吃要喝,人的安全此处更理想,几十里地没人家,簸箕崴子内避风冬天不冷,疏松的沙土挖坑修地窨子、马架不困难,“秋天我往这儿运些木料,苇子……备足料,他们一到动手盖窝棚。”
“嗯,中!”啃草子满意。
“门窗我安排木匠提前做预备下……”
“只做门,我们不留窗户。”啃草子说。
马队在两年后出现,炮台上的啃草子眺望到,他对孟老道说:“来了,半袋烟工夫准到。”
“我安排家人迎接他们。”孟老道说,迎接胡子马队,人嚼马喂都要考虑周全,缺东少西张罗齐全免得抓瞎,手忙脚乱的不行。
午后,天南星率领九十多人的马队到来,挤满了大院。孟家人忙乎开了,烧水、喂马、准备晌午饭。
“天天盼你来哟。”孟老道装上一袋烟递给胡子大柜,让烟袋道:“抽一袋。”
“熏着。”天南星接过烟袋,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说,“啥烟?这么冲啊?”
“蛤蟆腿。”
蛤蟆腿烟也称蛤蟆癞和蛤蟆头,旱烟中劲儿大的那种,一般人享受不了。天南星连抽几口才顺过架来(适应),很是过瘾。他说:“柳条沟消停吧?”
“那当然。”孟老道说官府小半年没人来烽火台,春起(初春)警察来抓劳工,强壮男劳力又被他们抓走几个,“后半年消停,没人来。”
“屯子里没有警察的底眼(内线)?”
“没有。”孟老道肯定地说,烽火台村远离官府,政权设了屯的建制,屯长是孟老道的侄子,他不会出卖亲叔叔,“你们放心猫着,啥事儿也没有。”
“那就好。”天南星说,安全第一位,每到一地,要弄清周围的环境,暴露马队行踪等于是自取灭亡,“今晚在你家委(原地不动)一宿,明天人马去簸箕崴子……”
“大当家的还是先去看看,相不中再重选址。”孟老道说。
“啃草子对我说了那地方,再说由你帮助着选的还能差吗。”天南星相信地头蛇,孟老道土生土长柳条边,几百里内地理环境他熟悉,哪儿有坑哪儿有包,哪儿能藏身他一清二楚。
“顺簸箕崴子再向东走又可以进山了。”孟老道讲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马队可以向东逃,直接躲进白狼山,“那年日本宪兵追一队抗联,就没追上。”
“有这样一条路更好。”天南星说。
“大当家的,明个儿还是到实地看看。”孟老道继续建议道,“兄弟们住在我家个月期程(一段时期)没问题。”他说的两层意思,胡子在他家安全,另一层意思吃用他家没问题,大柜不用多心不用客气。
“嗯,明天我去。”
四
簸箕崴子真是藏身理想的地方,一条河在此处潇洒转身,女人身条似的柔软向前流去。蒲棒连成片表明大面积低洼,有水的湿地青草茂盛,胡子扎营首先考虑饲草长势,人吃粮马食草。最重要的没人深的蒿草一直长到遥远的山根,一旦遇到意外情况,逃跑很方便,直接钻山,到了高山密林中,谁还抓得到。
“做天窑子地方不错,盖吧!”天南星对水香大布衫子,“抓紧弄,尽快住进去。”
“好!”
全绺子人齐上阵,加之孟老道的鼎力相助,很快盖起二十几个地窨子、窝棚,还盖了几个马棚子,就是说人和马都安置妥当,之前攻下三江县城,抢足了衣物、粮食和一些日用品,即使不打劫,干吃干嚼一年也足以够用。当然,胡子闲不住,瞧准机会还是要去踢坷垃。
秋天虽然没有大吵大叫地到来,脚步声还是被胡子听到。大部分蒿草枯黄了,到处是蒲棒白色飞絮,人在野外走一趟,蒲花如雪挂满全身。
“一晃进九月门啦。”天南星说。
“是啊,今年冷得早。”大布衫子根据今年春天一场风接一场风刮,一场雨接一场雨下,推测天气道,“棉花团(雪)要大呀!”
“棉花团大好呀,省得官兵过来惊动(骚扰)。”天南星说。
大雪后大概不会有人到荒凉的簸箕崴子来,假如来了胡子也能及早发现,烽火台村必经之路,有底眼孟老道,兵警进村他会派人给胡子信儿,逃跑来得及。
“我和孟老道商量过,他家雇用的炮手全辞掉,换上我们的人,既给他看家护院,又能为绺子在外围放哨。”大布衫子看好村子这道屏障,给孟家护院,一箭双雕为绺子设了远处的岗哨,“他同意了,我们多了一层保险。”
“中,拔几个字码(挑选人)过去。”天南星说起一件酝酿许久的事情,“兄弟,你做二当家的事该办了吧?别再推迟了。”
几年里,大布衫子多次推辞做二柜,行使二当家的权力职务仍然是三爷——水香,他觉得自己年龄大了,这个位置留给年轻人干,有利绺子长久发展。他看中一个人,说:“大哥,我看一个人行,让她当吧。”
“谁?”
“四弟!”
天南星惊异大布衫子会有这样提议。四弟是小顶子,绺子的小胡子称她四爷,他说:“老四怎么行?没立什么功。”
“咋不行,行!”大布衫子评功摆好地讲做了炮头后的小顶子,冲锋陷阵不含糊,攻打县城她打头阵,他说,“没她那次三江县城没那么顺利拿下来,立了功了嘛!”
天南星承认炮头确实立了大功,提升必须立功,那样才服众。他坚持道:“论功劳谁能跟你比呢?兄弟,还是你做二当家的吧。”
“大哥,绺子也不是今个儿有明个儿黄了,拉巴(扶助)起来个岁数小的很必要。”
“你想得很长远。”天南星佩服大布衫子的胸怀和眼光还有无私,一切从绺子生存出发,不考虑自身得失,“兄弟,这么些年,绺子全靠你支呼着,能有今天有功人是你,不当二当家的我心里亏欠……”
“大哥,绺子一天比一天强大,得有人率领下去。”大布衫子站在培育接班人的高度讲话,“我搁眼睛观察她,胆量、枪法、马架(驾驭技术)都不错,弟兄们对她信任,她胜任。”
天南星不再往下劝了,歉意道:“兄弟,你不做二当家的,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
“大哥,一切为了绺子啊!”他说。
一个正规绺子四梁八柱要配备齐全。大布衫子不肯当力荐小顶子,天南星看透水香的心思,有意朝一起捏合自己和祁小姐……天南星同意了,增补二当家的是绺子的大事情是喜事,仅次于典鞭(土匪召集局绺同人,共同处理大事的独特行动,如处理绿林败类等。典得起鞭的都是局子大,绺子壮,大当家的人缘好。),说:“选个日子,举行个仪式……要不是差安全,我们请鼓乐班,大家好好乐呵乐呵。”
“大哥,弟兄们还没喝着你俩的喜酒,一就手(顺便一起)把你们的事儿也办了。”
祁小姐整天跟大柜睡在一起,虽然没明确她是压寨夫人,众弟兄心里她是。天南星究竟是怎么想的?小顶子又是怎么想的,他们两个人之外没人知道。
“我俩煮熟饭这么长时间了,就是那么回事了,还办什么。”天南星觉得没必要再办了,是不是压寨夫人名分而已,她已经是自己的一匹马,终日使用着。
“一定补办,喜事就是喜事,大家的喜事,人人都乐呵。”大布衫子认为喜事还是要办,宣布她是压寨夫人和既成事实的是不一样,名正言顺必要的,“应该给她名分,才公平。”
“唔,你那样以为?”
“大哥,这不止是你们俩的私事,”大布衫子想得周全,大柜的女人属于自己的东西,压寨夫人是公众的,关键在压寨,山寨需要压,“是绺子的大事啊!”
天南星明白这个理,同意补办一次娶压寨夫人的喜事,他问:“做二柜的事情怎么办?”
“双喜临门!”大布衫子主张一起宣布,既是二当家的,又是压寨夫人,“一起庆贺!”
簸箕崴子胡子办喜事,没请鼓乐班子。绺子中有大布衫子带过来的花子,水香让他们唱喜歌。
一个昔日的乞丐今日的胡子敲着一块板子全当哈拉巴——满语,猪、牛、羊等动物的肩胛骨,拴上铜钱,摇动哗哗作响,或直接用硬物击打——抑扬顿挫唱道:
登贵府,
喜气先,
斗大的金字粘两边,
大抬轿,
大换班,
旗罗伞扇列两边。
掐喜顶,
贺喜杆,
新人下轿贵人挽……
从此,小顶子成为绺子二当家的,压寨夫人,还报了号:大白梨。
五
大白梨这个报号有些来历,做了二当家的应该有名号。她对天南星说:“我整个浪儿(全部)是你的,名子你起。”
“别介(的),名号还是自己起。”天南星说,起名号涵盖志向、纪念意义什么的,“按自己愿望起。”
小顶子有很多愿望,一时觉得自己没什么愿望。二柜、压寨夫人,囫囵个儿一个人都是天南星的,名号也应该属于他的,想想被窝里他爱采球子,总也采不够。球子——奶子、砸砸……也称梨,他不离嘴吃她的大白梨,于是灵机一动,说:“大白梨怎么样?”
“大白梨?报号?”天南星惊讶道。
“对呀,你喜欢大白梨。”
天南星顿然激动起来,说:“吃梨,吃大白梨!”
“不,你爱吃咂!”她说。
被窝内他们说了上面的话,一个胡子二柜的报号在被窝里诞生!怎么理解大白梨都行,可以是一种水果,可以是女人乳房,也可是一个男欢女爱的故事!
雪花怕自己失宠,总是飞舞飘来,簸箕崴子一夜间被大雪覆盖,找到一处空地都很难。从地窨子的瞭望口朝外望,白茫茫一片。胡子大柜的住处炕很热乎,小顶子趴在炕上凝望破碎的那盏马灯。
“眼盯它一头晌喽,玻璃你盯就能长在一起呀?”天南星在磨刀石上磨一把短刀,黑红色的石浆不住朝下滴,如同干涸的血,他说,“歇歇吧,看坏眼睛。”
马灯昨晚没放牢掉落地上,摔碎了玻璃罩,她心疼不已,说:“白瞎了,玻璃碎啦。”
“哪天到城里修理……”他哄劝她。
“不好修。”她说不好修有根据,这盏马灯本来是一座德国钟改制的,钟蒙子成为灯罩,它碎了挡不住风,马灯也就不能用了,“我拿它可是当谁?当你!”
天南星赠给她这盏马灯,或者说因它才渐渐对大柜产生好感,始终把它当成信物。他看出来了,说:“我大活人在你面前,不比一盏灯……”
“两码事,”小顶子说,“一天看不到你行,看不到它不行。”
“邪门嘛!”
小顶子自己也说不清楚,马灯充其量是一样东西,而他是有血有肉的活物。离开他行,离开它不行,特别到了夜晚,在它跟前心就敞亮、愉快。它神奇不止这些,攻打县城时她并非毫发未损,大腿一侧被子弹擦伤,疼痛时见到灯光如同吞了大烟症状减轻,甚至最后不疼。
黑暗中她忍不住伤口疼痛呻吟。
“抽口老乌(鸦片)吧。”天南星说,胡子经常用吸食罂粟、鸦片类止疼,很好用很见效,“我柴条子叫(牙疼)用老乌。”
“掌上亮子。”她说。
“掌上亮子管打哀声?”天南星奇怪点灯管疼痛,说,“纯粹解心疑吗!”他按她的要求点上马灯,然后她脸贴近它看,神奇不再打哀声,“哦,真顶事儿?”
“顶事儿!”
胡子大柜从那刻起发现马灯对她无比重要,神仙一样供奉着,睡觉放在枕头旁……掉地摔坏外罩玻璃,他说:“亮子里有几家钟表铺,他们准能修好它。”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去亮子里?”她问。
几天前,绺子总催向两个当家的报告,二十多马掌需要钉了,还缺数副马镫。
“咋整?”她问。
天南星没想出怎么解决,柳条沟远离城镇,铁匠炉才能干了这活儿。他说:“附近没有铁匠铺。”
“绺子里不是有会钉马掌的弟兄吗,安排他钉。”
“会钉是会钉,可是没有马掌、马掌钉,需要打呀!”
小顶子想了想,说:“我家开烘炉啊!”
“可你家在哪儿?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吧?”天南星说,其实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不该说,触痛她心里的伤疤,“马掌不急,以后再说。”
“我爹没了,烘炉还开着……我回去一趟,打些马掌带回来。”小顶子说,“顺便给娘送些钱(烧纸)。”
三江县城内情况不明,她回去天南星不放心,劝阻道:“听说亮子里最近进驻花鹞子(兵),别回去了,不安全。”
“我会小心的。”她说。
天南星没劝住,对她不能来横的,压寨夫人、二当家的双重身份,绺子当一半家。他说:“你实在坚持要去也行,我和水香合计一下。”
四梁八柱召集到一起,商讨绺子的活动,议题两个:打白皮(冬天抢劫);还有二当家进城。
打劫按季节分,春天——打扬沙子;夏天——打青帐子;秋天——打高粱花子;冬天——打白皮。凡是在冬季里打劫统称打白皮。今冬打什么目前尚无明确目标。他们重点商议二当家的进城,大布衫子建议让孟老道出台大马车,以他家进城买东西为名,载二当家的去,马镫、马掌、马掌钉打好后用车拉回来。
“最好能打几把青子(短刀)。”粮台说。
“可以。”小顶子说。
“你家烘炉打青子行吧?”天南星问,他两层意思,会不会打刀?能不能打刀?
“没问题。”小顶子说,如此胸有成竹,郝大碗掌钳,为她家经营着铁匠炉,打刀技术没问题,给她打刀照样没问题。
“孟家出个老板子,我们跟去两个人,”大布衫子说,“啃草子去,负责保护二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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