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必读的十部国学经典

《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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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
    《庄子》又称《南华经》,是先秦思想家庄周及其后学的作品集,共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思想连贯,文风一致,当属庄周本人所作;“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疑为庄周后学所作,但基本上反映了庄子的学派思想。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名周,字子休,宋国蒙(今安徽省蒙城县)人。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学说涵盖着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核心思想还是归依老子的哲学。因此,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们的哲学为“老庄哲学”。
    《庄子》一书体大思博,从人文意识到社会观念都有很大建树,探讨人生存的境界是庄周及其学派的思想核心,并对后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庄子》一书思想包含着朴素辩证法思想,认为一切事物都在变化,“道”是“先天生地”的。主张“无为”思想。放弃生活中的一切争斗。又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因此他否定知识,否定一切事物的本质区别。极力否定现实,幻想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认为人生在世,应安时处顺,逍遥自得,超越人为,返归天道。此外,本书还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色彩。
    庄子的文章结构并不严密,常常突兀而来,行所欲行,汪洋恣肆,变化无端,有时内容似乎不相关,任意跳荡起落,但思想却能贯穿始末。并且,庄子的文章想像力极强,文笔变化莫测,具有非常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常采用富有幽默讽刺意味的寓言故事形式脱离语录体形式,标志着先秦散文已经发展到成熟的阶段,可以说,《庄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并对后世文学语言有较大影响。
    《庄子》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其中《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为后世传诵。本稿取其精华部分以飨读者。
    目录
    内篇
    逍遥游
    齐物论
    养生主
    人间世
    德充符
    大宗师
    应帝王
    外篇骈拇
    马蹄
    胠蹄
    在宥
    天地
    天运
    刻意
    缮性
    秋水
    至乐
    达生
    山水
    田子方
    知北游
    杂篇庚桑楚
    徐无鬼
    则阳
    外物
    寓言
    让王
    盗跖
    说剑
    渔父
    列御寇
    天下
    内篇逍遥游
    【原文】
    北冥有鱼①,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②,其翼若垂天之云③。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④。南冥者,天池也。
    【注释】
    ①冥:又作溟,指海。北冥即北海。②怒:奋发的样子。③垂:通“陲”,即边际。④运:海波动荡,海动时必有大风,鹏即乘此风徙往南海。
    【译文】
    北海里有一种名为“鲲”的鱼。它的身体极为庞大,大到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成鸟,名字叫鹏。鹏的脊背,同样大到不知道有几千里。当鹏奋发飞翔的时候,它的翅膀好像天边的云彩。这种鸟在海水剧烈运动的时候便迁徙到南海。那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池。
    【原文】
    《齐谐》者①,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②,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③,去以六月息者也④。”野马也⑤,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⑦,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注释】
    ①《齐谐》:书名。出于齐国,古代记录怪异之书,今不传。
    ②击:拍击,指鹏拍打水面借力奋飞。
    ③抟(tuán):涡旋。扶摇:旋风。
    ④息:风。海上六月常有大风。
    ⑤野马:游气,春天阳气发动,远望野外林泽间,有气上扬,犹如奔马,故叫野马。
    ⑥息:气息。
    ⑦正色:原本的颜色。
    【译文】
    《齐谐》是古代记录怪异的书。《谐》中记载:“大鹏向南海迁徙的时候,击打水面扬起的水花有三千里,由于涡旋而产生的暴风则直上九万里高空,乘着六月里的大风飞去。”大地上的游气,飞扬的尘埃,都是被生物的气息吹拂着在空中游荡,天色苍茫,这究竟是它原本的颜色呢,还是由于无穷无尽的高远而呈显出来的颜色呢?大鹏在高空俯视下界也如同下界视天,只见一片苍苍之色,不辨正色。
    【原文】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①,则芥为之舟②;置杯焉则胶③,水浅而舟大风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④;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⑤,而后乃今将图南⑥。
    【注释】
    ①覆:倒出来。坳堂:堂的低洼处。
    ②芥:小草。
    ③胶:粘,犹言搁浅。
    ④培:通“凭”,凭借风的浮力。
    ⑤夭阏(è):阻拦,遏制。
    ⑦图:图谋,打算。
    【译文】
    再说如果水积聚的厚度还不够,它就没有足够的浮力来荷载大船。把一杯水倒在堂中的低洼处,可以漂起一根小草这么大的船,如果把杯子放上去就浮不起来了,这是由于水浅而船大。风的积聚不够,那么它就没有足够大的浮力来负载巨大的翅膀。所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大风就必须在它下面,然后才开始凭借风的浮力(飞行)。背靠着青天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然后才开始向南海飞去。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①:“我决起而飞②,抢榆枋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⑤,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⑦,蟪蛄不知春秋⑧,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⑨,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⑩,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释】
    ①蜩(tiáo):蝉。学鸠:斑鸠。
    ②决:迅疾的样子。
    ③抢:突,一说集。
    ④控:引,落下。
    ⑤飡:即餐。
    ⑥果然:饭饱的样子。
    ⑦朝菌:一处朝生暮死的虫。
    ⑧蟪蛄:寒蝉,夏生而秋死。
    ⑨冥灵:树名。
    ⑩彭祖:相传是唐尧的巨子,封于彭,寿七百余岁,以长寿著称。
    【译文】
    蜩与学鸠讥笑大鹏说:“我们奋力一飞,能冲到上榆树、檀树的枝头,有的时候还飞不到,那就落在地上罢了,哪里需要飞上九万里而去南海呢?”到郊野去的人,带上三顿饭的干粮上路,回来的时候肚子还是饱饱的。如果到百里以外的地方,那就需要夜里就开始舂捣干粮做准备了。要是去千里以外的地方,则需要花三个月的时间准备粮食。这两只小鸟又怎么能理解呢?才智小的不能理解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能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菌不了解昼夜的更替,蟪蛄不了解的变化,这些都是寿命短的。楚国南部有一种叫做冥灵的树,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天,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天;上古的时候有一种名为大椿的树,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天,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天。而只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以长寿闻名,所有希望长寿的人往往拿他来做比较,这不令人悲哀吗!
    【原文】
    汤之问棘也是已①。穷发之北有冥海者②,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③,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④,绝云气⑤,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⑥:“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注释】
    ①棘:一作革,人名,相传是商汤的大夫。
    ②穷发:指不生的草木的蛮荒之地。
    ③修:长。
    ④羊角:风曲而上行若羊角。
    ⑤绝:超越。
    ⑥斥鴳:生活中草泽中的小雀。
    【译文】
    汤问棘的话有这样的记载。在北边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有大海,就是所谓的天池。天池中有鱼,名为鲲,它有数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长。天池有鸟叫做鹏,它的脊背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垂于天际的云层,凭借着自下而上的旋风飞上九万里的高空,超越了气云,背负着青天,然后向南飞往南海。斥鴳嘲笑大鹏说:“它将飞向什么地方呢?我跳起来向上飞,不到几仞便落下来,在蓬蒿之间嬉戏,这也是飞翔的极限了。而它将飞往何处呢?”这就是小与大分别。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①,行比一乡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③,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④。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⑤,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⑥。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⑦,泠然善也⑧,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⑨,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⑩。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①效:胜任。
    ②比:适合。
    ③而:读作“能”,才能。征:信,取信。
    ④宋荣子:即宋钘,学说近墨家。
    ⑤劝:勉励。
    ⑥数数然:迫促的样子。
    ⑦列子:战国时候思想家列御寇。御风:乘风。
    ⑧泠然:轻妙的样子。
    ⑨致:求。
    ⑩待:凭借,依靠。
    【译文】
    所以,才智可以担任某一官职,行为可以符合某一地方人的期望,首先可以符合某一国君的要求,能力可以取信于一国之民,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也是如此,而宋荣子却讥笑他们。全天下的人都赞颂你,也不会更加勤勉。全天下的人都责难你,也不会因而沮丧。严守自我与外物之间的分别,辨别荣与辱的界限,宋荣子就是这样的超脱。他对于民众的声誉、评价并没有放在心上。虽然如此,仍有未能树立至德。列子御风而行,样子很轻妙,半个月后便回来。他对于那些祈求幸福的行为,从来就没当回事。虽然能够避免步行的劳苦,然而仍有所凭借和依赖。如果能够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因循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尽的世界里,那还有什么可以凭借的呢!所以说,修行极高的人能顺应自然,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无意于求功,修养臻于完美的圣人不追求名誉。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③,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④,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⑤。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⑥,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别不治庖⑦,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⑧。”
    【注释】
    ①许由:颖川人,尧让天下给他,他不受而逃,隐于箕山。
    ②爝(jué)火:小火把。
    ③泽:滋润。
    ④尸:古代在祭祀前人时用活人假扮前人主持仪式。
    ⑤宾:从生物,附属品。
    ⑥鹪(jiāo)鹩(liáo):一种小鸟。
    ⑦庖人:厨师,这里指烹制祭品的人。
    ⑧祝:持祭板祷祝的人。樽、俎:皆为古代祭祀时所用的礼器。
    【译文】
    尧想让位一给许由,让他治理天下,说:“日月都出来了,烛火还没有熄灭,它想为日月增添光亮,不是很难吗!雨按时令降下了,还要进行人工灌溉使土壤滋润,岂不是徙劳吗?如果先生你立为天子,那么天下将大治,而我还占据这个位子,我自认为不够资格,所以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许由说:“在您的治理下,天下已经很好了,如果我要取代你的位置,难道是为了名声吗?名是依附于实而产生的事物,我难道要成为附属物吗?鹪鹩把巢安在森林中,也不过占有一根树枝;偃鼠在河边饮水,不过喝饱肚皮。你请回吧,天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即使厨师不下厨,祭祀的司仪也没必要代替厨师去做菜啊!”
    【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①:“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③,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④。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⑤。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⑦,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⑧!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⑨,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⑩。
    【注释】
    ①肩吾、连叔:皆为古时贤人。
    ②接舆:楚国狂士,隐居不仕。
    ③藐姑射:传说中的神山。
    ④淖约:柔婉的样子。
    ⑤疵疠:疾病,病害。
    ⑥时女:指处女。
    ⑦蕲(qí):求。
    ⑧弊弊:经营的样子。
    ⑨稽:至。
    ⑩窅(yɑo)然:惆怅的样子。
    【译文】
    肩吾问连叔:“我听接舆说话,宏大而不着边际,说到哪里是哪里,我惊叹他的言论,好像天上银河一样漫无边际。与常理大不相符,实在是不近人情啊。”连叔问:“他说些什么?”肩吾说:“在藐姑射那座山上住着神仙,肌肤像雪一样白,姿态婉媚如同处子,不吃五谷杂粮,终日吸风饮露,乘着云气驾驭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专一,能使农作物不受病害而五谷丰登。我认为他所说的话虚妄不可信。”连叔说:“不错,盲人无法看到纹理的美观,聋人无法听到钏鼓的声音。难道只有形体上才有盲、聋这一类的缺陷吗?其实人的心智也是是一样的。接舆的话,好像未出嫁的少女一样这位神人,他的等待与万物混同在一起。世人祈求他来治理天下,谁肯劳心劳力把治理天下当回事呢!他这样的人,外物无法伤害到他,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天气旱热即使把金属与石头都晒化了,土壤、山林都烤焦了,他也不觉得热。他的尘垢秕糠,也能铸造出尧舜来,谁又肯把世务当回事呢!宋国人到越国去贩卖帽子,而越国人断发纹身,帽子对他们来说是无用之物。尧治理天下的百姓,掌控海内的政局,于是到汾水北边的藐姑射山上去见四位高人,怅然间忘记了自己的天下。”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①:“魏王贻我大瓠之种②,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③。非不呺然大也④,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⑤。”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状况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⑦,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⑧。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⑨,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注释】
    ①惠子:即惠施,战国思想家。
    ②瓠:葫芦。
    ③呺:大而中空。
    ④掊:击破。
    ⑤洴澼:漂洗。絖:棉麻絮。
    ⑥鬻:卖。
    ⑧樽:又名腰舟,形如酒器,缚在身上,浮于江湖,可以自渡。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把魏王送给我的大葫芦种子种下,收获了能容纳五石东西的大葫芦。用它盛水浆,硬度差,不能举起来。剖开用作瓢,葫芦底浅,不能装东西。它不能说不够大了,但我因为它无用而把它打破了。”庄子说:“你实在是不善于用大的东西。宋国有人善于制造防治手龟裂的药,他们家世世代代靠洗衣为生。有一回客人听说了,请求用百金买他的药方。那个宋国人聚集族人商量说:‘我们家世代以漂洗衣服为生,不过换回几金的收入,现在只要卖药方瞬间可以得到百金,卖给他吧。’客人得到药方,去游说吴王,适值越国发难,吴王派遣他统率军队,在冬天,与越国人水战,大败越国人,为此吴王划地分封奖赏他。同一个防治龟裂的药方,有人因此得分封之赏,有人则拿它去漂洗衣服,这就是使用上的差异了。现在先生有能容纳五石东西的大葫芦,为什么不考虑把它做成腰舟在江湖间漂浮,却为葫芦底浅而发愁?可见你的心思像蓬草一样杂乱,还没有开窍呢。”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擁肿而不中绳墨②,其小枝卷由不中规矩。立之涂③,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④?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⑤;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⑥,死于罔罟⑦。今夫斄牛⑧,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⑨,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①樗(chū):臭椿。
    ②本:树根。擁:即“臃”。
    ③涂:同“途、道”。
    ④狸狌:野猫。
    ⑤敖:通“遨”,游。敖者,指往来的小动物。
    ⑥辟:通“避”。机辟指猎人设置的机关。
    ⑦罔罟:网。
    ⑧斄离(lí):旄牛。
    ⑨斤:大斧。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叫做樗的大树,它的根庞大臃肿,不合绳墨;它的小枝条卷曲而不中规矩。长在道路上,路过的木匠看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你说的就像棵樗树一样大而无用,大家都不愿意听你说。”庄子说:“你没见过狸狌吗?压低身子伏在地上,侯捕来往的猎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跳来跳去,不避高低。常常触及猎人设置的机关,而死在网罗中,再看旄牛,身体庞大好像天边垂挂的云彩。它的身体能够很大,却不能捕鼠。现在你有这么一棵大树,却因为它无用而忧虑,为什么不把它种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广袤无垠的旷野上,自由自在地在树旁悠游,或者随心所欲地睡在树下,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也没有东西来伤害它,虽然没有用处,哪里会有什么困苦呢!”
    【评析】
    什么是“逍遥游”?按庄子自己的说法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换句话说,只要“无己”、“无功”、“无名”,摆脱世俗的功名、利禄、权势的束缚,泯灭物我的界限,顺应事物的自然本性,就可以无所凭借,而获得一种不受时空限制的超然物外的绝对的精神自由了。
    庄子先从大鹏说起。大鹏虽然硕大无比,但“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要“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因此大鹏没有绝对的自由。至于说蜩、学鸠、斥鴳等虽然对“飞之至”的理解不同,但它们同样没有获得绝对的自由。那么像宋荣子、列子这样的世外高人是否就达到了绝对的自由境界呢?也没有。宋荣子虽然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但是却依然“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因此还是“犹有未树也”。同样,列子“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仍然受到时空的限制。总之,只有像许由那样不求名声,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那样不求功业。像庄子那样不求有用于世,才能真正达到“逍遥游”的境界。
    当然,这种绝对的自由只是庄子的幻想,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庄子的幻想,但是,它并非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为现实人生提供了一种反观和审视的视角。正因为现实生活中有种种压抑、扭曲、损害人性的现象,所以庄子才去追求这种绝对自由的理想人生。因此可以说,这种“自由”是对现实人生的的否定和批判。是人们摆脱“异化”,回归自我的有效武器。
    齐物论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①,仰天而嘘②,荅焉似丧其耦③。
    颜成子游④立侍乎前,曰:“何居⑤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⑥,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⑦,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⑧!”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⑨,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⑩,而独不闻之翏翏(11)乎?山林之畏隹(12),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3),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14)者。激(15)者,謞(16)者,叱者,吸者,叫者,譹(17)者,宎(18)者,咬(19)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0)。泠风(21)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2)。而独不见调调之刁刁乎(23)?”
    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24)是已,敢问天簌。”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25)也,咸其自取,怒(27)者其谁邪?”
    【注释】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昭王庶弟,居住在南郭,故称此号。隐:凭靠。机:案几。
    ②嘘:吐气。
    ③荅焉:肌体放松,离形去智的样子。耦:匹对。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身体达到忘我的境界。
    ④颜成子游:南逆子子綦的学生,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⑤何居基(jī):何故。
    ⑥偃:即颜成子游。
    ⑦吾丧我:吾,指真我,内在我;我,指外在我。
    ⑧籁:箫,古代的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发出的声响。
    ⑨大块:天地。噫气:吐气。
    ⑩呺:亦作“号”,吼叫。
    (11)翏翏:亦作,大风呼呼的声响。
    (12)林:通“陵”,大山。畏隹(cuī):亦作“嵔隹”,即嵬崖,山陵高峻的样子。(13)枅:柱头横木。
    (14)污:小池。
    (15)激:急流声。
    (16)謞:飞箭声。
    (17)譹:嚎哭声。
    (18)宎:沉吟声。
    (19)咬(yǎo):哀叹声。
    (20)于、喁:前后相和的声音。
    (21)泠风:小风、清风。
    (22)厉风:猛烈的暴风。济:止。
    (23)调调、刁刁:晃动摇曳的样子。
    (24)比竹:各种竹管类的乐器。
    (25)使其自己:意思使它们自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26)怒:这里是发动的意思。
    【译文】
    南郭子綦靠几案坐着,仰起头作深呼吸,身心放松,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弟子颜成子游刚好侍立在前,就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形体竟然能像干枯的树木,精神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吗?您今天靠几案而坐跟往常的神情不一样。
    子綦回答:“偃,你问得正好啊!今天我是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而没有听说过‘地籁’却没有听说过‘天籁’!
    子游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子綦答道:“天地吐气风。风不吹则已,一旦劲吹就会使众多孔窍发出声音怒吼不已。你难道就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长风吗?山林参差不齐,合抱大树上的孔穴,有的似鼻,有的似口,有的似耳,有的似方孔,有的似杯圈,有的似舂臼,有的似深池,有的似洼地,有的似浅坑。风吹这些孔窍发出声响,如激愤,如尖叫,如乎?叱骂,如呼吸,如痛哭,如欢笑,如哀鸣,前呼后应,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暴风停止则所有的孔窍归于无声。你难道就没有看到草木随风摇动的样子吗?”
    子游说:“‘地籁’就是风吹孔窍而发出的声响,‘人籁’就是用竹管吹出的乐声,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回答:“‘天籁’就是风吹众多孔窍而发出的声响不同,这些不同的声音是孔窍本身的原因,哪有谁命令它们响呢?”
    【原文】
    大知闲闲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⑤;与接为搆⑥,日以心斗:缦⑦者,窖⑧者,密⑨者。小恐惴惴⑩,大恐缦缦(11),其发若机栝(12),其司(13)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14),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15)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16),姚佚(17)启态。乐出虚(18),蒸成菌(19)。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20),而特不得其眹(21),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22)、六藏(23),赅(24)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25)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26)。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27),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28)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29)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30)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①闲闲:广博的样子。
    ②閒閒:即间间,细别的样子。
    ③炎炎:猛烈;比喻说话时盛气凌人。
    ④詹詹:喋喋不休。
    ⑤形开:指形体不宁。
    ⑥搆:“构”字的异体,交合的意思。
    ⑦缦(màn):通“慢”,迟缓。
    ⑧窖:深沉。
    ⑨密:隐密。
    ⑩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1)缦缦:神情沮丧的样子。
    (12)机栝(ɡuā):机,弩上发射的机关;栝,箭末扣弦处。
    (13)司:通“伺”,伺察。
    (14)诅(zǔ)盟:誓约。
    (15)洫:田间的水道,喻指封闭。
    (16)(zhé):通作“慑”,恐惧。
    (17)姚:轻浮躁动。佚:奢华放纵。
    (18)乐出虚:乐声发自中空处。
    (19)蒸成菌:湿气蒸发而生出各种菌类。
    (20)真宰: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21)眹:端倪、征兆。
    (22)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23)藏:内脏:古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因肾有左右两个,有称“六腑”。
    (24)赅:齐备。
    (25)真君:即“真我”、“真心”。
    (26)不亡:没有。尽:耗竭。
    (27)苶然:疲倦困顿的样子。
    (28)芒:通“茫”,迷昧。
    (29)成心:成见。
    (30)代:更改,变化。
    【译文】
    大智之人悠闲自得,小智之人斤斤计较。说大话的人气势凌人,说闲话的人喋喋不休。这些人休息时思前想后,醒来时恐惧不安;接人待物则勾心斗角。他们的表现或慢条斯理,或故作深沉,或细心谨慎。他们小恐时坐立不安,大恐时沮丧落魄。他们有的出言如飞箭,先发制人,这叫做善于洞察是非;有的说话如盟约一样谨慎,这叫做以守取胜。他们有的出言像秋冬一样肃杀而日渐消衰;有的沉溺于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自拔;有的缄默不语而自我封闭,犹如死人之心,对一切无动于衷。他们或欣喜、愤怒、悲哀、欢乐,或忧思、叹惋、反复、恐惧,或浮躁、张狂、放纵、作态,宛如音乐从中家的竹管中发出,又如菌类由地气蒸腾而起。这种种情态心境日夜变换,却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了造物者,便懂得了诸种心境情态发生的缘由。
    没有自然就没有我,没有我自然也就无法体现。天地万物是相近的,却不知道谁是主宰者。即使有主宰者,人们也无法寻找它们的迹象。我只能实行我所信奉的,却看不到什么形象,因为心境情态本是无形的。“百骸”、“九窍”、“六脏”备于一身,我和哪一部分亲近呢?还是同样地喜欢它们?或者有所偏爱?这样说来,它们都是隶属者吗?隶属者之间就不能自己和谐相处吗?它们是轮流主宰呢?还是有一个永恒君主在主宰呢?人们对此苦苦寻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却并不影响这个世界如此这般地存在。人一旦秉气成形,就是一种走向死亡的存在,若老是跟人家斗来斗去,整日奔波而不知停歇,难道不觉得悲哀吗?一生忙忙碌碌也不见有什么结果,一辈子困顿劳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不是很可悲的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呢?人的形体会渐渐衰老,而人的心灵也随着衰老而死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都是这样迷茫无知吗?还是只有我迷茫而人家尚有不迷惑的呢?
    如果各人都拿自己的意见作为衡量的标准,那么谁会没有自己的标准?难道只有智者才有吗?事实上愚者也有啊!如果在没有形成主见之前就乱分是非,这跟昨天去越国而今天就到了一样不可能。这就是以无标准作为标准,若以无标准作为标准,即使神圣的大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①。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②,亦有辩③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④,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⑤。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⑦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淡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天⑧,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⑨,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⑩,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1);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2),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3)。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14)、厉与西施(15)、恢恑憰怪(16),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7)。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18):“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19),是之谓两行(20)。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21)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22),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23)。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24)。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25),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26)之耀,圣人之所图(27)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①夫言非吹也:意思是言论出于己见,不像风吹一样出于自然。
    ②鷇音:初生小鸟的叫声。
    ③辩:通“辨”,分辨。
    ④荣华:这里指巧言。
    ⑤莫若以明:不如明鉴之心。
    ⑥自知:“自是”之误。
    ⑦方生:并生、并存。
    ⑧照:察看。天:指自然,即本然。
    ⑨偶:对,对立面。
    ⑩环中:环中为空虚处,意思是无是非处。
    (1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名称(概念)来说明事物(对象)不是名称(概念),不如用非名称(概念)来说明事物 (对象)不是名称(概念)。
    (12)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用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一 般的“马”,不如用非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一般的“马”。
    (13)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就是同一“名称”,万物就是同一“马”。
    (14)莛(tínɡ):草茎。楹:厅堂前的木柱。“莛”、“楹”对文,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
    (15)厉:通“疠”,指皮肤溃烂,这里用表丑陋的人。
    (16)恢:宽大。恑:奇变。憰:诡诈。恢恑憰怪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
    (17)寓:寄托。
    (18)狙(jū):猴子。狙公:养猴的人。芧:橡子。
    (19)和:调和、混合。“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来。钧:通作“均”;“天钧”即自然而调和。
    (20)两行:物与我,即自然界与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21)昭氏:即昭文,善于弹琴。
    (22)师旷:精通韵律,晋平公的乐师。枝策:作动词,用枝或策叩击拍节。
    (23)载:载誉、夸赞。
    (24)坚白:指石的颜色白而质地坚,但“白”和“坚”都独立于“石”之外。公孙龙子曾有“坚白论”之说,庄子是极不造成的。昧:迷昧。
    (25)其子:指昭文之子。纶:绪业,这里指继承昭文的事业。
    (26)滑疑:纷乱的样子,这里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
    (27)图:革除。
    【译文】
    人们说话不像刮风,自有说话人的意旨,然而他说的话却并没有准则。人们果真是在说话呢,还是不曾说话呢?人们认为他们说的话不同于小鸟的鸣叫,那么到底是有区别呢,还是没有区别呢?
    道被什么遮蔽才出现了真伪?言被什么遮蔽才有了是非?道怎样往而不存?言怎样存而不可?其主要原因是道被成心所遮蔽,言被华丽的辞藻所覆盖。从而也就有了儒家和墨家是非争辩;以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想要非其所是而是其所非,则不如以明鉴破除是非。
    世间的万物非此即彼,自彼看不见此,自此看不见彼。所以彼出自此,此也因乎彼;彼此是相对而成立的。有生即有死,有死即有生;有可即有不可,有不可即有可;有是就有非,有非就有是。所以圣人从不以此来考察事物的本然状态,而是因顺自然的道理。因为此即是彼,彼即是此,所以从此看有是非之分,由彼看也有非之分。事物真的有彼此之分呢,还是真的没有彼此之分呢?只有一个途径能让事物彼此不相对待,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抓住大道的枢纽也就占据了关键的位置,从而可以顺应事物的自然变化。因为是非的变化无穷无尽,所以不如以明鉴之心来关照事物的实情。
    用名词来说明事物并非你所指称的概念,不如不使用名词来说明这个事物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概念;用“白马”来说明马的“白色”属性不是马本身,不如用别的事物来说明马具有的白色属性。从命名的自由性角度来看,“天地”也是一个名词,万物都可以用“马”这样的名词来命名。
    说“可”,是人们认为是“可”;说“不可”是人们认为这是“不可”。道路是通过行人走而成的。事物是人们命名而造就的。何以说“然”?因为“然”就是“然”。何以说“不然”?因为“不然”就是“不然”。何以说“可”?因为“可”就是“可”。何以说“不可”?因为“不可”就是“不可”,事物原本就有“然”,事物原本就有“可”。没有什么事物“不然”,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可以举出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奇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而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贯通而浑一的。
    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毁。其实,万事万物无所谓成毁,从整体看成毁就是循环往复、圆通一体的。这是只有通达之人才了悟的通达之理,他不用成毁之见而诉诸圆通为一的常理。按照这一常理行事,即可无所不用,又可无所不通,还能无所不得,这也就差不多了。顺其自然而又不求其所以然,这就是大道的境界。如果竭尽心志固执一端而不知事物本来是浑一的,这就是所谓的“朝三”。何谓“朝三”?有一个玩猴子的人拿橡子喂猴子,他跟猴子说:“早上给每个猴子三个橡子,晚上给四个。”所有的猴子听了都急了。随后他又说:“早上给四个,晚上给三个。”所有的猴子都高兴了。橡子的名和实没有改变而猴子的喜怒却前后不同,这是因为玩猴者把“朝三暮四”颠倒为“朝四暮三”,通过喂食多少的顺序改变而满足了猴子。所以,圣人不分是非而加以调和,就可以达到顺任万物之境,这就是“两行”。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能力达到很高的境界。什么叫高境界?他们以为宇宙开始于虚无,这确实是尽善尽美的认识,其次认为宇宙有万物而无界限。最后以为事物虽有分别却不存在是非。是与非的出现就表明人眼里的大道有了亏损。换句话说,大道的亏损是由于人的偏私所造成的。果真有成与亏呢?还是没有成与亏呢?举例而言,昭文弹琴就有成与亏,昭文不弹琴就没有成与进退。昭文弹琴,师旷击鼓,惠施论辩,这三位先生的才技称名后世。他们各有所好,并且极力彰显自己的所好,这样一来,他们的自作聪明,其结果使惠施终身沉迷于“坚白”之论,而昭文的儿子承其父业也终无建树。像这样的可以算作成功吗?如果这也叫成功,那我也就是成功的了。如果他们不算成功,那么别人和我就都没有成功。所以也无所谓圣人并不以版面之辞、一技之长而夸赞世间。不辨是非、不自夸赞而诉诸事物的常理,这叫做“以明”。
    【原文】
    罔两问景曰①:“曩②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③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④?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⑤,栩栩然⑥胡蝶也,自喻⑦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⑧觉,则蘧蘧然⑨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⑩。
    【注释】
    ①罔两:影子之外的微阴。景:影子。
    ②曩:以往,从前。
    ③待:依靠,凭借。
    ④蚹:蛇肚腹下的横鳞,蛇赖此行走。
    ⑤胡蝶:也作“蜩蝶”。
    ⑥栩栩然:欣然自得的样子。
    ⑦喻:通“愉”。
    ⑧俄然:忽然。
    ⑨蘧(qú)蘧然:惊惶的样子。
    ⑩物化:事物之间的转化、变化。
    【译文】
    淡影问影子:“刚才你行走,如今又停下;刚才你坐着,现今又站起来。你怎么就没有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我是有所依赖才成为这样子吗?我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才会这样子吗?我所依赖的就像蛇脱掉的皮有赖于蛇、蝉蜕掉的皮有赖于蝉吗?我如何知道会是这样,我如何知道不会这样?”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就是庄周,忽然醒来发现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庄周和蝴蝶一定是有所区别的。这种转变称之为“物化”。
    养生主①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②,砉然响然③,奏刀騞然④,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⑤,乃中经首之会⑥,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⑦,导大窾⑧,因其固然。技经肯綮⑨之未尝,而况大軱⑩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11)。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人有间,恢恢乎(12)其于游刃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13),吾见其难为,怵然(14)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15)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16)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注释】
    ①养生主:保全生命之道。这里反映出庄子顺应自然,依循天理,葆光全真的生存意念。②踦:通“倚”,顶住。
    ③砉(huā)然响然:形容宰牛时皮骨支离的声音。
    ④騞然:形容皮骨爆裂的声音。
    ⑤桑林之舞:配上桑林乐曲的舞蹈。桑林是高汤王的乐曲名。
    ⑥经首之会:经首乐段的音节。经首是尧帝乐曲咸池中的一个乐章。
    ⑦大卻:筋骨交接的地方。
    ⑧大窾:骨节之间的空穴。
    ⑨技经肯綮兴(xìng):技应作,枝,枝经,经络相连的地方。肯,附在骨上附的肉。綮,筋骨连贯的地方。
    ⑩大軱:大骨,如髀骨。
    (11)硎(xínɡ):磨刀石。
    (12)恢恢乎:宽绰的样子。
    (13)族:指骨骼聚焦的地方。
    (14)怵(chù)然:谨慎的样子。
    (15)謋然:骨肉支离的声音。
    (16)善:通拭,擦。
    【译文】
    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寻求无限的知识,太疲困了。这样还去追求知识的话,简直疲困之极了。做好事不要沾上名利,做坏事不要触犯刑罚,以自然之理作为常法,就可以保护身体,可以健全生命,可以蓄养精神,贻养天年。
    庖丁给梁惠王宰牛,他的手所触到的地方,肩膀所靠到的地方,脚所踩到的地方,膝盖所顶到的地方,皮肉筋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运刀之际的咔嚓之声,没有一处不符合音律,既符合《桑林》的舞蹈,又符合《经首》的节奏。梁惠王说:“哈哈!好啊!你的技巧为何能达到这种程度呢?”庖丁放下刀回答道:“微臣所喜好的是道啊,它远远超过。当初微臣在宰牛的时候,所见到的都是一头头完整的牛;三年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一头完整的牛了。到现在,微臣是用心神来领会而不用眼睛来看,器官感觉停息了,可是心神领会正在进行。依照天然肌理,劈开筋骨交接的地方,伸向骨节之间的空穴,顺着它原本的结构。要是经络骨肉连结的地方还未曾试过,还谈得上大块骨骼吗?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次刀,用来切割;一般厨子一个月换一次刀,用来砍劈。现在微臣的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宰过几千头牛,可是刀锋仍像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虽然如此,每次到了骨骼聚焦的地方,我总是谨慎行事,观察凝止了,行动迟缓了,用刀非常细致,随着哗啦声响骨肉已经支离,就像土块掉在地上。我拿着刀站起来,不禁四下张望,感到志满意得,擦一下刀然后把它封藏起来。”梁惠王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话,领悟出养生之道了。”
    【原文】
    公文轩见右师①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②?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③死,秦失④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面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⑤。”
    指穷于为薪⑥,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注释】
    ①公文轩见右师:公文轩,姓公文,名轩。右师,字职名,借指任职之人。二人都是宋人。
    ②介:《方言》:特也,单足。
    ③老聃(dān):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
    ④秦失:有道之士,老子的朋友。
    ⑤帝之县解:天然的束缚解开了。帝,指天。县通“悬”,系吊。
    ⑥指穷于为薪:指通“脂”,蜡脂。薪,此指烛。
    【译文】
    公文轩见到右师十分惊讶,问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啊?何以只有一只脚,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事按成的呢?”右师回答说“是天生的,不是人为原因。他天生就是单足,人的形貌由上天赋予的,由此我明白他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泽畔的野鸡十步一啄食,百步一喝水,它并不希望被畜养在樊笼之中。精力虽然旺盛,可并不舒服啊。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唁他,号哭三声就出来了,学生就问道:“你不是先生的朋友吗?”秦失回答:“是的。”学生又问道:“那么吊唁形式是这样对吗?”秦失答道:“对的。起初我认为他是普通人,可是我现在并不如此看。刚才我进去吊唁时,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一样;有少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们之所以聚焦在这里,肯定有不愿吊唁却吊唁哭泣的情况。这可是失去天性违背真情的,丧失掉自己所禀受的本性,古时候把这个叫做丧天害理的刑罚。当来时,先生应时而来;当去时,先生顺天而去,安于时运,顺应天然,悲哀欢乐的感情是不能进入其中的,古时候把这个叫做解除了天然的束缚。
    蜡脂给烛薪燃尽了,可是火还在延续,从不知道它会终结啊。
    人间世
    【原文】
    颜回①见仲尼②,请行。曰:“奚之③?”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④;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⑤,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⑥;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⑦!”
    【注释】
    ①颜回:春秋末鲁国人,姓颜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得意门生。
    ②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人。春秋末思想家、儒家学派创始人。
    ③奚之:到哪里去。奚,何。之往。
    ④行独:独断专行。
    ⑤若蕉:蕉,泽中草芥。比喻死者极多。
    ⑥治国去,乱国就之:国家大治,就要离开,国家混乱,就要前去。
    ⑦有瘳(chōu):瘳,病愈。指可以治愈。
    【译文】
    颜回前去拜见孔子,并向他辞行。孔子问:“要到哪里去?”颜回回答说:“准备去卫国。”孔子又问:“干什么去?”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少气盛,横行霸道,他轻率地处理国家大事,却无视自己的过失。他轻率地动用民力导致百姓死亡,全国死去的人可以填满大泽,多得像大泽中的草芥。百姓都无路可走了。我曾经听您讲过:‘国家大治,就要离去,国家混乱,就要前往。就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希望听从您的教导,思考治国的良策,那么卫国可以得到整治吧!”
    【原文】
    仲尼曰:“譆!若殆①往而刑②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③。名也者,相轧④也;知也者,争之器⑤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⑦。”
    【注释】
    ①殆:恐怕。
    ②刑期:刑罚,杀戮。
    ③知出乎争:知通“智”。智慧的外露是由于争强好胜导致的。
    ④轧:倾轧。
    ⑤争之器:相互争斗的工具。
    ⑥非所以尽行也:不可推行于世。尽:精于,善于。
    【译文】
    仲尼说:“唉!恐怕你去了之后会遭杀戮!推行道是不能过于庞杂的,一旦庞杂,就会产生许多的纷扰,纷扰多了就会产生忧患,忧患多了就难以救治。古时的至人,首先保全自己,如此才能去保全别人,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还有什么功夫去制止暴君的恶行!”
    “而且你也知道道德沦丧、智慧外露的原因吧?道德沦丧是因为沽名钓誉,智慧外露是因为争强好胜。名誉是人相互倾轧的原因,智慧是是人们争斗的工具,两者都是凶器,不能把它们推行于世。”
    【原文】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①,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②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③。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④,王公必将乘人⑤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世主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⑥;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⑦,纣杀王子比干⑧,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⑨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⑩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11),禹攻有扈(12),国为虚厉(13),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
    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注释】
    ①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德厚,道德纯厚。信矼,行为诚实。达,了解。气,精神状态。
    ②绳墨:法度,规矩。
    ③菑:灾害。
    ④无诏:不进谏。
    ⑤乘人:指乘人之疵,抓住别人的短处。
    ⑥若殆以不信厚言:你反复的诤言将不被信任。
    ⑦桀杀关龙逢:桀,夏桀王。关龙逢是桀时贤臣因谏诤被杀害。
    ⑧纣杀王子比干:纣,商纣王。王子比干,纣王叔父,因进谏被挖心。
    ⑨伛(yǔ)拊(fǔ):怜爱抚育。
    ⑩挤:排挤。
    (11)丛枝、胥敖:古代小国名。
    (12)有扈 :古国名。
    (13)国为虚厉:虚通“墟”。厉指人死没有留下后代,意为国家变为废墟,百姓遭到灾难。
    【译文】
    “而且,一个人即使道德纯厚,行为笃实,但未必能够理解别人的思想状况,不与别人争夺名声,但未必能通晓别人的心理情形。如果非要将侠义准则的话传达给暴君,别人会认为你利用他人的恶行来炫耀你的美德,而把你的行为称做“灾害”。害人的人,别人一定会来害他,你恐怕会遭他人所害啊!况且如果卫国国君渴求贤能而讨厌不肖之徙,又何须你去改变呢?你除非不向他进谏,否则他肯定会趁你失误之机,展示他的辩才,你的双眼会被迷惑而眩晕,你的神色会慢慢平静下来,你的嗫嗫嚅嚅地为自己辩解,你的脸上会流露出顺从的表情,你的内心也会认同他的主张。这就如同用火去救火灾,用水去救水灾,可谓是错上加错,刚开始你若顺从他,就一定会顺从下去。如果他根本不信你的诤谏,那你必将死在暴君面前。”
    “而且,过去桀王杀害关龙自、纣王杀害比干,都是因为他们修身立德,以臣下的地位爱抚百姓,以臣下的地位违逆凶残的君王,所以君王因他们修身立德而迫害他们并将他们杀害。这就是爱好名声的结果。当年尧帝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变成废墟,人民死绝国君被杀,这是因为他们不断用兵,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些都是追名逐利的结果。你没有听说过吗?名利即使圣人也很难超脱,何况是你呢?虽然如此,你必定有所依凭,尝试着告诉我吧!”
    【原文】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①!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②,采色不定③,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④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⑤,其庸讵⑥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⑦。内真者,与天为徙⑧。与天为徙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⑨,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徙也。擎跽曲拳⑩,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取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11)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12);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13),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注释】
    ①恶:叹词,驳斥之声,表否定。
    ②以阳为充孔扬:阳,阳刚之气。充:装满内心,孔,非常。扬外露于表面。
    ③采色不定:喜怒无常。
    ④渐:浸润。
    ⑤訾(zī):非议。
    ⑥庸讵(jù):难道:怎么。
    ⑦成而上比:成,引用现成的话。上比,与古代做法相比较。
    ⑧与天为徙:与自然同类。
    ⑨而独以已主蕲乎而人善之:独,副词,表示反问。蕲,求。善,称赞,赞成。
    ⑩擎跽(jì)曲拳:擎,手拿朝笏。跽,长跪。曲拳,鞠躬。
    (11)疵:毛病,作动词用。
    (12)谪之实也:谪,责备。
    (13)法而不谍:谍,适当。
    【译文】
    颜回说:“外貌端庄而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横溢,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违拗他,为了自己内心的一时之娱而压制臣下的劝告。他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将固执己见而不会改变,即使表面赞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采取的方法如何能行呢?”
    颜回说:“如此,那我就内心诚直而外表恭敬,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拿古代贤人作比。所谓‘内心诚直’,就是与自然同类。与自然同类的,就可知道国君与自己在本性上都属于天生的,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或者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像这样做,人们就会称之为童心未泯,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所谓‘外表恭敬’,是和世人一样。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人家都这么去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大家所做的事,别人就不会责难我,这就叫与世人为伍。心有成见上比古代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自古就有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我自己的编造,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做古人为伍,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固守于自己的成见了。”
    【原文】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①,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②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 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诫面已。”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③。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④。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⑤,一宅而寓于不得已⑥,则几矣。绝迹易⑦。无行地难⑧。为人使易伪,为天使难以伪⑨。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⑩者,虚室生白(11),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12)【注释】①斋:斋戒,这里指清除心中的欲念。
    ②茹:吃。
    ③心止于符:符,迹象,现象。
    ④唯道集虚:虚,指虚空的心境。
    ⑤无门无毒:不要摆出医师的门面,不要把自己的主张看做治病的良方。
    ⑥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心灵专一,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事物中。
    ⑦绝迹易:不走路容易。
    ⑧无行地难:走路不着地就很困难。
    ⑨使易以伪:使,驱使。伪,虚伪。
    ⑩瞻彼阕:观察那空虚的境界。
    (11)虚室生白:空明的心境可以产生光明。
    (12)散焉者:没有成就的一般人。
    【译文】
    颜回说:“我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请问您有什么方法。”孔子说:“你去斋戒,我来告诉你。你做事虽有诚意,哪有那么容易成功呢?太容易了,就不符合自然规律,”颜回说:“我家里很贫穷,以往几个月不曾喝酒吃肉了,如果这样,能否算是斋戒?”孔子说:“这是符合祭祀的那种斋戒,但不是精神上的斋戒,”颜回说:“请问什么是精神上的斋戒。”孔子说:“你要精神集中,不要用耳朵去听,面要用心灵体会。人仅要用心灵去体会而且要用气去感应。听只能局限于耳朵所能听到的事物,心灵感受只局限于事物的种种迹象,而气则是空明而包容万物的。道就背信在这空虚的心境之中,达到心灵的虚空,也就是精神上的斋戒。”
    颜回说:“我没有听到这些道理时,确实存在一个实在的我,我接受了这些道理后,开始觉得从没有一个实在的我,这算是达了虚空境界了吗?”孔子说“你的理解很深刻!让我来告诉你,如果能在尘世中自由自在地遨游而不为名利所动。卫国国君听取你的意见就说,不听取就不说。不摆出医师的架子,不把自己的主张看做是治病的良方,心灵安于专一,把自己寄托在无可奈何的事物中,那就差不多了。人不走路很容易,但趟路时脚不着地却很困难。顺应世俗就容易产生虚伪,而顺应自然法则则很难虚伪。听说过有翅膀而飞的,但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的。听说过有智慧方能了解事物,没有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的。观察那虚空的境界,空明的心境可以产生光明。吉祥的事情都会随之消逝。如果内心无法宁静,这就叫身体在而驰骋心灵。使耳目感官向仙通达排队心机,鬼神也会来依附,更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事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把握到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所始终遵循的法则,更何况普通的人呢!”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①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②。与之为无方③,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④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⑤。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来,为崩为蹶⑥。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⑦。”
    【注释】
    ①“颜阖”两句:颜阖(hé),姓颜名阖,鲁国贤人。傅:太子的老师,这里当动词用。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
    ②其德天杀:天生的品性是凶残嗜杀。
    ③无方:没有规矩,约束。
    ④正女身也:女通“汝”,端正你自己。
    ⑤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外表不如表现亲近、内心不如顺从诱导。
    ⑥为崩为蹶:崩,崩坏。蹶,失败。
    ⑦疵:病,这里指的是行动上的过失。
    【译文】
    颜阖奉命去做卫灵公子的师傅,他去请教卫国贤大夫蘧伯玉:“现在有一个人,天性残酷。如果任其自然,就会危害国家;如用法度约束,就会危及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但不知道自己的错误,碰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很好,要谨慎从事,首先要站稳脚跟。外表不如表现亲近的样子,内心却要存着诱导的思想,虽然这样,这两种方法仍有隐患。亲近他但不要太密切,诱导他不受心意显露。外表亲近到关系密切,就要颠败毁灭,内心诱导太显露,将被认为是沽名钓誉,就会招致灾祸。他如果像天真的孩子那样烂漫,你就姑且任他像个孩子那样烂漫,他如果没有界限,那么你就姑且随他那样不分界限。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无拘无束。慢慢地引导,就可以使他达到免于错误地步。”
    【原文】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①,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②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③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已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③,以蜄盛溺④,适有蚉仆缘⑤,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注释】
    ①怒其臂以当车辙:怒其臂,奋起手臂。车辙:车轮碾出的痕迹,这是指代车轮。
    ②积伐:多次夸赞。
    ③矢:粪便。
    ④以蜄盛溺:蜄,指大蛤蜊壳。溺,尿液。
    ⑤蚉仆缘:蚊虻叮在马身上。
    【译文】
    “你没有听说过那螳螂吗?它奋起手臂去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到这一点,反而认为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力量。要警惕啊!小心啊!多次地夸耀自己最得意的东西会触犯王子,这就和螳螂差不多了。你不知道那养虎之人吗?不敢拿活的动物给老虎吃,因为这样做会激起它的凶残。注意顺应它饥饱的状态,疏导它凶残的本性。老虎虽不同于人类,却顺从喂养它的人,这是因为顺应了它的天性。而被老虎咬死的人,是因为违背了天性。”
    “那些爱马的人,用精美的筐子去盛装马粪,用大蛤蜊的壳去盛装尿液,正巧遇到蚊虻叮咬马,就不是时候地拍打它。那马就会咬断口勒,撞毁笼头,磨碎肚带。好意却适得其反,难道行事适得其反不应该谨慎吗!”
    【原文】
    匠石①之齐,至于曲辕,见栎杜树②。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③,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④。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槨则速腐⑤,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⑥,以为柱则蠹⑦。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注释】
    ①匠石:木匠名实。
    ②见栎社树:栎(lì),树名。杜树,被拜为土地神的树。
    ③絜之白围:絜,试题周长的方式 。围,一尺。
    ④旁:旁枝。
    ⑤槨:“椁”字的异体,指棺外的套棺。
    ⑥液:脂液流出如树。
    ⑦蠹(dù):虫子蛀蚀。
    【译文】
    有个姓石的木匠到齐国曲辕,看见被人们称为神树的栎树。那棵树非常高大,树阴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测量它的树干足有百尺之围,树高达至山顶,几丈高后才长树枝,可以用来造船的树枝都有几十枝。参观它的人如同在赶集。这位匠人不去看它,却不停向前走,他的徙弟在那看够了跑着赶上木匠说:“自从我拿着父子跟随您做木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先生为何不肯看一眼,却向前走个不停,这是为何呢?”木匠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了!那木头是无用之物,做成船它会沉没,做成棺材它会很快地腐朽,做器具它很快会毁坏,做门户它会像树一样流出污浆,做成柱子,它会被虫子蛀蚀。这是一棵不能成材的树木,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有这么长的寿命。”
    【原文】
    匠石归,栎社见梦①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经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黄柚、果蓏之属②,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③。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④。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⑤,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⑥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⑦,则为社何邪?”曰:“密!⑧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已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⑨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注释】
    ①栎杜见梦:梦见做社神的栎树。
    ②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柤,山楂。果蓏,草本植物的果实叫果,草本植物的果实蓏,③泄:通“抴”。即用力拉。
    ④掊击于世俗者也:掊(póu),打。
    ⑤散人:平凡普通的人。
    ⑥诊:通作“畛”,告诉。
    ⑦趣取:自己希望得到的。
    ⑧密:即“闭嘴”。
    ⑨翦:指遭人砍伐。
    【译文】
    木匠回来后,梦中见社神的栎树对他说:“你拿什么东西跟我做比呢?你拿我同文木比较吗?那些楂梨橘柚之类的树木,果实成熟后就会被打落,打落下来就会受辱,大的树枝被折断,小的树枝被拉扯。它之所以受苦就是因为它生来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我寻求没有用的办法已经很久了,几乎死去,如今才获得这个办法,这无用之能正是大用,还有比这更大的用途吗?况且你和我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罢了,怎么能够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呢?你是快接死亡的普通凡人,又如何知道树木无用的道理呢!”
    木匠醒来后说出了他的梦,徙弟说:“自己希望的是无用,又怎么能为社神之树呢?”木匠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它只不过是寄寓于此,使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诟骂他。如果不做社神,他一定会被砍伐!他保全自身的方法与众不同,如果用常理来理解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原文】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①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②;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③,无伤吾行,吾行蓋曲④,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①楚狂接舆:楚狂,楚国狂人。接舆,楚国人,姓陆名通,字接舆。
    ②莫之知载:意为没有人知道享受它。
    ③迷阳:棘刺。
    ④蓋曲:刺榆之类的小树。
    【译文】
    孔子到楚国,楚国的狂人接舆游荡在孔子的门前唱到:“凤鸟啊凤鸟!为何道德会这样衰败。来世让人们无法期待,往世又无法返回。天下有道,圣人的事业可以成功,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当今这个时代,只求免于刑罚。福祉比羽毛还轻,没有人知道去享受它。灾难比大地还重,没有人知道去避免它。罢了罢了,别在人面前夸赞自己的品德。危险啊危险,不要在地上制定规则让人遵循。棘刺啊棘刺,不要妨碍我走路,旅途中的刺榆啊,不要刺伤了我的双脚!”
    山木自己招致砍伐,油脂自己招致燃烧,桂树因为可以食用,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因为有用,所以热爱刀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却不知道“无用”的作用啊。
    德充符①
    【原文】
    鲁有兀者王骀②,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③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锭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④。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⑤、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肎⑥以物为事乎?”
    【注释】
    ①德充符:德,道德。充,充满。符,象征。道德完满的表征。
    ②兀者王骀:兀者,被处刖刑断足的人。王骀,假托人名。
    ③常季:孔子弟子。
    ④九军:天子六军,诸侯三军,统为九军。
    ⑤六骸:两手两足,头和身,合指人体。
    ⑥肎:肯之本字。
    【译文】
    鲁国有个断了腿的人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数同跟随孔子学习的人数差不多,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个断腿之人,跟从他学习的人同跟从先生的在整个鲁国平分秋色。他站着不施教诲,坐着不发议论。学生虚空而往,满载而归。岂有不说话的教学,能使学生于无形之中心领神会的呢?他是怎样一个人呢?”孔子说:“那先生是个圣人啊。我是如此落后还未能追随他呀。我准备拜他为师,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呢?岂止是鲁国人,我将要带领天下人来跟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个断了腿的人,可是却胜过先生,更是远远超过了常人,像这种情形,那他的思想,究竟是怎样的呢?”孔子说:“生死之事也够大的了,他却不会因为这个有所变化;纵然天塌地陷,他也不会随着它消失掉;他明察真谛而不随外的变化,主宰万物的变化而坚守自己的根本。”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肝和胆就好像楚国和越国的距离那么远;从相同的角度观察,万物都是一样的。像王骀这种人,就不知道什么才是耳目感到适宜的,只让出心神遨游在道德的和谐之中。对于万物他只看到它们的统一的却无视它们的差别。他看待失去的腿如同丢掉的土地一样。”
    常季说:“他修养自己,用他的智力坚守自己的心灵,用他的心灵领悟出永恒的思想。人们为什么都聚焦到他那里呢?”孔子说:“人没有在流动的水里临照而只会在静止的水面临照。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保留闪们停下来的影象。树木同样是禀受大地孕育,唯独松柏得到真性,因而冬夏常青;众人同样是禀受上天性命,唯独尧舜得到真性,因而成为万民的首领。通过端正自己的心性,来端正众人的心性。那些信守先前谎言的人,具有无所畏惧的品格,就敢直闯千军万马。为追求名声却能够自我要求的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把握天地、包容万物、只把形体寄托在天地之间、把耳目当作虚假形式、用同一的智慧去统一所有的认识、而且心灵鲜活的人呢?他还会在某个时日上升臻至大道,那时人们就会跟从他的。他又哪里肯把世俗的事情当回事呢?”
    【原文】
    申徙嘉①,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②。子产谓申徙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徙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徙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徙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③,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④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⑤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⑥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注释】
    ①申徙嘉:姓申徙名嘉,郑国人。
    ②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郑子产,郑国大夫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官郑国执宰。伯昏无人,假托人名。
    ③羿之彀(ɡòu)中:羿,传说中射箭能手。彀中,射程之内。彀,用力张弓。
    ④怫然:脸色变状。怫通勃。
    ⑤废然:消除怒气状。
    ⑥蹴然:脸色不安状。
    【译文】
    申徙嘉是个断腿之人,他和郑国大夫子产一同在伯昏无人门下学习。子产对申徙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暂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暂且留下。”第二天,子产又和申徙嘉同房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徙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暂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暂且留下。现在我要出来了,你是留下呢?还是不可以呢?而且你见了执政官也不回避,你想跟执政官平起平坐吗?”申徙嘉就说:“我们老师的门下哪有什么像你这样的执政官呢?你是喜欢你的执政却看不起别人啊。我听到说:‘镜子明亮灰尘就不会沾上,沾上就不明亮了。经常跟贤人相处就没有什么过错了。’现在你所倚重的是老师啊,你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既然少了一条腿还要跟尧帝比美。衡量一下你的品德,还不令你反省吗?”申徙嘉说:“自愿承认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折了腿的人是很多的;不愿承认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留腿的人是很少的。懂得处在无可奈何的境地却看待它如同本来如此一样,只有有道的人才能做到。进入羿的弓箭射程之内,中心点就是弓箭命中的地方;然而并没有被射中,那是天命啊。人们用他的齐全的腿来耻笑我这不齐全腿的事情够多了,我总是脸色一变就动起怒来,等到了老师的住所,我就消除了怒气恢复到原样,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用善行给我清洗了一番呢?还是我自己觉悟了呢?我跟老师相处十九年了,他还未曾知道我是个断了腿的人,现在你我之间用心相处,可没想到你却苛求我的外形,不是太过分了吗?”子产脸色骤变,惶惑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说。”
    【原文】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①。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②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④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⑤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⑦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洋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百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⑧。使日夜无卻⑨,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注释】
    ①哀骀它:哀骀,丑貌。它是假托人名。
    ②望:月满,引申使饱。
    ③闷然:不在意状。
    ④恤焉:忧虑的样子。
    ⑤:通豚,小猪。
    ⑥眴若:惊慌的样子。
    ⑦翣:棺材装饰,如扇之类。
    ⑧兑:道穴,如耳目口鼻之类。
    ⑨卻:同隙,间。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卫国有个样貌丑恶的人,叫哀骀它。和他相处的男人,都思慕着他不肯离开;都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正妻,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侍’,并反复请求不肯罢休。从来也没有听说他倡导过什么,不过总是附和别人罢了。他既没有人君的地位来救济人民的危难,也没有积蓄来使人填饱肚子,加上容貌丑恶足以使天下人都惊骇,附和却不倡导,知识也超不出四方范围,可是女人男人都聚拢在他面前,他肯定有与众不同之处的。寡人把他召来一看,果然是副丑恶得吓死人的模样。他和寡人相处,不到一个月,寡人已经倾慕于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寡人就完全信任他了。国家还没有宰相,寡人把国家委托给他。他心不在焉地应承了,又漠不关心地像要拒绝一样。寡人感到难堪,终于还是把国家委任给他。没有多久,他就离开寡人走了。寡人忧心忡忡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似乎感到再没有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个国家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过楚国,遇见一群小猪在它们书局经死去的母亲身上吮奶。不一会儿它们显得很惊慌,都抛开母猪跑走了。因为它们发现母亲看不见自己才这样,不像过去情形才这样的。之所以爱自己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貌,而是爱它主宰形貌的精神。战斗的死难者,他们安葬时无需装饰;受过刖刑的人的鞋子,无需再爱惜。因为它们都已经丧失本元了。作为天子的侍从,不剪指甲,不穿耳孔;娶妻的人留在宫外,不再担任事务。形体完整的人还能够做到这样,何况是有完美道德的人呢?如今哀骀它没说什么取得了信任,没做什么就受人敬重,让人甘愿把国家委托给他,还唯恐他不肯接受。他必定是个德才兼备而不外露的人啊。”
    鲁哀公问道:“什么叫做才性完美呢?”孔子回答道:“死和生、存和亡、穷和达、贫和富、贤和不肖、毁和誉、饥和渴、寒和暑,这都些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白天黑夜交替在我们眼前,可是人的智力还无法窥探到它的初起。所以不要被它扰乱心性的平和,不要让它扰乱心灵。保持自己心灵和顺逸,保持畅通不丧失道穴的感应功能。保持自己的感应力日夜流转不息,从而和万物共同吸取阳春生气,这便是接应万物并从内心感应四时变化。这就是才性完美。”鲁哀公又问:“什么叫做德性不外露呢?”孔子说:“平衡是水是平静的状态。它可以用作水准,内部保持平衡而外部不会动荡。德性就是培养和顺的修养。德性不外露的话,万物就不会分开了。”
    【原文】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①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 ,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赘②乎大哉,独成其天。
    【注释】
    ①天鬻(yù):天育。鬻,养。
    ②謷(áo):高大。
    【译文】
    所以道德在有所增长的同时外形也有所缺失。人们往往丧失他应该推卸的却丧失他所不应该失掉的,这才叫真正的缺失。所以圣人有他遨游的所在,他把智慧看作是孽根,把人际交往看作是粘合,把获得看作是攫取,把工巧看作是经商。圣人从不什么,哪里用得着智慧?不分开什么,哪埯用得着粘合?不丧失什么,哪里用得着获取?不经营什么,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个方面,都是天然哺育的。天然哺育就是上天供给的,既然是受上天供给的,又哪里用得着人为?圣人具有人的形貌,却没有人的情欲。因为具有人的形貌,所以和人在一起;因为没有人的情欲,所以是非不会粘附身上。太渺小了,所以它从属于人群;太伟大了。独立成全自己的天性。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乎?”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无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暝。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惠施问庄子:“人本来没有情欲吗?”庄子说:“是这样的。”惠施又问:“人如果没有情欲,又怎么能叫作人呢?”庄子 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怎么能不叫作人呢?”惠施说:“既然叫他作人,那哪能没有情欲呢?”庄子说:“你所说的情欲不是我所说的情欲。我所说的情欲,是说人不要用喜好和厌恶从内部伤害自己的身体,一切顺乎自然却不要人为地去补充活力。”惠施说:“不增加活力,怎么能够保有自己的身体呢?”庄子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不要用喜好和厌恶从内部伤害自己的身体。现在您外耗您的神智,劳累你的精力。靠在树木吟咏,伏在干枯的梧桐上睡觉。上天选择了你这个形体,你就用坚白论来争鸣。”
    大宗师①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③?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④,不谟士⑤,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⑥。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⑦,其出不,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⑧,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⑨。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百莫知其极⑩。
    古之真人,其状交而不朋(11),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12);邴邴乎其似喜也(1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14),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徙,其不一与人为徙,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大宗师:即以大道为宗为师。庄子所赞美的“道”,是“天人合一”的实体,而这种哲学思想,显然具有唯心主义色彩。
    ②“夫知”两句:意为正确的认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才能获得,而这个条件却是变化不定的。
    ③庸讵两句:意谓何以知道我所说的是出于自然不是人为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出于自然呢?
    ④不雄成:意谓不以身先人成功(宣颖说)。
    ⑤不谟(mó膜)士:意谓无心于事,虚己以游。谟:谋。士:古与“事”通。
    ⑥不热:谓不感到炽热。知:见识。登假于道谓达到大道的境界 。假:至。
    ⑦说生:对生存感到欣喜。说:通“悦”。
    ⑧“是之”两句:意谓这就叫不以欲心弃自然之道,不以人为助天命之常,捐:弃。天:天命之常。
    ⑨“若然者”四句:意谓像此等人,他专心于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闲,额头广大宽平。
    ⑩“喜怒”三句:意谓喜怒无心,像四季自然变化,随事合宜,无迹可寻(宣颖说)。
    (11)“其状”句:意谓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坏。义:通“峨”,高大的样子。
    (12)“与乎”两句:意谓安闲超群而不固执,心胸宽广清虚而不浮华。
    (13)“邴邴(bǐnɡ饼)乎”两句:意谓畅然和悦,似有喜色。
    (14)“厉乎”句:意谓真人胸襟恢弘,阔大无涯。
    【译文】
    能够通晓天地自然的运化之道,明白你的行为,就达到认识的极致了。能够通晓自然运化之理,是顺应自然而知;明白人的行为,是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直到享尽天年而不半途而废,这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其中还是有隐忧存在。正确的认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而这个条件却是不断变化的,何以知道我所说的出于自然不是人为的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出于自然呢?先有“真人’然后才有真知。
    什么样的人才是“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拒绝薄德无智慧的愚人,不以身先,无心于事而虚已遨游。像这样的人,虽有差失而无懊悔,虽合机宜而不快意,像这样的人,登攀高处而畏惧。潜入水底不被沾湿,走到火中不感到炽热,只有认识达到“大道”的境界才能如此。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不会做梦,睡醒毫无忧虑,不甘于味,气息深沉。“真人”用脚跟呼吸,众人用喉咙呼吸。
    古时候的“真人”,不为生存感到欣喜,也不惧怕死亡,不贪生,不怕死;无拘无束地降生人世,又无忧无虑地回归自然,不忘记生命之源,守而不失;不寻求归宿,而一任自然;受生之后常自得其乐,忘其死而复归于自然。这就叫做不以欲心弃自然之道,不以人为助天命之常。能够这样,就可以叫做“真人”,像此等人,他们专心于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闲,额头广大宽平,他们表情像明朗的秋天令人可亲可爱;又像春天那样和煦温暖;喜怒无常,像四季自然变化,随事合宜,无迹可寻。古时候的“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坏,好像不完全而又无以承受;安闲超群而不固执,心胸宽广清虚而并不浮华,畅然怡悦,似有喜色,不得已则后动,容颜和悦的样子亲切和譪,宽厚之德使人乐于归服,胸襟恢弘而阔大无涯,高放自得而不可驾驭,绵邈深长好像是闭口缄默,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忘其言谈,以刑律作为主体,以礼仪作为辅助,用智慧审时度势,以坚持高尚道德作为处世所遵循的原则。所以“真人”无心好恶,好与恶都是同一心境,“真人”抱一,相同与不同都是一样的。“真人”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天道同游;处于差别境界时,则与世人混迹,天人合德,互不相胜,这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①。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②。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③!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④!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⑤,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⑥。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⑦!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⑧。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⑨。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⑩,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注释】
    ①“死生”两句:意谓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也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是自然的规律。
    ②“人之”两句:意谓对于自然的规律,人是无法干涉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之情理。
    ③“彼特”三句:意谓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卓然独化而至于玄冥的大道呢!
    ④“人特”三句:意谓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捐身,何况对待无与伦比的真人之道呢!愈乎己:超过自己。
    ⑤“夫大块”句:意谓大地用形体托载着我,大块:大地。载:托载。
    ⑥“劳我”三句:意谓用生长来勤劳我,用衰老来闲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佚:通“逸”,闲逸。
    ⑦“夫藏”三句:意谓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渔具隐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了。
    ⑧“若夫”两句:意谓假若把天下隐藏在天下中是不会亡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恒物:常物。大情:至理。
    ⑨“特犯”句:意谓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人形就欣喜若狂。特:与“一”义同。犯:通“范”,铸造。
    ⑩“善妖’三句:意谓对能够明白寿命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善:指能看透。妖:通“夭”老”指生命长短。“始”、“终”指生命。
    【译文】
    生死是生命的必然过程,它好像昼夜运行不息,符合自然的规律。人是无法干预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的情理,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于卓然独立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牺牲,何况对待卓绝的真人呢!
    泉水枯竭了,鱼相互拥挤在陆地上,用呼吸的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还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与道化而为一。大地用形体托载我,用生长来勤劳我,用衰老来闲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出生看作好事,就应该把我的死亡也看作好事。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渔具隐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了的。然而,半夜有个大力士把它背走,睡着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将小东西隐藏在大东西时,是非常适宜的了。然而还是会有所遗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人们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人形就欣喜若狂。但人的形体,千变万化是不曾穷尽心的,因有形体而欣喜,欣喜的事哪里能计算清楚呢?所以,圣人游心于无得无失,与道共存的自然。对待能够明白寿命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何况对待万物的宗师、千变万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②!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③,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④;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百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⑤,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⑥。
    【注释】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虚构人物。
    ②恶:不。上面的“恶”字,叹其道难言;下面的“恶”字,叹其道不易学。
    ③卜梁倚:虚构人物。道:谓虚心散淡之性。
    ④“吾犹”两句:意谓我还是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三日之后他就能够遗忘天下。守而告之:犹言不轻易教他,有保留地传道给他。参:同“三”。外:置于度外。遗忘。
    ⑤“其为物”五句:意谓道作为万物之宗师,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将:送。
    ⑥“撄宁”两句;意谓所谓“撄宁”,就是说虽置身于纷纭骚动,争夺之地却不受干扰,方能修成虚寂宁静的心境。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 你年岁这样大,而容颜却像童子,这是什么原因呢?”女偊回答道:“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女偊说:“唉!怎么可以学呢!你不是能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天赋却没有圣人虚心散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心散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的天赋。我想用虚心散淡来教诲他,差不多他果真能够成为圣人吧?道不易学,用圣人之道,去传授圣人之才,那就容易了。我还是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三日之后他就能遗忘天下;他既已遗忘天下,我又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七日之后他能遗忘万物;他既已遗忘万物,我又有保留地将大道传授给他,九日之后他能忘掉自身;他既已遗忘自身,而后他便能够彻悟;他能够明彻,而后就能够体悟大道,他能体悟大道,而后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时空界限;他能超越古今,而后他就能达到无生无死的最高境界。死者未曾来,生者未曾生。大道作为万物之宗,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所谓‘撄宁’,就是说虽置身纷纭扰动、交争互触之地却不受干扰,而后才能修炼成虚寂宁静的心境。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②?”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与。
    莫然有间③,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④!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⑤!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⑥,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⑦。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⑧,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⑨。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⑩?”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构人物。
    ②“登天”四句:意谓高蹈绝尘,超然世外,游于太虚,相忘有生,与道游于无穷之境。挠挑:宛转。
    ③莫然有间:意谓他们淡漠相交不久。莫然:即“漠然”,淡漠无心。有间:谓不久。
    ④嗟来:犹“嗟乎”,招魂的叹词。来:语助词,在《庄子》书中多有。
    ⑤女:通“汝”,你。陋:鄙陋。
    ⑥附赘县疣:谓附生在人身的瘤。附:附生。赘:肉瘤。县;通“悬”,悬生。疣:瘤疖。
    ⑦芒然:即“茫然”,无所系累的样子。彷徨:与“逍遥”同义,自得逸乐的意思。尘垢之外:谓世外,无为之业;意谓无为寂寞之乡。
    ⑧愦愦然:烦乱的样子。
    ⑨天之戮民:意谓天施给刑罚的人。孔子自以为不能摆脱天之桎梏,故谓“天之戮民”。 ⑩其方:谓用什么方法。方:术。与上“方”字不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结交为朋友,他们说:“谁能在无心中相交,在无迹中相助呢?谁能登天绝尘,徘徊于太虚,相忘有生,与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他们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彼此心意相通,无所违背。于是他们就相互结交为朋友。
    他们相交不久,子桑户死去,尚未埋葬。孔子听到子桑户死去的噩耗,便派子贡前去吊唁和帮助治丧。子琴张和孟子反却一个编撰词曲,一个弹琴,相互应和而歌唱,他们说:“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复归大道,我们尚且为人啊!”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请问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子琴张和孟子反相视而笑道:“你们这种人哪里会懂礼的真正意义呢!”子贡回去,把所见所闻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何等人呢!他们没有德行修养,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歌唱,全无哀戚之色,不知称他们为何等人。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都是超脱凡人,逍遥于世外的人,我孔丘只是生活在礼仪法度里,世外之人和世内之人彼此不相干。我派你去吊唁子桑户看来我是何等鄙陋啊!他们正在与造物者结成伴侣,而与大道浑然一体。他们把人的生命看做附生在人身上的多余的瘤,把人的死亡看做皮肤上的脓疮溃破。像他们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生死的差别!假借于不同物体,而共成一身;忘掉身上的肝胆,忘掉向在上的耳目;从生到死,循环往复,不见头绪;茫然无所挂牵地逍遥于世外,彷徨于空寂无为之荒野。他们又怎么能地去做繁琐的世俗礼仪,让众人听闻和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将依从方外还是依从方内呢?”孔子说:“我孔丘,是苍天施给刑罚的人。虽然如此,我未能超脱,我还是与你共游于方内。”子贡说:“请问用什么方法呢?”孔子说:“鱼相生于水,人相生于道。相生于水的鱼,掘地成池而供养丰足;相生于道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平静。所以说:鱼相忘在江湖中,人相忘在大道里。”子贡说:‘请问什么叫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孔子说:“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但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也就是大自然的小人。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①,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②,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③。”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己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④。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⑤,梦为鱼而没于渊。不知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则去化乃入于寥天一⑥”。
    【注释】
    ①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
    ②是:此。指涕泪、悲伤和哀痛。
    ③回壹怪之:谓我颜回感到奇怪。壹:语助词。
    ④“且彼”两句:意谓孟孙才认为其母在变化中虽有变动之形,其心并无损耗;虽有惊扰,而并无精神之丧。骇:动。旦宅:通“怛咤”,惊扰。情:精神。
    ⑤厉乎天:谓至于天。
    ⑥“乃入”句:意谓进入虚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而与大道浑然成为一体。寥天:虚寂的自然境界 。
    【译文】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母亲死了,他哭丧的时候没有掉眼泪,看不出有悲伤,守丧期间也不哀痛,没有这三者,竟能以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有名不副实吗?我颜回感到很奇怪。”孔子说:“孟孙才已经尽到治丧之礼了,并且超了知晓服丧礼仪的人,他想简化办丧礼仪却办不到,而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孟孙才不知人为何生,不知人为何死。他不知求先生,不知寻后死。他像是正在变成一物,他在等待一种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变成何物的变化!况且正要变化时,又如何知道不变化呢?正在不变化时,又如何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只是我和你,正在做梦而没有睡醒呢!孟孙才认为他母亲在变化中虽有形体之动,其心并无损耗;虽有惊扰,而无精神之丧。孟孙才独自觉醒,别人哭泣,他也跟着哭泣,所以才如此哭泣而不哀痛。世人看到自己暂时有了形体,就相互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暂时有了形体的‘我’,就是属于‘我’呢?你做梦变成鸟就想飞向天空,做梦变成鱼就想潜入水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是在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人的内心忽然快乐时,是来不及笑的;矢志突然发出时,又来不及安排是否妥当;只有任凭大道安排而由其变化,进入虚空寂寥的自然境界,与大道浑然成为一体。”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②。”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④,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①益:增益。指经过修养而进入“道”的境界。
    ②“可矣”两句:意谓忘仁义,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③蹴然:惊奇而变容的样子。
    ④“堕肢体”四句;意谓毁废形体,泯灭见闻,形智皆弃,与大道浑然一体。
    【译文】
    颜回说:“我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忘掉仁义,有可能入,然而还是没有进去。”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忘掉礼乐,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静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惊奇而变容地说:“什么叫做静坐而忘掉一切呢?”颜回说:“毁废形体,泯灭见闻,抛弃形智,与大道浑然一体,这就叫做静坐而忘掉一切。”孔子说:“与大道浑同则无偏好,顺应大道的变化就不会滞守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修道而步你后尘了。”
    应帝王
    【原文】
    啮缺问于王倪①,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②,行以告蒲衣子③。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④。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⑤,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⑥。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⑧,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
    ①啮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
    ②因跃而大喜:读为“因大喜而跃”。
    ③行以告:去告诉。蒲衣子:虚拟人物。
    ④有虞氏:即舜。泰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⑤要人:要结人心。
    ⑥非人:指物,与人相对的外物。
    ⑦于于:安闲的样子。
    ⑧知:同“智”。情:实。
    【译文】
    啮缺向王倪请教,问了四次,王倪都回答说不知道。啮缺因此高兴得跳了起来,把这事告诉蒲衣子。蒲衣子说:现在你才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还心怀仁义,以此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却未能超然物外,而泰氏睡眠时呼吸舒缓,醒来时悠闲自在,任人把自己称为马,或是牛,他的心智真实不虚,他的品德纯真高尚,丝毫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原文】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①?”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②,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③,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④?正而后行⑤,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⑥,鼣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⑦,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
    ①日中始:虚拟人物。女:同“汝”,你。
    ②君人者:国君。经、式、义、度:皆谓法度。义,读为“仪”。
    ③欺德:虚伪骗人的言行。
    ④治外:指用“经式仪度”来治理人的外表。
    ⑤正而后行:自正而后化行天下。此“正”指无为。此“行”指自然。
    ⑥矰弋 yì :捕鸟的器具。矰是鸟网,弋是系有丝绳的箭。
    ⑦鼷(xī)鼠:小鼠。熏凿:谓烟熏和挖掘。
    【译文】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那些做国君的,凭一已的想法制定各种法规,人们谁敢不听而归服呢?”
    狂接舆说:“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如同在大海里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的外表吗?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才去感化他人,任凭人们能够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譬如鸟儿知道高高飞起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鼷鼠知道深深藏在神坛下的洞穴中来避免烟熏挖掘的祸患,这难道能够说鸟和鼠是无知的吗?”
    【原文】
    无根游于殷阳①,至蓼水之上②,适遭无名人而问焉③,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④!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⑤,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⑥,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⑦。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⑧?”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
    ①天根:虚假人物。殷阳:虚拟地名。
    ②蓼水:虚拟水名。
    ③无名人:虚拟人物。
    ④不豫:不悦,不快。
    ⑤为人:为友。
    ⑥莽眇之鸟:像鸟般的轻盈虚渺之气。
    ⑦圹埌kuànɡ:空旷寥阔。
    ⑧帠 :“臬”为坏字,读作“寱”,“呓”的本字。
    【译文】
    天根在殷阳游览,走到蓼水岸边,恰巧碰见无名人,便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办法。”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鄙陋的人,为何要问这些令人不快的问题!我正要和造物者结伴遨游,一旦厌烦就乘像鸟一样的轻盈清虚的气流,飞出天地四方之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歇息在广阔无边的旷野,你又为何要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触动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的心神要安于淡漠,你的形气要合于虚寂,顺着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掺杂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原文】
    阳子居见老聃①,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②,物彻疏明③,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④,劳形怵心者也⑤。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⑥:“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⑦,有莫举名⑧,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⑨。”
    【注释】
    ①阳子居:虚拟人物。历来多认为阳子居是主张“贵己”的杨朱,其实不相干。
    ②向疾:敏捷如响。向,通“响”。强梁“强悍果断。
    ③物彻:观察事物透彻。疏明:疏通明白。
    ④胥;有才智的小吏。易:掌管占卜的小官。技系:被技术所束缚而不能脱身。
    ⑤劳形怵心:形体劳累,内心担惊受怕。怵,惊惧。
    ⑥蹴(cù)然:脸色突然改变的样子。
    ⑦贷:施。弗恃:不觉有所依赖。
    ⑧莫:无。举:显示,称说。
    ⑨无有:指至虚之境。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问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做事敏捷果断,看问题通透明达,学习勤奋不倦。这种人,可以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不过就像有才智的小吏,被自己的技艺职守所困,终日劳碌,担惊受怕罢了。况且像虎豹由于皮有花纹而招来捕猎,猕猴由于灵便、猎狗由于会捕捉狐狸而招来拘系。这种人能够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阳子居脸色突变,惭愧地说:“请问圣明之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说:圣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绩布满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化育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有功德却无法去称谓,而让万物欣然自得;立于不可测见的地位,生活在至虚无为的境地。”
    【原文】
    郑有神巫曰季咸①,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②,归,以告壶子③,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④!而以道与世亢⑤,必信⑥,夫故使人得而相汝⑦。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⑧。”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⑨,萌乎不震不止⑩。是殆见吾杜德机也(1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13)!”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14),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15)。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16),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17),是殆见吾衡气机也(18)。鲵桓之审为渊(19),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20),此处三焉(2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来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22),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23),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24),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25),一以是终(26)。
    【注释】
    ①神巫:精于祈祷降神、占卜吉凶的人。季咸:事见《列子·黄帝篇》。
    ②心醉:指迷恋、折服。
    ③壶子:名林,号壶子,郑国人,是列子的老师。
    ④“众雌而无雄”二句:喻有文无实不能称为道。
    ⑤而:通“尔”,你。道:指列子所学的表面之道。亢:同“抗”,较量。
    ⑥信:伸。
    ⑦使人得而相汝: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
    ⑧湿灰:喻毫无生气,死定了。
    ⑨乡:通“向”,刚才。地文:大地寂静之象。
    ⑩萌乎:犹“芒然”,喻昏昧的样子。萌,通“芒”。震:动。止:通行本作“正”,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改。
    (11)杜:闭塞。德机:指生机。
    (12)有瘳(chōu):疾病可以痊愈。
    (13)杜权:闭塞中有所变化。权,变。
    (14)天壤:指天地间一丝生气。
    (15)善者机:指生机。善,生意。
    (16)不齐:神色变化不定。
    (17)吾乡:当是“乡吾”的误倒,太冲莫胜:太虚之气平和无偏颇,无迹可寻。
    (18)衡气机:生机平和,不可见其端倪。
    (19)鲵(ní):鲸鱼。桓:盘旋。审:借为“沈”,深意。
    (20)渊有九名:《列子·黄帝篇》:“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
    (21)此处三焉:指鲵桓灾害水喻杜德机、止水喻善者机、流水喻衡气机。
    (22)虚:无所执着。委蛇(yí):随顺应变的样子。
    (23)弟靡:茅草随风摆动。形容一无所靠。弟,读作“稊”,茅草类。
    (24)雕琢复朴:去雕琢,复归于素朴。
    (25)纷而封哉:谓在纷乱的世事中持守真朴纯一大道。封,守。
    (26)一以是终:终身不变。
    【译文】
    郑国有一个名叫季咸的神巫,能够占卜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命,所预言的时间,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发生,料事如神。郑国人见了他,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的凶日而都远远逃走。列子了他,却被他的神算所折服,回来后,便把此事告诉了壶子,说道:“当初我还以为先生的道术最高明了,没想到还有更加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授你的都是外在的东西,还没有展现道的本质,难道你就认为自己得道了吗?就像有许多雌性的鸟而缺少雄性的鸟,又怎能生出卵来呢?你用表面的道与世人较量,希望得到肯定,所以才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试着把他带来,让他给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与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成了!不超过十来天了!我见他形色怪异。犹如湿灰一样毫无生机。”
    列子进去,泪水汪汪沾湿了衣裳,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给他看的是大地般的寂静,茫然一片,不动不止,他大概是看到我闭塞生机的景象,试着再让他进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看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幸亏遇上了我,现在可以痊愈了!完全有生机了!我看见他闭塞的生机开始活动了!”
    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天地间的一丝生机,名利不入于心,一丝生机从脚跟升起。他大概看到了我这线生机了。你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情恍惚不定,我无法给他相面。等他心神安宁的时候,我再给他看相。”
    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我刚才显示给他看的是无迹可寻的太虚境界。他大概看到了我生机平和而不偏一端的情形。鲸鱼盘旋的深水是渊,不流动的深水是渊。流动的深水是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是三种。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还没有站稳,就感觉不对着,便惊慌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有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跑掉了,不见踪迹,我追不上他了。”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并不是我的根本之道。我不过是和他周旋,他分不清彼此,犹如草随风披靡,水随波逐流,只得逃走。”
    此后列子才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学到什么,但返回家中,三年不出家门。他替妻子烧火做饭,馒头猪廉江像侍候人一样,对待一切事物无所偏爱。他扬弃浮华,返璞归真,无知无识、不偏不倚的样子,犹如土块立于地上。他在纷乱的民办中固守着质朴,终身如此。
    【原文】
    无为名尸①,无为谋府②,无为事任③,无为知主④。体尽无穷,而游无朕⑤。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⑥,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注释】
    ①尸:主。
    ②谋府:出谋划策的地方。
    ③事任:担当事物的责任。
    ④知主:智慧的主人,主谋。智慧的总集。
    ⑤无朕:无迹象,无征兆。朕,兆。
    ⑥天:指自然。无见得:不自现其所得。见,同“现”。
    ⑦不将不迎:物去不送,物来不迎。将,送。
    【译文】
    不要承担的附加名誉,不要作为智慧的府库,不要担当事物的责任,不要成为智慧的主宰。体悟大道,应化没有穷尽;逍遥自在,游于无物之初。尽享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不自现人为的所得,这正是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应照。物去不留,顺应自然,不存私心,所以能够超脱物外而不为外物所害。
    【原文】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①,中央之帝为浑沌②。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③,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①南海二句:儵 、忽,虚拟人物。儵,通忽”二字都含有神速意,喻有为。
    ②浑沌:虚拟人物。“浑沌”是纯朴自然的意思,喻无为。③七窍:一口、两耳、两目、两鼻孔。
    【译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境内相遇,浑沌对他们很好。儵和忽商量回报浑沌对他们的好处,说:“人们都有七窍,用来看、听、包含、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出来,”于是第天凿出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外篇
    骈拇
    【原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①!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百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饥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注释】
    ①骈拇:脚拇指连着第二指。
    【译文】
    脚的大趾与第二趾相连,手的大拇指旁多生一指,是天生多余的部位。肉瘤、毒疮虽是后天所生,但对自然的本性来说,也是多余的,想方设法要施行仁义的念头,虽然比列于身体本身的五脏,却不是纯正的道德。因此,脚趾骈生,不过多连结了一块无用的肉;手上长六指,不过多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超出了五脏之情,走上仁义的歪门邪道,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
    【原文】
    彼至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 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②。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注释】
    ①至正:至道正理,本然之理。
    ②无所去忧:没有什么忧虑的。
    【译文】
    那纯正的道,不失去它的本性。所以合在一起不能算是‘骈趾’,分歧也不能算是‘枝指’。长的不能看作多余,短的不能看作不足。野鸭的腿虽短,给它接上一节就带来痛苦;鹤的脚虽长,截下一节就会带来悲哀。所以,本来长的不能截短,本来短的不能接长,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我想那仁义大概不是人的本性吧,那些仁者为何不施仁义的行为如此。
    【原文】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①,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②,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人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以:用。
    ②诱然:自然而然。
    【译文】
    用规矩准绳来矫正形体,就是伤害了事物的本性;用绳索、粘胶来加固,就是侵蚀了事物的原貌;规定礼节和音调,和气地旅行仁义,用以安慰天下,就是违背了原初的常态。天下事物都有它的本原常态,这种本原常态就是指:曲的不用钩,直的不用绳,圆的不用规,方的不用矩,粘合的不用胶漆,捆绑的不用绳索。所以,天下事物任其自然而然地生长却不必知道生的缘故,万物存在而不知道存在的缘故。因而古今的道理并无两样,都是无法损害。那么,仁义为什么不断地如同胶漆粘合,绳索捆绑那样往复于人性道德之间,使天下人感到困惑呢?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②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小惑易方:惑,迷惑,易,发迹。方,方向。
    ②盗跖:春秋时代的大盗。
    【译文】
    小糊涂会迷失方向,大糊涂会丧失本性。凭什么知道是如此呢?自从虞舜标榜仁义而扰乱天下以来,天下之人没有不为仁义而疲于奔命的。这不就是以仁义错乱了本性吗?所以我且来试论这个问题: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不因外物而错乱本性的,小人为了追求利益而牺牲自己,士人为了追求名声而牺牲自己,大夫为了维护家室而牺牲了自己,圣人为了治理天下而牺牲了自己,这四种人,事业虽不相同,名声虽不一样,但从损伤本性、自己这一点上看,却是相同的,臧与谷二人同去放羊,都把羊丢失了,问臧当时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那里捧着简册读书;问谷当时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那里下棋。他们二人所做的事情虽不相同,但都丢失了羊。伯夷死于首阳山下是为名,盗跖死于东陵之上是为利,他们二人所死的原因虽不同,但在丧生害性上却是相同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肯定伯夷而否定盗跖呢!天下人都在为了某种目的而牺牲了自己,有的为仁义而死,世人称为君子;有的为财富而死,世人称之为小人。同样都是死,却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如果以丧生害性来说,盗跖与伯夷本无两样,又何必去分什么君子、小人呢!
    【原文】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藏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共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译文】
    我所说的完善,不是人们所说的仁义,而是顺应自然本性的自由发展;我所说的聪明,不是对外界听闻,而是明察自我;我所说的明达,不是对外办有所观察,而是内省自己。只观察别人而不观察自己,只羡慕别人而不感到自得,这都是效法别人丢弃了自己的天性,让他人安逸而不能使自己安逸。像这样的话就不管是盗跖还是伯夷,同样是过分固执的行为。我在道德上是感到很惭愧的,所以不敢坚持仁义,不敢有过分固执的行为。
    马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②,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③,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④之。连之以羁絷⑤,编之以皁栈⑥,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⑦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⑧。”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⑨,其视颠颠⑩。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11)为仁,踶跂(12)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13)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马蹄:这里将马的本业真性以及被人驯服与人的原生天性以及被礼乐仁义束缚相互对照,批判礼法道德败坏人性。
    ②义台路寝:义台,仪台。路寝,正室。
    ③伯乐:姓孙名阳,伯乐是字,秦穆公时人。
    ④雒:通络。
    ⑤羁絷:羁,马络头。絷,马前足绊绳。
    ⑥皁栈:皁,马槽。栈,马棚。
    ⑦橛饰:橛,马嚼。饰,马缨。
    ⑧埴:粘土。
    ⑨填填:稳重的样子。
    ⑩踶中去用心的样子。
    (11)蹩躠(bié xiè):费力的样子。
    (12)踶至跂(zhì qí):用心的样子。
    (13)澶漫:放纵。
    (14)摘僻:弯曲。
    【译文】
    马的蹄子可以踏霜踩雪,皮毛可以挡风蔽寒。吃草喝水,撒腿跳跃,这就是马的真性,虽然有仪台正室,对它却没有用处,后来出了伯乐,他自称;“我善于驯服马。”于是就给它烙印,给剪毛,给它钉蹄,给它戴笼。用络头和缰绳绑着它,用马槽和马棚围着它,使马的死亡率占了十分之二三了,使它饥饿使它口喝,使它奔驰使它快跑,使它整饰使它划一,前有马嚼马缨的束缚,后有马鞭马棒的威压,使马的死亡率超过半数了,陶工说:“我善于做土坯。”圆的符合圆规,方的符合矩尺。木匠说:“我善于做木块。”曲的符合划钩,直的适合准绳。沾土木料的本性,难道是想符合圆规矩尺划钩准绳的吗?然而人们世代称赞他们说:“伯乐善于驯马,陶工木匠善于做土坯木块。”这也是治理天下之人的过错啊。
    我想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的。人民具有不变的本性,织布穿衣,耕作进食,这叫做共性。纯一不偏私,这叫做天赐的自由,所以在道德最高尚的时代,人们的行为都很稳重,人们的面目都很质朴。在这个时代里,山中没有小路隧道,水上没有船只桥梁;万物共同生长,连接成共同的住处;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顺利成长。因此禽兽可以牵着玩耍,鸟鹊的窝可以爬到树上窥视。在道德最高尚的时代里,人同禽兽一起居住,跟万物聚焦共处。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跟无知的东西一样,他的天性不会失掉;人跟没有欲望的东西一样,这叫做纯朴。纯朴说明人性的存在。等到出了圣人,苦心经营仁义,天下开始迷惑了。放纵作乐,扭捏制礼,天下开始崩解了。所以完朴的木头不被破开,怎么造出祭祀的酒樽来?白净的玉石不被雕琢,怎么造出珍贵的珪璋来?道德不被废弃,哪用得着仁义?天性不被支离,哪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搅乱,哪需编织文采?五声不被破坏,哪需调配六律?破开完朴的木头用来制造器皿,是工匠的罪过;毁弃道德来制订仁义,是圣人的罪过。
    胠箧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滕②,固扃鐍③,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声相闻,罔罟④之所布,耒耨⑤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⑥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⑦,子胥靡⑧。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徙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窃案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⑨,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竟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铖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⑩。”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掚工倕(11)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注释】
    ①胠箧:胠,撬开。箧,小箱。指偷窃。从偷窃财物联系盗窃国柄,指明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圣人智慧流毒天下的恶果,因此圣人之道与强盗逻辑是一致的,亟须绝圣弃智,盗乱方止。
    ②缄滕:都是绳子。
    ③扃鐍:扃,门的闩。鐍,箱的钥。
    ④罔罟:罔,捕鸟的网。罟,捕鱼的网。
    ⑤耒耨:耒,犁柚。耨,锄柄。
    ⑥田成子:春秋时齐国大夫陈恒。田、陈古音同。成子为后人所加称。他杀齐简公夺权。
    ⑦苌弘胣(chǐ):苌弘,周敬王大夫,与晋国范中行氏有旧,晋赵鞅与范有隙而讨周,周杀弘。胣,车裂。
    ⑧子胥靡:子胥,姓伍名员,楚国人,父兄被平王杀而投吴王夫差,因谏夫差被赐死,投尸江中。靡通“糜”,烂。
    ⑨鲁酒薄而邯郸围:楚宣王会诸侯,鲁恭公迟到,且献酒薄味,宣王怒而攻打鲁国。梁惠王早拟攻赵,但担心楚国援赵,今见楚伐鲁,即兵围邯郸。见出事有因由。
    ⑩语出《老子》。
    (11)掚工倕:掚,折断。工倕,尧时巧匠。
    【译文】
    为了抵御撬箱子、摸袋子、开柜子种种偷窃而进行防备,就一定要绑紧绳子,固好门闩箱钥,这就是世俗所认聪明,然而,大窃贼一到,总是背上柜子、提起箱子、抬着袋子就跑,他还唯恐捆绳和锁钥不牢固呢。这么说过去所认为的聪明人,不就是给大窃贼准备财物的人吗?
    所以试着谈谈这个问题,世俗所认为的聪明人,有不给大窃贼积蓄财物的吗?所认为的圣人,有不给大窃贼看守财物的吗?何以知道是这样呢?以前齐国邻近的城邑相互望得见,鸡狗的叫声相互听得见,鸟罗鱼网的设置,犁头锄头的耕掘,方圆二千多里。总合四境之内,所有建立的宗庙神坛谷祠,所有管辖的县邑州区乡村,何尝不是效法圣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杀了齐国国君窃取国柄,他所窃取的难道仅仅是他的国家吗?就连那神圣的充满智慧的礼法也窃走了,所以田成子虽有盗贼的名声,可是却享有如同尧舜帝王般的安逸。小的国家不敢非议,大的国家不敢讨伐,延续了十二代拥有齐国,这不正是窃取齐国以及神圣智慧的礼法来守护他的盗贼名声吗?
    试着谈谈这点:世俗所认为的最聪明的人,有不给大窃贼积蓄财物的吗?所以为的最圣明的人,有不给大窃贼看守财物的吗?何以知道是这样呢?以前关龙逢被杀头,王子比干被挖心,苌弘遭受车裂,伍子胥糜烂了尸体。以这四个人的贤明却没能保全身体免于杀戮。所以盗跖的喽啰问盗跖说:“盗贼也有道义吗?”盗跖说:“哪里没有道义呀?猜测房里所藏的物品,就称得上英明了;进去抢头,就称得上勇敢了;出来时最后,就称得上义气了;能把握成功与否,就称得上明智了;分赃均匀,就称得上仁惠了,这五项不具备是不能成为大盗贼的。”由此可见,好人得不到圣人之道就不成事,盗跖得不到圣人之道就行不通。天下的好人少而坏人多,正是因为圣人有益于天下少而有害于天下多。所以说:嘴唇没了牙齿就冷了,鲁国的酒味淡薄就引发邯郸遭受围攻,圣人出现了大盗贼也就起来了。只有抨击圣人,放走盗贼,天下才会太平,干枯了山谷也就空虚了,山丘铲平了深渊也就填满了。圣人死了,那么大盗贼就不再产生了,天下也就平安无事了。
    圣人不死,大盗贼就不会停止,虽然加倍地任用圣人治理天下,实质上是加倍地有利于盗跖之流。圣人制作斗斛来量东西,盗贼就将东西连同斗斛一起偷走;圣人制作秤锤秤杆来称东西,盗贼就将东西连同秤锤秤杆一起偷走,圣人制作符契印玺来作为凭证,盗贼就连同符契印玺一起偷走;圣人制订仁义来矫正人心,盗贼就连同仁义一起偷走,何以知道是这样呢?那个偷窃带钩的人会被杀头,窃取国柄的人成为诸侯,诸侯的门庭就仁义存在里面,这不正是窃取仁义圣智了吗?所以追随大盗贼,推举作诸侯,盗窃仁义及其斗斛秤锤秤杆符契印玺利益的人,虽然有高官的奖赏也不能劝止他,有刑罚的威压也不能禁止他,这种加倍有利于盗跖之流使得他们处于不可禁止的局面,正是圣人的罪过了。
    所以说:“鱼儿不可以脱离渊泽,国家的权柄不可以显示给人。”那圣人便是天下的权柄,不能够将他展示给天下,所以杜绝圣明抛弃智巧,大盗贼才会止息;扔掉玉器、毁掉珠宝,小窃贼才不产生;烧掉符契砸掉印玺,人就变得质朴了;打碎升斗、折断秤杆,人就不会争执了;彻底摧毁天下的圣法,人们才可以共同讨论大道;搞乱六律,销绝竽瑟,堵塞乐师的耳朵,那么天下的人才拥有听力;消灭图纹,离散五色,粘住离朱的眼睛,那么天下的人才拥有视力;销毁一切化钩准绳和抛弃圆规矩尺,折断工倕的手指,那么天下的人才拥有自己的技艺。所以说:天然大巧珙似笨拙。
    在宥
    【原文】
    闻在宥①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②也者,恐天下之淫③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④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⑤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注释】
    ①在宥(yòu)天下:听任天下自在宽容的发展。即“无为而治”。
    ②在之:使之自在。
    ③淫:超过。
    ④德:指自然的常态。
    ⑤瘁瘁:忧愁。
    【译文】
    只听说过让天下自然而然地发展,没有听说过要控制天下。让天下人安然自在,惟恐天下人超越了自身的本性。让天下人安然宽容,惟恐天下人改变自身的自然常态。哪里用得着去治理天下呢?过去尧治理天下,让天下人欣喜而使之天性快乐,这是不安宁的表现。桀治理天下,让天下人忧愁而使之天性苦闷,这是不欢愉的表现。不宁静不欢愉,这都不是人恒常的性情,违逆了人恒常的性情还能够长治久安的。恐怕天下没有这种情况。
    【原文】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①天下,莫若无为②,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③其五藏,无擢④其聪明;尸居而龙见⑤,渊默而雷声⑥,神动而无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①临莅:统管,治理。
    ②无为:无所作为。顺其自然。
    ③解:敞开。
    ④擢: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
    ⑤尸居而龙见;像受祭的活人那样安然不动地坐着,精神去像腾龙显现一般。
    ⑥渊默而雷动:像深渊一样深沉默默,像雷声一样在震动。
    【译文】
    所以君子是迫不得已才治理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之后才能使天下人的本性和真情得到稳定的保持。所以说,把自身看得比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爱护自身看得比爱护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于他。因此,君子若不去敞开他的五藏欲望,不有意显露他的才华机智,你受祭的活人好样安然不动,而精神却像腾龙显现一般,身心安稳像深渊一般深沉默默,精神活动却像打雷一般震动天下。从容自在,无所作为,而万物则像炊烟游尘一样自由自在。我又何必抽出时间去治理天下呢?
    【原文】
    广成子南首而卧①;黄帝顺下风②,膝行而进,再拜稽首③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④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⑤;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⑥,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⑦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曰:“广成子之谓天⑧矣!”
    【注释】
    ①南首而卧:头朝南躺着。
    ②顺下风:从下方。
    ③稽首:叩头至地。
    ④蹶然:非常迅疾的样子。
    ⑤冥冥:昏暗。
    ⑥内:内心世界。
    ⑦原:本原。
    ⑧天;与自然浑然一体。
    【译文】
    广成子头朝南躺着,黄帝跪着进来,叩头触地行完大礼后说:“我听说您精通大道,请问怎样修身才能长久?”广成子迅速地起身,说;“问得好啊!过来!我告诉你大道。大道的核心,昏昏暗暗,大道的极尽,晦涩沉寂。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持守着精神的安宁,你的躯体自然健康。一定要寂寂,一定要清静,不要劳累你的身形,不要动摇你的精神,你才会生长。眼睛不要看什么东西,耳朵不要听什么东西,内心不要有什么智巧,让你的精神守护你的形体,这样你才会长生。坚守你的内心世界,排队外物的干扰,智巧多会败坏你的修为。我帮助你达到光明的境界,使你达到‘至阳’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深远的境界,使你达到‘至阴’的本原。天地都有所主宰,阳和阴各有其居所,慎重地持守你的身躯,万物会自然地生长繁盛起来。我执守‘至道’的纯一,把握‘至道’的和谐,所以我修身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而我的身躯却没有衰老。”黄帝再次叩头行礼说;“广成子真可谓是与自然浑然为一体了。”
    【原文】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①皆生于土而反②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③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④!远我,▇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云将⑥东游,过扶摇⑦之枝而适遭鸿蒙⑧。鸿蒙方将拊髀⑨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⑩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11),对云针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注释】
    ①百昌:百物昌盛。
    ②反:通“返”。
    ③参:同辉。
    ④缗:不在意,无所察觉。
    ⑤▇:同缗。
    ⑥云将:云的主帅。庄子虚构的人物。
    ⑦扶摇:一种神树。
    ⑧鸿蒙:自然的元气。庄子虚构的人物。
    ⑨拊髀:拍击大腿。
    ⑩贽然:站立不动的样子。
    (11)辍:停止。
    【译文】
    广成子说:“过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无穷无尽的,而人们都认为会有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高深莫测的,而人们都认为有极限。领悟我的道的人,上可以成为皇帝,下可以成为王侯。丧失了我的道,上可以见到日月之光,下是化为尘土。如今百物昌盛都生长于大地而复归于大地,所以我将离开你,进入到无穷的境界,遨游于没有边际的旷野。我将与日月同辉,我将与天地并寿。迎我而来,我不在意,离我而云,我也不在意。人们都死去,惟独我会永存!”云将去东方游历,经过扶摇神树的枝旁时正好遇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玩。云将见到他,惊疑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问“老先生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鸿蒙拍着大腿跳跃不停,对云将说:“游玩啊!”云将又说:“我想向您请教。”鸿蒙抬头看看云将说:“啊!”云将说:“上天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有郁结。六气不顺畅,四季变化不合节时。如今我想融合六气的精华云养护群生灵,怎么样云做呢?”鸿蒙拍着腿跳跃着回过头来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没有得到答案。
    【原文】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①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②,不知所往。游者鞅掌③,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④也。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
    经⑤,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⑥。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 ▇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注释】
    ①天:指鸿蒙。云将将其尊如上天。
    ②猖狂:漫不经心,随意活动。
    ③鞅掌:众多,纷扰。
    ④放:仿效。
    ⑤经:纺织物上的纵线,引申为常规。
    ⑥止虫:止同豸,无脚的虫子。
    【译文】
    又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巡游东方,路经宋国的原野恰好遇到鸿蒙。云将非常高兴,赶忙上前说:“你忘记我了吗?你忘记我了吗?”再次叩头行礼,希望鸿蒙教导。鸿蒙说:“随便游巡,不知道求取什么。散散漫漫,不知道径哪里,游于纷纷扰扰之中,去体察宇宙的本真,我又知道什么。”云将说;“我也自认为无所用心,可百姓们却追随在我身后,我不得已同人民联系,现在又被人民仿效。想听听您的见解。”
    鸿蒙说:“扰乱了自然的常规,违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的原貌被破坏了。野兽离散,鸟儿夜啼,草木遭灾,虫子遭难。噫!这是治理人民的罪过啊!”云将说;“但是我该怎么办?”鸿蒙说:“噫!你中毒太深了,快点就这样回去吧!”云将说:“我遇到你很不容易,想听听您的见解。”
    【原文】
    鸿蒙曰:“噫!心养①。女徙处无为②,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③,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④,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⑤;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闚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已而欲之,异于已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⑦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知众技⑧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⑨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⑩不知也。
    【注释】
    ①心养:养心。即凝神清心,摒除杂念。
    ②女徙处无为:你只要处心任顺。
    ③吐尔聪明:吐当作“杜”,杜塞听觉视觉。
    ④涬溟:自然之气。
    ⑤离:违背。
    ⑥闚:窥视。
    ⑦曷常:何尝。
    ⑧众技:众人的智慧。
    ⑨揽:把持。
    ⑩有士者:指拥有国土的君王。
    【译文】
    鸿蒙说;“噫!你去养心吧!你只要顺应自然无所作为,万物就会自生自化。毁掉你的形体,杜塞你的听觉、视觉,常规和万物一起被忘记,与自然之气相融通,解除你的心虑,释放你的精神,无所用心而内心混沌。万物纷纭复杂,各自返归它的根本,各自返回根本而不带智巧,混混沌沌保持真性,终身不相违背。假如使用智巧,就会违背本真。不要询问它的名称,不要窥究它的实情,万物本来是会自然生长。”云将说:“你把道理传授给了我,告诉我要持守虚静,亲自云追求,今天才得到这个道理。”再次叩头行礼,起身告辞而去。
    世俗上的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相同,不喜欢别人与自己不同,希望别人与自己相同而不希望别人与自己不同的人,是想出人头地,以出人头地为目的人,何尝又能超越众人呢?因为得到大家的认同而心安,但并不如大家的智慧多。想要成为别人君王的人,他们是把持了夏商周三代帝王的利益,而看不到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国家的权力来侥幸谋取个人的利益,而这种侥幸谋利又不丧失国家的人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保持住国家权力的人,还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掉国家权力的人,自己一无所成还留下了万般祸患,可悲啊!拥有国土的君王们实在不明智啊!
    【原文】
    贱而不可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②,法也;远而不可不居③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④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⑤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⑥,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⑦于法而不乱,恃于是民而不轻⑧,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⑨不明于道矣,悲夫!
    【注释】
    ①因:顺应。
    ②粗而不可不陈者:粗,不周全。
    ③居:恪守。
    ④广:推广。
    ⑤高:尊崇。
    ⑥累:受拘束。
    ⑦齐:取齐。
    ⑧轻:随意役使。
    ⑨无自大则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
    【译文】
    低贱但不可不凭借的是万物;卑下但不可不顺应的是百姓;隐藏但不可不做的是事情;粗略但不可不说的是效法的语言;遥远但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但不可不推广的是仁爱;小节但不可不增多的是礼仪;顺从而不可不尊崇的是道德,同一而不可不变化的是大道;玄妙而不可不顺从的是自然。所以,圣人体察自然但不去扶助,行为出于道而不受拘束,行为出于道而不去思考。符合于仁义但不去依靠它;靠拢了道义但不去保留它;应合了礼仪但又不回避什么;接触了外物又不离弃什么。取齐了法度而不妄为;凭借了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从了事物而不离弃。不懂得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真是可悲啊!
    天地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①;万物虽多,其治②一也;人卒③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④,故曰:玄古之君天下,天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⑤,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⑥;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⑦,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⑧;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人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释】
    ①其化均也:它的变化是均衡的。
    ②治:指条理。
    ③人卒:指百姓。
    ④原于德而成于天:原,本原。德,自德。天:自然。
    ⑤以道观言:言,称谓。从道的观点来看称谓。
    ⑥而君臣之义明;义,道义。明,分明。
    ⑦汎观:汎,‘泛’的异体字,遍观。
    ⑧事也:各司其事。
    【译文】
    天地虽然大,但它们的运动变化却是均匀平衡的。万物虽然众多,它们的条理却是一致的。百姓虽然多,但他们的主宰是君王。国君要顺应事物的本原而成事于自然。所以说,远古的君主统治天下,一切自然无为,任其变化罢了。
    从道的观点来看待称谓,天下的名称都合理;用道的观点来看待职分,君臣各自的道义就分明;用道的观点来看待才能,天下的官员都会尽职;用道的观点来遍观事物,则万物自得又自足,所以通达于天的是道;顺应于地的是德;周行于万物的是义;在职位上百姓的是各司其职;才能可以充分发挥的是技巧。技艺合于事体,事体合于义理,义理合于德,德合于道,道合于自然。所以说,古代养育天下的人,没有什么奢求却能使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任万物自然变化,深沉虚静而使百姓安定。《记》中记载;“通晓大道则万事可成,无心获取则鬼神折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②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③焉。无为为之④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⑤之谓大,行不崖异⑥之谓宽,有万不同⑦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⑧。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⑨乎其事心之大也,沛⑩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沈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醜穷(11);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12),不以王天下为已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民也,漻(13)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14)不鸣。万物孰能定之(15)!”。
    【注释】
    ①夫子:指庄子。
    ②洋洋:盛大的样子。
    ③刳心:刳,剖开挖心。掏空心胸,排除杂念。
    ④无为为之:以“无为”态度“为之”。
    ⑤不同同之:使不同的事物回归于同一的本性。
    ⑥崖异:伟岸,奇异。指与众不同。
    ⑦有万不同:内心包含万种差异。
    ⑧完:完美无缺。
    ⑨韬:容藏。
    ⑩沛:水流湍急的样子。
    (11)不醜穷:不以困乏为耻辱。
    (12)私分:个人分内的。
    (13)漻:清澈的样子。
    (14)考:敲打。
    (15)万物孰能定之:万物的感应谁能够确定。
    【译文】
    先生说:“覆盖和托载万物的”道,是多么广阔而盛大啊!君子不能不挖空心胸,排除杂念。无所作为地去做,叫做自然;无所作为地表达叫做德;给人带来慈爱,给万物带来利益叫做仁;使不同的事物归于同一的本性叫做大;行为与众不同叫做宽容;内心包含了万种差异叫做丰富,所以,执守自然的禀赋叫做纲纪;以道德去实践就是立身社会建功立业;遵循于道就是完备;不因外物而挫伤志向是完美无缺。君子若是理解了这十个方面,也就包含建功立业的远大心志,像湍急的流水一样汇集一处成为万物的归向。像这样,就会隐藏金子于深山,沉溺珠宝于深渊,不贪图财物,不趋求贵富,不以长寿为乐,不以短寿为悲,不以通达为荣耀,不以困乏为耻辱,不谋取天下的利益作为个人的私利,不以称王于天下作为显赫的资本。显耀就是向外彰明,但世上万物终会归于一体,生与死同一,并无差别。先生说:“道,居住如深渊,清澈而又清流。钟磬之类的乐器,不合于道,就无法发出声响。所以钟磬不敲击,它便不会作响,万物的感应,谁能够准确把握呢!”
    【原文】
    “夫王德①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②,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③。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④。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⑤,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⑥!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
    【注释】
    ①王德:盛德。
    ②素逝而耻通于事:素,虛怀。逝,游。指虚怀而游,以通晓细琐之事为耻。
    ③神:神秘之境。
    ④有物采之:有外物感应它。
    ⑤存形穷生:保全形体延续生命。
    ⑥荡荡乎:浩渺盛大的样子。
    【译文】
    “盛德的人,虚怀而游,以沉溺于俗务为耻辱,立身于本原而智慧通达在神秘之境。他德行宽广,心思外露,有外物感应他。所以没有道就不能产生形体,德行彰明不能产生生命。保全形体延续生命、培养德行、宣扬大道,这不就是盛德之人吗?浩渺盛大啊!突然出现,突然运行,万物都在追随,这就是具有盛德的人。”
    【原文】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①,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②。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③,劳形怵心者也。执理之狗成田④,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⑤无心无耳⑥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⑦,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⑧:“鲁君谓葂也曰:‘请授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⑨,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何入,民孰敢不辑⑩!”
    【注释】
    ①放:背逆。
    ②离坚白若县寓:离折。寓,“宇”的异体字。县寓,高悬于天空,清楚醒目。
    ③胥易技系:胥通“諝”。有智巧的小吏。技系;为技能所累。
    ④执狸狗成田:善于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猎取。
    ⑤有首有趾:有头有脚,指业已成形。
    ⑥无心无耳:指无知无闻。
    ⑦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动止,运动、静止。废起,衰败,兴盛。
    ⑧将闾葂见季彻曰:将闾葂、季彻,均为人名。
    ⑨未知中否:不知道行还是不行。
    ⑩辑:和睦。
    【译文】
    孔子问老聃说:“有人修道却与大道相违背,承认那些不能认可的,把不正确的当作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头的质坚和色白,好像高悬于天空一样清楚醒目。‘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圣人吗?”
    老聃说:“这如同有智巧的小官吏被技能所累,形体困顿而扰乱心神。善于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猎取。猿猴行动敏捷却被人从山林中捕来。孔丘,我告诉你,你所不能听到和不能讲出的道理,凡是业已成形而无知无闻的多,有形的事物和无形的大道是不可能共同存在的。运动、静止、生存、死亡、衰败、兴盛,全都出于自然,却不知为何会这样,对人真的进行治理的话,就要忘掉外物,忘掉天命,这就叫忘己。忘掉自己的人。才叫做与自然浑为一体。”
    将闾葂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指教’。我推辞不掉告诉了他,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让我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国国君说:‘为政必须做到恭敬节俭,选拔公正忠直的人而没有偏私,百姓岂敢不和睦!’”
    【原文】
    季彻局局①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②,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③众。”
    将闾葂觑觑然④惊曰:“葂也汒⑤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⑥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⑦尧舜之教民,溟涬然⑧弟⑨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反⑩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11),凿遂而入井,抱甕(12)而出灌,搰搰然(13)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注释】
    ①局局:俯身而笑。
    ②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怒臂,奋臂。当,阻挡。车轶,原指车轮的印迹,引申为车轮。
    ③投迹者:投向那里的人。
    ④觑觑:吃惊的样子。
    ⑤汒:同“茫”。
    ⑥贼心:伤害他人之心。
    ⑦兄:看重、尊崇。
    ⑧溟涬然:混沌不分。弟:轻视。
    ⑨弟:轻视。
    ⑩反;通“返”。
    (11)将为圃畦:圃,菜园。畦,开畦种菜。
    (12)甕;素瓦罐。
    (13)搰:用力的样子。
    【译文】
    季彻听后俯身大笑道:“像您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德性,如同螳螂奋臂挡车,必然失败。如果真是这样,就会身处高危,在高楼看台上,众多的事物必将归往,奔向那里的人必定很多。”
    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您的话感到迷茫。尽管如此,也请您讲一个大概。”
    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百姓的性情自然生发,使他们受到教化,改变陋习,消除掉伤害别人的用心,而增进他们自我的性情修养。就像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去做,而百姓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去做。如果这样,难道要去推崇尧舜教化百姓的做法,而轻视混沌不分的吗?希望顺应自然的本性而心安。”
    子贡向南巡游到楚国。返回晋国时,在汉水的南岸,遇到一位开畦种菜的老翁,挖了一条水渠通往水井,抱着瓦罐取水浇地,费力很多但功效甚微。子贡说:“这里有一种器械,一天可以浇灌百畦菜地,用力少而功效大,您不想用试试吗?”
    【原文】
    为圃者你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①水若抽;数如泆汤②,其名为槔③。”为圃者忿然作色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④,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⑤。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⑥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徙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⑦圣,於于⑧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⑨汝形骸,而庶几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者乎?子往矣,无乏吾事⑩!”
    子贡卑陬(11)失色,顼顼然(12)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13)。
    【注释】
    ①挈:提。
    ②数如泆汤:数,频繁,引申为快速。泆,溢。
    ③槔:桔槔,原始的提水工具。
    ④机事:机巧的事情。
    ⑤机心:机巧的心思。
    ⑥瞒然:羞愧样子。
    ⑦拟圣:依次圣人。
    ⑧於于:夸诞,矜持。
    ⑨堕:通“随,毁坏。
    ⑩无乏吾事;不要耽误我的事情。
    (11)卑陬:惭愧的样子。
    (12)顼顼然:怅然若失的样子。
    (13)愈:恢复常态。
    【译文】
    灌园的老人仰首望着子贡说:“应该如何做呢?”子贡说:“用木材加工成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迅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其名叫桔槔。”灌园的老人面怒色而讥笑道:“我听我的老师说,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情,有了机巧之类的情,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的心思存在胸中,便不能保全纯洁空明;不能保全纯洁空明,便心神不定;心神不宁,便不能载负大道。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是感到羞耻而不愿去做。”
    子贡羞愧满面,低下头去不作回答。
    过了一会儿,灌园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园的老人说:“你不就以博学仿效圣人,以夸矜来超群出众,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和声的人吗?你遗忘精神,不执守形骸,恐怕就可以渐渐接近于道吧!你自身都不善于修养与护理,哪里还有空闲时间去治理天下呢!你去吧!不要耽误了我的耕作。”
    子贡惭愧失色,怅然若失而难以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才渐渐恢复常态。
    【原文】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夫子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①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②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③不顾;以天下之,失其所谓,傥然④不。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⑤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⑥浑沌氏⑦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⑧,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①神全:精神世界完备。
    ②汒乎淳备:汒通“茫”。汒乎,深远不可测。淳备,淳和,完备。
    ③謷然:謷通“傲”,孤高的样子。
    ④傥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⑤风波之民;风波,随波逐流。喻指心神不定,为世俗牵动的人。
    ⑥假脩:借助于修养。
    ⑦浑沌氏:庄子虚构的人名。
    ⑧入素:归于质朴。
    【译文】
    子贡的弟子说:“刚才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您见到他为何会颜色突变,整天都恢复不了常态呢?”
    子贡说;“起初我认为我的老师是天下的圣人,不知道还有刚才那位人。我听老师说:事情要考虑可行性,功业要追求成功,用力少而成效大的,才是圣人之道。如今才知道并非这样的。领悟大道的人,德性完备。德性完备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完备。精神完备,才是圣人之道。寄托于身形与世人同行,却不知道往哪里,深远不可测而淳和完备,功利机巧不会放在他的心上。像这样的人,不符合他心志的就不去追求,不符合他本性的不去作为。即使天下人都赞赏他,只要他认为可以,便会傲然不顾,即使天下人都指责他,只要认为不可以的,便会无动于衷。天下人的指责和赞赏,对他而言,没有增益,也没有损伤,这才叫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只是所谓的心神不定,为世俗牵动的人啊!”
    子贡返回鲁国,把这事告诉孔子。孔子说:“他是修炼浑沌氏的主张的人,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顾及内在的修养,却忘记外在的修为,那些明澈素洁,真朴无为,体悟本性,护持精神并悠闲自在地遨游于世俗之间的人,你当然会感到惊讶。而且浑沌氏的主张,你我怎么能够认识呢?”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①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②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③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⑤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⑥,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⑦,上如标枝⑧,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注释】
    ①门无鬼与赤张满稽;均为虚构的人名。
    ②离:通“罹”,指遭受。
    ③均治:太平无事。
    ④药疡:用药治疗头疮。
    ⑤施髢:戴假发。
    ⑥燋然:憔悴的样子。
    ⑦使能:任使能人。
    ⑧标枝:自然长于树顶的树枝。
    【译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看见武王的军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的确比不上虞舜啊!所以天下遭受这么大的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时虞舜才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安定是人们的心愿,还需要虞舜干什么?虞舜治疗头疮,给秃子带上假发,如同有了病才去求医一样。孝子拿着药去医治父亲,面色憔悴,圣人还羞他。”
    “大德盛行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用能人,帝王如同自然生长于树顶的枝条,百姓如同野鹿一样自在。百姓行为端正却也不知道什么是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什么是仁爱,真诚不伪却不知道什么是忠诚,外事妥帖却不知道什么是诚信,随意行动而相互帮助,却不知道什么是恩赐,因此做了之后却不留下痕迹,有了事迹也不流传下去。”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之此其必然①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②之人也。然而俗固严③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已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已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④。垂⑤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⑥。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致,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⑦,不亦悲乎!
    【注释】
    ①必然:正确。
    ②道谀:道,谄。道谀同”谄谀”。
    ③严:尊敬。
    ④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罪坐,过错。始终不认识自己的过错。
    ⑤垂:穿上。
    ⑥灵:知晓。
    ⑦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祈,疑“所”字之误。
    【译文】
    孝子不奉迎父母,忠臣不诋毁媚君王,这是为人臣、人子的最好表现。对父母所说的都认可,对他们所做的都称善,世俗便称他是不肖之子。对君王所说的都认可,对君王所做的都称善,世俗便称他是不肖之臣。然而这种行为真的正确吗?世俗上所认为正确的就肯定它,认为好的就推崇它,却不说他们是谄谀之人。然而世俗观念比父母还可敬,比君王还尊贵吗?有的人说他奉承人,就会勃然大怒,说他阿谀人,就登时变色。而终身去奉承别人,终身去阿谀别人,用比喻修辞以博取众人的欢心,却始终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穿上华丽的衣裳,制造各种纹彩,打扮自己的容颜,以献媚于一世,而自己却不认为是阿谀之人。与世俗为伍,以众人的是非为是非,而自认为同众人不一样简直愚蠢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是愚昧的人。不是真正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不是真正的迷惑。真正迷惑的人,一辈子也找不到答案,真正愚蠢的人一辈子也不能知晓。三个人一起行走,其中一个迷惑,所要去的地方还可以到达,这是因为迷惑的人占少数如果两个人迷惑,费尽力气也无法到达目的地,这是因为迷惑的人占了优势。如今,天下的人都迷惑了,我虽然有所指导,却没有办法解决。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天道
    【原文】
    天道运而无所积①,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②,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③,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④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⑤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⑥,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⑧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备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⑨,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⑩,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11),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12)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赤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13)者,此之谓大本大宗(14),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15),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注释】
    ①天道运而无所积:天道,自然规律。积:积滞,自然规律的运行没有积滞。
    ②帝道运而无所积:帝道,帝王治国的规律。
    ③圣道运而无所积:圣道,圣人对宇宙万物的看法。
    ④六通四辟:上下及东西南北四方相通。四季顺畅。
    ⑤铙:通“挠”,扰乱。
    ⑥平中准:水平面符合水平测定的标准。
    ⑦▇:镜子。
    ⑧休:息心。
    ⑨俞俞:从容自得的样子。
    ⑩南乡:指面朝南,指居帝王之位。
    (11)北面:指北面,指位于臣位。
    (12)玄圣素王:玄圣、素王均指像老聃一样通晓大道,具有帝王无法而不居帝王之位的人。
    (13)天地之德:天地的规律,即无为为本。
    (14)大本大宗:真正的根本、真正的宗原。
    (15)所以均调天下:以此来均衡万物,调理民情。
    【译文】
    天道自然运行没有积滞,所以万物得以生成。帝王治理法则运行没有积滞,所以天下的百姓归顺。圣人对宇宙万物的看法和主张没有积滞,所以四海之内的人都来归顺。了解自然规律,精通圣人之道,六合四时符合帝王之德的人,会让万物自然运行,万物都在寂然地自然生长。圣人内心宁静,并非认为宁静是好的所以才宁静,是因为万物不能扰乱他的内心,所以处于虚寂而宁静的境地。
    水平静时可以照见须眉,水平面任命水平的测定标准,所以工匠们前来取法,水宁静而清澈,更何况人的精神!圣人内心宁静,可以比作天地的镜子,可做世间万的的镜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本原和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的帝王圣人都坚守这个境界。保持这个境界则会内心空明,内心空明才是真正的充实,充实才能做到完备。内心空明才能做到宁静,宁静才能变化,变化才有所得,内心宁静则要无所作为,无所作为才能让做事情的人尽职尽责。无所作为才能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就没有忧患,因而能延年益寿。那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再处于君王之位,所以尧才会成为帝王。明白这个道理再处于臣子之位,所以舜才会成为臣属。凭借这个道理而处于上位,这是君王的常德。凭借这个道理百处于下位,这是玄圣素王所持守的大道。凭借这个道理退隐而闲游,江海山林的隐士都会折服。凭借这个道理积极进取安抚天下,就会功勋卓著名声显赫而使天下归一。虚静可以成为圣人,行动可以成为帝王。无为可受万物尊崇,朴素可以与天下争美。领悟了天地的规律,就可以说掌握了根本和宗原,是与自然相和谐的人。并以此来均衡万物,体察民情。与人和谐,叫做人乐,与自然和谐,称为天乐。
    【原文】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①,泽及②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③,其死也物化④。静而与阴同德⑤,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崇,其魂不疲,⑥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注释】
    ①▇万物而不为戾:▇,碎毁。戾,残暴。
    ②泽及:恩泽及被。
    ③天行:顺应自然地运动。
    ④物化:浑同万物而变化。
    ⑤同德:具有共同的性质和常态。
    ⑥其鬼不崇,其魂不疲:崇,作崇。疲,疲倦。
    【译文】
    庄子说:“我的老师啊!我的老师啊!碎毁万物而不作残暴,恩施万世而作仁爱,生长于远古而不衰老,覆天载地雕刻各种物形百不算智巧,这就是所说的天乐,所以说:‘懂得天乐的人,他顺应自然的运动,死亡混同万物而变化。宁静与阴气是有相同的性质和常态,运动与阳气从属同流。’所以懂得天乐的人,不会受到自然的忌恨,不会受到人们的责难,不会受到外的的牵累,不会受到鬼神的谴责。所以说:‘运动时如同自然的运行,宁静时如同大地的沉寂。内心安定便能驾驭天下,魔鬼难以阻挡,神魂不会疲倦,内心安定遂使万物折服。’这就是说把虚静推广到天地,与万物相沟通,这就叫做天乐。所谓天乐,就是圣人的心性,可以以此来养育天下。”
    【原文】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①,于小不遗②,故万物备。广广乎③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④;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⑤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⑥,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⑦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⑧,遗外物⑨,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职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和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信,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注释】
    ①大而不终:从大的方面看,没有终结。
    ②广广乎:广阔无垠的样子。
    ③形德仁义,神之末也:形通“刑”。末,衰败。
    ④大:指责任大。
    ⑤奋棅而不与之偕:棅,同“柄”。奋棅,争夺权柄。偕,同“道”。
    ⑥外天地:无视天地。
    ⑦遗万物:弃置万物。
    ⑧宾礼乐:摈弃礼乐。
    ⑨为其贵非其贵也:因为它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译文】
    先生说:“道,从大处看没有完结,从小处看没有遗失,所以在万物之中完备。它广阔而无所不包,深远而无法探测。宗族刑罚教化仁爱道义,是精神的衰落啊!若不是至人,谁又能确定!至人统治天下,责任不是很大吗?但却不足以成为他的负担。天下人争夺权柄,他不与其同道,他内心清醒,无所凭借而不为利益所动。深究事物的本真,并能保持根本,所以无视天地,弃置万物,而精神不曾受到困扰。融通于道,合乎于德,辞却仁义,摈弃礼乐,至人的内心恬淡安静。
    世人所推崇和称道的是书籍。而书籍没有超越语言,语言自有它的可贵之处,比如它的意义。而意义的指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世人因尊崇语言而流传书籍,无论世人如何尊崇,而我却不看重它,因为他们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本质的东西。所以可以看到的是形和色,可以听到的是名和声,可悲啊!世人以为从形色名声中可以探求事物的本质。如果形色名声不足以表明事物的本质,知道的人就不会去说,说的人就一定不知道。而世上的人又怎能认识到这一点呢?
    【原文】
    桓公①读书于堂上。轮扁斫于堂下②,释③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④!”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⑤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⑥,疾则苦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⑧。臣不能以喻臣之子⑨,臣之子亦不能受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而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①桓公:齐桓公。
    ②轮扁斫轮于堂下:轮扁,制作车轮的工匠,名扁。斫,砍削。
    ③释:放下。
    ④糟魄:魄,“粕”字的借字。
    ⑤有说:有说得出来的道理。
    ⑥徐则甘而不固:徐,运作慢。甘,松缓。固,坚固。
    ⑦苦:涩滞。
    ⑧有数存焉于其间:数,指掌握快慢的限度。
    ⑨喻臣之子:喻,告诉。
    【译文】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吹削车轮。他放下锥凿走到堂上,向齐桓公问道“请问您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说:“是记载圣人之言的。”轮扁又问;“圣人还在吗?”齐桓公说:“已经去世,”轮遍说:“如果这样,您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啊!”齐桓公说:“我在读书,制作车轮的人怎能随便议论呢!若能说出道理还可以,若说不出道理,就要被处死。”轮扁说:“我就从我所做的工的角度来观察。吹削车轮,慢了就会松缓而不牢固,快了就会涩滞而难以削入。不快不慢,手中做到了却在心中想到,嘴里说不出来,这个快与慢的限度就存在于其间。我无法把这个技巧告诉给我的儿子,而我的儿子也无法从我这里接受这个奥秘。因此,我都快七十岁了,还在砍削车轮。古时候的人和他们那些不可言传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到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天运
    【原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①?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②?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③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④?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⑤?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⑥:“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⑦,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⑧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⑨,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注释】
    ①天其运乎,地其处乎:运,运行。处,静止。
    ②孰维纲是:维,维系。纲,统领。是,这些。
    ③意者:与“或者”同义。
    ④孰隆施是:隆,兴,指形成云。施,指布雨。
    ⑤劝是:促成这种现象。
    ⑥巫咸祒:商代神巫,名祒。
    ⑦六极五常:六极,上下及东西南北四方。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
    ⑧九洛:九州聚落。
    ⑨临照下土:光照人间。
    【译文】
    “天在运转吗?地在静止吗?日月交替升空是在争夺居所吗?是谁在维系这些现象?是谁安居无事而推动这些现象的运行?恐怕有什么机关主宰着而不得已吧?恐怕是自行运转而无法停止吧?云层是为了降雨吗?雨水是在云层吗?是谁在兴云布雨呢?是谁在安居无事,过分求乐而促成这些现象?风从北方吹起,一会向西一会向东,在天空中来回彷徨,是谁吐纳气流造成了这种现象?是谁在安居无事吹动它而形成这些现象?请问是什么原因?”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大自然存在着六极和五常。帝王顺应它则天下太平,违背它则天下大乱。九州的事务,应该使天下得到治理而道德完备,光照人间,天下的人都拥戴他,这就叫做上皇的治理。”
    【原文】
    商大宰荡①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②。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③,北面而不见冥山④,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⑤,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⑥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⑦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⑧,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注释】
    ①商大宰荡:商,指宋国。宋乃殷商的后裔,所以称为商。大宰:官职名。荡,大宰的名字。
    ②不足以言之:不足以说明它。
    ③郢:楚国的都城。
    ④冥山:北边的山名,地处北极。
    ⑤德遗尧舜而不为也;遗,蔑视。不为,无为,顺应自然。指蔑视尧舜之德而顺应自然。⑥大息:深深地叹息。
    ⑦并:弃除。
    ⑧愿:应作“显”,意为显荣。
    【译文】
    宋国的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说:“虎和狼也有仁爱。”荡又问;“这如何解释?”庄子说:“虎狼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是仁?”荡又说:“请问什么是最高境界的仁。”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情。”太宰荡说:“我听说过,没有亲情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是没有孝心,这样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如此,至高境界的仁是值得尊崇的,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并不是非孝的议论,而是与孝并无关联。向南行走的人到了楚国的都城郢,向北看则看不见冥山。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相距太远。所以说,用尊重来尽孝容易,用爱来尽孝就困难。用爱来尽孝容易,用无我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就难。用淡泊的态度对待父母容易,使双亲用淡泊的态度对待我则难。使双亲用淡泊的态度对待我容易,而用淡泊的态度去对待天下人则难。用淡泊的态度对待天下人容易,而让天下人都忘却自身则难,蔑视尧舜之德而顺从自然,利益恩泽被及万世,而天下人却并不知晓。难道还要叹息着去谈论仁和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违背真性的,不值得赞美。所以说,最为珍贵的,一国的帝位可以弃之不顾;最大的心愿,任何名誉可以弃之不顾,所以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原文】
    北门成①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②,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③,卒闻之而感;荡荡默默④,乃不自得⑤。”
    帝曰:“汝殆其然哉⑥!吾奏之以人⑦,徵⑧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⑨。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⑩,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11)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12)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13)。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14),不主故常(15);在谷满谷,在阬满阬;(16)涂郤(17)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18)。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19),倚于槁梧而吟。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力屈(20)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21)。汝委蛇,故怠。
    【注释】
    ①北门成:人名,复姓北门,传说为黄帝之臣。
    ②张:演奏。《咸池》:古代乐曲名。
    ③怠:松弛。
    ④荡荡默默:心神不定而缄口无言。
    ⑤不自得:不能把握自己。
    ⑥汝殆其然哉:殆,恐怕,大概。其,会。你恐怕会这样吧。
    ⑦人:指人情。
    ⑧徵:取法。
    ⑨大清:即太清,天道。
    ⑩伦经:秩序更迭。
    (11)蛰虫始作:在泥土中冬眠的虫子。作:起。
    (12)偾(fèn):仆倒。
    (13)一不可待:全不可期待。
    (14)齐一:道循一定的规律。
    (15)不主故常:不拘泥于旧规。
    (16)在阬满阬:阬(kēng),同坑。
    (17)涂郤:郤,堵塞。
    (18)纪:轨迹。
    (19)傥然:无心的样子。四虚之道:四方没有边际的大道。
    (20)屈:竭尽。
    (21)委蛇(yí):随机应变,随顺应化。
    【译文】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您在洞庭的荒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初听时感到惊惧,再听时感到松弛。听到最后却感到迷惑了。心神不定而缄口不言,以至于无法把握自身了。”
    黄帝说:“你恐怕会这样。我因袭人情来弹奏,取法于自然,运行以礼义,确立于天道,乐声犹如四季相交而起,万物应顺而生。忽盛忽衰,春季的生长和秋季的肃杀,秩序更迭。忽轻忽重,阴阳和谐,声光交错流溢。蛰虫从冬眠中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之声惊动它们。乐声终结时没有结尾,乐声初起时没有前奏。忽而消失忽而迭起,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变化无穷而无所期待。所以你感到惊惧。
    “我又演奏起阴阳调和的乐声,用日光来烛照,乐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遵循一定的节律,不拘泥于旧规常态。传入山谷,山谷充盈,传入大坑,大坑充盈,杜绝纷扰而凝守心神,顺其自然以为衡量。乐声悠扬,称之为高亢明快。所以连鬼神也能守其幽隐,日月星辰按自己的轨迹运行。我把乐声停留在一定的境界中,而它的余韵却流播于无穷的天地。我想研究它,却无法弄明白,我想审视它却看不见,想要抓住它,却无法赶上,茫然置身在没有边际的大道上,靠在槁梧木制成的几案上吟咏。内心穷竭于所想了解的真理,目光穷竭于所想见到的事物,精力穷竭于所要追求的大道。我已经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而内心虚静,才能随机应变。你能做到随机应变,所以感到松弛。
    【原文】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①,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②;布挥③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④,居于窈冥⑤;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⑥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⑦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无言而心说⑧,此之谓天乐。故有焱氏⑨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⑩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崇(11);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12);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13)。”
    【注释】
    ①无怠之声:无怠,不存在感情上的恐惧和松弛,即忘情我的境界。
    ②林乐而无形:林乐,众乐齐奏。
    ③布挥:乐声播散震扬。
    ④方:所在。
    ⑤窈冥:深远幽暗之境。
    ⑥行流散徙:像行云流水飘散流徙。
    ⑦稽于圣人:稽,查询。
    ⑧说(yuè):喜悦、高兴。
    ⑨有焱氏:即神农氏。
    ⑩无接:无法衔接连贯。
    (11)崇:祸患。
    (12)遁:心情松弛,恐惧消除。
    (13)道可载而与之俱也:接近大道,就可凭此而与道共存了。
    【译文】
    此后,我又用忘情忘我的境界来演奏,以自然的节奏来调和,所以乐声同弛逐丛然并生,如同众乐齐奏而没有痕迹。乐声传播震扬而无外力牵引,昏暗幽昧而无声响。乐声源于深不可测的境界,萦绕在深远晦暗之中,有时可以说它消逝了。有时又可以说它兴起了,有时可以说它实在,有时可以望闻问切它虚华。像行云流水一般飘散流徙,不限于平常的乐声。世人迷惑不解,向圣人探询。所谓圣,就是通达本性而顺应天命。自然的枢机没有开启而五官俱全,不能说出来但心中却十分欢喜。这就叫做天乐。所以神农氏称颂它说:‘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形迹,充满于天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到它,却又无法将之连贯起来,所以感到迷惑。
    “这样的音乐,开始听时让人惊惧,惊惧便认为它是祸患。我再演奏松弛的音乐,使人消除恐惧。最终让人感到迷惑,觉得迷惑就会淳和无知,淳和无知才接近于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凭此与大道共存。”
    【原文】
    “古人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①,食于苟简②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③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主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④,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⑤;唯循大变无所湮⑥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⑦。”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⑧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⑨,则通昔不寐矣⑩。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11),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12)?夫鹄不日浴而白,鸟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注释】
    ①虚:同“墟”,境域。
    ②苟简:简朴。
    ③无出:没有耗费。
    ④以窥其所不休者:窥,窥视,指反省。不休者:指无休止地追逐名利权势的人。
    ⑤正之器也:是端正人的手段。
    ⑥湮:寒滞。
    ⑦天门弗开矣:天门,心灵的门户。
    ⑧播穅眯目:飞扬的穅皮迷住眼睛。
    ⑨蚊虻噆肤:噆,叮咬。
    ⑩则通昔不寐矣:昔通“夕”。
    (11)仁义憯然乃愦吾心:憯,同“惨”。愦昏聩糊涂。
    (12)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杰杰然,用力的样子。建鼓:击鼓。亡子,逃亡的人。
    【译文】
    “古代的圣人,把仁看作是借路,把义看作是暂住。他游乐于逍遥自在的境地,生活在简朴的田野,立身于不施给的园圃之中。自由自在、无所作为。简朴,容易满足;不施,也就没有耗费。古代的人把它称做是探求本真的遨游。”
    “看重财富,就不会让利于人。看重显赫,就不会让名于人。看重权力,就不会放权于人。这种人操持着这些,因惟恐失去,而提心吊胆。一旦丧失这些,就会心中苦悲。他们从没有鉴别,反省自己,而无休止地追逐名利权势。他们会受到自然的惩罚。怨恨、恩惠、获取,施予,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方法是端正人的手段。只有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无所寒滞的人才能使用。所以说,自正者才能正人。如果内心认为这不对,心灵的门户是不会打开的!”
    孔子见到老聃后谈论仁义。老聃说:“飞扬的穅皮淡住了眼睛,天地四方看地起来变换了方位,蚊虻叮咬皮肤,就会通宵睡不着觉,仁义毒害人心,天下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祸害了,如果您使天下人保持质朴,如果您也顺应自然而行动,本性持守而立身。又为什么要奋力地背着大鼓,敲击着我去寻找逃亡的人呢?天鹅并不是天天沐浴才显出白色,乌鸦并不是天天染黑才显出黑色。黑与白的本质,不值得分辨。名声和荣誉等外在的东西不值得张扬。泉水干涸了,鱼相互困在陆地上。它们相互吐着湿气来湿润,相互用口沫来沾湿,其实倒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
    刻意①
    【原文】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②,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动。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虚,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③。虚无恬惔,及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不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④越之剑者,柙⑤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注释】①刻意:刻,借为高,提高。刻意即提高意志,力求恬淡无为,臻真人境界。
    ②恬惔寂漠:惔,通淡。漠通寞。
    ③罢:通疲。
    ④干:吴国溪名,产剑。借指吴。
    ⑤柙:通匣。
    【译文】
    提高意志推崇品行,脱离世俗与众不同,发表高论批评时俗,只是为了清高罢了。这是隐居山谷的士子,对抗社会的人和自戕自沉的人所奉行的法则。谈论仁义忠信,恭良俭让,只是为了修身罢了,这是治理世务的人教育学生的人和边游说边讲学的人所奉行的。谈论功业,传播名声,规定君臣礼仪,维护上下等级,只是为了治理天下罢了。这是朝延的官员推崇君主壮大国家的人和致力于兼并诸侯的人所奉行的。躲在湖泽居天旷野,钓鱼消闲,只是无所作业罢了。这是隐居江海的人,躲避世扰的人和有闲阶层所奉行的。呼吸运气,吐故纳新,如熊似地悬吊和如鸟似地伸展,只是延长寿命罢了。这是导通气脉的方士,颐养身体的人和祈求有如彭祖寿命的人所奉行的。至于无需提高意志就清高了,无需推行仁义就修身了,无需隐居江海就闲适了,无需导通气脉就长寿了,就无所忘怀,无所拥有了。心境淡漠没有 极限,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随之而来。这才是天地之道,圣人之德呢。
    所以说:恬淡寂寞,虚静无为,这是天地的准则和道道的本质。所以说:圣人从从容容就心平气和了。平和恬淡,忧患就不能侵入,邪气不能侵袭,因而德性完备则精神不亏损。所以说:圣人的生存是自然的运行,他的死亡是物理的变化。静止时跟阴气共存,运动时跟阳气同流。既不成为福祉的引导,也不成为祸害的根由。受到触发然后回应,受到逼迫然后启动,出于不得已然后反抗。抛弃智慧和习惯,遵循自然的道理 。所以不遭受天灾,没有外物牵累,没有外人非议,没有鬼神的责罚。他活着如同浮游,他死去如同休息。不思虑事物,不预测未来,虽然光亮却不闪耀,虽然守信却不求兑现。他就寝时没有梦想他清醒时没有忧虑。他的精神纯碎,他的魂魄永不疲劳。虚无恬淡,符合自然。所以说:悲伤和欢乐,是天性的偏邪;喜悦和愤怒,是天性的过失;喜好和厌恶是天性的迷失。内心不怀忧乐是天性的最高境界;执守纯一不变不动,是宁静的最高境界;不会与万物发生抵触,是虚空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发生关系,是恬淡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产生对抗是纯粹的最高境界。所以说:形体工作不停就会疲惫,精神消耗不断就会困顿,劳累就会生命竭衰。水的天性,不搀杂就清澈,不搅乱就平静,积郁闭塞不流动的话,也就不会清沏了。这是天性的表象。所以说:纯粹不搀怵,宁静纯一不变不动。按自然规律来行动,这就是颐养心神工鬼斧道理了。 拥有吴越宝剑的人,把剑放在匣里藏起来,舍不得用,珍贵极了。精神四处横流,没有不到的地方,上会合天,下遍及地,化育万的,不可捉摸,它的名字等同天地。维持纯朴的方式,唯有守护精神。守护不致丧失,就能和神明合为一体。精通了合一,也就符合了自然法则。民间有句俗语:普通的人看重利益廉洁之士上看重名声,贤明之士崇尚意志,圣人推崇精神。”所以朴素呢,是指它没有任何搀杂;纯粹呢,是指它没有亏损。能够表现纯粹朴素,就是真人。
    缮性①
    【原文】
    缮生于俗学②,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③,不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和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④、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⑤、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⑥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却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对手戏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有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手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百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睛,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业全之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猆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⑦,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而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⑧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注释】
    ①缮性:缮,修。缮性即修心养性。本篇中庄子追踵淳朴古风,反对附时趋俗。
    ②俗学:指当时流行的儒学、墨学等。
    ③滑欲于俗思:滑,治。欲,情。滑欲望也是修养性情。俗思,追求名位的世俗观念。
    ④燧人:远古学王,发明钻木取火熟食。
    ⑤神农:远古帝王,发明耕种。
    ⑥:通枭,扰乱。
    ⑦圉:借为御,抵挡。
    ⑧荒:通慌,迷乱。
    【译文】
    用世俗之道理来修身养性企图回归本真,用世俗观念陶冶性情企图明理求知,这不是闭塞被蒙蔽的一类人。
    古来修道的人,以恬淡颐养智慧。活着无须靠智慧行事,只是用智慧颐养恬淡。智慧和恬淡互相颐养,道德也就从中产生出来。所谓德,就是和顺;所谓有道理,就是条理,德无所不包,就是仁;道理无所不合,就是义;义理明白和与物相亲,就是忠;心中朴实又返归到情,就是乐;行为忠信宽容仁爱又合站自然文理,就是礼。礼乐盛行,天下就大乱了。那纯正还要加上自己的德性,有了德性就不受蒙蔽,蒙蔽的事物就必然失去它本性。在这个时代里,阴阳之气和顺宁静,鬼神从不干劲十足扰,四季按节令运行,万物都不受伤害,各类生物不会夭折,人虽然有智慧,却毫无用处,这就是最纯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毫无作为却永远合乎自然。
    等到道德中落以后,轮到燧人氏、伏羲氏来掌控天下,于是只有顺却不纯粹了。道德一天天衰落,轮到神农氏、黄学来掌管天下,于是只有发定却不和顺了。道德又逐渐地衰落,轮到唐尧、虞舜来治理天下,兴起统治教化的风气,消解淳厚支离质朴,用善的准则来背离道德,用品行的的要不是求来包害天性,这样就舍弃了天性却有从了私欲。彼此间用心智探察,已经不能够稳定天下了。这样还攀附文采,增加博识。一旦文采毁灭本质,博识淹没心性,那么就使人出现迷惑混乱,再也无法返回他的性情和复归他的本初了。由此看来,世俗使道德败坏,道也败坏了世俗,世俗和道相互败坏了。有道的人凭什么复兴世道,世俗又凭什么复兴道呢?只要道无法复兴于世,世俗也就无法复兴道,即使圣人不躲在山林之中,他的德性也会隐藏起来。隐藏并非自己甘愿封锁要隐藏。古时的所谓隐士,并非藏起身子不再出现,并非封锁言论不再做声,并非埋没才智不再表达,只因时运谬乱。适合时运大道盛行天下,就反归纯一了无痕迹;不合时运大道困于天下,就深藏静处地等待;这就是保全自身的方法了。古时保全自身的人,不用诡辩文饰智慧,不用智慧困扰天下,更不用智慧来困扰道德,秉正地处在自己的位置和回发自己的本性。自己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道本来就不是小品行,德本来就不是小见识。小见识有伤于德,小品行有伤于道。所以说:端正自身就是了。致力全真就叫做得志。
    古时所谓得志,不是说得了高官厚禄,而是说它再也无法增加它的快乐罢了。如今所谓是志,是说高官厚禄。高官厚禄沾在身上,不是性命原有的。外物偶尔到来,只是寄存。寄存的东西,它要来时难以抗拒,它要去时也难以遏止。所以不因为得到官禄得意忘形,不因为穷困受阻趋炎附势,做到喜欢那个跟喜欢这个一样,所以可以无忧无虑。如今是寄存物失去就怏怏不乐。由此可见,即使快乐,也未尝不会陷入心慌意乱。所以说:由于追逐外物而失自我,由于趋会时俗而迷失本性的人,被称做本末倒置一类。
    秋水
    【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①,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②,望洋向若而叹曰③:”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河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④?计在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⑤?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⑥,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①涘(sì):河岸。
    ②河伯:黄河之神。
    ③若:海神之名。
    ④礨(lěi)空:石块的小孔。
    ⑤稊(tí):一种形似稗的草,果实像小米。⑥卒:借为“萃”聚集。
    【译文】
    秋雨绵延不绝,河水按时上涨,千百条河流都灌注到黄河,使黄河干流大大加宽,两岸之间,河中小洲之上,望过去分辨不表是牛是马,于是河神洋洋自得,为天下壮美尽在自身了。顺河流向东走,到达北海,向东面望去,看不到水的边界,在这时候河伯才收敛了自满自得的神态,望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对海神感叹:“俗话说:‘听到道理多了,就自以为没有人能赶得上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曾听说有人小看孔了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信义,起初我不相信,一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边,才发现我如果不到你这里来,就糟了,我将长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笑话,”海神说:“对于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受到季居所的限制;对于夏天的虫子,不能和它谈论冰,因为它受到季节报建制,对于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同他谈论大道,因为他所受到俗学的限制。现在你走出河流两岸,看见无边的大海,于是知道自己的鄙陋,这样就可以同你讨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再大的了,千万条河都流向它,没有停止的时候,海也不会溢满;尾闾不停排放,海也永不枯竭;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论是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没有改变。大海超过江河的容量是没有办法估量的。而我从来没有因此而自满,因为我从天地那里继承了形体,从阴阳变化中秉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如同小砖块、小树木在大山之中,我只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哪里会自满呢?算起开来中国在四海之内,不也就像一粒米在大谷仓之中吗?事物数量以万计,人只是其中之一;人聚居在九州中,谷物生长的地,舟车可以通行的地方,而个体只是众人中之一,个人与万物相比,不也就像马身上的一奶汗毛一样微乎其微?五帝以禅让相传承的,三王以武力相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贤能之士所操劳的,都是这样的一根汗毛啊。伯夷辞让以博行好名声,仲尼谈论以彰显博学,这中长跑 自以为是,不就像刚才自夸黄河之水壮观一样吗?
    【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我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①。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②,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释】
    ①故:通“固”。
    ②涂:通“途”。
    【译文】
    河伯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末为小,可以吗?”北海神说:“不可以。物的数量是无穷尽的,时间是不会停止的,得失不是恒常不变的,终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够观察远处和近处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东西不觉得小,大的东西也不觉得大,这就是他深知物量是没有穷尽的;考察古今变化无穷的情形,所以对遥远的古事不感厌倦,对于伸手可触的未来也没有期待,这就是他通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看清事物盈满和空虚的相转化,所以得到了并不感到欣喜,失去了也不会悲伤,这是因为他知道得失不是恒常不为的;明白死生是人生走过的一条坦途,所以对生不感到欣喜,对死也不人看作灾祸,这就是他知道死生往复的道理。算起来,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为多;拥有生命的时间,远不如他失去生命的时间长;以其极有限的智慧和极其短暂的生命去穷尽宇宙的知识,因此陷入迷惑而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末足以确定极小的界限呢?怎么知道天地足以穷尽最大的领域呢?”
    【原文】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①,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贷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疏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跨洋以为劝,戮辱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注释】
    ①垺:通“郛”,外城。
    【译文】
    河神说:“世间议论说:‘最细小之物没有形体,最庞大之物是无法度量其外围的。’这话真实可靠吗?北海神说:“从细小的角度看待庞大的事物总看不整体,从宏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事物总看不清楚。所说的‘精’,是指小事物中最微小的;所说的‘垺’,是大事物之外更为庞大的,所以事物小大不同,却有各自的自然本性。这是事物自身发展的趋势。这里所说的精和粗,都是限一支支形体的描述,至于至精无形之物,是度数所不能计量、划分的;至大不可规定范围之物,是用度数所不能穷尽的。可以言说议论的是事物中的粗的部分,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是事物中精致的部分,那些言语所不能谈论,意识所不能领会的,就超出精的范围了。因此,大人行事,不会有意害人,也不会夸耀对他人的仁爱和恩惠;行动不为牟取利益,也不看轻守门之奴;不与别人争夺财物,也不推崇辞让财物的举动,行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夸赞自食其力,不鄙视贪财污浊的行为;行事与世俗不同,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顺从众人,却不鄙视谄媚讨好;世间的高爵位厚奉禄不足以鼓励他,刑罚和耻辱也不足以羞辱他;因为他深知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细与庞大同样无法分辨。听说过这样说法:‘得道之人不闻名于世,大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却自己’。这样就消灭万物的差别达到了极至了。”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柙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①;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②。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③,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④,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注释】
    ①之:指燕国宰相子之。哙(kuià):指燕国国君哙。燕王吱将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而燕国也几乎灭亡。
    ②白公:楚平王之孙,因起兵叛逆被镇压。
    ③丽:通“欐”。
    ④骅骝(huá liü)古代良马。
    ⑤鸱鸺(chī xiǖ):即猫头鹰。
    【译文】
    河伯说:“是从物性之外还是从物性之内来区分它们的贵贱?怎么区分它们的大小呢?”北海神说:“从大道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角度来看,万物各自为贵,而以对方为贱。从世俗观念来看,事物之贵贱不是自身所固有的。从万物的的差别来看,如果顺着万物大的方面视其为大,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大的;如果顺着万物小的方面视其为小,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小的,天地既可看作像一粒细米那般小,一根毫毛末梢也可看作丘山那般大,那么万物大小的相对性很明白了。从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其有用的一面看,万物没有不具功用的;顺着其不具功用的一面看,则万物没有具备功用的;明白东与西虽然方向相反却又相互依存的道理,则万物的功用职分就确定下来了。从万物的趋向来看,顺其值得肯定的一面把它视为对的,则万物没有不是对的;顺其否定的一面把它看成错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错的;明白尧与桀的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那么观点与操守的不同就很明白了。从前尧、舜由禅让而成为帝,燕王哙与子之却因禅让而遭灭绝;商汤与周武王以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却因为争夺而灭亡。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法,尧与桀的行为,他们的贵贱是因时而异的,没有一定的常规。栋梁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可用来堵塞老鼠洞,这就是说器用的大小不同。骐骥、骅骝一类良马可日行千里,而捕捉老鼠则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就是说技能的不同。猫头鹰夜里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来瞪大眼睛也看不见丘山,这就是说物性的不同。俗语说:何不只师法对的而抛弃错的,师法好的而抛弃混乱的?这种说法实在是不了解天地间事物变化的实情。这就如同师法天而抛弃地,师法阴而抛弃阳一样,此路行不通。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停,这样做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存心骗人!五帝三王禅让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法也不一样。不合时宜,违背世道人心的,被称为篡逆的人;合乎时宜,顺应世道人心的,被称为高尚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里能明白区分万物贵贱、大小的道理呢?”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①去,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②;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③。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昧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释】
    ①趣:通“取”。
    ②谢施(yì):邓反衍。谢,代谢。施,延伸。
    ③畛(zhěn):界线。
    【译文】
    河伯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作什么?不该作什么?对于事物的辞让、受纳、进以、舍弃,我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标准呢?”海神说:“从道的角度来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呢?可以说贵、贱都是可以向反方向转化的;不要用传统成见去束缚你的心志,使它与大道相违背。什么是少和什么是多呢?可以说多少是相互转化的;做事不要拘执一得之见,免得与大道相违背。庄重威严的像国君一样,对待人民没有偏爱;悠闲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参与祭祀的人没有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一样宽广,没有彼此的边界。对万物兼容并包,有谁能受到特殊庇护?这就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万物原本是一样的,谁为短谁为长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有生有死,但其生死不是固定不变,所以不足以依赖。大道空虚盈满时时转化,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的状态。岁月不能留存,时间不能停止。天地万物的生息、消亡、盈满、空虚都在终而复始远转不停。这就是讲说大道的法则,论述万物的道理。万物之生长,如同马儿疾驰车儿疾行,一举一动都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万物本来就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变化的。”
    【原文】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①,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释】
    ①蹢躅(zhí zhü):通“踯躅”,进退两难。
    【译文】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道还有什么可贵之处呢?”海神说:“明白大道的人必能通达事理,通达事丌的人必能明白权变,明白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损害自己。真正懂得大道的人,火不能烧伤他,水不能淹死他,严寒酷暑不能侵害他,凶禽猛兽不能伤害他。不是说至德的人迫近、触犯这些而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全与危险的情况,能看透祸福之间的转化关系,能谨慎地对待进退去留,所以没有什么外物能损害他。因此说:‘人的天性是内在的,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外在的,至德之人重在不失自然本性。’知道天性与人为两方面,以天性为根本,处于自得的位置上,或进退或屈伸,这便是返归大道的关键,谈论大道的极致。”河神说:“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海神说:“牛马长有四足,就是天性;给马带上笼头,给牛穿上鼻绳,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来破坏天性,不要用造作来损害天性,不要为追求名声而戕害本性,执守本性而不丧失,就是复归天真的本性”。
    【原文】
    夔怜蚿①,昡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②,予无知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昡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鳟我亦胜我③。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④,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①夔(kuí):古代神话中的一足兽。昡( xián):百足虫。
    ②趻踔(chěn chuō):跳着行走。
    ③(qiǖ):本亦作“蹲”逆踢,④蜚:通“飞”。
    【译文】
    独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羡慕无足的蛇,无足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秋毫的眼睛,能明察的眼睛羡慕能隐藏在内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面跳着走路,我不如你。现在你用万只脚走路,究竟怎样使用这些脚呢?”蚿说:”你说的不对,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雾气,混杂着落下来,数都数不清。现在我只是顺着天性而行,而不知道它究竟为什么是这样。”蚿对蛇说:”我用众足行走却不及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蛇说:“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行走,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啊?”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肋部而爬行,这是有形可循的;现在你呼呼地由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好像完全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然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足踏我也能胜过我;虽然如此,那折断大树、吹起房屋的,也只有我能办得到。所以在众多小的方面不能取胜,却能在大的方面取胜。取得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办得到。”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①,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②。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注释】
    ①濮水:水名,在今安徵芡河上游。
    ②笥(sì):盛衣服的方形竹箱。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二位大夫前来邀请他出会仕,说:“愿意把国事委托给先生!”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骨甲蒙上罩巾装在竹箱里,供奉在太庙明堂之上。对于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死后留下骨甲而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庄子说:“你们请回骈吧!我将照旧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
    【原文】
    惠子相梁①,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②,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③。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予之梁国而吓我邪?”
    【注释】
    ①惠子:即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庄子 的辩友。
    ②鹓雏(yuán chǘ):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
    ③醴(lǐ):甜酒。
    【译文】
    惠施做梁国的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前来,打算夺取你的相位。”于是惠施十分惊恐,派人在都城内搜索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雏,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不肯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肯食用,不是甘美的泉水,不肯取饮。在这时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见鹓雏飞过,仰头看着发出一声威吓:‘吓!’今天,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原文】
    庄子与惠了游于濠梁之上①。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②,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①濠:水名,在今安徵凤阳县境内。
    ②儵(tiao):通“鯈”,白条鱼。
    【译文】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白条鱼悠闲自在地游水,真是快乐呀。”惠施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乐趣?“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乐趣?”惠施说:“我不是你,本来就不知道你;你本不是鱼,你也不知鱼的乐趣,完全可以肯定。”庄子说:“请循着我们争论的起点说起,你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乐趣’这句话,表明已经肯定我知道鱼的乐趣之后向我发问的。只不过问我从哪里知道的罢了,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鱼的乐趣呀!”
    至乐
    【原文】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①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云?奚乐奚恶?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②者,贫贱夭恶也;所若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③也亦愚哉④!
    夫富者,若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⑤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⑥,其为形也亦疏⑦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⑧,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⑨矣!烈士⑩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11)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12)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13);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14,然而(15)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16)。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17。”
    天下是非果未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营利18。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在着(19)。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20),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21,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注释】
    ①活身者:全生保身的方法。
    ②下:与“尊”相对,尊为所追求的价值,下即否定性价值。
    ③为形:保养身体。
    ④愚:不得“所尊”即忧而惧,此为“所苦”之事,对保养身体无益,所以说愚蠢的。
    ⑤外:苦身疾作的目的是为了富积财物,还是为了保养身体,如果为了保养身体,苦身疾作本身就是在伤害身体,不是与目的正好相反吗?所以说“外”,即目的和手段是相反的。
    ⑥否(pǐ):不善。
    ⑦疏:疏远。言“贵者”的夜以继日,思虑善与不善,也离保养身体的目标更远了。
    ⑧惛惛:糊涂,神识不清。长寿和“与忧俱生”的人生是矛盾的,“久忧不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说是糊涂。
    ⑨远:求寿就久忧,所以也是自相矛盾,目的和手段赵来赵远。
    ⑩烈士:即儒家所讲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人。
    (11)吾未知善之城善邪?诚不善邪:善有两意,前一个“善”字指儒家的“善”,后两个“善”字指价值。
    (12)蹲循:如逡巡,退却之意。
    (13)子胥争之以残其形:吴王夫差接受越王勾践的求和请求,伍子胥认为勾践的求和是越国的阴谋,苦谏夫差,因而被赐死。
    (14)举群趣者:举,都。趣,同“趋”。世俗生活中所有的人都奔往所乐之处。
    (15)(kēng)然:坚定的样子。
    (16)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既不以为乐也不以为不乐。
    (17)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有乐则有忧,乐与忧共存,如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所以,乐之极至为无乐,因为只有无乐才能无忧,这样就可以达于至乐之境。
    (18)无为可以定是非:是非并没有同一的客观标准,“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随人所命,既然如此,就不如以“无为”的态度,任万物自行去区别是非。
    (19)唯无为几存:几,近似,差不多。即只有无为近似于至乐活身之道。
    (20)芒乎芴乎:即老子的“恍兮忽兮”,形容无形无象的大道。
    (21)职职:繁多。
    【译文】
    世上到底有没有“至乐”境界呢?有全生保身的办法还没有呢?现在应当有何作为?以何为依据?回避什么?定位在哪里?趋就什么?舍弃什么?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天下人最崇尚的就是富有、尊贵、长寿、声誉;最喜爱的就是身体安逸,美味佳肴,服饰漂亮,色彩艳丽,音乐动听;人在价值上所否定的是生活贫穷,地位低下,夭折和坏名声;最苦恼的是身不能安逸,口不得美味,没有漂亮的衣服,看不到艳丽的色彩,听不到悦耳的音乐。如果不能得到这些,就大为恐惧,这样的养身方法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富有的人,为了财富而劳心劳力抓紧做事,但聚积财富却不能尽数享用,这是求养身于外了!高贵的人,夜以继日,费心劳神地分辨善与不善的界限,这和养身也根本不沾边!人一生下来,就和忧虑同在。长寿的人稀里糊涂,长久地处于忧愁之中而等死,何等若恼啊!这样地养身健体,与原初的设定,相距更远了!殉名之士为天下人所称道,却不能保全身的性命。我真不知道这种所谓的善到底是善呢?还是不善呢?如果认为是善,却连自身都不能保全;如果认为不善,它的确是又成全了他人。所以说:‘忠诚劝谏人不听,那就退身不强争。“伍子胥因为强谏而遭受残害,然而如果不谏争,他也不会赢得声名。这样说来,这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现如今流行方式和兴趣爱好,我也不知那是不是的快乐?我观察那些流行的兴趣爱好,大家似乎都在成群结队地赶时髦,一个个坚定果敢的样子,好像无法停止似的,而他们都以为乐不可支的事情,我却认为并没有什么可乐的,然而也没有什么不可乐的。到底这快乐是有还是没有呢?我认为“无为”才确实是可乐的,可是流行的观念却又认为那是大大的痛苦。我认为:”最高的快乐就是无忧无乐,最高的赞誉就是不褒不贬。”
    天下的是非确实是难以确定的。虽然这样说,“无为”却可以决定是非。最高的快乐是让自己活下来,也只有“无为”才能勉强可以达到这一目的。我们不妨试着讨论一下:天正是由于它的无为才得以清虚,地正是由于无为才得以安宁;所以天和地二者的无为结合起来,万物才都得以生发出来。恍惚暧昧,我们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何而来!暧昧恍惚,它们似乎没有一定的形象!然而万物是如此众多繁杂,它们都在“无为”中生长出来。所以说,天地是无为,又是无不为的。人啊,谁能得到这“无为”的真谛啊!
    【原文】
    庄子妻互,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①鼓盆②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子③,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④!察其始而本无生⑤;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⑥,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⑦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⑧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注释】
    ①方箕箕踞:叉开双腿坐着,其形如簸箕。
    ②鼓盆:敲击瓦盆。
    ③长子老身:为你养大了孩子,自己的身体却老了。
    ④概然:慨然,慨叹衰伤。
    ⑤无生:未曾生下来时候。
    ⑥形:形质,人没有生命之前当儋也没有形质。
    ⑦芒芴:恍惚迷离,亦真亦幻的神秘状态,是从无到有转化的中间环节。
    ⑧偃然:安息的样子。
    【译文】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来吊,庄子正叉着腿坐在地上敲击瓦盆唱歌。
    惠子说:“你和老伴过一辈子,她为你养大了孩子,自己却衰老了,现在人家死了,你不哭也就够了,却在这里敲着瓦盆唱歌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呀。她刚死的时候我岂能不悲伤吗!然而推究起来,她最初本来是未曾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本来也不没有什么形质可寻;不但没有形质,而且怕是连精气也没有。她在那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一变就有了气,气再变就有了形,形再变才有了生命。现在又由生而变成了死,这就像春秋冬四季运行一样。现在她还安安稳稳地睡在天地之间,而我在旁边嗷嗷地哭不停,自以为这是对不懂天命的表现,所以就不哭了。”
    【原文】
    支离破碎叔①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②,黄帝之所休。
    俄而柳③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④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
    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⑤,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⑥,我又何恶焉!”
    【注释】
    ①支离叔与滑介叔:虚拟人名。支离表示忘形,滑介表示忘智。
    ②冥伯之丘,昆仑之虚:虚,同“墟”,土丘。冥伯之丘喻杳冥之境。昆化之虚喻遥远渺茫之处。
    ③柳:通”瘤“。
    ④蹶蹶然:惊恐而耿耿于怀的样子。
    ⑤假之而生生者:指生于左肘之瘤。生生,指人借物而生,而瘤子又借人体而生。
    ⑥观化而化及我:观化是一种超越的说法,因为只有超越出这个世界,才可以观这个世界之“化”。化及我即长了瘤子是一种在我身上体现出来的“化”。
    【译文】
    支离叔和滑介叔在冥伯之丘和昆仑之墟“观化”,这都是黄帝曾经休息过的地方。
    突然,滑介叔的左肘上长出来一个瘤子,他显得非常惊惧不安,好像很厌恶这个瘤子。
    支离叔说:“你厌恶它吗?”
    滑介叔说:“不,我为什么要厌恶它!人的身体不过是假借众物合成而已。假借而生之身体又生出瘤子,不过是尘垢罢了。死生好比是昼夜交替。况且,我和你来这里是要观察造化的运行,化到了我的身上,正好借机仔细看看,我为什么会要厌恶它呀!
    【原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①,髐然有形②。
    撽以马捶③,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④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⑤,援⑥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⑦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⑧,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⑨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⑩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11)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12)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13)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矉蹙頞(14)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注释】
    ①髑髅(dù lóu ):死人的头骨。
    ②髐(xiāo)然有形:髐然,头骨干枯的样了;有形,有似生人形貌。
    ③撽(qiào)以马捶:用马鞭敲打。撽,敲打。捶同“棰”,马棰即马鞭。
    ④援:牵,拉过来。
    ⑤累:牵累、负担。
    ⑥说:同“悦”,愉悦、快乐。
    ⑦从然:随便自如的样子。
    ⑧司命:主管人生死的神。
    ⑨反:通“返”,归还。
    ⑩深矉(pín)蹙頞:矉通颦,皱眉头。頞同额。蹙为皱,皱着眉头,愁眉苦脸的样子。
    【译文】
    庄子到楚国去的路上,看到一颗人头骨,虽干枯却仍有如活人的一般形貌。
    庄于用马鞭敲打着骷髅,盯着它问道:“先生是由于贪图享乐,放纵情欲,做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呢?抑或是遭遇亡国之战,被斧钺诛杀而变为现在这个样子呢?或者你是做了坏事,怕给父母妻子留下耻辱而羞愧自杀在此地吗?还是你因为不堪挨饿受冻的折磨而变成这样的呢?也许是你年事已高终睚寝,也许遇到什么变故才岙首异处来到这里的吧!”
    就这样说完了话,庄子拉过骷髅,枕着躺下睡了。
    半夜时分,骷髅给庄子托梦,对他说:“听您的言谈好像是位辩士,看你所说的事儿,也都是活人的负担,死人可西海岸有这么多的事儿啊。您愿意听了死人的快乐吗?”
    庄子说:“可以”。
    骷髅说:“人一死,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属,也没有一年四季的操劳,自由自在地和天地同存,即使是南面在为王的乐事,也比不过死人啊。”
    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死的神恢复你的形体,配上你的骨肉肌肤,归还你父母妻子,住在原来的村落房舍,并且恢复你生前的记忆,你愿意吗?”
    骷髅深深皱起眉头,表现出愁苦的样子;“我怎能舍弃南面为王的快乐而再去受人间的劳苦呢?”
    【原文】
    列子行食于道从①,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②乎?予果欢乎?”予果欢乎?”
    种有几③,得水则为继④,得水士之际则为蛙之衣⑤,生于陵屯⑥则为陵舄⑦,陵舄得郁栖⑧则为乌足⑨,乌足之根蛴螬⑩,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11),其名为鸲掇(12)。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13)。乾余骨之沫为斯弥(14),斯弥为食醯(15)。颐略(16)生乎食醯,黄軦(17)生乎九猷(18),瞀芮(19)生乎腐螼(20)。羊奚比乎不箰(21),久竹(22)生青宁(23)。青宁生程(24),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25)。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注释】
    ①攓(qiān)蓬:攓 “搴”,拔取。蓬,蒿草。骷髅隐于草下,所以要拔去蒿草。
    ②养:读为“恙”,忧。
    ③几:几微。指物种包含的精微本质,潜存着物种的基因之类。
    ④继:水中断续如丝的低级生物。
    ⑤蛙之衣:生长在水边,覆盖在水面上的水藻、浮萍之类。因蛙常隐蔽于其下,故名蛙之衣。
    ⑥陵屯:高爽之地。
    ⑦陵舄(xì):车前草。
    ⑧郁栖:栖息于粪土之中。
    ⑨乌足:草名。
    ⑩蛴(qícáo):俗称地蚕,金龟子幼虫粪壤中,并由乌足根所化而来。
    (11)脱:同“蜕”,蜕皮。
    (12)鸲掇(qúduō):虫名,其状柔嫩,像刚刚脱皮的样子。
    (13)乾余骨:鸟名,不知何鸟。
    (14)斯弥:虫名,未详。
    (15)食醯(xī) :食醋。
    (16)颐辂(lù):醋放久了,孳生出的一种小飞虫,称蠛蠓,与蚋相似。故《荀子·劝学》篇有“醯酸而蚋聚焉”之说。
    (17)黄軦(kuàng):虫名。
    (18)九猷:虫名。
    (19)瞀芮(mào ruì):蠓虫之类。
    (20)腐蠸(quán):瓜中黄甲虫。一说为萤火虫。
    (21)羊奚:竹蓐,一名竹箛。
    (22)不箰:不生笋之竹。
    (23)久竹:老竹。
    (24)青宁:竹根虫。
    (25)程:赤虫名。殷敬顺《列子释文》引《尸子》:“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模。”聊备一说。
    【译文】
    列子出行,在道旁时吃饭,见到一具百年骷髅,他拔去骷髅身边的蒿草指着它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其实是既不曾生,也不曾死。你果真忧愁吗?我果真欢乐吗?”
    物种有精微折本质,得到水就成为断续哪丝的继,在水土的交果处就成为覆盖水面的藻类浮萍,生于高爽之地为车前草,车前草栖息在粪上就成乌足,乌足的根变成地蚕,叶变成蝴蝶。蝴蝶很已快又变化成虫,生活在灶下,样子像蜕了皮似的,名叫鸲掇。鸲掇过一千天变为鸟,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的吐沫变为斯弥虫,斯虫造出食醋。蠛蠓生在食醋中,黄軦虫从九猷虫生出,蠓虫生于黄甲虫,竹蓐与不生笋的老竹并连一起,老竹生出竹根虫,竹根虫生赤虫,赤虫生马,马生人,人又复归于无机物。总之动物都从有机物生出,又都于无机物。
    达生
    【原文】
    达生之情者①,不务生之所无以为②;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③。养形必先之先物④,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⑤。弃世则累,无累则正平⑥,正平则与彼更生⑦,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⑧,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⑨。形精复亏,是谓能移⑩。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注释】
    ①达:通达,通晓。情:实,实情。
    ②务:求,务求。无以为:无以为用,无所用。
    ③命:原误作“知”,依武延绪、马叙伦、刘文典诸家之说及本文文义改。
    ④形:形体,身体。物:物质,如衣食住行等物质条件。
    ⑤弃世:谓抛弃世间瀪杂之事而心超世外。
    ⑥正平;心正气平。
    ⑦彼:指大自然,造化。
    ⑧精复:精神康复不亏。
    ⑨“合则”二句:谓天地阴阳二气相结合就会生成某一物体,如若阴阳二气离散就会复归于物之初。
    ⑩能侈:能够与自然一起变化迁移。
    【译文】
    通晓生命真实情形的人,不去追求生命所不心要的东西;通晓地命实情的人,不去做对寿命无能为力的事情。保养身体,一定先要具备物质条件,物资充足而不能保养身体的人也是有的;保住生命,必须先保证形体不离开,形体不离而生命已经消亡的人也是有的。生命的降临是无法拒绝的,它的离去也是无法阻止的。可悲啊!世俗之人认为保养身体就完全可以保全生命,然而是保养身体果不足以保存生命,那么世人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虽然不值得去做,却也不得不去做,这样的作为便难免操劳了!
    要想避免为了养身而操劳,便不知抛弃世俗之事就没有拖累,没有拖累就会心正气平,心正气平就能和大自然一同变化发展而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就接近大道了!为什么世事值得抛弃,而生命值得遗忘呢?因为抛弃世事就能让身体不操劳,遗忘生命就能让精神不亏损。形体得到保全,精神复归凝聚,就能与自然融为一体。天地,是万物的父母;阴阳二气的相合就形成万物之体,阴阳二气的离散就又复归于物的原初。形体与精神都不亏损,这叫做能够随着自然变化而更新。精神修养到了极高处,反过来可以辅助大自然的化育。
    【原文】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①,犹掇之也②。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④;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⑤,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⑥。其痀偻丈人之谓乎⑦!”
    【注释】
    ①痀偻(jūlǚ):驼背。承:用杆去粘。蜩(tiáo):蝉。
    ②掇(duō):拾取。
    ③失:失误。锱铢(zīzhū):古代重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此喻极少。
    ④厥:通“橛”,竖。株拘:即“株拘”,树根盘错处。
    ⑤不反不侧:指身心都不变化。反、侧,均指活动。
    ⑥凝于神:精神凝聚专一。
    ⑦丈人:对老人的尊称。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经过树林中,看见一位驼背教给 用竹竿粘蝉,就像用手拾取那样简单容易。
    孔子说:“你的手灵巧啊,这里有什么门道吗?”
    驼背老人回答说:“是的,我有门道。我在竹竿上累放两个弹丸,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就不会掉不下来,那么粘蝉失误的概率就只有十分之一了;如果再继续练习到累放五个弹丸也掉不下来,那么粘蝉就如随手拾取那样容易了。当我粘蝉时,身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竖立的木桩;我伸臂执竿,如同枯槁的树枝。虽然天地无限广大,万物纷纭瀪杂,而我眼中心中只有蝉翼。我身心不动不变,不因纷杂的万物改变我对蝉翼的关注,如此怎么能得不到蝉呢!”
    孔子回头对弟子门说:“用心专一,精神凝聚,不就是说的这位驼背老人嘛!”
    山木①
    【原文】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②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③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有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④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⑤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⑥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⑦。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⑧,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注释】
    ①山木:山中之木,这是隐喻世上之人。山木成材者取伐,不材者幸免,人生世上只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才得幸存,但最终还得归顺自然。
    ②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因居市南,故称。楚国人。
    ③胥:缓慢走动的样子。
    ④北宫奢:奢是名,因居北宫,故称。卫国大夫。
    ⑤王子庆忌:王子,王族之子。庆忌是名,周代大夫,来卫国任职。
    ⑥侗(tóng):无知的样子。
    ⑦傥(tǎng):通憆,无所追求的样子。怠疑,通佁儗,停滞不前的样子。
    ⑧曲傅:傅通附,追随依附。
    【译文】
    庄子经过一座山中间,看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伐木工人停在它旁边并不砍伐它。庄子问其中缘由,伐木工人说:“没有什么用途。”庄子说:“这棵树因为不成材才能够享尽天年。”庄子走出山中,住在老朋友的家。老朋友高兴,叫童仆宰鹅来招待客人。童仆请示说:“有一只会叫,有一只不会叫,请问宰哪一只?”主人说:“宰不会叫的。”第二天,学生问庄子说:“昨天山中那棵大树,因为不成材才能够享尽天年;如今主人的鹅,因为不成材死去。先生站在什么立场呢?”庄子笑着回答说:“我庄周会站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间。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间,似乎可以了但还不是根木,所以没能免除牵累。要是把握了道德来活动就不会这样,无所谓赞誉无所谓诋毁,一时为龙一时为蛇,随时运共同变化,不愿意固执一端。一时在上一时在下,以和顺为标准,遨游在万物的本元。把握外物却不被外物所化,那样哪里会有牵累呀?这是神农、黄帝的法则。至于万事的情状,人类的习俗就不是这样了。你要合人家就要离,你想成人家就想毁,你越穷人家就越压,你尊贵人家就谤诽,你做事人家就破坏,你贤明人家就谋算,你无能人家就欺负。哪有可能是一定如此呀?可悲啊,同学们可要记住,只有道德的境界才是根本啊!”
    市南宜僚拜见鲁国君侯,见鲁侯面有忧色。市南宜僚就问:“君上面有忧色,为什么呢?”鲁侯说:“我学习前代君王的道义,继承前代君主的功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良,身体力行,没有片刻失职。然而还是不免出现差错,我正为此担忧。”市南宜僚说:“君上解决问题的方法太少了。毛色丰厚的狐狸和纹色斑驳的豹子,栖息在山林,潜伏在岩洞,够沉静的了;夜晚出来白天不动,够警戒的了;尽管饥渴困苦,还是艰忍地漫步在江湖之上来觅食,够镇定的了。然而还是难免陷入网罗机关的祸害,它们有什么罪过呀?是它们的皮毛招惹了灾难啊。如今鲁国不正是君上的皮毛吗?我希望君上割弃形体剪掉皮毛,洗净内心的欲念,遨游在无人的原野。南越地域有个城邑,名叫建德国。它的人民愚钝浑朴,少私寡欲;只知道耕作不知道私藏;施舍东西不求回报,不知道义往哪去,不知道礼往哪方用。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可谓踏上了大道。活着得到快乐,死去得到安葬。我真希望君上抛开国家摒弃世俗,跟随天道相辅相行。”鲁侯说:“那里道远路险,还有江山阻隔,我没有船和车,怎么办?”市南宜僚说:“君上不要贪恋君王的傲慢,不要留恋眼下的王位,这样就成了君上的车了。”鲁侯说:“那条道路幽深空寂,我跟谁作伴呢?我没有食粮,缺乏饭菜,怎能达到那里呢?”市南宜僚说:“减少君上的耗费,清减君上的欲望,尽管没有食粮也就足够了。君上一旦涉水过江浮游过海,眺望它时已经不见它的岸边,越往前走更不知道它的尽头。护送君上的人都从岸边回去了。君上从此就远逝了,所以拥有臣民的人就劳累,受制于臣民者就担忧。所以尧既不拥有臣民,也不受制于臣民。我希望除去君上的劳累,解除君上的担忧,唯独跟道周游在大漠的境域。合并两船渡河,其中不载人的一艘撞过来,虽然是狭隘心肠的人也不会发怒。要是有一个人在撞过来的船上,这边船上的人就会喊他撑开或者靠拢。喊一次他没听见,再喊他还是没听见,因此就要喊第三遍了,同时肯定有粗言滥语随之出现。刚才不发怒的可现在发怒了,因为刚才是艘空船可现在是有人的。人要是能够淡忘自己周游世上,又有谁能伤害他呢?”
    田子方
    【原文】
    田子方①侍坐于魏文侯②,数称谿工③。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④,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⑤。”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⑥,缘而葆真⑦,清而容物⑧。物无道,正容以悟之⑨,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⑩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11)而不欲动,口钳(12)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13)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释】
    ①田子方:姓田字子方,名无择,魏文侯之师,魏之贤者。
    ②魏文侯:名斯,战国初年魏国君主。
    ③谿工:人名,魏之贤者。
    ④称道数当:讲说大道。数当,常常恰当,合乎道理。
    ⑤东郭顺子:魏之得道真人。东郭为其住地,以住地为号。顺为其名,子是尊称。
    ⑥天虚:心像天一样空虚。
    ⑦缘而葆真:缘,随顺物性。葆真,保持真性不失。
    ⑧清而容物:心性高洁而又能容人容物。
    ⑨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人与事不合于道。正容,端正己之仪态。悟之,使人自悟其失而改之,不加辞色。
    ⑩傥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11)形解:身体松弛懒散。
    (12)钳:钳住。口钳:口像被钳住一样,懒于开口讲话。
    (13)土梗:由土木做成的偶像,无生命之物。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
    文侯说:“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
    子方说:“不是,只是我的同乡。谈论大道有理有据,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说:“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又问:“先生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说:“是东郭顺子。”
    文侯说:“可是,先生为什么从来没有称赞过呢?”
    子方说:“他为人真诚,具有人的体貌和天一样空虚的心,顺应物性而保持本性,心性高洁又能容纳万物。人与事不合正道,他端下自己的仪态使人自悟其过而改之。我哪里配得上去称赞他呀!”
    子方出去后,文侯表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态,整天不言语。召呼站在面前的侍臣对他说:“太深远玄妙了,真是一位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先我认为仁义的行为,圣智的言论是至高无上的。听到子方老师的情况后,身体松散不愿动,口像被钳住一样不能开口,反过来看我所学的东西,只是没有生命的土偶而已!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之趋亦趋①,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②,而回瞠若乎后矣!”
    夫子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膛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③,无器而民滔乎前④,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⑤;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⑥。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⑦。吾一受其成形⑧,而不化以待尽⑨。效物而动,日夜无隙⑩,而不知其所终(11);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12)。丘以是日徂(13)。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14)?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15);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16)也。吾服(17),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18)存。”
    【注释】
    ①趋亦趋:趋,小步疾行。趋亦趋和驰亦驰是说你怎么样,我也跟着怎么样。
    ②奔逸绝尘,跑得极快,好像脚掌与地面没挨着一样,即跳跃性奔跑的意思。
    ③不比而周:比,私意亲近。周,周遍相亲。不比而周是说即使不是亲友,你也能对人关怀考虑得十分周到。
    ④无器而民滔乎前:器,名位、权势利禄。滔,人多汇聚的样子。是说孔子没有地位名分,却有很多人在追随着他。
    ⑤比方:言人顺从太阳的方向动作。比,顺从。方,方向。
    ⑥是出则存,是入则亡:是,此,指日,太阳。存,有。亡,无。意思是太阳出来就工作,太阳落山就无事可做而休息。
    ⑦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万物皆待造化而有生死转化,就像人随日出没而作息一样。
    ⑧一受其成形:人一生下来具有了人的形体,即秉受了天赋的形体。
    ⑨不化以待尽:不会化作他物,只能等待穷尽其天年。
    ⑩效物而动,日夜无隙:效,感。隙,间隙。空闲,休息。人一生本能反应性地忙忙碌碌,日夜操劳,得不到休息。
    (11)不知其所终:人生对命运的不可抗拒,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或下场)。
    (12)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薰然,形容气自动聚合为形的情况。规,窥,预知。
    (13)日徂(cú):徂,往,但似乎蕴涵着沮,即沮丧之义蕴。
    (14)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字面意思是比喻机会极好却当面错过,即失之交臂。实际上是指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困难,所以说这是一种让人悲哀的事情。
    (15)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女,你。殆,仅、只。著,明白,表面现象。彼,大道。
    (16)唐肆:唐,空。肆,集市。空荡荡无人的集市。
    (17)服:可理解为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理。
    (18)不忘者:指与化俱往,日日更新的大道。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快跑我也跑,先生快速奔跑,脚掌好像离开地而向前跳跃一样,这时,我就只能睁大眼睛在后面看,而不知道如何学了。”
    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是说先生怎样讲我也跟着怎样说;先生快走我也快走,是说先生辩析事理我也跟着辩析事理;先生跑我也跑,是说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及至先生好像脚掌离开地面跳跃般地跑,我就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学了,是说先生不言说时也能让人们信服,不私意亲近也能全面地获得拥戴,没有地位名分还是让人群聚集在您的身边。对这种现象,我不明白其中缘由。
    孔子说:“怎么能不明察呀!最悲哀的莫过于心灵的死亡,身体的死亡还在其次。太阳从东方出来而落于西天尽头,万物莫不顺从太阳的起落升降而动作;凡有眼有脚的,一定要等到太阳出来后才能做事,方有所作为。太阳出来就工作,太阳落山就休息。万物也都是这样的,要随着造而死,随着造化而生。我们作为人,一旦生下来秉受了天赋的形体,就不可能转化为他物了,而只能等待着穷尽天年,面对死亡而生。随着外物而作反应性的运动,日夜操劳,没有空闲,而下场如何却不得而知。阴阳二气自动地聚合,就成为了我们的形体,懂得命运的人也不能测度自己将来的命运。我只是天天地在不得已与化俱往,随物应酬罢了。
    “我这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却还是不能够理解我,这就好像有个极好的机会我们却当面错过了,这不是万分悲哀的事情吗?你怎么能仅仅关注我借用语言表述的方面呢?我所说过的话,我其实也不尽理解,并不懂得它的深层含义,因为那深层的含义早已时过境迁而消失殆尽了;你还要着意地追求那之所以如此说的原因,以为它是真实的存在,这就如同在空荡无人的市场上想要寻购一匹马一样,那是不可能的呀。你不要只看到我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理,由于不理解它深层的原因很快就会全都忘记了;其实你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意思,我不是也因为同样的道理而全都忘了吗?即使这样,你又何必忧患不已呢?虽然你忘记了过去的我,我现在不是不活在人面前吗,这中间不就有重要的道的永存性吗?”
    【原文】
    孔子见老聘,老聃新沐①,方将②被发而干,慹然③似非人。孔之便④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⑤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⑥。”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⑦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⑧。至阴肃肃⑨,至阳赫⑩;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11);两者交通成和(12)在而物生焉,或为之纪(13)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14),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15)?”
    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17)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18),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19)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20)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21),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22)。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塗(23),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24)!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25)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26)也,无为而才自然(27)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28)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29)与!微夫子之发吾覆(30)也,吾不知天地这大全也。”
    【注释】
    ①沐:洗头。
    ②方将:正在。
    ③慹(zhé)然:慹,假借为“蛰”,蛰伏不动。木然不动,形体僵直的样子。
    ④便:借为“屏”,屏蔽之意,指孔子见老聃新沐后之神态,觉得直接去见不妥,蔽于隐处等待。
    ⑤掘:同“倔”,独立的样子。
    ⑥物之初:物初生之浑沌空虚之境,即指大道。用现代的话说,即是正在思考宇宙和人类的起源问题。
    ⑦口辟:口开而不能合,大道是不可知不可言的。能心知、言说之道即不是真正的真。
    ⑧将:粗略,大略,庄子认为,道不可言,又不得不借助语言表述,语言所表述之道,只是大略而已,并非道之大全。
    ⑨到阴肃肃:至阴,阴之极致,代表地之精萃。肃肃,阴冷之气。
    ⑩至阳赫赫:至阳,阳之极致,阳之极致,代表天之精萃。赫赫,炎热之气。
    (11)这句的意思是:阴冷之气出自于地,而其根在于天;炎热之气出自天,而根在于在。
    (12)交通成和:天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胜负屈伸,絪缊相荡,和合而生成万物。
    (13)或为之纪:或,或许。纪,纲纪。
    (14)消息满虚:消息,消为消亡,息为生息,指大地万物不断消亡和生息的无穷过程。满虚,即盈虚,指盈满空虚的对应转化过程,与消息义同。
    (15)非是也,且孰为之宗:是,指自然或天道。宗,主,主宰。
    (16)游是:是即老聃所说的“物之初”,指空虚之道。孔子问游心于此之义。
    (17)至美至乐:即是与道是与首玄同之境界。
    (18)不疾易薮(sǒu):疾,担忧、害怕。易,改变,改换,薮,水草丛生之沼泽地。(19)大常:基本生存条件,如水草之类。与小变相对。
    (20)所一:万物共同生息之所。
    (21)四支百体将为尘垢:支,同肢。百体,全身各器官各部分。尘垢,比喻无用之废物。
    (22)滑(gǔ):乱。
    (23)弃隶者若弃泥塗:隶,指隶同于己之物,如官爵奉禄、财产之类。泥塗,泥土,比喻轻贱之物。
    (24)孰足以患心:孰,何。患心,使心忧。
    (25)假至言:假,借助。至言,至道之言。
    (26)汋(zhuó):水澄澈透明。
    (27)无为而才自然:只能通过无为的途径,才能是真正的自然之道。
    (28)物不能离:天道无为而又无所不在,它不靠修习而自成,天地万物都不得不遵循,所以说物不能离。
    (29)醯(xī)鸡:醋变质生出的小飞虫,为蠓之类。用以比喻极端渺小。
    (30)发吾覆:启发开我被蒙蔽而不知之处。
    【译文】
    孔子去见老子,老子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晾干,那木然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孔子躲在一个地方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二人会面,孔子说:“是我眼花呢?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的身体,挺立着一动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段干木头似的,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是把天地万物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您所思考的问题。”
    老聃说:“我在天地万物的起源问题神游,进入了深沌虚无的境界。”
    孔子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聃说:“心里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的困惑,发现它不是人所能现解的,嘴张开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试着给你谈一下它的略吧!地之极致为阴冷气,天之极致是炎热之气,阴冷之气虽在地上却植根于天上,炎热之气虽在天上却植根于地上,两者相互交流贯通和合,这就生成了万物,或许有某各统领这一切的纲纪存在,但我们却看不到它的形体。消亡又生息,盈满又空虚,一暗一明,日变月化,每时每刻都有所作为,我们却不知道它是怎么样起作用的。万物的出生应该有一个萌发的地方,亏物死亡也应该有一个归宿,开始和终结是相反的,我们却不知道它们的开端在哪里,也不知道它们结束在什么地方。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事物存在,那么这个世界该是由谁来作为它的主宰呢?”
    孔子说:“请问,您神游大道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
    老聃说:“如果到了这样的境界,那真是无比的美妙和无比的快乐。在无比美妙的境界中享受最伟大的快乐,这就可以称之谓最崇高的人了。”
    孔子说:“请问,怎么样才能达到最美妙最快乐的境界呢?”
    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沼泽地;水生的虫类,不担忧变换水是在什么地方。因为那都是些小的变化而并没有失去基本的生活条件,所以,喜怒哀乐的心情就不会随着小的变化而在心中引起激荡。天下这块地方,是万物共同生息的场所。既然万事万物都有着共同的生存背景,那么我们的四肢百体即便早晚将成为一堆垃圾,由于生和死、终和始也将和昼夜交替一样地循环不止,谁也无法打乱这一循环性的自然秩序,我们也就不和对它太介意。如果连生死都能不介意,何况人生那一点得和失、祸和福之间的斤斤计较呢!所有隶属于自己的身外之物都和得失祸福连在一起,所以对于它们,完全可以像丢弃泥土一样弃之不顾,因为我们懂得我们的身体比那些隶属于此身的东西要更加珍贵些。如果懂得了自身存在的珍贵,也就不会为一些小的变故而患失了。而且世界的千变万化是无穷无尽的,又何必这么一个无限性的问题而弄得自己心神不宁呢!已经明白了大道的这种属性的人是可以对这个问题释怀的。”
    孔子说:“先生对天地万物已以有了如此高明的理解,而且还借助最准确的言说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心理素质。古来的君子,谁又能超过您呢!”
    老聃说:“话不能这样说。水的清明澄澈,是在无所作为的情况下才会如此;最高境界的人的德行,并不是修养得来的,因为万事万物事实上根本无法也不可能离开道的范围。就像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亮一样,哪里需要像我这般来修养啊!”
    孔子出来,把这些告诉了颜回,他说:“我对于道的认识,就如同醋坛中的飞虫一样,太渺小了!如果没有先生启发我,抹掉我蒙蔽在心头的糊涂想法,我就不会知道天地全备的道理!”
    【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①射,引之盈贯②,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④,方矢复寓⑤。当是时,犹象人⑥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⑦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危百仞之渊,背逡巡⑧,足二分垂⑨在外,揖⑩御寇而进之。御了寇伏地,汗流至踵(11)。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2),挥斥八极(13),神气不变。今汝怵然(14)有恂目(15)之志(16),尔于中也殆(17)矣夫!”
    【注释】
    ①伯昏无人:虚拟之人名。
    ②引之盈贯:引,拉。之,弦。贯,弓拉满的状态。
    ③适矢复沓:适,去。沓,合。箭出后,紧接着将第二只箭搭在了弦上。
    ④方矢复寓,搭。刚刚发射一天,复有一矢搭在弦上。一只接一只,连续发射。
    ⑤象人:木雕泥塑之人,形容其精神高度集中,身体纹丝不动的样子。
    ⑥是射之射,非不射不射:射之射,有心于射的射法。无射之射,无心于射的射法。
    ⑦背逡巡:逡巡,却退。背对深渊往后退。
    ⑧垂:悬空。后退至悬崖深渊边,脚已悬空于石崖之外二分。
    ⑨揖:请。即请列御寇也退到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⑩上窥青天,下潜黄泉:窥、潜,皆为探测之意。黄泉,地下之泉水,比喻地底深处。
    (11)挥斥八极:挥斥,纵放自如。八极,八方。
    (12)怵然:惊惧的样子。
    (13)恂目:心惊目眩。
    (14)中也殆:中,心,即精神。殆,疲困。即精神上已经垮了。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把弓拉得满满的,把一杯水放在左肘上,射出一箭,又有一支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支搭在弦上,连续不停。在那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木偶一般纹丝不动。
    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于射的射法,不是无心于射的射法。试与你登上高山,踏着险石,对着百仞深渊,你能射吗?”
    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仞深渊向后退,直到脚下有二分悬空在外,他站在那里请列御寇过来作射箭表演。列御寇吓得伏在地上,冷汗流到脚跟。
    伯昏无人说:“作为至人,上可探测青天,下可潜察黄泉,纵放自如于八极之外,而神情上仍然可以不动声色。现在你心中发慌,目眩头晕的样子,你在精神上就已经垮了呀!”
    【原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①曰:“子三为令尹②而不荣华③,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④,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⑤,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步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⑥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非我也⑦,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⑧?其在彼邪?亡⑨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⑩,方将四顾(11),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12),美人不得滥(13),盗人不得劫,伏戏(14)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已,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5),入乎渊泉而不濡(16),处卑细而不惫(17),充满天地,既(18)以与人己愈有。”
    【注释】
    ①孙叔敖:春秋时期楚国令尹,是楚国著名政治家。
    ②令尹:楚国最高的军事行政长官,相当于中原各国的执政和后来的宰相。
    ③荣华:显达,自得的神情。
    ④疑子:对孙叔敖是否真能做到宠辱不惊有怀疑。
    ⑤鼻间栩栩然:人的表绪变化可从鼻孔呼吸是否均匀畅顺看出端倪。栩栩然,轻松欢畅的样子。
    ⑥却:推辞。
    ⑦得失之非我也:官职俸禄荣华富贵之得失,皆为身外之物,非我所有,故不喜不忧,不以得失为意。
    ⑧其在彼乎?其我乎:其,指令尹。彼,别人。我,孙叔敖本人。
    ⑨亡:无。
    ⑩方将踌躇:正在考虑如何做好令尹。
    (11)方将四顾:正在顾四方之事,以求做好职分内之事,无暇他顾。
    (12)不得说:不能说服他。言其信念坚定,不为言辞所动。
    (13)不得滥:不能使之淫乱。清心寡欲,不为声色所移。
    (14)伏戏:即伏羲氏。
    (15)介:通“界”,界限,障碍。
    (16)濡(rú):沾湿。(17)处卑细而不惫:卑细,贫贱;惫,疲困。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说:“您三次当令尹而无炫耀自得之意,三次被免职也没有忧戚不快之色。我开始时对此怀疑,现在见您呼吸匀畅,和颜悦色,您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让我当令尹我无法气绝,不让我当我也挡不住。我认识到官位的得与失并不是由我作主,这才不再忧戚不快而已。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而且我一直弄不表令尹是别人当好呢,还是我来当好?如果该别人当令尹,那免职位又能跑到哪里去?一旦当了令尹,我正在驻足沉思,只顾考虑各种各样的政事了,哪有工夫顾及到什么富贵贫贱呢?”
    孔子听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智者不能说服他,美色不能淫乱他,强盗不能强制他,伏羲、黄帝这样的帝王也不能宠络亲近他。死生算得上是大事了,也不能使他有所改变,更何况是官爵俸禄的得失呢!这样的人,他的精神况即使经过大山时山峰也不能障挡他,进入深渊时水也无法沾湿他,身处贫贱也不会感到困乏,他的精神充满大地之间,尽数地施予别人,自己反现时会更加富有。”
    知北游
    【原文】
    知①北游于玄水②之上,登隐弅③之丘,而适遭无为谓④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⑤?”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⑥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⑦之南,登狐阕⑧之上,而睹狂屈⑨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⑩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11)不知也,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12)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13)。道不可致,德不可致,德不可至(14)。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15)其易也,其唯大人乎(16)!
    “生也死之徒(17),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18)!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19)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20)。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21)。’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22),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23)?”
    黄帝曰:“彼(24)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25)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26)。
    【注释】
    ①知:虚拟人名。本篇所举之人名、地名、河流名多为虚拟,并含有寓义。
    ②玄水:虚拟河流名。
    ③隐弅(fěn):假设之地名。
    ④无为谓:虚拟之得道者,与自然合一无为不言之人。
    ⑤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这三问是从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求教方式三个方面求问认识道,持守道,掌握道的方法和途径。
    ⑥非不答,不知答:无为谓视天地万物为一体,故对所问不知回答,而并不是不回答。
    ⑦白水:传说中的河流名,与玄水相对。
    ⑧狐阕:虚拟的山名。
    ⑨狂屈:虚拟人名。
    ⑩中欲言:正想说的时候。
    (11)彼与彼:指无为谓和狂屈。
    (12)不近:与道不相近。
    (13)不言之教:不用语言的教化。
    (14)道不可致,德不可至:致,招致,取得。至,达到。道和德是自然存在的一与多,不能靠人为求得,越是刻意地追求,越不自然,也就离道德越远;无为无求,与天地处于自然的同一体中,无所不在的道就会在你身上体现为德。
    (15)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现已成有形之物,即由虚无之道取聚而成体,再复归虚无则难。
    (16)其易也,其唯大人乎:至人与天道为一,故复归大道则易。
    (17)生也死之徒:徒,类,同类。生和死是一物向另一物的转化,就物的角度看,它们是同类的。就一物说有生死之别,就万物总体说则无生死之分,此物之生或为彼物之死。
    (18)万物一也:气之聚散表现为物生死之无穷变化过程,万物统一于气。
    (19)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人们把自己认为美好的称为神奇,把自己厌恶的称为臭腐。这是以物观之,如果以道观之神奇与臭腐是“物无贵贱的”的。
    (20)通天下一气耳:通,贯通。
    (21)不我告:不告诉我。
    (22)奚故不近:奚,何。不近,与大道不相近。
    (23)知言:懂得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这里的“知言”不是“知道”是比道低一个层次的境界。
    【译文】
    知向北到玄水边游玩,登上隐弅山丘,恰巧在那里碰到了无为谓。知对无谓说:“我有个问题问问你,怎样思考才能认识大道?如何居处如何行事才能持守大道?以何种途径用何种方法能够获得大道?”问了三次,无为谓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要回答。
    知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返回到白水的南面,登上狐阕山丘,在那里他看见了狂屈,知又把三个问题来问狂屈,狂屈说“噢!我知道,这就告诉你。”正想说的时候,却忘记了要说的话。
    知没有得到回答,又返回帝宫,见到黄帝又问及那三个问题,黄帝说:“无思无虑才能认识大道,无定处不行事才能持守大道,无需任何途径和方法就能获得大道。”
    知问黄帝说:“我和你都知道这些,无为谓和狂屈却不知道,我们双方谁对呢?”
    黄帝说:“那个无为谓是完全的对,狂屈接近于正确,我和你终究和道不接近,知道的人不谈论道,谈论道的人并不懂得道,所以,圣人推行放弃言说的教化。道是不能获取的,德是不能达到的,仁可以去施行,义可以损弃,礼是相互欺骗的。所以说;‘失去道而后才有德,失去德而后才有仁,失去仁而后才有义,失去义而后才有礼。’礼只是道的华丽外表,而它也正是祸乱的开始,所以说:‘追求大道的人不是要天天学习,而是要天天减损,减损了再减损,一直达到无为的境界,达到无为的境界之后,才能够做什么都合乎自然。’现在我们面对着一个有形的世界,要想在精神上返回这个世界的虚无的本质,难道不是太难了吗!如果说还有谁能够做到那就只有得道的至人!”
    “从道的观点来看,生和死是同一类事物,从气一元论出发,死作为生的开始也就是从气开始,谁能够懂得这里面的大道理啊!人的生命只不过是气的一种聚合方式。气聚到一起就得到了生命,气一散开人就死了。如果死生是同类事物的不同表现形式,我们还有什么值的担心的呢!所以说,万物实际上是一体的。人们把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称为神奇,而把自己厌恶的东西称之为臭腐。臭腐可转化为神奇,神奇也可以转化臭腐,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处在一个不断的转化过程中啊。所以说;‘贯通天下的只是一气罢了。’因而圣人重视这个‘一’。”
    知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要回答;我问狂屈,狂屈想告诉我却终究没有告诉我,其实他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话到嘴边却把要说的给忘了;现在我问你,您知道这么多,为什么又说我们所说的都和大道不相近呢?”
    黄帝说:“无为谓是个真正懂得大道的人,之所以这样讲,正是因为他的无知;狂屈接近于懂得大道,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所知的内容;我和你终究和道不相干,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明白那不可知的大道。
    狂屈听到了黄帝所说的话后,认为黄帝只能算是知言,还不能算是懂得大道。
    【原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①。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②也;扁然③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④,未离其⑤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⑥,终身不故⑦;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⑧,油然不形而神⑨,万物畜而不知⑩,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11)矣。
    【注释】
    ①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神明和天地之间的关系因其千变万化的现象而显示出极为精微的神秘性。
    ②死生方圆,莫知其根:物或生或灭,或方或圆,变化无穷,形态各异,但我们只知其然,而不其所以然,这也就是莫知其根。
    ③扁然:犹遍然,普遍,所有的。
    ④六合为巨;六合,指中方加上下的三维性空间。巨,巨大。
    ⑤其:指道。六合的三维空间虽然无限地巨大,它仍然存在于大道之中。
    ⑥沉浮:沉,通“沉”。沉浮即升降往来之变化。
    ⑦终身不故:终身,指万物的永恒性。故,固定,不故即不曾固定,常新而永葆生机。
    ⑧惛然若亡而存:惛然,暗然暧昧之状。大道虽然不是我们的感官可以感受到事物,它却是一种永恒性的存在,所在说它是似亡而存的。
    ⑨油然不形而神:油然,变化万端而无所牵系的样子,不形而神是说大道虽然没有形象,是形而上之物,却有神明般的能力。
    ⑩万物畜而不知:万物畜,万物被大道所畜养。不知,指人类无法认知大道。
    (11)本根,可以观于天:本根,大道。它的存在可以通过观察天道的有常来得到明证。
    【译文】
    天地有最大的美德,是沉默无言的,一年四季有明确的规律,然而它却从不议论,万物有它固定的道理,然而它却不加解释。圣人正是通过推究天地的美德而知晓了万物生成的道理。所以,思想境界最高的人,只是模仿天象自然无为,大圣人也从不要创造什么,如此说来他是通过观察天地大道而明白了这一切。
    综合起来看,那神明般的大道是极其精微玄妙的,它参与了天地成物的无穷变化;有形的事物总是处于不断的产生和消亡的过程之中,不管它在形态上怎样作有序的变化,我们还是没有办法知道它的根本性质和最终原因;因为天地万物似乎是自古以来原来就如此这般地普遍存在着。四方上下的六合三维空间虽然如此地巨大,还是没有超出大道之外;秋毫虽小,仍然要靠道的作用才能形成自己的形体。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在升降往来地变化着,但作为整体它却永远是生机勃勃的,不会因固定而衰变;暑往寒来,四时运行,它们都有自己固定的自然秩序;大道虽然无形无象,看起来好像并不存在,实际上却是根本性的存在,只不过它是通过时间性的自然有序的变化来表现自己,它没有形状,因而显得神妙莫测,万事万物都因为它的畜养而存在,但却一概地不自知。我们把大道的这种存在性称为“根本性的存在”人们可以通过观察天地万物运动变化来证明这种存在。
    【原文】
    孔于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①,敢问至道。”
    老聘曰:“汝齐戒②,疏瀹③而心,澡雪④而精神,掊击⑤而知。夫道,窅然⑥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⑦。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⑧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⑨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⑩,则君子之道,彼其处与(11)?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12),将反于宗(13)。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14)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15)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16)。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17)。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18)。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19),莫不出焉;油然漻然(20)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21)堕其天袠(22),纷乎宛乎(23),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24)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25),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注释】
    ①晏闲:安闲。
    ②齐戒:齐同“斋”,斋戒为古人祭祀或其他重要典礼前进行的整洁身心的仪式。
    ③疏瀹(yuè):疏通,疏导。
    ④澡雪:清洗干净。
    ⑤掊(pōu)击:打破,现在的时髦说法是解构。
    ⑥窅(yǎo)然:深远莫测。
    ⑦崖略:概要,大致轮廓。
    ⑧断之;断绝抛弃博学善辩的聪明。
    ⑨保:保有,信守。因为道是不能损益的。
    ⑩运量万物而不匮:运量,运用计量。匮,穷。道支配着天地万物的一切却永远不会不够用,因为它就是天地万物背后那种神秘伟大的力量。
    (11)彼其外与:君子之道不可能自外于大道。
    (12)直且为人:姑且称之为人。
    (13)宗:指大道,反于宗即归返本根。
    (14)喑噫(yīnyī)物:喑噫,聚集。生命现象是气所汇聚之物。
    (15)果蓏(luǒ)瓜果之总称,木本植物的果实称之谓果,草本植物的果实叫做白蓏,即瓜。
    (16)人伦虽难,所以相齿:人间伦理关系虽然很复杂,但如果按长幼顺序安排社会生活,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了。这里,庄子和儒家的观念是相通的,一致的。
    (17)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不违,不逃避。不守、不留恋。对迎面而来的事不抱逃避态度,因为躲是躲不过去的;过去的事也不要放在心上,因为那只会成为某种心理负担。
    (18)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德有人为性,所以可以调,道若天命,撞到哪里都是不得已,所以称偶。
    (19)注然勃然:注然,如水之涌流,勃然,如苗之茁壮生长。
    (20)油然漻然:形容变化消失之状。
    (21)弢:弓袋。这里引申为枷锁。
    (22)袠:剑袋。这里可以引申为桎梏。
    (23)纷乎宛乎:纷纭宛转地散失。
    (24)大归:最大的复归即死亡。
    (25)明见无值:值,相遇。
    用聪明智能去认识大道,就会反而不能和大道相遇,即人的智能无法认识大道,只能靠内在的体悟才能认识大道。
    【译文】
    孔子问老聃说:“今天悠闲自在,请问,至道是什么?”
    老聃说:“你要先进行斋戒,疏通你的心灵,洗涤你的精神,打破的的成见。道是深远莫测而难以言说的呀!我努力为你说个大概的轮廓吧。
    “况且,博学的人不一定能认识到大道,善辩的人也不一定称得上有智慧,所以圣人放弃博字和好辩。因为只有那个想增加也无法增加,想减少也不能减少的大道,才是圣人之所乐于坚守的。大道深奥啊,就像大海;大首巍峨啊,终而复始地运行不息,运用它计量万物不会感到不够用。所以,君子们所遵行的道,怎么能外于这样的大道呢?万物都往大道那里索取,大道也不会匮乏,这就是道啊!
    “中原之国有这样的人,既不偏不阴,也不偏于阳,他们居住在天地之间,只能姑且把他称作人,但他早晚要返回他本根去,从本始观察,所谓生,不过是气聚集的而已。虽然有长寿和夭折,又有多少呢?差别只是片刻之间的一种说法,怎么能够用它来判断尧和桀的是非?瓜果之类的各有自己之所以存在的根据同,人间伦理关系虽然复杂,但只要按年齡排列,也还是可以形成社会生活秩序的。圣人碰到此类的事件并不逃避,可过去了也不留恋,能够调和顺应的事,便是德的范畴;偶然撞上的而又不得不应付的一切,都属于道的范畴。帝王兴起的道理也都在这里了。
    “人生活在天地之间的时日,如同白驹过隙一样短暂,刹那而已,生长啊兴起,无不由道而生发出来;变化啊消逝,也无不消亡于道体之中。已经变化生出的,又变化而死去,生命为其同类之死而悲哀,人类为其亲人之死而伤悲。打开自然的枷锁吧,毁坏天然的机桎梏,纷纭宛转。魂魄将往,身体也随之消亡;死亡就是最大的回归呀!从没有形体到有形体,又从有形体变为没有形体,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常识并不是求道之人所努力追寻的,那是从明白并共同讨的话题,那些达于道境的人并不爱议论,爱议论的人也就并没有达到道境。用聪明才智去追求大道恰恰遇不上大道,要想体悟大道,善辩不如沉默。道是不能闻知的,所以闻听不如不听,懂得这些就叫‘大得’。”
    【原文】
    东郭子①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②。”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③。”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④。”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⑤。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⑥,每下愈况⑦。汝唯莫必⑧无乎逃物⑨,至道若是,大言亦然⑩。周遍咸(11)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
    “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12)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13),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14)。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15),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注释】
    ①东郭子:住在东郭的某先生。
    ②期而后可:期,必。必指出具体所方可。
    ③稊稗:稗指稗草,稊与稗相似,有籽而无实。
    ④甓(pì)砖头。
    ⑤固不及质:固,本来。不及质,未触及到道的实质。
    ⑥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正,管理市场的官。监市:监管市场的人。履,踩。豨,大猪。名叫获的市场官正问他管理市场的助手,如何通过踩猪腿的方法来检验猪的肥瘦。
    ⑦每下愈况:愈是往猪腿下面踩,愈能比况出猪的肥瘦。猪腿下部难以长膘,如果下腿都很肥,猪的其他部位就更肥了。用以比喻在最卑下处也有道的存在,可见道是无所不在的。
    ⑧汝唯莫必:你不必要我来证实证实道在那个物上。
    ⑨无乎逃物:所有的物都无法逃离在道外。
    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大道是这样的,抽象得高的概念也是这样的。即不能拿出来给人看。
    (11)周遍咸:咸,都。周遍也全称词。
    (12)澹:谈漠。
    (13)廖已吾志:有志于空虚寂寥的道境。
    (14)不知其所至:无心而动,听其自然。
    (15)彷徨乎冯闳:彷徨,逍遥自在。冯闳,广阔空虚。
    【译文】
    东郭子问这庄子说:“所谓‘道’,在哪里呢?”
    庄子说:“无所不在。”
    东郭子说:“一定要指出具体的地方才行。”
    庄子说:“在蝼蛄蚂蚁之中。”
    问说:“为什么会这么卑下的地方呀?”
    回答说:“在稊稗里面。”
    问说:“怎么更卑下了呢?”
    回答说:“在砖头瓦片中。”
    问说:“怎么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回答说:“在屎尿中。”东郭子再也不出声了。
    庄子说:“先生提问题的方法,本来就没有触及到问题的实质。就好像奸险上名叫获的市场官正问他的助手,‘如何通过踩猪腿来检验猪的肥瘦’一样,我只能告诉你,越往下踩越看得清楚。你不能要求我来证实“道”在哪个事物上,因为所有的物都在道中,都逃不出去。最高的道是这样,所有抽象的概念都是这样的。就好像周、遍、咸这三个词不可一样,名不同而实相同,它们所指称的事实都是一样的。
    “我们可以想象着一起去游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道是综合起来讲的,所以它不会穷尽!再想象着我们一起顺应自然而什么也不做,你的感觉是淡漠而宁静,寂寞而清虚!道可以调和你的心情而使你在心灵得到安宁和闲适,我的心就常常处于虚无寂寥之中,本来就没有要去的目的地,所以就总是在无意中心动,顺应自然,到了哪里算哪里。我们来来往往地忙着,并不知道哪里是止境,我们往而又来却并不能知道人生的归宿。我逍遥自在地生活在广漠空虚的道境中,即使是有大智慧的人来到这里也弄不明白它的边际。道作为创生万物者,它和物之间是没有界限的,而物与物之间是有分界的,这就是物与物之间的界限。我用没有分界的道来对待有分界的物,就像你用对于有形之物的认识来要求我回答一个对没有边界的道一样。人们平常所说的盈虚衰杀之类,都是对于有形之物而言的,这种盈虚并不是道的盈虚,这种衰杀也不是道的衰杀,人们所说的本未也不是道的本未,人们所说的积散也并不是道的积散。”
    【原文】
    光曜问乎无有①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
    光曜不得问,而孰视②其状貌,窅然③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④。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大马⑤之热捶钩⑥都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
    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注释】
    ①光曜、无有:皆虚拟之名,但有相当的寓意。
    ②孰视:孰通熟。熟视即仔细观察。
    ③窅(yǎo)然:隐晦不明之状,亦为空寂之意。
    ④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予,光曜。有无,指听不到摸不着的光。无无,指无有。这样是光曜的感叹之词,光虽不能触听,却能视看,所以自称“有无”,而比不上“无有”的无无。
    ⑤大马:楚国官名,即大司马。
    ⑥捶钩:锻造。钩,剑名。
    【译文】
    光曜问无有说:“先生,你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呢?”
    无有没有回答。
    光曜没有得到无有回答,就仔细观察无有形貌,他一副隐晦空寂的样子,整天看他也看不见,整天听他也听不到,想摸他一摸,却怎么也摸不着。
    光曜于是感叹道:“他真是达到极致了,谁能达到这样高的境界啊!像我,只说能达到了不能听也不能触摸,却未能达到一无所有的无无之境啊。如果能超越了有和无的境界,哪里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呢?”
    楚国的大司马有一位造剑的人,已经八十岁了,造出的剑仍然锋利无比,光芒四射。
    大司马说:“你是纯粹技艺高呢?还是有什么别的道行呢?”
    铸剑人回答说:“我是个有所持守的人,我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喜爱上造剑这一行了,从此之后就对别的事物视而不见,不是和剑有关的事情看都不看一眼。我这种造剑的技艺之所以有所用,完全得益于我平时对于与剑无关的事不加理睬的专注上面,因此能长期受到重用。我因用心于铸剑而不用心在别的地方就能如此有用,何况那些对所有的事物都无所用心的求道者呢?达到至道境界的人,好像是一无所用,实际上是万事万物都要借助于他呀!”
    【原文】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①而退。
    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②,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③;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④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⑤,可乎?”
    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注释】
    ①失问:失去问意,即心有所悟,不想再问。
    ②昧然:糊涂,与昭然相对而言。
    ③神者先接受领会。
    ④不神者求:不神者指外界事物及道理。向外界事物道理去寻求验证,所以变得糊涂了。
    ⑤未有子孙有子孙:如果古时没有子孙,代代繁衍,今天还会有子孙吗?如果古无子孙,今日也不会凭空生出子孙。由此推证,古代和今天相同,今天即是古代的继续。
    【译文】
    冉求问孔子说:“没有天地以前情形是怎样的呢?”
    孔子说:“古代和现代是一样的。”
    冉求觉得答非所问,就不想再问而退了下去。
    第二天,冉求又来找孔子,说:“昨天我问的问题是:‘没有天地以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吗?’先生却回答说:‘可以。古代和今天是一样的。’昨天我还明白,今天我又糊涂了。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昨天你明白,是用心领悟了它;今天又糊涂,那是你又想通过外界的有形事物来寻求验证!没有古也没有今,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如果说以前从来没有子孙,今天突然就有了子孙,这样讲得通吗?”
    冉求没有回答。孔子说:“不用胡思乱想就对了;也不会乱问了!不是因有了的新生者才产生了死亡,也不是因为有了死亡就会让死者死而复生。难道死亡和新生是相互依赖的吗?难道可能有什么先于天地就生成的事物吗?生成物的那个东西一定不是物自身,被创生的事物不可能先于生成它的事物,天地是最大之物,你还要在它之上找一个生成物,这就是你所提问题的根结。如果你不断地在生物者前面寻找新生物者,那是永无答案的。圣人热爱人类,也是没有止境的,那也是从这个自然之理中受到的启发。只是爱就是了,不用问为什么。”
    【原文】
    颜渊问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①。’回敢问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②,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③者也。安化安不化④,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⑤。
    “狶韦氏之囿⑥,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⑦。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齑⑧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与林,皋壤⑨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⑩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注释】
    ①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将,送。不送不迎,就是听其自然。
    ②外化而内不化:随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但内心平静安宁,恒定而不变化。
    ③一不化:恒常保持淡漠无心,即是一还化,有此不化即可与物化。
    ④安化安不化:安,习惯。不管化与不化,皆能习惯自处。
    ⑤莫多:不增益。顺其自然而不增不减。
    ⑥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之园林。
    ⑦圃、宫、室:帝王居处游息之所。室比宫小,宫比圃小,圃比囿小。这里有随着人的游乐场所越来越小,精神也越狭隘,道德也越衰落的意思。
    ⑧相齑(jī):相互攻击。
    ⑨皋壤:平原。
    ⑩直为物逆旅,直,只。逆旅,旅馆。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是住旅馆的过客一样。
    【译文】
    颜渊问孔子:“我曾经听老师说:‘不要有所送,不要有所迎。’请问如何才能使精神出入自如。”
    孔子说:“古时候的人,处形随物变化而内心安然不动,现今的人内心游移不定却又沉溺于身外之物而不能随物应化。能随物应化的,一定是内心有信守而不见风使舵的人。这样的人,不管环境变化还是不变化,都能安时处顺,顺其自然,不加增益。
    “狶韦氏的园林,黄帝的园圃,虞舜的官殿,汤武的宫室,游玩居住的地方越来越狭小而道德也越来越低下。即使被称之为君子的人,一旦他们以儒墨为师而陷入是非之中,也不得不相互攻击,何况现在的普通人呢!圣人与物相处而不伤害物。不伤害物的人,物也不能伤害他。只有无所伤害的人,才能与人相交往。山林啊,平原啊,都能使我欣然快乐!快乐还没有完,悲哀就又接着来了,悲哀与快乐的到来,我不能抗拒,它们要离我而去,我也不能阻拦。多么可悲呀,世人只不过是为外物所带来的悲哀与欢乐所提供的旅馆罢了!他们只知自己所遭遇到的,却不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艰难险阻是他所从来不曾遭遇到的;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却不能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来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有些人非要强求人所不能免的足,岂不是十分的可悲么?大道之言不用言说,最好的做法是有所不为。想要让人们认识统一起来,那实在是既浅陋又无知的想法。”
    杂篇
    【原文】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①:“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思虑营营②。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③,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④,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⑤,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⑥,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人,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⑦!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⑧。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⑨。”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侗然乎⑩?能侗然乎(11)?能儿子乎(12)?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13),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14),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15),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据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冰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16),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注释】
    ①南荣趎(chú):庚桑楚的弟子,姓南荣名趎。蹴然正坐:蹴然,不安的样子。正坐,正襟危坐,表示内心的敬重。这里表示因敬重而端正自己的表情和坐姿。
    ②营营:劳累不休。
    ③奔蜂不能化藿(huò)蠋(zhú):奔蜂,细腰土蜂。藿,豆叶。蠋,豆虫。
    ④赢粮:携带干粮。
    ⑤若规规然:若,你。规规然,惊恐失措的样子。
    ⑥女亡人:汝,你。亡人,流亡的人。这里指在精神上失去了自我。
    ⑦孰哉郁郁乎:孰,何。
    ⑧津津乎:水自然外溢的样子。
    ⑨卫生之经:卫护生命、保重全生的要领。
    ⑩翛(xiāo)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
    (11)侗然:无牵无挂的样子。
    (12)儿子:婴儿。
    (13)终日嗥而嗌不嗄(shà):嗥,嚎哭。嗌,咽喉哽塞。嗄,嘶哑。婴儿整天嚎啕而哭,嗓音哽咽喉咙却不嘶哑。
    (14)掜:(yì):拳曲,即手攥着不松。
    (15)瞚(shùn):通“瞬”,眨眼睛。
    (16)撄:纠缠,扰乱。
    【译文】
    南荣趎虔敬端坐,说:“像我这样大的,要怎样学习,才能达到先生所说的那种境界呢?”庚桑楚说:“保全你的形体,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让你的思虑为牟取私利而奔波劳苦。按照这样做,三年下来,那你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南荣趎说:“瞎子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从外形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和正常人的耳朵,从外形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聋子的耳朵听不见声音;疯子的样子与正常人的样子从外形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疯子却不能把持自己。形体与形体之间彼此相近,但出现不同的感知是外物使它们有区别吗?还是为了私利却始终未能获得物的本性呢?现在先生对我说:‘保全你的身形,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让你有思虑为牟利而奔波劳苦。’我只不过勉强听到耳里罢了!”庚桑楚说:“我的话说完了。讲几句题外话吧。小土蜂能把小桑虫孵化成幼蜂,却不能把肥大的蠋虫变成幼蜂;越国的小土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国的大种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鲁国的大种鸡能,越国的小土鸡却不能,是因为它们的体形原来就有大有小。我的才干太小了,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为什么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
    南荣趎带足了干粮,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居住的地方。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南荣趎说:“是的。”
    老子说:“你怎么带来这么多人呢?”南荣趎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身后。老子说:“你没有懂得我所说的意思吗?”
    南荣趎低下头,羞惭满面,片刻,仰面叹息:“我现在已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回答,心里一急,原来把要问的问题,也忘掉了。”老子说:“你要问什么呢?”南荣趎说:“想起来了。智慧内储,人们说我愚昧无知;智慧外露,又怕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不具仁爱之心,难免会伤害他人;广施仁爱,又要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困难。不讲信义,便会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讲信义,又要给自已带来愁苦和危难。左右都有危险,这三个问题正是我忧虑的事,希望您看在庚桑楚的面子上而不吝赐教。”老子说:“刚来时,我观察到你眉宇紧锁,我猜你是带一群问题来的。现在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推测。你失神的样子就像是失去了父母一样,又好像在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一样。迷惘啊!你想返归你真情与本性,却找不到路,实在是可怜。”南荣趎请求在馆内暂住,以便求取自己喜爱的东西,舍弃自己讨厌的东西,找回天性。整整十天,南荣趎觉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三对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困苦不堪,于是,再去拜见老子。老子说:“你洗澡啦,周边热气腾腾的,然而你心中那充盈外溢的问题还是说明你存有邪念!受到双重束缚,内外夹击,即使是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持守,何况是初学道行的人呢?”
    南荣趎说:“邻里的人生了病,四邻慰问他,病人自诉病情,承认有病,说明他身有病,心无病,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这样心无俗念,你若向我讲道,好比服用了汤药,病情反而加重了,所以,我只希望能听到养护生命的常识而已。”老子说:“养护生命的常规,我先要问问,你能够保持身形与精神浑一谐和吗?能够不丧失天性吗?能够不占卜而知道吉凶吗?能够谨守自己的本分吗?能够对消逝了的东西放任不管吗?能够不仿效别人而寻求自身的完善吗?能够抛弃仁义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够忘记智慧而变得憨厚吗?能够洗净污染的人伪,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整天哭叫,咽喉却不嘶哑,这是因为发音的本能谐和自然达到了顶点;婴儿整天握拳,而不拘挛,这是因为小手自然地握着是婴儿的天性与常态;婴儿整天瞪着小眼睛眨都不眨,这是因为婴儿只看不想。走出去不知道往哪里,坐下来不知道做什么,虚应社会,随波逐流,任其自然,这就是养护生命的常规了。”
    南荣趎:“这样说来,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是吗?”老子回答:“不是这样的。这些只不过是像冰冻消解那样自然消除心中积滞的本能吧。你以为修养道德,做最高尚的人如此容易吗?最高尚的人融小的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事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自己别无他求。不因外在的人际关系而扰乱自己的内心,不参与怪异、图谋、尘俗的事务,无拘无束、潇洒地去,憨厚无所执着地到来。这就是我所说的养护生命常规。”南荣趎说:“这样说来,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是吗?”老子说:“没有。我对你说过:‘能够洗净污染的人为,因素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伸手伸脚不知道干什么,爬来爬去不知道去哪里,身形像秋树无叶不招风,心境像熄尽了死灰。像这样的人,祸福都不会降临祸福都不存在,人间灾害怎么能加寄于他呢?”
    【原文】
    宇泰定者①, 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②。
    备物以将形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地,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④。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其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其费者⑤,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人焉;与物且者⑥,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⑦;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注释】
    ①宇泰定者:宇,指人的天庭、额头,与在上文“眉睫之间”相对应。泰定,大定,宁静,与“思虑营营”相反。
    ②天钧:钧,陶轮。喻指循环之天道。
    ③务物以将形:即指“全汝形”。备,具备。物,指人形如耳目之器官等。将,养。
    ④内(nà)于灵台:“内”通“纳”,纳入。灵台,指心也称“灵府”。
    ⑤志乎期费:期,求,要。费,显用。志乎期费即有志于为世所用,即儒家所谓“治国平天下”之类。
    ⑥与物且:“且”同“阻”。与物且即与外物格格不入。
    ⑦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憯”同“惨”;毒,这里借为锐利。镆铘,名剑,也作“莫邪”。最锐利的兵器是人的意志,连最锐利的莫邪剑也比不过它。
    【译文】
    胸襟坦然、心境安泰镇定的人,就会自然发的灵光。发出自然灵光的人,看人观物,清楚明白。注重道德修养的人,才能长久保持灵光的存在;持有长期稳定灵光的人,人们就会自然地荫庇他,上天也会帮助他。人们所荫庇的,称他为宇宙之民;上天所辅佐的,称他为宇宙之子。
    学习,是为了学习那些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识;行走,是为了到达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辩,是为了辩别那些不易辩清的事物。知道自己停留在不知道的境域,便达到了知道的最高境界。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大踏步冲出去,那么自然禀性必然会使他失败。
    备足造化的事物而顺应成形,用来将息身体;深敛外在的情感不作任何思虑,用来涵养心性;尊重自己,从而理解他人。做到这三方面,你也就平安了,如果各种灾祸纷至沓来,那是就天命,怪不得你。你已经尽到了人事,没有过失,因而外来的灾祸不足以扰乱成性,也不可能进入心里。心,就是胸中有所持守却不知道持守什么,并且不能够刻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真诚地表现自我,而任凭情感外驰,一旦外事侵扰心中,它们就不会轻易离去,即使有所变化,心中也会留下创伤,如果有人在白天做了坏事,人们都会谴责他、处罚他;在晚上做了坏事,鬼神也会谴责他、处罚他。吸有在人群中清白光明,在鬼神中也清白光明的人,才能独行于世。
    注重内修德性的人,做事不留名迹;追求外在功业的人,心思总在于穷尽财用。行事不留名迹的人,只能说是商人,人们都能着清他们在奋力追求分外的东西,他们自己却泰然处之。能体察外物,跟物顺应相通的人,外物终将归从于他;跟外物格格不入的人,连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么能容纳他人!不能容入的人就没有人亲近他,没有人亲近的人实际上是被人们所抛弃的。最锐利的兵器是人的心神,从这一意义说莫邪剑那样的兵器也只能算是下等;人最大的敌人是内心的自相矛盾,因为没有人能逃脱出天地之间。其实能够伤害人的并不是人心的阴阳变化,而是他自身心神受到干扰,不能顺应阴阳的变化。
    【原文】
    道通①,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②。故出而不反③,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④。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⑤,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⑥。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音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支,是三者虽异⑦,公族也;昭景也,着戴也,甲氏也,着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⑧,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⑨,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⑩,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11,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注释】
    ①道通:即《齐物论》的“道通为一”。
    ②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前“备”指总体,后“备”说人爱求全责备。
    ③不反“神不守舍。
    ④得死:在精神上已经死了。
    ⑤出无本,入无窍:此两句的主语均指大道。
    ⑥“处”指空间,“本剽”指孔窍,“实”哲学术语“实体”。
    ⑦是三者:即以上述三个层次的认识:未始有物;以粗物,始无有,既而有。
    ⑧黬(juān):幽暗,喻气之凝聚。
    ⑨移是:是非不定。
    ⑩腊:腊祭。膍(pí)胲(gāi):膍,牛百叶。胲,牛蹄。
    (11)寝庙:寝宫和宗庙。
    【译文】
    大道通达于万物。一种事物分离了,一种事物就会形成;另一种事物就会毁灭。有人不喜欢从分离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就在于对分离求取完备;也有些人不喜欢从完备的角度看待世界,就在于对完备进一步求取完备。心神离散百不能返归的人,就会像鬼一样只有形骸;心神离散而有所得,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已经死了。迷失本性而只有外形,也是一个鬼。把有形的东西效法载形的道,那么内心就会得到安宁。
    大道无形地存在着。它生长出来却没有根;想进入它的内部,却没有门。大道具有实在的形体却不占有空间;大道在成长却看不到成长的过程。世界从大道中产生,却找不到产生的孔窍。具有实在的形体而不占有空间,是因为大道处在上下左右没有边际的空间中;有成长却看不到成长的始未,是因为大道处在滑极限的时间里。大道既存在着生也存在着死,既存在着出也存在着入。入和出都没有实实在在的形迹,这就是“自然之门”。自然之门不假人为但是万事万物都来自于这个门。不可能用“有”来着生“有”,“有”一定来自于“无有”,而“无有”就是什么都没有。圣人就是这样的境域中藏身。
    古代的人,他们的才智已经达到很调摄境界。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呢?有人认为宇宙开始是不存在事物的,这是最高明、最完善的观点,不能够再添加什么了。差一点儿的观点就是他们认为宇宙开始已经存在事物,只不过反一种事物的产生看作是另一种事物的分离,把消逝看作是回归,而这个观点对事物已经有了区分。比这个观点再差一点儿的就是他们认为宇宙开始的确不曾有过什么,不久之后就产出了事物,有生命的东西又很快地消失了,他们把虚空当作头,把生命当作躯体,把死亡当作尾脊。哪个人能把有、无、死、生归结为一体,我就把他当朋友。上面三种观点虽然名有不同,但从万物一体的观点来看,它们之间却没有什么差异。就像楚国王族中昭、景两姓,因为世代为官而显赫,屈姓,又因为世代封賞而着显,他们在楚国都很显著,只不过紧姓氏不同而已。
    世间存在的生命,是从昏暗中产生的。生命一旦出现 彼此是非就在生命之间不停地运转而不易分辩。让我来说说转移和分辨,其实这本不值得谈论,即使谈论了也不能够说得明明白白。例如,在年终大祭时,准备牛的内脏和四肢,虽然这些可以分开陈列,但是又不能够离散整体牛牲;再举一个例子,游玩观赏王室的人周游了寝害和宗庙,但又必须上厕所。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彼与此、是与非在不停地转换。请让我进一步谈论是非的转移和运动。是以生为根本,以智慧为师,得以长大,从而形成的人是非观念,于是把自我看作主体,并且把这一点当作神圣的节操,于是有些人不惜用生命来证明自己,像这样的人,把举用当作才智,把晦迹当作愚昧,把通达当作荣耀,把困厄当作羞耻。是与非、彼与此的不确定 。是现今人们的认识,这就跟林中的小鸟小雀共同讥笑大鹏那样目光短浅、无知。
    【原文】
    蹍市人之足①,则辞以放骜②;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③,至义物④,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⑤。
    彻志之勃⑥,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道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⑦,知者,谟也⑧;知音之所不知,犹睨也⑨。动以不得已这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⑩,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平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11),惟全人能之。惟虫能虫,惟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侈画(12),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13),遣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14);忘人,因为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怒者,惟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释】
    ①蹍(zhǎn)踩,踹。踏。
    ②放骜:“骜”通“敖”;放敖即放肆。
    ③不人:不分人我。
    ④不物:不分你的我的。
    ⑤辟金:抵押。
    ⑥勃:通“悖”,乱。
    ⑦接:应接,感性认识。
    ⑧谟:理性认识。
    ⑨睨:寻找规律。旧注斜视。
    ⑩治:不乱,顺心,明德,通道。
    (11)俍(liáng):同“良”,善。
    (12)介者侈画:介者,断足的人。侈,或作“侈(chǐ)”离弃,抛弃。画,规则,规矩礼法。拸画,不拘法度。
    (13)胥靡:囚徒,犯人。
    (14)复謵不馈:受到威吓却不报复。
    【译文】
    在路上踩了行人的脚,就要道歉说对不起,在家踩了兄长的脚就可以不道歉,踩了父母的脚一声不吭最为得体。因此,最好的礼仪就是不分彼此、不必见外;最高的道义就是物不分你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不用谋虑;最大的仁爱就是对任何人都不需要表示亲近;最大的诚信就是不需要用非常贵重的东西当作凭证。
    不受意志的干扰,消除心灵的繁杂,丢弃道德的累赘,突破大道的阻碍。尊贵、富有、尊显、威严、功名、利禄,这六种东西都能够扰乱意志。容貌、举止、美色、辞理,气调、情意,这六种东西都能够束缚心灵。憎恶、爱欲、欢喜、愤怒、悲哀、欢乐,这六种东西全部能够牵累道德。舍去、靠扰、贪取、给与、智虑、技艺、这六种东西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如果这四类六项不压在胸中,人的内心就会平正,安静,安静就会明达,明达就会虚空,虚空就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道被德所敬仰;生机是德的光华;本性是生命根本。符合本性行为,叫做为;受伪情驱使行为,叫做失,感性的认识来自与外物的接触;智慧来自于内心的谋划;具有很高智慧的人也有不知道的知识,就像斜着眼睛东西一样,所见必定有限,举动出于不得已叫做德,行动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声一定会适得其反,而讲求实际一定会事事顺心。
    羿善于射中微小的东西,而拙于人们不赞扬自己,圣人善于顺应自然而拙于人为。能够顺应自然而又善于周旋人世的,只是全人才能做到。只有虫才像虫一样地生活,虫的像虫源于自然。全人厌恶自然,是厌恶人的自然,更何况是用自我的尺度来度量自然和人为呢?
    一只小雀向羿飞来,羿肯定会把它射中,这是羿的能力;把天下当作雀笼,那么没有一只鸟雀能逃脱这个雀笼。因此,商汤用庖厨来亲近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来亲近百里奚。从古至今,最好的笼络人心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
    砍断了脚的人之所以不加修饰,因为他已经把毁誉置之身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处之所以不存恐惧,因为他已经把生死忘掉了。能够受到威吓却不报复他的,而忘掉了他人;能够忘掉他人的人,就可以称为合于自然之理、忘却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人们敬重他,他却不感到欣喜,人们侮辱他,他却不会愤怒,只有融入了自然顺和之气的人才能这样。发出了不是有心发怒的怒气,那么这样的怒气也就出于不怒;有作为但不是有心,那么这样的作为也就出于无心。想宁静就要心平气和,想寂神就要顺应心志,即便是有所作为也要处置适宜,每件事都要顺应于不得已。每件事不得已的作法,也就是圣人之道。
    【原文】
    徐无鬼因发商见魏武候①,武候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②,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黝耆欲,好恶③,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候超然为不对。④【注释】①徐无鬼:人名,姓徐名无鬼,战国时魏国的隐士。因女辱(rǔ)商:因,通过。女商,魏国大臣,姓女,名商。春秋时期晋大夫女叔齐之后。
    ②长好恶:长,增长。好恶,爱憎。
    ③(qiān):通“牵”,引申为除去。
    ④超然:“超”通“怊”若有所失的样子。
    【译文】
    徐无鬼经过商女的引荐见到了魏武候,武候慰劳徐无鬼说:“先生一定十分疲惫吧!而且是受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因苦,所以才肯来拜访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劳你的,你为什么慰劳我呢?如果你想要满足自己的嗜好和欲望,增加喜好和憎恶,这样你的心灵就会受到创伤:如果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减少喜好和憎恶,这样你的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来是打算慰劳你的,你对我有什么可慰劳的呢?”武候听后怅然若失,不能回答。
    【原文】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①。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②,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候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这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③。凡成美④,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⑤,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⑥,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释】
    ①神者不自许:精神上并不自得、轻松。
    ②奸:乱。
    ③殆不成:可以说几乎不会成功。
    ④成美:建立爱民为义的好名声。
    ⑤形固造形:固,必。前“形”指爱民仁义的形迹,后“形”指造成作伪的形态。
    ⑥鹤列:陈兵布阵,鹤列是一种阵法。
    【译文】
    徐无鬼说:“天地对万物的养育是相等的,地位高的人不能够自认为高人一等,地位低的人也不应认为自己矮人三分。你身为大国的国君,用全国百姓的劳累困苦换来自己眼耳口鼻的享用,而心情却并不舒畅。圣明之人从不为自己的私欲求取分外的东西,人的心灵天然喜欢和顺而厌恶躁乱,躁乱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劳你。只有你患有这种病症,这是为什么呢?”
    武候说:“我想见先生已经很久了。如果我爱惜民力并且为了道义而不再发动战争,这样做行了吧。”
    徐无鬼说:“不行。所谓爱惜民力,其实是祸害人民的开始;为了道义而不发动战争,也是制造新的战争的根源。如果你从这些方面来治理国家,恐怕不会成功。凡是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虽然你这样做是在推行正义,相反更接近于虚假啊!出现仁义形迹肯定会出现伪造仁义的形迹,成功了肯定会自夸,出现了变故必定会再次掀起战争。你千万不要在城门瞭望台下摆兵,作严阵以待状;不要在宫里陈列步卒骑士;不要包藏一颗贪求之心;不要用智巧去取胜,不要用策略去制敌;不要去通过战争去征服别人。通过杀死别国的士卒和百姓,吞并别国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样战争究竟有何益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还是停止争战,修养天性,顺应自然赋予给你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这样,百姓就能够摆脱死亡的威胁,你哪里用得着谈论战争的止息呢?”
    【原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①,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②;至于襄城之野③,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④,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⑤,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
    小童辞。
    黄帝又问。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⑥,称天师而退。
    【注释】
    ①大隗(tàiwěi):指喻大道,一说神名或人名。具茨:山名。又名泰隗山,在今河南密县东。
    ②骖乘:坐在车后面的陪乘者。方明、昌宇、张若、謵朋、昆阍、滑稽:均为虚拟人名,似乎各有一些寓意。
    ③襄城:今河南襄城县。野:远郊为野。
    ④瞀(mào)病:眼花目眩的病症。
    ⑤少痊:痊,愈。病渐渐好起来了。
    ⑥稽首:叩头点地。
    【译文】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天刚亮就出发,昌宇做陪乘,张若、謵朋在车前导引,昆阍、滑稽跟随在车后。到了襄城的郊外,七位圣人迷失了方向,也没有人可以问路。刚好碰到一位牧马少年,于是便请他指向,说:“你知道具茨山怎么走吗?”少年问答:“知道。”
    又问:“你知道大隗在什么地方居住吗?”
    少年回答:“知道”。
    黄帝说:“这位少年真不简单!不仅知道具茨山怎么走,还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那么,请问你知道治理天下吗?”
    少年说:“治理天下就像牧马一样,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我小时候独自游玩在人间,碰巧害了一场头昏眼花的病,于是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乘坐当天的车去襄城的郊外玩吧。’现在,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的精神境界已经悠游在尘世之外了。至于治理天下就像牧马一样,我又何须多管闲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当然不是你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问你请教,到底该怎样治理天下。”
    黄帝又问。
    少年说:“治理天下,和牧马有什么不同!也就是驱除那些害群之马罢了!”
    黄帝听了,叩头触地,口称“天师”,方才离去。
    【原文】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①,皆囿于物者也②。
    招世之士兴朝③,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④,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⑤,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⑥,商贾无市进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功,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优,权势不尤则夸者悲。
    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⑦,不物于易者也⑧。驰其形性⑨,潜之万物,终身不反⑩,悲夫!
    【注释】
    ①凌谇:凌辱,责骂。
    ②囿:局限。
    ③招世:招摇于世,喻指上等人才。
    ④矜难:矜,自夸。矜难即自称能解除别人的困难。
    ⑤宿名:持守自己的名节。
    ⑥比:和乐。
    ⑦顺比于岁:见风使舵,不讲原则。
    ⑧不物于易:拘泥于一事一物,无力改变,史克制自己。
    ⑨形性:身心。
    ⑩反:通“返”,返归自然本性。
    【译文】
    善于谋划的人没有思虑上的变易与转换便不会得到快乐,善于辩论的人没有丝丝入扣的辩论就不会感到快乐,严察苛刻的人如果没有对别人的欺凌与责问就不会感到快乐,这些都是受到外物的拘限与束缚的人。
    招引贤才的人振兴朝政,善于治理百姓的人把做官当作荣耀,身强力壮的人以排忧解难为自豪,英勇于畏的人遇上祸患总是冲锋陷阵,全副武装的人喜欢征战,隐居山林的人只保守名声,研修法制律令的人一心推广法治,讲求礼乐的人注重仪容,施行仁义的人看重了际交往,农夫没有除草耕耘就不能安居乐业,商人没有贸易买卖就无所事事,百姓只要有短暂的工作就会兢兢业业,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跃跃欲试。贪婪的人钱财积攒得不够总是忧愁不乐,私欲很盛的人权势不高便会悲伤哀叹。仪仗权势掠夺财物的人热衷于变故。这些人一旦遇时机就会行动,永远都不能够做到清静无为。
    全身心地投入追逐并且沉溺于外物的包围之中,一辈子也不会醒悟,不知返回人的自然本性,实在是可悲啊!
    【原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①,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②,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③,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注释】
    ①郢:楚国的国都。垩:白灰泥。慢:涂。
    ②运远斤成风:斤,斧。运斤成风即输运大斧像风一样“嗖”地一声砍下来。
    ③宋元君:宋国的国君。
    ④质:对象,这里是指配合得很好的一对表演艺术家听一个。
    【译文】
    庄子送葬的时候,路过惠子的坟墓,回过头关对跟随的人说:“郢国有一个人,他在自己的鼻尖上涂抹了像苍蝇翅膀那样大小的白灰泥,让匠石用斧子砍掉白灰泥。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嗖的一声,鼻尖上的白灰泥就被完全除去,而鼻子却毫无损伤,郢国的那个人也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宋元君听到了这件事,就召见匠石说:“你在我身上也这么试一试。”匠石说:“我曾经确实砍掉鼻尖上的小灰泥。但是,那个敢让我砍的人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人世以后,我就没有对的了!我再没有可以论辩的人了!”
    【原文】
    管仲有病①,桓公问之②,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③,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絜廉善土也,其于不已若者不比之④,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⑤,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⑥,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⑦,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下得人者也。其于国有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注释】
    ①管仲:春秋时期齐国桓公的佐相,著名的政治家,法家学派的先驱,著有《管子》一书,共中包含有道家思想。
    ②桓公:齐桓公,名小白
    ③至于大病:即一旦不治,百年之后怎么办的委婉说法。
    ④不己若:不如自己。不比之:不亲近他。
    ⑤钩:拘束。
    ⑥上忘:对上相忘而不计较。下畔:对下友善。
    ⑦临人:以矜持的态度对待别人。
    【译文】
    管仲得了重病,齐桓公探望他说:“仲父病已经很重了,甚至已经到了病危的程度,一旦朋个好歹,我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
    管仲说:“你想要从我托付给谁呢?”
    齐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清白廉正,是个好人,他对比不上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旦听到别人的过错,总是念念不忘。让他管理国事,对上肯定会约束国君,对下肯定会忤逆百姓。时间长了,一旦得罪了你,他也就不会长久保全了!”
    管仲回答说:“不得已的话,隰朋还可以。他对上不计较对下友善,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很高,自愧不如黄帝,那样能爱护下面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人可以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人可以称作贤人。以贤自居而驾临他人之上的人,就会失去人心;以贤人之名而甘居他人之下的人,就会收获人心。对于国事,有些事他会装聋作哑,他对于家庭也肯定不会事事看顾。不得已,就用隰朋试试。”
    【原文】
    则阳游于楚①,夷节方之于王②,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③:“夫子何不谭我于王④?”
    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⑤。”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
    曰:“冬则擉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⑥。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⑦。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虎;非夫佞人正德⑧,其孰能桡焉⑨!”
    “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注释】
    ①则阳:人名,姓彭,名阳,以下皆称彭阳。
    ②夷节:人名,楚国大臣。
    ③王果:人名,楚国大夫。
    ④谭:通“谈”,推荐。
    ⑤公阅休:人名,姓公阅,名休,楚国的隐士。
    ⑥消:消除鄙贱吝惜的心意。
    ⑦暍(yē)者:中暑的人。
    ⑧佞人正德:指小人和有德之士。
    ⑨桡:屈服,矫正。
    【译文】
    则阳到楚国游玩,夷节告诉楚王,楚王没有接见则阳,夷节只好回家。则阳拜见王果时说“先生为什么不在楚王而前推荐我呢?”
    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则阳问:“公阅休是何人?”
    王果说:“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鳖,夏天到山上的樊圃憩息,有过往的人询问,他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夷节都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又不如夷节。夷节缺少德行却有智巧,不甘于清虚恬濙的生活,用他自己的智巧跟人交游与结识,在富有和尊显的圈子里迷乱,不仅无且于增长德行,反而使德行有所毁损,挨冻的人盼望温暖的春天,中署的人渴望冷风带来凉爽。楚王外表高贵而又威严,他对有过错的人,不会给予一点宽恕,像老虎一样,不是极有才辩而又德行端正的人,谁能够让他折服?”
    “所以,圣人穷苦的时候,他们能使家人忘却生活的清苦;当他们通达的时候,也能使王公贵族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起来。他们对于外物,共处为快;对于别人,乐于相处而又难保持自己的真性。所以,有时候他们一句话不说也能用中庸之道给人以满足,相处不久的人都能受到感化。父亲和儿子相处,各得其宜,各自相宜,而圣人却完全是清虚无为地对待周围所有的人。圣人的心态跟一般人的心态相差甚远。所以,要使楚王信服还得请公阅休出马。”
    【原文】
    圣人达绸缪①,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②,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桓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③,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④!
    【注释】
    ①达绸缪(móu):达,通达,贯通。绸缪,纠葛。即贯通人际间的纠葛。
    ②复命摇作:复命即复归于命,老子有言“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意与此通。摇作即动作。
    ③缗(mín):混朦不清。
    ④县(xuán):挺立。
    【译文】
    圣人通达于人际间的纠纷,充分地了解万物混同一体的状态,却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决定于自然的本性。为回返真性而有所动作,但总是效法自然,人们才称呼他为圣人。智巧与谋虑整日忧虑因而有所动作,常常不会持久。如果停止了对知识的追逐而无忧无虑,又将怎样呢!
    生来就漂亮的人,是因为别人给他一面镜子,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他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人们对他的好感不会因此而中止,这是出于自然本性啊!圣人知道抚爱人们,是因为人们赋予了他相应名称,如果人们不这样称誉他,圣人也就不知道抚爱人们。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人夸奖过又好像没有听人夸奖过,他给予人们的抚爱就不会终止,人们对这样的抚爱也就处之泰然,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人们一看到祖国和家乡就分外喜悦;即使是由于丘陵草木的掩盖了十之八九的真面目,人们心里还是十分欣喜,更何况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像是数丈高台赫然挺立于众人的面前,让人崇敬,仰慕啊!
    【原文】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①,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为何?
    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也偕行而替②,所行之备而洫③,其合之也④,若之何?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⑤,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赢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⑥:“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注释】
    ①冉相氏:传说中远古时代的帝王。
    ②替:废,止。
    ③不洫:“洫”借作“恤”,“忧”的意思。不洫即无忧。
    ④合之:冥合于道。
    ⑤登恒:人名,喻指达于常道。
    ⑥容成氏:据说是古代作历算的圣人。《汉书·艺文志》有《容成子》十四篇,现失传。
    【译文】
    冉相氏领悟到道的精髓,能听任外物自然发展,所以跟外物接触相处没有终始,没有时间限制。他虽然天天随外物而变化,但是他内心的境界却一点儿也不曾改变。曾尝试过舍弃大道的精髓,有心去效法自然却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跟外物一道相追逐,对于所修的事业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在圣人的心目中不曾有过天,不曾有过人,不曾有过开始,不曾有过外物,随着世道一起发展变化而无所偏废,所行完备而不知忧虑,他与外物的契合与融洽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别人又能怎么样呢?
    商汤得到司御门尹登恒做他的老师,他跟着老师学习又被教导所束缚;掌握了顺应万物而任其自由生长的道理,而他的老师则承担了治天下,理万物的责任。商汤对于这种名和法从来不放在心上,因而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孔子最后弃绝了谋虑,因此对自然才有所辅助,容成氏说:“摒除了日就不会累积成年,忘掉了自己能忘掉周围的一切。”
    【原文】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①:“何谓丘里之言?”
    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②;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③。四时殊气,天下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成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④,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⑤;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⑥。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物恶起?”
    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⑦,雌雄片合于是庸有⑧。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⑨,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⑩,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莫为(11),接子之或使(12),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以意其所将为。斯则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始,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始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13)。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注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14),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
    ①少知、大公调:均为虚构的且有相当寓意的人名。、②十姓百名:可以理解为现在所说的群众。十姓杂居可以理解为不同的氏族结合为同一结落,部落。
    ③距:同“拒”拒绝。
    ④淳淳:流动自然的样子。
    ⑤度:容纳于其中。
    ⑥号而读之:众口说出的语言是约定俗成的名词、概念。
    ⑦桥起:轩起。车轩前高后低,前高者为轩。
    ⑧片:“半”,异性交配
    ⑨摩:有韵律变化。
    ⑩桥运:如桔槔一样地起伏运动。
    (11)季真:人名,齐国稷下学者。
    (12)接子:人名,齐国稷下学者。
    (13)徂:通“租”,止。
    (14)言默不足以载:不管是言语还是沉默都不足以承载大道。
    【译文】
    少知向大公调请教,问“什么叫做‘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聚合十家姓,上百个人,所形成的风气与习俗,把各个不同的个体混合同在一起就成为相同的,把混同的整体离散开来又成为各个不同的个体。现在专指马的各个部位来说,都不能称为马,但是马是根据前者合异为同,只有确立了马的各个部位并组合成整体才能称为马。所以,山丘只有积聚细少的土石才能成其高,江河只有汇聚细小的河流才能成其大。伟大的人物采纳了众多的意见才称得上公平。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的东西,虽然自己有主见却不执着,由内心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愿与他人相违背。四季的气候不同,大自然并没有给予某一季节特别的恩赐,因此成就岁月;大大小小的官吏具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任何一个,因此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才干不同,国君不加偏爱,因此各自德行完备;万物具有自己规律,大道没有偏爱任何一方,因此化解名称。没有称谓就没有作为,无所为而所不为。时序有终始,世事不断变化。祸福在不停地运转,有违逆的一面同时也有统一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方面,有所得同时必有所失。就像山泽中,各种木材都有自己的用外,再看看大山,树木与石块同在一处。这是称为‘丘里’的言论。”
    少知说:“既然这样,把它称为道,可以吗?”
    大公调说:“不能。现在计算一下物的种类,不下于一万种,而限称作万物,是用这个大的数目来称述它。所以,叫做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叫做阴阳,是元气中最大的,而道却包括天地、阴阳。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是可以的,已经称为‘丘里’之言,又怎么能与道相提并论呢?如果要寻求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好像狗与马,差别实在太大了!”
    少知问:“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的产生从哪里开始的?”
    大公调说:“阴阳相互照应、相互损伤还相互调治,四季相互更替、相互产生还相互衰减。欲念、憎恶、离弃,就像桥梁一样互相连接互相兴起。雌性、雄性的分开、交合,于是常有万物。安全与危难互相变换,灾祸与幸福互相产生,寿延与夭折互相冲突,因此形成聚散。这些现象的名称与实际都能辩认,极精极微之处都能记载下来。有次序地相互更替总是遵循着一定的轨迹,双方的运动彼此互相制约,到了尽头就会返回,有终结就有开始,这些是万物所共同拥有的规律。言语能够致意的,智巧能够达到的,只是局限于少数事物罢了。感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去向,不探究万物的起源,一切议论至此为止。
    少知又说:“季真的观点是‘莫为’,接子主张‘或使’,两家的议论,谁最符合事物的真情,谁偏离了客观的规律呢?”
    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人都见到的现象;可是,即便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出它们这样做的原因,同样也不能推测它们会怎么样。用这样的道理来推论和分析万物,有精妙到无以伦比的,也有宽广到不可限量的,然后主张事物的产生是有所为还是无所为,均不能免于为物所拘滞,所以最终都只能是过而不当。接子的主张过于执滞,季真的观点过于虚空。有名有实,代表物的具体形象。无名无实,看出事物存在的虚无。可以言谈也可意会,但是越是言谈,距离事物的实情也就越疏远。没有产生的事物,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事物,不能阻挡其死亡。死与生的距离并不是很远,它们之间的规律却是很难察见。事物的产生有所凭借还是全都出于虚无,两者都是在疑惑中产生的偏见。我观察事物的开始,它的过没有穷尽;我寻找事物的结束,它的将来不可限量。既没有穷尽又没有限量,用言语表达,不能做到,这就跟事物的条理相同;而接子、季真的主张,用言谈各持一端,又跟事物一样有了开始及终结。‘道’不可以用‘有’来表达,也不可用‘无’来描述。‘道’的名称不过是借用来的。接子和季真的主张,各自偏执于事物的一端,怎么能用来理解大道呢?言语如果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谈的都不是道;言语如果不能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谈的都滞碍于物。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缄默都不能够描述它,既不是言语也不是缄默,评议就有极限了,而大道却是无穷无尽,没有边界的。”
    外物
    【原文】
    外物不可必①,故龙逢②诛,比干③戮,箕子④狂,恶来⑤死,桀纣⑥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⑦,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已⑨忧而曾参⑩悲。木与木相摩则然(11),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12),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13),乃焚大槐(14)。有甚忧两陷(15)而无所逃,蜳(16)不得成,心若悬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17),利害相摩,生火甚多(18),众人焚和,月固胜火(19),于是乎有僓然(20)而道尽(21)。
    【注释】
    ①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不可能有客观确定性的标准。
    ②龙逢:姓关,夏代贤臣。
    ③比干;殷纣王叔父,因忠谏而被被挖心。
    ④箕子:殷纣王的庶叔,劝谏纣王不从,箕子因而佯狂避祸。
    ⑤恶来:殷纣王的媚臣。
    ⑥桀纣:桀,夏代的最后一个君主,名履癸,为商汤所灭。纣,殷纣王,是商朝的最后一个君主,被周武王打败而自焚身亡。
    ⑦苌弘死于蜀:苌弘是周景王、周敬王时刘文公的大夫。刘氏与晋国的范氏世代通婚,晋卿内讧时苌弘协助范氏惨遭失败,晋卿赵鞅因此而讨伐周王室。周敬王二十八年,周人不得不杀了苌弘。蜀是东周地名,并非现在的四川。
    ⑧血三年而化碧:因苌弘纯属屈死,所以有化碧之说。证明苌弘精诚,感动了天地,因而出现了奇迹。
    ⑨孝己:殷高宗的儿子,受后母虐待,忧苦而死。
    ⑩曾参:字子舆,孔门弟子中年龄最小,也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
    (11)相摩则然:摩即摩擦。然通燃,燃烧。
    (12)絯(hài):通“骇”,惊动。
    (13)水中有火:指雨中有雷电。
    (14)焚大槐:雷电焚烧了大槐树。
    (15)两陷:指人心陷于阴阳之间的矛盾而焦虑不安。
    (16)(chén)蜳(chún):,不安。蜳,亦作“茕”,忧虑。蜳都是虫名,喻指如虫般的蠕动而不安宁。
    (17)慰暋沈屯:慰通“邵”。暋即闷。沈通“沈”。屯,难。形容心悬时沉闷艰难的心理状态。
    (18)心火甚多:这里的心火和中医的说法不同,是指心理上的因着急而上火。
    (19)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众人着急上火而忧心如焚,伤害了心中的平和之气。月指人心的清凉之气,喻指水的清明,不胜即水不能胜火。
    (20)僓(tuú)然:败坏。
    (21)道尽:自然而然的天性丧失,中途夭折,不能尽天年,是对前述九人的批评。【译文】外在事物不可能有客观的不变的确定性的标准。所以关龙逢被杀,比干被挖心,箕子不得不通过装疯来避祸,恶来死于武王伐纣战争中,桀和纣作为一代国君也不能逃避国破人亡的命运。君主没有不希望他的臣子尽忠竭智的,但尽忠的人却未必能受到君主的信任。所以伍子胥的尸体被扔进长江上漂流,苌弘屈死在东周的蜀地,他的血保藏了三年之后,因精诚感动天地而化成碧玉。但那又怎么样呢!父母没有不希望子女尽孝的,但是,在礼仪教化下的孝顺未必就是真正的爱,所以,孝己忧苦而曾参悲伤。木与木相摩擦就会燃烧,金与火放置一起烧炼就会熔化。阴阳二气交错运行,就连天地也会惊恐起来,于是雷霆发作,雨中带电,殛焚大树。有的人由于忧虑过度,而陷入阴阳二气的自相矛盾之中,这是在政治生活中讨饭吃的人所无可逃避的必然现象,他们像爬虫那样地蠢蠢欲动、焦躁不安,却终于一事无成,心就像悬在天地之间一样,一天到晚忧郁沈闷,在得失之间斤斤计较,就像阴阳二气在相互摩擦一样,内心焦灼甚多,众人都跟着忧心如焚,伤害了心中的平和之气,清明的自然之心不能克制焦躁的心火,于是乎精神上崩溃不算,连身躯也不能够依天命所赐而享尽天年,一个个中年夭亡。
    【原文】
    在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候①。
    监河候曰:“诺。我将得邑金②,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③:“周昨来,有中道④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⑤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⑥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土,激西江之水⑦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⑧,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⑨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注释】
    ①贷粟于监河候:贷,借贷。粟,谷子,亦为粮食的通称。监河候,监理河道的官。
    ②邑金:封邑租赋的收入。古人除封土之君外,对官吏也常常让他们以在封邑上收取的地租代支薪俸,监河候的邑金即是这一类。
    ③忿然作色:脸上变得激动起来,即因生气而不高兴的样子。
    ④中道:道中,或曰中途。
    ⑤鲋鱼:鲫鱼。
    ⑥波臣:波浪之臣,即被波浪冲到陆地上来而失去了水的滋养的水族臣仆。
    ⑦激西江之水:激,引。西江,虚拟水名。
    ⑧常与:但常共处的水,亦可理解为推动了正常的生活条件。
    ⑨曾:还。
    ⑩枯鱼之肆:干鱼市场。
    【译文】
    庄周的家里十分贫穷。于是有一天,就去找监河候借点粮食。
    监河候说:“行啊。我马上就要到我的封邑上去收取地租了,收上来以后,我借你三百两黄金,行吗?”
    庄周脸色一沉,不高兴地说道:“我昨天往你这里来的时候,中途听到了喊叫声。我回头向车辙中一看,看见那里有一条鲫鱼。我对它说:‘鲫鱼啊!你在这里干什么呀?’它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波涛冲出来而失去了生活凭借的水族仆臣,你能不能弄来升斗之点水,救我一命吧!’我说:‘行啊。我正准备去吴越游历一番,到时候我说服吴越两国的国王,请他们把西江的水引过来迎接你,行吗?”鲫鱼脸色一沉,不高兴的说道:‘我失去了与我常相守的水,因而不能过正常的生活了。现在我要求的只是能得到一点让我活命的升斗之水,你竟说出这样的废话来欺骗我,那你还不如早点到干鱼市场上去,到时候你就可以在那找到我了!’”
    【原文】
    任公子为钩巨缁①,五十犗②以为饵,蹲乎会稽③,投竿东海旦旦④而钓,期年⑤不得鱼,已而⑥大鱼食之,牵巨钩錎⑦,没而下骛⑧,扬而奋鬐⑨,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⑩鬼神,惮赫(11)千里。
    任公子得若鱼,离(12)而腊之,自制河(13)以东,苍梧(14)已北,莫不厌(15)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16)之徒,皆惊而相告也。
    夫揭竿累(17),趣灌读(18),守鲵鲋(19),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悬令(20),其于大达(21)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22),其不可与经世(23)亦远矣。
    【注释】
    ①缁:黑绳。
    ②辖(jiè):阉牛。
    ③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
    ④旦旦:天在。
    ⑤期(jī)年:一周年。
    ⑥已而:不久以后。
    ⑦錎:通“陷”,陷没,潛入深水。
    ⑧骛(wǜ):奔驰,乱驰。
    ⑨鬐(qí):鱼脊鳍。
    ⑩侔:齐。
    (11)惮赫:惮通“怛”,震撼。赫通“嚇”。
    (12)离:剖开。
    (13)制河:浙江。
    (14)苍梧:山名。在今广西省。
    (15)厌:通“餍”,包食。
    (16)辁才讽说:辁,无辐车轮。辁才,小才,才浅。讽说,诵说,传说。
    (17)累:细绳。
    (18)灌渎:灌溉的沟渠。
    (19)鲵鲋:小鱼。
    (20)饰小说以干悬令:小说,闲言碎语,即小言詹詹。悬令,因家悬挂的命令。
    (21)大达:显达。
    (22)风俗:传闻。
    (23)经世:治理社会。
    【译文】
    任国的公子做了个粗黑绳大鱼钩,用五十头阉牛做鱼铒,蹲在会稽山上把鱼竿甩进东海,在东海边钓鱼。他天天去钓鱼,可一年也钓不到一条鱼。不久之后,大鱼终于咬钩吞食他的鱼饵了,这条鱼拖着大鱼钩向深水中游去,沉进水里,翻上水面乱跳,掀起的海水白浪滔天,波峰如山,海水于是震荡不已,声音大得惊天动地,千里之外的人们都被惊动的恐惧起来。
    任公子钓到这条大鱼后,剥开了而做成干肉,从浙江以东到苍梧山以北,人人都饱食了一顿大餐。从此之后,世世代代的后生小子中有喜爱道听途说的人们,都惊讶不已,奔走相告。
    那些举着细绳做成的小鱼竿,到灌溉用的小水沟里垂钓小鱼的人们,要想钓到这样的大鱼,怕是很困难了。这就好像那些学到一点小知识就玩弄华丽的辞藻而想求得大功名的人一样,想获得大智慧,怕是相差太远了。所以,如果从来没有听说过任公子故事的人,只凭借一点世俗常识,就想治理好国家,他实际上正像那些在小水沟里垂钩的人一样,离治理好国家的目标相差太远。
    【原文】
    老莱子①之弟子出薪②,遇仲尼,反③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④,末偻而后耳⑤,视若营四海⑥,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⑦,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⑧改容而问:“业可得进乎?”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⑨,抑固窭⑩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11)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12)。相引以名,相结以隐(13)。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14)。反无非伤(15)也,动无非邪(16)也。圣人踌躇(17)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18)焉终矜尔!”
    【注释】
    ①老莱子:楚国的贤人,隐者。
    ②出薪:打柴。
    ③反:通“返”。
    ④修上而趋下:修,长。趋,同“促”,短促。即上身长下肢短。
    ⑤末偻而后耳:末偻,背微曲。后耳,耳朵向后贴。
    ⑥视若营四海:形容目光远大,胸怀天下的样子。
    ⑦去汝躬矜与汝容知:躬矜,矜持的态度。容知,智者的容貌,面孔。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放下你傲慢矜持的架子,也不要一脸智者的样子。
    ⑧蹙(cù)然:局促不安的样子。
    ⑨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骜,轻视。忽视。不忍一世的伤害而忽视了万世的祸害。
    ⑩抑固窭(jù):抑,或,还是。固,本来。窭,浅陋,不足。
    (11)惠以欢为骜:以施惠于人而讨得别人的欢心为自豪。
    (12)中民之行进焉耳:中等的人才所做的事情罢了。
    (13)隐:私。
    (14)两忘而闭其所非誉:把尧之是和桀之非两者都忘掉,关闭自己对非的思虑。
    (15)反无非伤:反归本性,无所伤害。
    (16)动无非邪:让外在的事物扰动心理宁静的事,都是邪门歪道。
    (17)踌躇:不得已而为之。
    (18)载:行动,有意从事。
    【译文】
    老莱子的弟子出去打柴,碰到了孔了,于是回来告诉老师说:“那里有个人,上身长下肢短,背稍微有点儿驼,耳朵向后贴在头两边,一副目光远大,胸怀天下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哪个贵族之家的人?”
    老莱子说:“他是孔丘。你去喊他过来。”
    孔子于是来到了老莱子跟前。
    老莱子对孔子说:“丘啊!放下你矜持的架子的你的智者的派头,就可以成为君子了。”
    孔子揖让而退,一脸局促不安地问道:“我的学业可有长进吗?”
    老莱子说:“你忍心一代人受损害却忽视了万世以后的祸害,到底是因为你本来就浅陋呢,还是在谋略智慧方面赶不上呢?以施惠于人以讨得别人的欢心为自豪,却忽视了终身的耻辱,这是只是中等人才所做的事情罢了!以声誉为号召呼朋引类,结合到一直后却相互谋私利。与其赞誉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两者都忘掉。返归本性也就与物无伤,让外物搅扰得心神不安反而走上了歪门邪道。圣人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从事某种事业,所以总是成功。为什么你总是要有目的、有意识地努力做事,结果却往往显得有些骄矜呢!”
    【原文】
    惠子①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②地非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③之致黄泉④,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注释】
    ①惠子:惠施,宁人,庄子的朋友,名家“合异”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中有多处庄子和惠子的辩论。
    ②天:当作“夫”。
    ③垫:又作“堑”,掘,挖。
    ④黄泉:本为地下水,又为人死葬地,或阴间。这里指将容足之外的“土地”挖得很深。
    【译文】
    惠施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总是大而无用。”
    庄子说:“知道了什么是无用的东西才能和你讨论什么叫有用。大地并非不宽广,可人所实际占据的只是一个立足之地,然而如果把你容下两只脚以外的‘土地’都向深处挖,而且挖得很深,你的脚踩的那一块‘地’还能够像原来那样供你使用吗?”
    惠说:“不能。”
    庄子说:“这样说来,‘无用’的东西的用处,也就很明显了。”
    【原文】
    庄子曰:“人有能游①,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②,且得游乎?夫流遁③之志,决绝④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⑤与?覆坠⑥而不反,火驰⑦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⑧。故曰至人不留行⑨焉。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⑩?唯至人乃能游于世不僻(11),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12)。
    “目彻(13)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14),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15),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16),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17),其不殷(18),非天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19),人则顾塞其窦(20)。胞有重阆(21),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22);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
    “德溢(23)乎名,名益乎暴(24),谋稽乎誸(25),知出乎争,柴生乎守(26),官事果乎众宜(27)。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28)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29)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注释】
    ①能游:能优游自乐。
    ②不能游:不能逍遥自得。
    ③流遁:流亡逃遁。
    ④决绝:弃绝尘世。
    ⑤任:担当。
    ⑥覆坠:陷落,沉溺。
    ⑦火驰:急速。
    ⑧相贱:相互为贵贱之君臣关系。
    ⑨不留行:不执著于某种行为方式。
    ⑩波:通“颇”,偏颇。
    (11)僻:躲避
    (12)彼教不学,承意不彼:彼,狶韦氏类的古人,彼教不学即不学古人,承意不彼即仅承袭古人的真意而不完全尊奉,否则就不像是他们了。
    (13)彻:通,贯通,透彻。
    (14)颤:通“膻”。
    (15)壅:壅阻,阻塞。
    (16)跈(zhěn):通“掺”,违逆。
    (17)恃息:仰赖于气息。
    (18)殷:盛,畅盛。
    (19)无降:无止息。
    (20)顾塞其窦:顾塞,梗塞。窦,孔穴,即人的五官。
    (21)胞有重阆:胞,胎胞。重,多。阆,空旷。
    (22)妇姑勃谿:妇,儿媳。姑,婆婆。勃谿,争吵而责骂。
    (23)溢:荡。
    (24)暴:同“曝”暴露。
    (25)谋稽乎誸:稽,考。誸,急。急中逼出办法。
    (26)柴生乎守:柴,塞。守,拘守。心灵闭塞是因为拘守于某种教条。
    (27)官事果乎众宜:设置官职取决于众人之所宜。
    (28)铫鎒:除草的农具。
    (29)到植:到通“倒”。植,生。
    【译文】
    庄子说:“人若能悠游自得,哪有不悠游自得的人呢?人如果不能悠游自得,哪里有悠游自得呢?人们之所以有逃亡隐遁的心志,弃世绝尘的行为,唉,如果不是具备真正的智慧和伟大的德行,怎么能担当呢?天崩地陷而不返,水深火热而不顾。虽然不得不处在相互为君臣的位置,那只是时代造成的;时代更替了也就不再互为贵贱了。所以说,得道的人是不会固执于某种行为方式的。”
    “尊崇古代而鄙视当代的学者之流的短见。况且用狶韦氏们的观点来看当今的朝代,谁能不偏颇呢?唯有得道的人才能悠游于世而不逃避,顺乎人情而不丧失自己的本性。即使是狶韦氏之类的古代教条也不能学,要学会承袭古人真意而不完全尊奉,否则就不像是他们了。”
    “眼力通彻为明,耳朵通彻为聪,鼻子通彻为膻,口舌通彻为甘,心灵通彻为智,智慧通彻为德,凡是通达的大道都不能阻塞,阻塞就哽咽,哽咽不止就是背离大道,违背大道就会生出各种各样的祸害。有知觉的动物类要靠气息,如果气息不畅顺,那并不是上天的过失。上天为人贯通了各种孔窍,日夜不息,众人则人为地阻塞自己的孔窍。胎胞里有许多的空间,心灵当悠游于高天。居室中缺乏空间,婆媳相处就会争吵责骂;心灵不悠游于高天,则五官孔穴就会相互扰攘。大林丘山之所以善于留住游人,也是因为人们的心情舒畅。”
    “德行外露在于名声,名声过度在于逞强,计谋在于急切,机智出于争端,闭塞生于保守,官府的事要取决于众人是否适宜。春雨及时,草木生发,整治农具锄草剪枝,而过后草林倒生的仍有过半,人们却不知道其中缘由。”
    【原文】
    “荃”①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②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①荃:捕鱼工具,鱼笱。
    ②忘:遗忘。
    【译文】
    捕到鱼后就可以忘记了捕鱼的工具——竹笼;捕到兔子后就可以忘记了捕兔的工具——兔网。语言是用来表达意识的,得到了思想意识就可以忘了语言。可我到哪里去找一个遗忘语言的人来和他交谈呢!
    寓言①
    【原文】
    寓言十九,重言②十七,卮言③日出,和以天倪④。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⑤。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末之言也。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仍以心服而不敢蘁⑥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⑦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⑧而心乐;后仕,三千锺而不洎⑨,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 :“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 :“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锺,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夫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鬼邪?”
    众罔两问于景曰 :“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⑩;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11),奚稍问也(12)?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13)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 :“而睢睢盱盱(14),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①寓言:假托于他人之言而寄寓己意,这是庄子学说的基本表达方式。
    ②重言:重复前人所言,实是假托前人已言以重申己意。
    ③卮言:支离之言,片言只语。
    ④天倪:天然。
    ⑤耆艾:长寿的人。
    ⑥蘁(wù):逆。
    ⑦曾子:指曾参孔子弟子。
    ⑧釜:六斗四升为一釜。
    ⑨锺:六斛四斗为一锺。洎(jì),及。不洎,此指不能养亲。
    ⑩括撮:束发。被,通披。被发,即散发。
    (11)搜搜:区区的意思。
    (12)奚稍问:等于说何须问。稍、须同声。
    (13)强阳:运动的样子。
    (14)睢睢盱盱(suīxū):飞扬跋扈的样子。
    【译文】
    寄托的话占十分之九,重复的话占十分之七,零碎的话时常出现,自然和谐。寄托的话占十分之九,借他人的话来谈论。亲生父亲不给他的儿子做媒。与其听亲生父亲的赞美不如听不是他父亲的人的评价。这不是我的过错,人人都有这个过错。跟自己一致就赞同,跟自己不一致就反对。跟自己一致就认为对,跟自己不一致就认为错。重复的话占十分之七,都是已经说过的话,这些话来自长寿的人。年龄在人的前面,但是不要把种种道理寄托在老年人身上,他们对于道理的认识并非走在人的前面。为人不懂以老人为先,这是缺乏为人之道;为人缺乏为人之道,这就叫做陈腐的人。零碎的话时常出现,天然和合,由此推衍事理,因而说到死为止。不说话就齐同了,齐同结合说话就不齐同,说话结合齐同也就不齐同了,所以说:“说了等于白说。”说了等没说,终身在说,却未曾说过什么;终身不说,却未尝不是在说。有原因适宜,也有原因不适宜;有原因如此,也有原因并非如此。为什么如此?如此因为原来如此;为什么不如此?不如此因为原来不如此。为什么适合?适合在于已经适合;为什么不适合?不适合在于已经不适合。事物本来就会适合。没有什么事物不如此,没有什么事物不适合。要不是零碎的话时常出现,天然和合,事理哪能日新月异持续下去?万物都是种子,以不同形态进行新陈代谢的生命过程,道尾衔接如环相扣,难以分清它们的次序,这叫天钧。天钧也就是天然的了。
    庄子对惠施说:“孔子到六十岁年年有变化。开始时认为是对的,最后又认为它错。很难断定现在认为是对的就不是五十九年来认为错的。”惠施说:“孔子真是努力实现理想和谨慎运用智慧啊。”庄子说:“孔子已经改掉了,他留下最后的话了。孔子是说:‘才能受自天地本源,回复灵气才有生机。发音合律,出口成章。利害仁义摆在眼前,好恶是非只能令人表面信服。更重要的是使人心服而不敢倒行逆施,这才能安定天下。罢了,罢了,我大概赶不上那个时候了吧。’”
    曾参再次做官内心再次变化,他说:“我为奉养双亲而做官,有三釜俸禄就心满意足了;双亲亡后再做官,虽有三千锺俸禄却已经不能用来养亲了,我的心很悲伤。”有学生问孔子说:“像曾参这样的人,可以说不再受什么牵累了吧?”孔子说:“他早在牵累之中了。要是没有任何牵累,他会有悲哀吗?他应该看待什么三釜、三千锺,如同看待鸟雀蚊虻相继飞过眼前那样啊。”
    颜成子游对东孰子綦说:“自从我听了您的教诲,第一年还很野性,第二年就顺从了,第三年就开通了,第四年就物化了,第五年感到有东西来附和了,第六年感到有鬼神出入胸间,第七年感到自己与自然浑然一体,第八年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和不知道什么是生存在,第九年进入道的奇异妙境,人生有所作为,这等同于死亡。辅助天公出于私心,这等同于死亡,有其必然因素;然而只是活生生地活着,那就没有什么必然因素了。那么果真如此吗?什么才是适合?什么才是不适合 ?天有劫数,地人人缘,我哪能强求呢?不知道什么是终结,还管什么生命的消亡?不知道什么开始,还管什么生命的诞生?确有人物感应,难道能断定没有鬼吗?没有发生感应,难道能断定有鬼吗?”
    一群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你过低着头现在昂着头,过去束着发现在散着发,过去坐着现在站起,过去走着现在停下,为什么呀?”影子回答说:“区区小事,何必要问?我确实如此但我不知道为何如此。我嘛,形同蝉蜕,形同蛇皮,只是相似不是真的。在火光和日光下,我就聚形了;在阴霾和夜晚里,我就消亡了。那形体是我所要凭借的吗?更何况那个没有什么要依赖的东西呀?它来我就跟着它来,它去我也跟着它去,它运动我就跟着它运动。至于,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杨朱往南边到沛城去,老聃往西边到秦国旅行。杨朱到郊外迎截老子,直至大梁才遇上老子。老子走到半路昂起头仰天叹气说:“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可以调教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杨朱没有回答。到达旅舍,杨朱给老子送脸盆、口盅、布巾、木梳,他把鞋脱在门外,跪着走上前,说:“刚才学生想请教先生,见先生正赶路没功夫,所以不敢问;现在有空了,特来请问学生的过错。”老子说:“你那副飞扬跋扈的神态,谁愿意跟你在一起呀?最大的洁白形如污秽,最高的德性恰如欠缺。”杨朱愧疚地转变态度说:“我恭敬地接受您的教诲了。”当他前往沛城时,旅舍主人连忙迎他进舍馆侍候,男店主铺坐席,女店主呈上布巾木梳,店客让出坐位,烤火的人让出炉子。当他回来时,店客开始跟他争坐位了。
    让王
    【原文】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①,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②,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③。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④,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⑤。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刻之农曰:“卷卷⑥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⑧,终身不反也。
    【注释】
    ①子州支父:姓子州字支父,即下文的支伯。
    ②适:刚才;幽忧,隐忧。
    ③易生:改变自己的心性。
    ④善卷:姓善名卷,一隐士。
    ⑤絺:较为细的葛布。
    ⑥卷卷:使劲,用力的样子。
    ⑦葆力:善力。
    ⑧入于海:隐居海上。
    【译文】
    尧把天下让给许由,但许由不接受。又打算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不是不行,不过,我刚刚患了隐忧的病,刚好在医治之中,所以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天子这个位子很重要,但子州支父不因为天子之位很重要而放弃治疗自己的疾疯,其他事就更不用说了。只有不把天下作为自己私利的人,才可以把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给他。舜把治理天下的大任交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刚刚患上隐忧的病,恰好在医治中,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天下大位是最大的名器,子州支伯却不用它来交换生命、这正是有道之人和凡俗之人不同的地方。舜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处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种,形体足够劳动;秋天收获,身体足够安养了;太阳出来就去工作,太阳下山便休息,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而心情舒畅。我还要天下的位子干什么!可悲啊!你不了解我。”就这样善卷也没有接受。于是他隐居到深山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居处。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农夫,石户的农夫说:“辛苦呀,做国君,是劳碌的人啊!”认为舜的德还不够,于是农夫背着行囊、妻子头顶用具,带着子女隐居到海岛上,终生不再回来。
    【原文】
    大王亶父①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②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③。”因杖策④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太王亶父可谓能尊生⑤矣。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⑥。见利轻⑦亡其身,岂不惑哉!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⑧。王子搜援绥登车⑨,仰天而呼曰:“君⑩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11)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 :“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12)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13)。”僖侯曰:“善战!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下焉,颜阖守陋闾(14),苴布之衣,而自饭(15)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16)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17)以治身,其绪馀(18)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19),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20),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21),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注释】
    ①大(tài)王亶(dǎn)父:又称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
    ②勉居:好好地生活下去。
    ③所用养:凭着它来养活的东西;所养,臣民。
    ④杖策:拿着鞭子。
    ⑤尊生:爱惜生命。
    ⑥重失之:把失掉高官厚禄看得很重要。
    ⑦轻:轻易地。
    ⑧王舆:国君坐的车子。
    ⑨援:拉;绥,上车时用来拉绳子。
    ⑩君:这里指国君的位子。
    (11)铭:合约,契约。
    (12)所争者:韩与魏相接壤的部分地区。
    (13)不得:不能得所争的地盘。
    (14)守:居住,陋巷,小巷。
    (15)饭:作动词用指“喂”。
    (16)遗(wèi):送给。
    (17)真:如今天所指的精华。
    (18)绪余:剩余,残余。
    (19)殉物:指逐名追利。
    (20)所以之:所追求的目的;所以为,所以这样做的原因。
    (21)随侯之珠:古代名珠,被随国国君所得,故名。
    【译文】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遭遇敌人的攻伐;大王亶父用曾皮财帛敬供他们,但他们不接受,用犬马畜牲敬供他们,也不接受,用珍珠宝玉敬供他们还是不接受,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和人的哥哥居住在一起而把他的弟弟杀害,和人的父亲居住在一起而把他的儿子杀害,我不忍心这亲做。你们都努力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吧!做我的臣子和做狄人的臣子没有什么两样!并且我听说,不要因为用以养人的土地就杀害所养的百姓”。于是大王亶父拄着拐杖离开了。百姓相互扶持着跟随,在岐山下成立了一个国家。这些人可以说像大王亶父那样,能够珍惜自己的生命。能够珍惜生命的,并不因为富贵而伤害身体,也不因为贫贱利禄来牵累形体。现在的人,拥有高官厚禄的,都怕失去佗们,见到有利可图,就不顾自己的性命,这不是迷惑吗?越人杀了三个国君,王子搜很害怕,逃到丹穴。越国没有了国君,四处寻找,找到丹穴之洞,越国人就用艾草来薰他。用君王的车舆他载他回去。王子搜拉着车绳上车,仰天呼号说:“君王呀,君王呀,就是不肯放过我呀!”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君国,而是怕做国君所带来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不肯以君位来伤害生命了,这也正是越人要他做国君的原因。韩国和魏国互相争夺土地而战争。子华子见到昭僖侯,昭僖面有忧色。子华子说:“现在让天下的人在你的面前写下誓约,誓约这样写:‘左手夺就砍去右手,右手夺到它就砍去左手,然而夺到的可以得到天下’。你愿意去夺取吗?“昭僖侯说:“我不愿意夺取。”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只手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比天下不重要多了,现大气层争夺的,又远不如韩加重要。因此何必担心得不到呢?”鲁君听说颜阖是个有道的人,派人带着币帛等礼品来慰问他。颜阖住在一个很破的小巷子里,穿着粗布衣服在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出来迎接。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说:“这是我的家。”使者送上礼品,颜阖说:“恐怕你听错了是否是送我的,你不如回去问个明白,以免受到国君的责备。”使者回去,查问清楚了,再来找颜阖,却找不到他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正地厌恶富贵了。所以说,道本来是为了修身,道的剩余用来治理国家,用土苴来治理天下。这样看来,帝王的功业,乃是圣人闲暇时所做的事,并不是用作全身养生的。现在世俗的君子,多弃身去追名逐利,这岂不是可悲!凡是圣人的行为,必定省察他所追求的目标以及追求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随便用宝珠去射千仞高的麻雀,世人必定会嘲笑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用的贵重而所求的轻微。生命这东西,岂能和随侯的宝珠这类东西相比呢!
    【原文】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①乎?”郑子阳即令官遗②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年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③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多也,又且以人之言,以此吾所以不受也。”其果作难而杀子阳。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④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就亦反屠羊。臣子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言?”王曰:“强之⑤。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子之罪,故不敢伏其诛⑥;大王反国,非臣子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⑦”。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⑧。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敌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⑨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10)。”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着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11)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注释】
    ①好士:重视,珍惜人才。
    ②遗(wèi):送给。
    ③过:这里指过问,关心的意思。
    ④及:指赏到。
    ⑤强之:强迫他接受赏赐。
    ⑥伏其诛:自愿、情愿被处杀。
    ⑦见(xiàn)之:把他引见。
    ⑧死寇:消灭敌人。
    ⑨陈义:陈说道理。
    (10)延:提升,提拔。三旌:指三命。一命而士,再命而大夫,三命而卿。三旌之位:即卿位。
    (11)妄施,指不按法律规定赐爵禄。
    【译文】
    列子穷困,面露饥色。有人告诉郑子阳说:“列御寇是有道之士,在你的国家之内却让他贫困,你这不是轻视人才吗?”郑子阳就派人给他送来米粟。列子见到使者,再三辞谢不接受。使者走了,列子进到屋里,他的妻子捶风顿足地埋怨他说:“我听说有道的人能够安享荣华,现我却面有饥色。相国派人给你送粮食来,你却不接受,这难道不是我命该如此吗?”列子笑着说:“相国他并不是自己真正了解我,而是听别人之言才来给我送米粟,将来他也有可能听别人的话而治我的罪,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百姓果然造反而杀害了子阳。楚昭王丧失了国土。屠羊说跟着昭王出走。后来昭王返回国家,要奖赏跟随他的人,轮到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土。我丧失屠羊的工作;大王回国,我也回到屠羊之所。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好奖赏的呢!”昭王说:“我命令你接受。”屠羊说说:“大王丧失领地,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不接受惩罚;大王收复国土,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不接受奖赏。”昭王说:“让他来见我!”屠羊说说:“楚国的法令,必须是有大功的人才能朝见国君,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武也不足以消灭敌寇。吴国的军队侵入郢都,我因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的。现在大王要毁坏法度召见我,我并不想以此而让天下人知道。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虽然处于卑贱的地位但懂得大道,你替我请他就任三公的职位。”屠羊说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比屠羊的职位高贵;万钟的傣禄,我知道比屠羊的利润丰厚;但是我怎么可以受爵禄而使君主受到滥施赏的声名呢!我不敢接受,希望还是回到我屠羊的市场里。”终究还是没接受。
    【原文】
    原宪居鲁,环堵①不室,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④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⑤。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⑥,轩车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⑧,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⑨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⑩,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曾子居卫,缊袍无表(11),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12),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13),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14),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者志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注释】
    ①环堵:四周各一丈之墙称为堵。
    ②茨:用草盖屋。
    ③蓬户:用蓬草做成的门窗。
    ④褐:粗布衣。
    ⑤匡:正弦,奏乐。
    ⑥中绀:里衣红表色;表素,外衣白色。
    ⑦轩车:大夫以上乘的车。
    ⑧华冠:用华木皮做的帽子;縰(xǐ)通屣,无跟的鞋。
    ⑨逡巡:向后退步,不前。
    ⑩葚(tè):邪恶。
    (11)缊袍:用乱麻来作絮的袍子;无表,没有罩衫。
    (12)不举火:没烧火,意即没有做饭。
    (13)正:整理;缨,帽子上的绳子。
    (14)踵决:鞋跟裂开。
    【译文】
    原宪住在鲁国,居住在一间方丈大的小屋,茅草盖顶;用编织的蓬蒿做门窗且不完整,用桑条做门框;用破瓦做窗户,以粗布衣隔成两个房间;屋顶漏雨,地下潮湿,他却端坐在那里奏乐而歌。子贡乘着大马,穿着素白的大衣里穿着紫红色的内衣,小巷容不下他高大的马车,就走去见原宪。原宪戴着破旧的帽子,穿着破烂的草鞋,拄着藜杖来迎接他。子贡说:“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呀?”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有学问而不施善行的那才叫病。现在我是贫,不是病。”子贡进退两难且面露愧疚之色。原宪笑着说:“要是随世而行,结党为友,所学只是为求在古人面前夸耀,所教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行为,虚假的仁义,把车装饰得非常华丽,这些都是违逆我的本性而不愿去做的。曾子住在卫国,衣服破烂,面色浮肿,手足生茧。三天没有生火做饭,十年没有添制新衣了,帽子一戴帽绳就断,拉着衣襟手臂就会露出来,一穿鞋,脚跟就会露出来。拖着破鞋口吟商颂,声音豁亮,好像金石乐器奏出来的一样。天子不能使他做臣子,诸侯不能和他结交。所以安养意志的人就忘记了外在的形体,安养身体的人就不受名利的干扰,求道之人就心无城府。
    【原文】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①,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餠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原仕。”孔子愀然③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④,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捕之得也。”
    【注释】
    ①居卑:所处的地位低下。
    ②餠(zhān),稠粥,稀的叫粥。
    ③愀(qiǎo)然,表情变化的样子。
    ④审自得者,对于自己的得失看得很清楚的人。审,明察。
    【译文】
    孔子对颜说:“颜回,来,我的家境贫困,住所简陋,为什么不去做官呢?”颜回说:“不愿做官。我在城郭之外有五十亩田,足够喝稀粥的;城郭之内的十亩田,足够抽丝麻的;弹琴足以让自己愉悦,所学先生的大道足以让我自行其乐了。我不愿做官。”孔子而有喜色地说:“好极了,如果这是你的心意,我听说:‘知足的人不因利禄而牵累自己的形体和心意,怡然自得的人即使利益受到损失也不会放在心上。修养内心的人即使没有爵位也不感到有何羞愧。我听到这话已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在你身上见到,这是我的收获呀。”
    【原文】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①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②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③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致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注释】
    ①很阙:巍然高大的宫门,代指宫廷。
    ②自胜:自我的约束。
    ③无寿类:属于不能长寿之列。
    【译文】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隐居在江湖之上,心里却惦念着宫廷的荣华富贵,这可怎么办呢?”瞻子说:“珍重自已的生命,就得把利禄着得轻一些。”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道理是这样,但是我约束不了自已呀!”瞻子说:“不能约束自己就放任自流,这样你就可以消除精神上痛苦?不能约束自己但又强制压下自己的愿望,这对你来说是双重的伤害,这样你不会长寿了。”魏牟,是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岩穴,要比平民困难得多;虽然他没有达到大道的境界,有这种心思已经就不错了。
    【原文】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①。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住观焉。”至于岐最,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②二等,就③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④;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⑤。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⑥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不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⑦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⑧。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⑨,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⑩,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
    ①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
    ②富:俸禄;
    ③就:任。
    ④时祀:四时的祭祀;尽敬:非常虔诚。
    ⑤尽治:竭尽全力治理;无求:不求报答。
    ⑥坏:失败。
    ⑦阻兵:凭借武力。阻,恃,依靠。
    ⑧推乱:制造混乱;易暴,换了另一种残暴的方式。
    ⑨其:指与其;并;涂:玷污。
    ⑩高节戾行:行为气节都显得不平凡。
    【译文】
    从前周朝兴盛时,有两个贤士住在孤竹,叫做伯夷和叔齐。二人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个得道的商人,我们去看看。”到了岐阳,武王听说,派叔旦去看看他们,和他们立约说:“加禄二级,任官一等。”用牲畜的血涂在盟书上而埋藏在地下。两人相视而笑说:“真奇怪呀,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从前神农治理天下,四时的祭祀十分虔诚,但是自己并不祈求福祉,对于百姓,竭尽全力地为他们服务,但是他自己也无所求。乐管闲事的就让他来管理,不因别人的失败而程显自己的成功,不因别人的卑微而炫耀自己的高大,不因恰逢时机就图谋利益。现在周朝看见殷朝混乱就急着夺取他的政权,崇尚谋略而牟取货利,依靠兵力炫耀威武,杀牲畜立盟约来作为信誓,宣扬自己的义行来争取群众,屠杀攻伐来谋获利益,这是制造祸乱来替暴虐。我听说古代的贤士,在治世时不推卸责任,在乱世不苟且愉生。现在天下混乱,周德衰败,哪能和周并存来玷污我们自身,不如避开以保持我们的高洁。”他们两个向北到了首阳山上,就饿死在那里。像伯齐叔夷这样的人,即使唾手可以得到富贵,但他们却不去获取。高尚的节操,与俗人不合的行为,独守已志,不逐世事,这是两们隐士的节操。
    盗跖①
    【原文】
    ①孔子与柳下季②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③,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诏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恕,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注释】
    ①盗跖:古代大盗,跖是名。史乘有谓黄帝时人、秦时人或春秋战国之际人。这里托盗跖之口痛斥孔丘,猛烈抨击圣贤之士、名利之徒。
    ②柳下季:姓展名禽字季,食邑柳下,故称。
    ③保:通堡,小城。
    【译文】
    孔子是柳下季的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为盗跖。盗跖的手下有九千人,在天下横行霸道,侵凌诸侯各国。砸破人家的门户,掠夺人家牛马,拐带人家妇女。贪图财物遗弃亲人,不顾念父母兄弟,不拜祖宗。他们所经过的城邑,大国的就闭关守城,小国的躲进城堡,民从为此深感痛苦。孔子对柳下季说:“做人父亲的,肯定能够教好他的孩子,为人兄长的,肯定能够教好他弟弟,那么父子兄弟的亲情就不足珍惜了。当今先生可是世上的有才之士,弟弟却是盗跖,是天下的祸害,要是不能规劝他,我私下替先生感到羞耻。我情愿代先生去说服他。”柳下季说:“先生说做人父亲的肯定教好他的孩子,做人兄长的肯定能教好他的弟弟,假如孩子不听从父亲的教诲,弟弟不接受兄长的劝说,即使像先生这么能言善辩,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况且盗跖这个人,血气冲动,意气风发,强悍足以抵挡敌人,口才足以掩饰过错。顺着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心意他就发怒,动不动就恶语伤人。先生千万不要去。”孔子没听柳下季劝告,布置颜回驾车,子贡做助手,前往会见盗跖。
    【原文】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从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遣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①,流血百里。尧、舜作,立君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②,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在,中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③而事不成,身菹④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⑤,舜不孝⑥,禹偏枯⑦,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⑧。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⑨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⑩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11)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12)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13)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
    ①蚩尤,原始部落首领。涿鹿,河北涿县。
    ②缝,通逢。缝衣,宽长的儒服。浅。松。浅带,博带。
    ③子路欲杀卫君:卫君指蒯聩。卫灵公驱逐萠聩,立公子辄为继。灵公死,辄立为卫君,萠聩作乱,迫胁卫大夫孔悝,子路是孔悝家臣,攻蒯聩反被杀。
    ④菹(zū):肉酱。
    ⑤尧不慈:尧杀死长子考监明。
    ⑥舜不孝:舜放逐父亲瞽叟,又不告而娶。
    ⑦禹偏枯:指大禹治水。偏枯过分劳苦。
    ⑧羑(yǒu)里:殷代监狱名。
    ⑨鲍焦:周朝隐士。
    ⑩介子推:又作介之推,晋国政变时随晋文公流亡,文公复国后来未加封他。
    (11)尾生:鲁国人,名商。
    (12)离:通罹,遭。
    (13)料:通撩,拨弄。
    【译文】
    孔子说:“我听说,凡是天下的人具有三种德性:天生高大,美好无比,无论少年、老年、贵人、贱人见了都欢喜,这是上等德性;才智可以收容天地,才能可以分析事理,这是中等德性;勇猛果敢,聚集人马统率军队,这是下等德性。一般人具有一种德性,就足以南面称王了。如今将军兼备这三等德性,身高八尺二寸,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嘴唇有如鲜红的丹砂,牙齿有如整齐的贝壳,声音符合黄钟音律,可是名叫盗跖,我暗暗替将军感到羞耻。将军要是有心听在下的劝谕,在下情愿往南出使吴国越国,往北出使齐国鲁国,往东出使宋国卫国,往西出使晋国楚国,让它们为将军造一座几百里的大城,封你几十万户的食邑,推立将军为诸侯,跟天下各国并立,让士兵都休息,收养起他们的兄弟,供奉拜祭祖宗。这才是圣人智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啊。”
    盗跖听了大发雷霆说:“孔丘给我到前面来!那些可以用利禄劝诱和可以用言辞劝说的人,都叫做愚陋。现在我长得高大英俊,人家见了喜欢,完全是我的父母遗留的恩德。你孔丘虽然不夸奖我,我难道自己就不知道吗?况且我听说,喜欢当面夸奖人的人也喜欢背后诋毁人。现在你孔丘拿大城众民诱降我,是想用利禄来规劝我和把我看作是常人,这哪能长久享用呀?大的城邑能大过天下吗?尧、舜拥有天下,他们的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王、周武王自立为天子,然而后代都灭绝了。这不都是因为利禄太大的缘故吗?并且我还听说,古时候禽兽很多人很少,因此人都巢居在树上来躲避禽兽。白天捡橡子吃,傍晚栖息在树上,所以称那时人叫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穿衣服,夏天多积蓄些柴草,冬天拿来烧火取暖,所以称他们叫知生之民。神农的时代,人们躺着舒舒服服,醒来浑浑噩噩。人们只知道谁是母亲,不知道是谁是父亲,跟麋鹿共同生活,种田吃粮,织布穿衣,不存互相伤害之心。这是最高尚的道德了。然而黄帝却不能做到有道德,他跟蚩尤在涿鹿原野上开战,流血遍及百里。尧、舜称帝,设立百官,商汤放逐他的主子,周武王杀掉纣王。从此以后,强欺弱,多的就残害少的。从商汤王、周武王以来的人,都是危害人们的家伙。现在你学习传播周文王、周武王的道术,引导天下的舆论,用它来教育下一代。穿着宽长的儒服和系着宽松的的腰带,言论矫饰行为虚伪,以此来迷惑天下的君主,企图攫取荣华富贵。你才是天下最大的贼盗,天下为什么不把你叫做盗丘,却把我叫做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子路使他跟了你,致使子路摘却高帽,解下长剑,来接受你的教育。天下都说孔丘能够阻止残暴避免错误,其结果呢?子路想杀萠聩但没成事,被剁成肉酱悬挂在卫都东门上面,这证明你没把他教育好。你不是自称才士圣人吗?为什么会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在卫国潜逃,在齐国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被包围,不见容于世?是你使到子路身为肉酱,这个恶果,说重了你怎么维持自身,说轻了你怎么对得起别人?你的道术难道值得重视吗?世上最高尚的人,没有比得上黄帝。黄帝沿且不能成全德性,在涿鹿野开战,流血遍及百里。尧不仁慈,舜不孝敬,大禹过分劳苦,商汤放逐服的主子,周武王讨伐纣王,周文王关在羑里监狱。这六个人,世人都推崇的了。认真说来,都是被名利迷惑了本性从而违背性情,他们的行径真太令人感到羞耻了。世上所说的贤士伯夷和叔齐,伯夷和叔齐拒绝当孤竹国君,饿死在首阳山上,骨肉也没埋葬。鲍焦粉饰自己的行为不满现实,撞树而死。申徒狄劝谏没被秋纳,背上石头自投河中,被鱼鳖吃掉。介子推最为忠心了,自己割下大腿的肉给晋文公吃。晋文公后来背弃了他,介子推愤怒出走,抱着树木被火烧死。尾生跟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来,水漫上来他也不离开,抱着侨柱被淹死了。这六个人,跟被抛弃的死狗和漂流的死猪、拿着瓢子讨饭的人有何区别,都是贪图虚名不惜死去、不顾本性不寿命的人。世上所说的忠臣,没有比得上王子比干、伍子胥。伍子胥被沉尸江中,王子比干被挖了心。这两个人,世人都叫他叫臣,然而最终还是被天下人耻笑。从上面数下来,一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都不值得看重的。你孔丘前来劝说,要是告诉我一些神鬼的事情,我还不大清楚;要是告诉我人间世事,不过如此罢了,都是我耳熟能详的。现在我来告诉你人的本质;眼睛喜欢看彩色的东西,耳朵喜欢听合律的声音,嘴巴喜欢尝有味的东西,愿望求得充分满足。人长寿百岁,中寿是八十岁,下寿是六十岁,除去病痛和死亡忧虑,其中开口欢笑的时间,一月之中不过只是四五天罢了。天和地是无穷无尽的,人的死亡是有期限的。拿着有时限的身躯,寄托在无穷无尽中间,忽地一下跟骏马跑过裂缝没有什么区别。你孔丘所说的那套东西,都是我要抛弃的。快点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把戏只不过是神经发作,不可以用来保全真性,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孔子再行个礼就跑掉了,出了门上了车,几次都没有拿起马缰,两眼发呆什么也看不见,脸色如同死灰一样,扶着车前横木低下头去喘不过气来。回到鲁都东门外边,恰好遇上柳下季。柳下季说:“你几天没露面了,车马看上去像行了远路,莫非你去跟跖会面吗?”孔子昂起头对天叹气说:“是啊”柳下季说:“跖可是像我以前说的那样违背你的意愿吗?”孔子说:“是的。我正是常言说的无病自灸了。急忙跑去撩逗老虎的头,梳弄老虎的胡须,险些丧命虎口!”
    【原文】
    无足问于知和①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②之疾,恬愉③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④,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⑤人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已。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⑥于刍豢醪醴⑦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⑧,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⑨,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⑩,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11),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12)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注释】
    ①无足、知和:都是假托人名。无足谓不知满足。知和谓知道中和。
    ②惨怛(fá):悲伤的样子。
    ③恬愉:快乐的样子。
    ④埶:通势,势位。
    ⑤侠:通挟,挟持。
    ⑥嗛(qiè):通惬,快意。
    ⑦刍豢醪醴(chú huàn láo lǐ):食草的动物。豢,食谷的动物。刍豢,指肉。醪,淳酒。醴,甜酒。
    ⑧侅溺于冯气:侅通阂,气塞。冯通凭。冯气,气涨。
    ⑨慰:通蔚,病。
    ⑩戚醮:烦恼。醮借为焦。
    (11)楼疏:楼的窗孔。
    (12)单:通殚,尽。
    【译文】
    无足问知和说:“人们没有不追名逐利的。你要是富有,自然有人归附,服从敬重。那么受人附随尊敬,成了他长寿健康的因素。现在你难道无心于此,还是因为智力不足呢?还是内心明白却没有能实现呢?还是本揣坚持正道不走邪道呢?”知和说:“如今这人类,认为名利跟自己同时产生,放在一起,认为那些超凡脱俗的士人对此全无观点,所以他们拿名利来看待古代和现在的时段是非的界限。他们混迹俗世,舍弃宝贵的重要事物,任意胡为。用这样来谈论什么长寿健体惬意的因素,不也太离题了吗?惨痛的疾病,舒畅的安宁,不影响到身体;惊慌的恐惧,欢心喜悦,不影响到内心。一心只知道埋头去做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因此虽然尊贵当天子,富有占了天下,可还要难免有祸殃啊。”无足说:“富贵无所不利,荣华与权势是圣人贤者不能获得的,挟持别人的强力来树立自己的威风,掌握别人的智谋来深明洞察,凭借别人的德行来装饰自己贤良,虽没有国柄却俨然像君主一样。加上声色美味权势对于人,心里不用学就喜欢它了,身体不用效法就贪恋它了。人的嗜欲、憎厌、回避、趋逐本来就无须指导,这是人的本性呀。天下虽然说我不对,但谁能拒绝这些呢?”和和曰:“智者办事既使动用大量人力也不会超过百姓的承受限度,因而百姓不争。没有非要如此的想法也就不必强求。人因为不足够才去追求财物,争遍四方也不会认为自己贪婪;财物有余了就不再要它了,丢掉天下也不觉得自己廉洁。廉和贪的实质,不是来自外界压力,而是来自反省自身的标准。得势当上天子,却不用高贵来侮辱人;富足拥有天下,却不用财富来戏弄人。顾及它的不利之处,考虑到它的反作用,认为它有害于本性,所以拒绝不接受了,这也并非想沽名钓誉。尧、舜做帝王非常雍和,并非给天下施仁政,只是不拿好处坏了人的天性;善卷、许由得到帝位却不接受,并非装模作样推辞谦让,只是不拿事务伤害自己。这都是顾及好处,回避坏处,因而天下称赞他们贤明,他们也就应该接受它,他们不是出于沽名钓誉啊。”无足说:“一定要固守名声,劳累身体舍弃美味,节约开支来维持生命,那就等于长期病危又死不了的人一样了。”知和说:“持平就是福祉,有剩就是祸害,事物无不如此,财物尤其如此。如今富人,耳朵谋求钟鼓管籥的乐者,嘴巴满足于佳肴美酒的滋味,以此引发享乐意趣,遗忘了自己的正业,可说是乱套了;重的行李爬坡一样,可以说够苦的了;贪财带来病痛,贪权带来精神疲竭,安居无事就沉溺了意志,身躯发胖就浑身膨胀,可说是疾患了;为求富贵趋逐利益,因而欲望膨胀得如同堵塞了耳朵一样已无法摆脱,加上继续膨胀又不肯放弃,可以说是受辱了;财物积压不能尽享,念念不忘又不肯放弃,内心充满烦恼,还在追求增加财富不肯休止,可以说够忧愁的了;在家里担心强求的家贼,对外边害怕强盗的祸害,家里周围砌上楼房窗孔,出外不敢一个人走,可以说是惊吓了。人们遗忘了这人世的广大祸患了。等到大祸临头,就是想完全豁出性命、费尽家财来换回一天的平安无事都办不到了。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纠缠心神倾尽体力支争求这些,不也太迷惑了吗?”
    说剑
    【原文】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①,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②。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③左右曰:“孰能说④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⑤,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⑥,王乃说之⑦。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⑧,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⑨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⑩,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注释】
    ①夹门而客:夹门:拥门。客:作客,寄食在门下。
    ②不厌:厌:满足。不厌:不满足。
    ③募:广泛征求。
    ④说(shuì税):劝说,说服。
    ⑤不当(dàng荡)太子:不能合乎太子的心愿。当:合。
    ⑥瞋目而语难:瞋目:瞪着眼。语难,说话令人难堪。
    ⑦乃说(yuè月):乃:竟。说:喜悦。
    ⑧十步一人:在十步以内常常杀死一人。
    ⑨设戏:安排比赛武术盛会。
    ⑩御杖:御:用,持。杖:指剑。
    【译文】
    从前,赵文王喜好剑术,剑客有三千多人立于大门两侧。他们昼夜在国王面前击剑,一年要死伤一百多人,但文王喜好剑术,不觉厌倦。这样三年,国势衰弱,各国诸侯都想来侵略它。太子悝对这桩事情很担忧,就征求身边左右的人,说:“谁能够劝说得国王回心转意,停止收养剑士的,我就赏赐他一千两金子。”身边左右的人说:“庄子必定能够。”
    太子于是派使者带着一千两金子奉送给庄子。庄子没有接受,就和使者一同来见太子。说:“太子有什么事情请教我,要送给我一千两金子?”太子说:“我听说先生通达圣智,恭恭敬敬地奉送一千两金子,作为随从的费用。可是先生不肯接受,我还敢说什么呢?”庄子说:“我听说太子所以要起用我,是为了要断绝赵王的嗜好。往上,我劝说赵王,违反了赵王的意旨;往下,也不合太子的心愿;我的身体将要受刑而死,我还用得着什么金子呢?假使,在上我说服了国王,在下也合乎太子的心愿,我想在赵国要求什么不行呢?”太子说:“是的。我们赵王听接见的都是些剑士啊。”庄子说:“好吧。我善于使剑。”太子说:“可是,我们赵王所见到的剑士,都是蓬散着头发,倒梳着鬓毛,戴着瓶式的帽子,帽缨盘结在下巴下面,穿着后身短小的衣服,急瞪着眼睛,不爱和人讲话,国王这才喜欢他。现在,先生穿着儒服去见国王,这必然会大大地违肯了国王的意旨。”庄子说:“请给我准备剑服。”剑服制作了三天,庄子就去见太子。太子陪同庄子去见国王。国王把宝剑拔出剑鞘,露出白刃,正等待庄子。
    庄子进入宫门并不加快脚步,见到国王也不下拜。赵文王问庄子说:“您想用什么见教寡人呢,使得太子做了您的向导?”庄子说:“臣仆听说大王喜好剑术所以就凭着我的剑术来参见大王。”赵文王说:“您的剑术,能够制止什么呢?”庄子说:“臣仆的剑术,十步杀一个人,一行千里,砍杀不停。”赵王听了,非常高兴说:“那是天下无敌手了。”
    庄子说:“那善于使剑的人,要用空虚无备暗示对方,要用有利可乘引诱对方,后发制人。我愿意找机会和大王试剑。”赵文王说:“先生休息休息,暂且到馆舍里,等候命令,我命令他们做好对剑的准备式作,再请先生。”赵文王于是考校剑士,考校了七天,剑士死六十多人,选拔出来了五六个人,教他们捧着剑到殿下等候着,这才去召唤庄子。赵文王对庄子说:“今天试使剑士们对剑。”庄子说:“我盼望很久了。”赵文王又问庄子说:“先生所拿的武器,长短如何?”庄子说:“臣仆所使用的,长的短的都可以。可是,臣仆有三种剑,大王喜欢用哪种就用哪种,我请求先谈谈,然后使用。”
    【原文】
    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宁为镡①,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②,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③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人为镡,以豪杰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④。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⑤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这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慎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⑥。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注释】
    ①镡:剑口。
    ②刑德:刑律与德教。
    ③案:同“按”。
    ④四乡:即“四响”,同“四方”。
    ⑤四封:即四境。封:封疆,疆界。
    ⑥三环之:绕了三圈。
    【译文】
    赵文王说:“我愿意听听这三种剑。”庄子说:“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平民剑。”赵文王问:“天子剑是什么样的呢?”庄子说:“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作为剑锋,以齐国的泰山作为剑刃,以晋国、卫国作为剑背,以周国、宋国作为剑环,以韩国、魏国作为剑把,用四夷包围着,用四时裹着,用渤海环绕着,用恒山缠束着,用五常制衡着,用刑罚和道德缠裹着,用阴阳开导着,用春夏持守着,用秋冬运行着。这种剑,竖起来,没有比它靠前的;举起来,没有比它更高的;按下去,没有比它更低的;运用起来,没有比它广阔的;在上说,它可以拔开浮云;在下说,可以穿过地基。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可以匡正诸侯、威仪天下。这便是天子之剑。”赵文王迷茫一片感到手足无措,就问:“那诸侯之剑是什么样的呢?”庄子说:“那诸侯之剑,用智勇之士作为剑锋,用清廉之士作为剑刃,用贤良之士作为剑背,用忠圣之士作为剑环,用豪杰之士作为剑把。这口剑,竖起来,也是没有比它低的;运用起来,也是没有比它广阔的;在上说它效法圆运的天道,顺从三光;在下说,它效法方静的人道,安抚四方。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如同雷霆的震动,四境之内,没有不宾服的,都听从君王的命令了。这便是诸侯之剑。”赵文王又问:“那平民之剑是什么样的呢?”庄子说:“那平民之剑,剑士者蓬散着头发,倒梳着鬓毛,戴着瓶式的帽子,帽缨盘结在下巴下面,穿着后身短小的衣服,急瞪着眼睛,不爱和别人说话;在人前互相砍杀,上面斩断了脖颈,下面流出了肝肺。这种平民之剑,和斗鸡没有什么差别,一旦使用就断送生命。这对于国家大事并没有好处。现在大王享有天子之位,可是喜好平民之剑。臣仆私自替大王感到微不足道了。”
    赵文王于是拉着庄子的手一起登上殿去。厨师摆上筵席,赵文王围着筵席转了三圈。庄子对赵文王说:“大王请安然就坐,静定气息,关于剑术的事情,臣仆已经陈奏完毕了。”从此赵文王不出宫殿,三个月之后,剑士们都横躺竖卧地死在对剑之所了。
    渔父①
    【原文】
    孔子游乎缁帷②之林,休坐乎杏坛③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頣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④,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不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⑤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不风⑥,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人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⑦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⑧;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⑨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庾;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⑩;不择善否,两容颊适,愉拨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注释】
    ①渔父:渔夫。这个渔夫实际是个满现实的隐士,通过他的教训孔子的言论,表现庄子学派的社会道德批判思想。
    ②缁帷:黑幕。
    ③杏坛:植有杏树的高地,在鲁都东门外。曾是鲁将臧文誓师的地方,孔子也在此讲学。
    ④族:氏族,姓氏。
    ⑤挐(yú):通挐,船桨。
    ⑥下风:膝下之风。⑦春秋:春季晋见天子称朝,秋季晋见天子称觐。
    ⑧摠:通总,包揽。
    ⑨希:通睎,观察。
    ⑩慝(tè):奸邪。
    【译文】
    孔子到漆黑如幕的树林里游赏,然后坐在杏坛上休息。学生在读书,孔子在弹琴唱歌。歌曲演奏没到一半,有个渔夫下船走过来,他的胡子和眉毛都白了,披散着头发挥着袖子,经过原野走上来,到达高地就停住了。他左手按着膝盖,右手托着脸颊在听。一曲完毕他就招呼子员和子路两人一起来对话。他指着孔子问:“那人是谁呀?”子路回答说:“是鲁国的君子。”他询问姓氏,子路回答说:“是孔氏家族。”他又问:“这姓孔的是干什么职业的?”子路没有回答,子贡回答说:“这姓孔的人,用心于忠信,躬身实践仁义,用礼乐加以修饰,制定人际关系准则。对上忠于君主,对下教化平民,这些是利于天下的。这就是姓孔的人所干的职业了。”他又问道:“他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的。”他又问:“他是侯王的卿相吗?”子贡说:“不是的。”他于是笑了笑就往回走,并说:“仁爱倒是仁爱了,恐怕难免身形劳累,煞费苦心劳累身体会危害他天性的。唉呀!他离大道的距离太远了。”
    子贡回来,把事情向孔子汇报。孔子推开琴站起来,说:“那是个圣人吗?”于是走直去找他,直到湖边,那渔夫要撑篙启引他的船,回头看见孔子,便转过身来向着孔子站着。孔子倒退了几步,拜了拜便走上去。渔夫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孔子说:“刚才先生只说了个开头就走了,我如此浅陋而不能理解先生之言,所以暗示等待,希望得到有益于自身的只言片语。渔夫说:“哈哈!你真是太好学了。”孔子再次行礼站起来,说:“我从小学习,直到现在,已经六十九年了,还没听过至上的教诲,哪敢不虚心呢?”渔夫说:“同类事物相互关联,同类声音相互应答,这本来就是自然常理。我想运用我的见解来分析你的所作所为。你所从事的,是人世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平民,这四等人自身稳定,是治理上最理想的了;这四等人地位发生转变变会爆发大得无比的昏乱了。官吏执行自己职责,人民操心自己的事情,这才不会出现动乱。所以田地荒芜居室败露,衣食不足,所征赋税不能及时交纳,妻妾之间不和睦,长幼没了次序这是平民的担忧;能力不能胜任职责,官府公务荒废行为不清廉,下属荒怠事,功名毫无建树,爵禄无以维持,这是大夫的担忧;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昏乱,工艺技术不够精巧,进贡不尽人意,春朝秋觐时比同列诸侯晚了一步,触犯了天子,这是诸侯的担忧;阴阳气候不相调和,寒冷暑热不遵从季节,伤害了农、林、牧等物业发展,诸侯暴乱,擅自相互攻伐,残害百姓,礼乐失去规范,物资贫乏,社会等级难以整顿,百姓无法无天,这是天子及其有关官员的担忧。如今你既不同君主诸侯的权利,也没有臣子官属的职位,却妄费苦心用礼乐修饰社会,制定交往秩序来教化百姓,不是多管闲事吗?加上人有八种毛病,事情有四种害处,不可以不加留心呀。不属于自己管的事却要去管它,叫做包揽;别人还没顾及就从中插嘴,叫做多嘴;察颜观色来说话,叫做谄媚;没有是非标准地说话,叫做献谀;喜好讲人的坏话,叫做谗毁;挑拨离间亲友关系,叫做贼害;用称赞奸诈虚伪的人来打击仇人,叫做奸邪;不分善恶,两副面孔去投合,暗中助长人的欲望,叫做阴险。这八种毛病,对外可搅乱人心,对内足以伤害自身,君子不会跟他做朋友,英明的君主不会起用他做臣子。所说的四种害处是:喜欢经营在事,标新立异,沽名钓誉,叫做盗窃;自以为是个人独断,恃势凌人刚愎自用,叫做贪婪;发现过错不予改正,听人指劝后更变本加厉,叫做狠戾;别人赞同自己就认可,不赞同自己,纵然是好意也不承认,叫做矜夸。这就是四种害处。只是舍弃这八种毛病,不再遭受四种害处,你才可以教诲世人啊。”
    【原文】
    孔子愀然①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已。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②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③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 :“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④,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⑤,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馨折⑥,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仪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之情,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注释】
    ①愀(qiǎo)然:惭愧状。
    ②禄禄:通逯逯,追随的样子。
    ③蚤湛:蚤,通早。湛,通耽,沉溺。
    ④万乘,天子。千乘,诸侯。
    ⑤分庭伉礼:宾主分从东西庭升堂,称分庭。在堂上让座互拜,称伉礼。
    ⑥曲要磬折:要,通腰。磬:乐器,中曲。
    【译文】
    孔子露出惭愧之色,再次行礼后站起来,说:“我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在卫国被迫潜逃,在宋国连呆过的树都被砍掉,在陈、蔡两国之间被围困过。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竟受到这四次打击?”渔夫凄怆地变色说:“你真是太难醒悟了。有个害怕身影讨厌足迹想摆脱它跑动的人,他抬腿的次数越多那足迹就越多,跑得越快可身影还是摆脱不了,他自以为太慢了,猛跑不停,直到断气力就死了。他不懂得呆在阴暗的地方就能使影子消失掉,处在静止状态就能使足迹不出现,他也太过愚蠢了。你深明仁义的关联,分清同异的界限,留心动静的变化,把握接受和给予的分寸,分析爱好和厌恶的实质,调和高兴和恼怒的差距,可是还不能免除祸害啊。谨慎地修养你的身心,慎重地保存你的真性,施惠于人,那就没有什么牵累了。现在你不去修养身反而去为他人订立规矩,不也太出格了吗?”
    孔子羞愧地问:“请问什么叫真?”渔夫说:“真嘛 ,就是心性精诚达到极点,不精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哭泣的人,虽有悲伤无哀痛;勉强恼怒的人,虽有严厉却无威慑;勉强亲热的人,虽有笑容却无和蔼。真正的哀伤是无声的大痛,真正的恼怒未发而震慑天下,真正的亲热在笑容之前就感到和蔼。真性在内,神情表现出来,这就是珍视真性的原因。将它运用到人的论理,侍奉双亲就慈爱孝敬,效力君主就忠心坚贞,喝酒就快乐,守丧以悲哀为目的,侍奉双亲以顺从他们心意为目的。成功了就好,不要固定在一种途径上;侍奉双亲令他们满意就行,不管用何种手段;喝酒快乐就得了,不需要选择用什么器具;守丧悲哀就是了,不必讲究礼仪形式。礼是世俗人为制作的;真性是出于天然的,自然而然不可改变。所以圣人效法自然珍重真诚,不受世俗拘束。愚顽的人正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忧心于人事,就不懂得本性的珍贵,随波逐流改变自己而无法满足,可惜呀,你过早沉溺在人为的俗务里却过晚地聆听大道啊。”
    孔子又再行礼后站起来说:“今天我能够遇上你,如同跟神幸会一样。先生不以为耻地把我当作学生亲身教诲我,我冒昧请问先生住处在哪里,好让断续接受学业直至最终学完大道。”渔夫说:“我听过有句话说,对可以一齐前进的人,就跟他达到美妙的境界;对不可以一起前进的人,那就不知道路在哪了。千万不要跟他一起,这样自身才避免祸害。你努力吧,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就撑船走了,沿着芦苇水径缓缓漂逝。
    颜渊回到车上,子路将车绳递给孔子,孔子连看不没看,直到水波平定,听不桨声然后才敢坐上车。子路靠近车来,问道:“我当弟子很久了,从来没见过先生待人这么肃敬的。天子也好,诸侯也好,跟先生会面时未曾不是分庭抗礼的,先生还有点傲慢的神气呢。现在渔夫撑桨背身站着,可先生却把腰弯的像折磬一样,听渔夫说话也要先行礼再回答,可不是太过分了吗?学生们都觉得先生有点特别了,渔夫凭什么得到这样待遇?”孔子趴在车座横木叹口气,说:“子路你真是太难教谕了。你泡在礼仪中够长时间的了,可是粗鄙的心性至今还没消除。过来,我告诉你。遇到长者不尊敬,是失礼;看见贤人不尊敬,是不仁爱。如果他不是至人,就不能使人信服。对人谦逊却不真诚,不能回到真性,所以老是伤害身体。可惜呀,对人不仁爱,祸大无比,可你却特别突出。至于道嘛,是万物产生的根由。众物失去它就会死,得到它就能活。做事情违背它就失败,顺从它就成功。所以道在哪里,圣人都尊崇它。如今道在渔夫身上,我哪敢不尊敬他呢?”
    列御寇
    【原文】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返,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 :“奚方而反①”?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②,形谍成光③,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贷,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已,人将保女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⑤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⑥!。必且有感摇而本才⑦,又无谓也。与汝游者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悟,何相孰也⑧!巧 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注释】
    ①奚方而反:因何故回来。奚,何。方,故、事。
    ②内诚不解:内心情欲不能缓解。诚,“情”的假借字。
    ③形谍成光:谍,动。形谍,形容举动。成光,有光仪。
    ④齑(jī)其所患:招致祸患。齑,聚积。
    ⑤跣:赤脚
    ⑥而焉用之豫出异也:你何必这样讨人欢心而与众不同呢!而,尔。之,此。
    ⑦必且有感摇而本才:感撼。
    ⑧何相孰也:怎能相亲爱。孰,“熟”的本字。相孰,即相习熟。
    【译文】
    列御到齐国去,中途返回来,遇上偷摸昏瞀人。
    伯昏瞀人问道:“什么事情使你又回来了”?列御寇说:“我感到惊恐不安。”
    列御寇说:“我为什么惊恐不安?”
    列御寇说:“我曾在十家卖浆的店子吃饭,有五家事先就给我送来。”伯昏瞀人说:“像这样的事,怎么会让你惊惶不安呢?”列御寇说:“心中情欲不能排遣,处部身形就会有光仪神采;以这样的外貌镇服人心,使人对我的尊重胜过对老人的尊重,这将会招致祸患。卖浆人只不过是做些小本的饮食买卖,没有多少赢余,获利微薄,权势轻微,还如此待我,更何况是万乘的国君呢?国君身体为国家损耗,才智为政事消耗,他们会把重任托付给我并考察我的功绩。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才惊惶不已”。伯昏瞀人说:“你的观察与分析妙啊!你就等着吧,人们会归附你的!”!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望列御寇,见门外 摆满了 鞋子。伯昏瞀人面朝北方站着,竖着拐杖撑住下巴,站了一会儿,一句话没有就出去了。接待客人的人告诉列御寇,列御寇提着鞋子,光着脚就跑了出来,赶到门口,说:“先生既然来了,怎么不说一句教导的话呢?”伯昏瞀人说:“算了算了,我本来就告诉你说人们会归附你,果真归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归附你。你何必这样讨人欢喜而显现得与众不同呢!必定是有什么东西撼动了你的本性,而你又无奈何。跟你交游的人中无人劝诫你,他们机巧的言论,全是毒害人的。没有觉悟的人则能彼此相亲相爱呢!灵巧的人多劳累。聪明的人多忧患,不用智巧的人无所求。填饱肚子就自由自在的遨游,像不受缆索牵绊飘忽在水中的船只一样,这才是心境虚无而自由遨游的人。”
    【原文】
    郑人缓也,呻吟①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尝视其良,即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③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④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天而不人。”【注释】①呻吟:诵读。
    ②使其弟墨:使他的弟弟学墨学。  ③相捽:相争扭。④遁:此处作“违”解。
    【译文】
    郑国有个名叫为缓的人在裘氏这个地方读书,只用了三年就成了儒生,像河水滋润沿岸的土地一样施惠乡里,泽及三族,并让他的弟弟成为墨家的学人。儒、墨相互争辩,缓的父亲则站在墨家一边。十年后缓自杀了,他的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家的是我,为什么不到我的坟前去看看,坟茔上的秋柏树已经结果了。”造物主赋予人们的,不是才智而是自然本性。他的天性使他成为墨家学人。缓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而轻侮他的父亲,就像齐人自以为挖井有功而与饮水之人扭打一样。这样看来,今天的人都像缓这样的人了。自以为本该如此,在有德的人看来这是不明智的做法,更何况在有道的人看来呢!在古时候的人看来,这是违逆天理的刑罚。圣人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众人安于人为,却不安于自然。庄子说:“了解道容易,不去谈论却难。了解了道却不妄加谈论,这合于自然;了解了道却信口谈论,这属于人为。古时候的人,顺应自然而不追随人为。”【原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①,单②千金之家,三所技成而我所用其巧。圣人以必不必③,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④。兵,恃之则亡。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⑤,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⑥,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注释】
    ①朱泙漫、支离益:均为人名。②单:“殚”的假借字。尽也。③以必不必:把必然的事理视为不必然。比喻心胸豁达,不固执。
    ④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泛指纷争。求,贪求。⑤苞苴竿牍:指应酬交际。⑥兼济道物:兼济天下,辅导群生。
    【译文】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的手艺,耗尽了千金家产,三年学成却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手艺。圣人不把必然的事当真,所以没有纷争;众人把不必然的事情当必然,所以纷争风起,顺纷争走,所以有贪求的行为。纷争,依恃它就会灭亡。
    普通人的心智,离不开交际应酬,把精神消耗在浅薄的事物中,还幻想普济天下,引导众物,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像这样是为宇宙形体所迷惑,劳累形体不识太初的真理。像那至人,精神归向于无始的境界,沉缅于无何有之乡。水流于无形,自然流在虚寂的境界。可悲啊!这些普通人反将心智用在琐碎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宁的境界。【原文】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①,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②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③,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④?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⑤。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⑥;为内刑者,动与过⑦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⑧。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注释】
    ①贞干:栋梁。
    ②圾:通“岌”,危。
    ③以支为旨:以支节为要旨。④彼宜女与?予颐与:彼,指仲尼。与,欤。颐养。本句的大意谓:他适宜于你吗?让他安养人民吗?⑤非天布也:不是上天的布施之道。⑥金与木也:金,谓刀锯釜钺。木,谓捶楚桎梏。⑦动与过:动,谓心之摇作。过,谓事之悔尤。⑧阴阳食之:阴阳两气交相剥食。【译文】鲁哀公颜阖问道:“我想推荐孔子为栋梁之才,国家有希望了吧?”
    颜阖说:“危险啊危险!孔子正热心雕琢文饰,追求华丽的辞章,把枝节当主干,矫饰自然性情以夸示于民众,不明智也不诚信,让他的内心被这些虚情主宰,怎么能领导人民呢!孔子果真适合你吗?或者他真能恩惠人民吗?那一定会误事的。让人民背离朴实而学类伪,这不是教化人民的办法,为后世着想,不如尽早放弃这个打算。孔子是很难治理好国家的。”施惠于人却总放在心上,这还不是自然无私的布施。这种行为商人都瞧不起,虽然有时不得已民与人谈论,但内心还是看不起的。
    对体外的刑罚,是刀斧和枷棒;对内心的惩罚,则是内心的烦乱和行动的错。小人的皮肉之刑,是用刀斧枷棒拷问;小人的内心惩罚,则是阴阳二气的交相剥食。能够免于内外刑罚的,只有真人才能做到。【原文】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①,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②,有坚而缦③,有缓而釬④,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⑤者,一命而吕钜⑥,再命而于车上儛⑦,三命而我诸父⑧,孰协唐许⑨!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⑩,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凶德有王,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11)其所不为者也。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12,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进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注释】①貌有愿而益:愿,谨厚。益,通“溢”,骄溢。
    ②顺懁(juàn)而达:外貌圆顺而内心直达。
    ③缦:同“慢”。
    ④釬:“悍”的假借字。
    ⑤而夫:即凡夫。
    ⑥吕钜:骄矜貌。
    ⑦儛:作“舞”。
    ⑧名诸父:称呼叔伯的名号。⑨孰协唐许:谁能同于唐尧许由的禅让之内。⑩心有睫:居心让人看到。  (11)吡:訾,讥诮中。(12)困畏不若人:指与人谦下无争。【译文】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探知天象还要困难。自然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一定周期,人却貌容忠厚而情感内敛。有的人貌似淳厚而行为骄溢,有的人实为长者而形貌不副,有的人外貌圆顺而内心刚直,有的人外貌坚实而内心散慢,有的人表面舒缓而内心焦躁。所以人们趋义急如干渴,弃义急如避热。因此君子总是让他远离来观察他是否忠诚,让他近身来观察他是否恭敬,让他处理繁难的事务来观察他的才能,向他突然提问来观察的心智,与他紧急期约来观察他的信用,把财物托付货仓他来观察他的廉洁,告诉他危难的处境来观察他的节操,让他喝醉来观察他的仪态,使男女杂处来观察他的色态。观察这九种征验,不好的人也就能挑捡出来了”。正考父一命为士就曲着背,再命为大夫便躬着腰,三命为卿便俯下身子,让开大道顺着墙根急步快走,像这样谁还敢做不轨的事!如果是凡夫俗子,一命为士就会傲慢矜持,再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手舞足蹈,三命为卿就要直呼叔伯的名号了,像这样,谁还会同唐尧、许由一样谦让呢?
    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有意为德而有成府,有了心眼就会内心纷扰,内心纷扰就会道德败坏?凶德有五种,以中德为首。什么叫中德?所谓中德,是指自以为是而诋毁自己所不认同的事情。
    穷困窘迫源于八项极端,通达顺利源于三种必然,形态面貌则取决于六项府藏因素。貌美、须长、高大、魁梧、健壮、华丽、勇武、果敢,这八项都超过他人的,因而自恃傲人必然导致困窘。因循顺应、俯仰随人、怯弱谦下,这三种情况都能遇事通达。深黯智慧的人必逐外通显勇猛躁动的人必多招怨,倡导仁义的人必多责难。通晓生命实情的人心胸开阔,通晓智巧的气量狭小,通达大命的人顺应自然,通晓小命的人随遇而安。【原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①。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②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一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注释】①赍(jī):送。
    ②鸢(yuān):老鹰。
    【译文】
    庄子快要死的时候,弟子们打算厚葬他。庄子说:“我以天地为棺椁,以太阳和月亮为连璧,把星星当作珍珠,把万物当作陪葬品。我的丧葬用品难道还不齐备吗?还有比这更好的么!”弟子们说:“我们担心乌鸦和老鹰吃掉你尸体!”庄子说:“天葬让乌鸦和老鹰吃,土葬让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老鹰那里夺过来给蝼蛄蚂蚁,为什么这样偏心呢!”用不公平的方式来显示公平,这种公平不能得作公平;用不能验征的东西来求验,这种征验不能算是征验。自认聪明的人唯有被人支使,神人可以验证。很早就认为聪明人不及神人,而愚蠢的人还依靠他的偏见着待人事,他的功效只是表面的,这不是也很可悲吗!【原文】不累不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①,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②。作为 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③;语心之空,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④,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会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注释】①忮(zhī)违逆。
    ②宋钘(xīng)即宋荣子,小说家的代表人物。尹文主:名家的代表人物。
    ③宥:通“囿”,局限。
    ④聏(ér):崔酴“胹”柔和。【译文】不被世俗所累,不用外物掩饰,不苟且,顺从别人不违逆众人,希望天下安宁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别人和自己的奉养足够就可以了,以这种观点表白自己的内心,古时的道术有属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制作像华山那样上下均平的帽子来显示平等,应接万物,以除去成见为开端;称道内心的包容,叫做内心的行为,以柔和态度迎合别人的欢心,用来协调和海内,请求以此作为建立学说的指导思想。受到欺侮不以为是耻辱,以解脱人们的争斗;禁绝互相攻伐,停止战事用兵,平息社会战乱。以此周游天下,向上劝说君主,向下教育臣民,虽然天下的人并这,却依然说个不停,不肯背弃自己的主张。所以说,虽然遭到周围所有人的厌烦,但还是要弘扬自己的学说。虽然这样,但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他们说:“我们请求只需五升米的饭就够了。”恐怕不仅宋、尹两位先生吃不饱,连弟子们也常处于饥饿中,可是他们仍然不忘天下人。他们日日夜夜不知道停息,他们还说:“君子对人事不苛求挑剔,不使自身被外物的役使。”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与其硬要阐释它还不如停止不做。他们把禁止攻伐停止战争做为对外的活动,把减少情欲当作内心的修养。他们学说的小大精粗,及共所作所为也不过如此罢了。【原文】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①,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②,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③,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④。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已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注释】
    ①关尹:道家代人物,比老子年长。关尹可能不是姓名,而是官职。  ②濡:通“嬬”弱。
    ③芴:通“忽”。
    ④岿然而有余:刘文典《庄子补正》认为此句为衍文。
    【译文】
    把德看作是精妙的,把具体的物看作是粗疏的,把积蓄看作不足,无牵无挂独与神明造化共存,古代道术就有这方面的学说。关尹、老聃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好。建立常有常无的学说。归之于道,以柔弱谦下为外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质。
    关尹说:“在自己来说不囿于成见,有形的物体让其自行显现。其动时像流水,其静时像明镜,其反应如回声。恍惚像无有,寂静像清虚。与万物混同的就能和谐,有得必有失。未曾争在人先,而经常顺从人后。
    老聃说:“虽然认识到雄性之强,却偏要执守雌性之弱,成为天下的沟壑;知道明亮的耀眼,却偏要退居幽暗,成为天下的溪谷。”别人都争先,他却独居后,说甘受天下的垢辱。别人都求实际,他却独求空虚,不敛藏反而有多余,充实如高山。他立身行事,舒缓而不浪费,无所作为却讥笑智巧,别人祈求福佑,他却独自委曲求全,说但求免于祸 害。以深藏为根本,以简约为纲纪,坚硬就容易毁坏,锐利就会受挫折。经常宽容对待万物,不损害别人,可以说达到至高境界了。关尹、老聃啊!古代的渊博伟大的真人呀!【原文】芴漠无形①,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②,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③,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④,不以觭见之也⑤。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⑥,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⑦。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⑧。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⑨。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注释】
    ①芴:通“忽”。
    ②芒:通“茫”。
    ③谬:通“缪”,深不可测。
    ④傥(tǎng)通“谠”刚直。
    ⑤觭:(jī):通“奇”单数。见:通“现”。
    ⑥敖:通“傲”。
    ⑦连犿(fān):随和的样子。
    ⑧諔(chù)诡:奇异。
    ⑨稠:通“调”。
    【译文】
    恍惚广漠没有痕迹,变化无常而没有法则,死呀生呀,与天地并存,与造化同往!恍恍惚惚向什么地方去,包罗万物,不知何处是归宿,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很喜好它。以悠远的说教,以宽广的言论,以不着边际的言词,时常恣意发挥而不拘执,从不表现标新立异。他认为天下是污浊的,不能用庄重的言语来交谈,而应以无心的言论进行推衍,以为人所重视的言论使人信以为真,以有寓意的言论进行推广道理。独自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轻视万物,不拘泥于是非,以此和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厅特却婉转叙说而无伤道理。他的言辞虽然变化多端却奇异可观。他的书充实而无尽疛,上与造物者同游,下与超脱死生无终始分别的人做朋友。书中对道的阐述既弘大而又透辟,深邃而广阔;书中讲到道的宗旨,可说与道完全吻合,而达到了极致。虽然如此,他在顺应万物的变化,摆脱外的事物在束缚方面,道理是讲不完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恍惚深奥,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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