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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当一切都归于静默,
象征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再无往来,我打开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盗门,空荡荡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灭的烟头,再回头看章聿,她站在门后,
整个人被煎熬的兴奋感夺走了灵魂一般站着。
四个月后,我从老妈离开时的关门声里坐直身体。片刻后负气地跳下床,把那两件洗坏后被我扔掉,又让她自作主张收回的衣服裙子再次揉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我冷着眼睛朝里瞪,老妈全不知道,那件缩水掉一半的羊绒连衣裙,我就是穿着它和马赛分的别。
我看着它眼下形成一个半球状,满满地喂饱了垃圾桶,都到这地步了,还看得见八成新,没有穿出毛球,绣线还亮得很,上身次数不超过三次。回想了一下,第一次是买来后在家里的试穿,而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它在左边手肘地方的料子已经被我掐得稍微走形,一颗原本在裙角的珠子也扯掉了。好在那时我没有流泪,只有身体一阵冒了冷汗,被风一吹后在衣服下忍不住哆嗦着缩小了一圈,而它大概也是感受得到的。
我数着手指,还真的忽然就过了四个月。四个月后的今天,比四个月前未必回暖多少,甚至冬寒更加料峭。所以推测在四个月前,我以为靠这件羊绒裙就能够抵挡。衣服是早上出门前顺手从衣柜里抓的,当时都没有预计好要它来一起参与什么,灰和黑,只有角落被设计师点缀了一些醒目的细节。后来想想,还真和那天的场景致命般地吻合。
为了不让自己的念头发生反复,对这条连衣裙生成片刻的留恋,我在厨房泡了一杯咖啡,将撕下的包装袋均匀地扔在了桶里,还嫌不够的,又剥了枚柑橘,橘皮同样扔了进去。这下包括连衣裙在内,全都统一了标准的垃圾身份。
看时间趋近清晨,周末的黎明,窗外一贯的喧闹失去了参与的学生和上班族们,清静了许多。我稍微收拾了下东西,今天还约好了探望章聿。我得告诉她,之前的外派任务没了我的份,没有办法给她带便宜成白菜的PRADA了,没有办法被海关以走私之名抓起来了。但同样的,她也无须担心会有一年半见不到我,我每周依旧可以准备琳琅满目的八卦和食物去看她,带紧身的牛仔裤去送给她。章聿现在比我还瘦,我早前稍微塞不进的裤子,她腿在里面打着过于富余的圈圈。我忌妒地大嚷你想气死我是吗,死东西,赶紧给我胖点回来,大腹便便是美德,脂肪是正义,我要代表正义消灭你。我把玩笑开得很大声,等到它告一段落之后就体味到了空气里的萧索,我和章聿有些凄凉地对视片刻。
她至少比一个月前好多了,这次见她的感受尤其强烈。脸从完全的凹陷里一点点填了回来,之前规模隆重的暗沉也淡了不少,最主要的是,当我说到没法和卢浮宫里的裸男雕塑合影了,她笑出了过往的迹象,我看着那多少发自内心的笑容,冲动地上去抱住她的脑袋。
"……干吗?"
"没啥,觉得你头的形状有点怪,我给你正一正……"但我没有办法说出内心真实的伤感。
"好闷啊。"她仍是没什么力气挣脱。
"大概是我胸部变大了吧……"等到我终于把章聿从怀里释放出来,她的头发乱得很童趣,脸色也煮红了一些,我不管这血色是我自己勒索来的,掐她的脸颊说:"苹果肌终于又回来了啊!不不不不,已经是美国蛇果肌了!"章聿又笑了一场:"那不是要命了!"我们刚刚铸就起来的打趣随着房门响了又关,被重新一笔抹杀。气氛不仅归位了严寒中的那份瘆人,还染进了无言的紧张和害怕。章聿的父亲踏出三分之一身体在门口,朝我点头"来了哦",他的声音发得很马虎,连同脸上越来越不打算好好摆弄出的客气,都是一份既给我又给了章聿的责难。我想也怪不了章聿的双亲,我们是瞒掉了一条人命的,这件事够他们半夜想得整宿都睡不着。章聿告诉我,好几天她都发现,她妈妈等她睡着了,又悄悄地坐过来,手上没敢加动作,但视线里的重量依旧把章聿的身体往床上又埋进了半寸。她后来一律脸朝墙睡,把五官从长辈的痛苦中躲开,否则她很难控制泪腺不做叛徒。
互相藏得太过绝望。在章聿流产的过程里他们没法斥责她,在她康复的过程里他们继续以照顾和呵护喂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照顾与呵护都变得静默了许多。抽掉了空气,才能防止声音传递般地,以免不小心就泄露了伤害的话。他们到底用了多少克制力呢,在只剩彼此的时候,做妻子的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想不通,弄不明白,她伏在丈夫的膝盖上哑声地咆哮"我生下这个女儿来,不是给别人糟蹋的啊"。
听到章聿转述来这句话的时候,我手一颤,我看她的眼睛里裹了一圈泪光,知道她和我此刻对这句话继续着隐瞒的罪过。
可以被章聿父母知道的杜撰版本是,章聿背着他们交往了一个男友,也怀了孕,但在得到怀孕的消息前,对方已经和她分了手,随即出了国。我们把每条后路都想好了,连那个虚拟人物的出国日期都被按照机场的航班表伪造得真真切切,我们选了一个远得无法挽回的地点和时间,把这件因果就这样投到了大洋彼岸。就为了避免章聿的父亲开始调查,并不惜实施追杀,他只要有一丝希望,都无法放过给自己女儿带来不幸的家伙。我几乎从不怀疑,章聿父亲这两天忙进忙出,就是为了重新捡起大学时修的专业,过几天他就要造出一枚鱼雷,穿过半个地球,准确地在混账东西冲浪时打在他脚底板上。只有高耸的蘑菇云,能够平息他无从承受的悲痛了。
那么,假设交代了事情的真正面目--我没有信心去想象,那片在这一家三口头顶的天,会塌成什么模样。
怀孕眼看就要迈入第四个月时,章聿决心找天时间和小狄做一次彻底摊牌,前一回她让身体耽搁了,现在随着特征逐步明显,可以再拖延的时间实在不多。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必然是我人生中绝对难以忘怀的场面了吧,但"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成了毫无瑕疵的美白玉吗?
"行啊,我要是决定的话。"章聿脸上还是淡淡的无法判断感情属性的光芒,不知道这阵子身体上的改变是不是也完全影响了她。我没有怀孕的经验,因而无从用自己的角度去判断那到底是怎样的意义重大。
我最后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做你的朋友,挺倒霉的啊。""是吧?那下次你想抢银行,也提前通知我哦。""行啊。"我和她一脸无良地开着玩笑,"其实我每次在马路上看见停在银行门口的运钞车还有保安员们,都会特别有冲动想上前跟他们说话。就是想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呢?""那好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去问一声"最近的厕所在哪里"也好啊。""没准人家一掏枪,我们连找厕所的必要都没有了呢。当即吓尿。""如曦,我会去说的。"章聿的脸上还维持着如初的笑容。
"好啊。"
"我是指小狄那里。"
"……嗯。"我还在回神中,果然同样的话再多重复几次好像自己便有了信心似的,"我陪你一起去。"忘记在哪里听到过对于为什么女孩子都爱结伴上厕所的讨论,最后的结论当然是不了了之,但这却是几乎所有女性从一旦有了朋友意识后便首先会用来实现的举动。就像今天我和章聿都不能算"小女生"了,可还是非要在许多场合还恨不得手拉手去解决内急。因此,我在内心默默地劝慰自己,就当是很简单的,她放下杯子,然后看着我问"去不去厕所"一样的吧,哪怕我最初并没有打算"不想去",可她依然会扭着熟练的身体"去嘛一起去嘛",让我终于没辙。
就当成是这样简单的事也好。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聿的电话来得有点快,我刚刚到家没多久,她便通知着:"我定了地方,明天和小狄碰面。下午四点行不?""诶?定了?明天?不能改?"我回忆着日程,两点有个会,三点要去收一批下属的年终自评表。
"是啊,你要不方便的话,没必要非来陪着我不可的。""不不,我安排下,过得来的。"
"不用强求啦。相信我,我是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的,我不会逼迫小狄怎样,只是把事情告诉他。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他不打算做什么,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章聿是不是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呢。或许今天已经能够从外面便感觉到下面有生命的隆起了吧,我想象着一种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感觉,两手里无论怎么胡乱折腾也难改空空如也,可也正因为这份无从想象而更加让我敬畏了起来。
"我相信你,但我明天想过来呗,让我来蹭个饭嘛。""居然没有约会吗?"她哪儿知道正笑在我的伤口上,"前阵看你还眉飞色舞的,走路屁股都扭来扭去。""……呸!我那是便秘!是痔疮!""好嘛好嘛,以后再慢慢拷问你。""我的痔疮不用你关心啦,忌辣忌油腻就好,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现在说这个话,有些晚了哦。"
我们还能够大言不惭地撕扯对方的禁忌了,挺好的,都这么大了,知道对于一些难以消磨的后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和平共处,一边承认自己的失败和糟糕,一边以这样的失败和糟糕为垫脚石,觉得照样可以走到康庄大道上去。
这个社会上,再过五十年,会有很大一批依旧维持未婚身份的人。也许是跟着时代而产生的新现象吧,慢慢地,当单身变得不再像歌中唱得那么"可耻",慢慢地,也许不再有没完没了的关于他们的话题,关于他们的电影,关于他们的电视节目,他们变成类似"丁克族",不,也许是更加寻常的,不为人所注意的族群。社会开始衰老下去,开始一个一个单独地生存下去,开始保持这种对爱情的无所谓和放弃,就这样走下去--我又凭什么说它不可能呢?
在赶去接章聿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胡思乱想,然后看见她有些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身体坐在我身边,我又突然想,未来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人们对于婚姻本身又会发生怎样的认识变化呢?对于第三者会有附加更糟的标注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还可不可能更五味杂陈一点,但陪着自己的朋友去对外遇对象坦白怀孕了这种事,绝对不在我人生必须实现的五十个愿望列表上吧。
章聿在脸上添了一些非常简单的妆,被我问及时,她回答得很有过往的风范:"是对孕妇没有危害的牌子,况且,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我怎么能素颜上场啊?那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打掉算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其实我非常担心,一旦她感情激动起来,发生了人身伤害怎么办。我都快忍不住想把餐厅桌面上的刀叉通通收走了。
"挺好的。"章聿看穿我的心思,"都说了让你放心啦,我不会怎么样的,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早就平和得多了。""好……"在我话音刚落之际,我看见了出现在餐厅入口的小狄。他的神态当然充满了忐忑,怀疑,和为此而不得不加大剂量的镇定,在脸上错综复杂着一份让我很是不耐的静默。
"你那么早下班了?"等他落座后我问。
"没,你呢?"
"我从公司溜出来的。"
"哦。"
"那要先点菜么?"我问章聿。不知怎么,我就变成了主持人的位置。
"好啊。"她冲我点点头,又转过去朝小狄笑了笑。这个笑容在我看来是有些刺眼的,我高高地举起手来大喊一声:"服务员,菜单!"明知道这只是更像一场鸿门宴的饭局,我勉强点了杯果汁就用"减肥"打发了小狄的问话,章聿也只要了一份沙拉,于是小狄默默地接受了藏在这两道"菜"里的消息,合上菜单对服务员说了句"给我一杯冰咖啡就好"。
随后他转过来看着章聿:"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嗯。大概是没睡好。"
"哦是么。"
"嗯。"
"还是要注意休息啊。"
"知道的。你呢。"
"差不多,老样子。"
"呵,是哦。"可小狄对"老样子"的理解和章聿全然不同吧。我把自己坐在第三者的角度心酸地想。小狄的是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回家妻子烧了饭孩子跌跌撞撞地要爸爸抱。但章聿理解中的老样子,她记得当年在几次分分合合后,最后的分手还是自己提的,动用了那会儿女生脑海中可以想象的顶顶夸张的理由,对小狄说"我跟别人睡过了",然后甩上一扇歹毒不过的门。小狄就是在那个时候冲过来,他气疯了,把房门踹得使我不得不躲在沙发后打电话给"315"维权热线--"1000元一扇的防盗门不够牢靠啊!"那个时候章聿便瘫坐在我身边,每当小狄在门外喊一句"章聿你给我滚出来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我滚出来!",章聿脸上叵测的微笑就愈多一些。
"你这样不好吧?这谎言撒得有什么意思啊?!傻不傻啊?"我还在苦口婆心地做一个传统的居委会大妈,"他当真了呢!万一真的弄出什么大事--"章聿歪着脖子看我,不出声,却点着一个状若骄傲的荒谬节奏,我明白这个时候说再多也没有效果,一旦琼瑶剧开始播映,我这种早间新闻根本没有什么收视率可言。接着章聿踮起脚,把脸凑近防盗门的猫眼。由那里就是她看见的"老样子"的小狄吧,他右手从怒火中烧的拳头里缓慢地投降下来,成为一面疏离的白旗盖在了眼睛上。从那里漫出的眼泪让章聿有了一点对"终身难忘"的确切体会。终于当一切都归于静默,象征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再无往来,我打开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盗门,空荡荡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灭的烟头,再回头看章聿,她站在门后,整个人被煎熬的兴奋感夺走了灵魂一般站着。
"很久没你的消息了。"
"两个月前?"那次章聿因为见红而临时爽了约--在我以为差不多该开始了的时候,章聿又突然改口,"你头发还是长点好看嘛。""诶?会啊?"
"剪太短了怪怪的。"
"剪短比较自在。"
"我说--"我确实是听不下去了,我受不了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式的安然无事,"你看下,我是说小狄,就咖啡的话,你吃得饱么?""……没事吧。我现在也不饿。"
"嗯。"章聿的右手在我的余光里缩到了桌板下,我非常默契地也将靠近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果然很快地,她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掌心。
要开始了。
"……怀孕?……"
"是的。"这一次的肯定是我做出的,大概我觉得自己可以扮演冷静而权威的法官般的角色,让这个由旁观者发出的证明完全板上钉钉。
"你吗?"而小狄依然看着章聿问。
"嗯。"章聿受不住他的目光,几乎要低头下去。
"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有错。"我的目光牢牢地,像从草原上抓住一只兔子那样牢牢地擒住小狄脸上每一丝的神色变化。果然,和所有电视或小说里塑造的那个传统没有差别,所有男人在听到有女人对自己说怀孕了的时候--尤其是在非传统,不正当的情况下,他们的表情简直生动极了。我大概以后很难有机会重温,那满布在小狄脸上的深深的困惑和疑虑。
"……我不太明白。"他却直白地说。
"什么不明白?"我有些冒火。
"没什么的。我告诉你这个,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毕竟这个事情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我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别的。何况比起你来,我爹妈那里才是更难交代的。我必须要准备好精力去对付他们呢--所以,你不要把这个看成是威胁,连摊牌都不是。我只觉得你有知道的必要。没有其他要求。"小狄眼睛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他脸上的困惑大概是和面前的咖啡一样浓了,接着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你知道的?""嗯。"
"……"
小狄还在沉默的时候,章聿推了推我的胳膊:"我要去上个厕所。""哦好啊,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
"什么呀,你现在也不是很方便吧,当然我陪你啦。""真的没关系啦,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他就行。"章聿几乎是笑着,"万一他乘机溜走了怎么办呢?""……"我站到一半的膝盖又坐回去,"你真的没问题吗?""没事啦。"章聿一步步消失在餐厅的走廊尽头。
我的目光还迎着她的方向,小狄在桌对面朝我缓慢地开口了:"你知道的?""是啊。"我很奇怪。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什么?"
"怀孕……"
"……你自己种的果你自己忘记了么?"我有些气愤,"就算那天你喝醉了,但也不至于完全装糊涂吧?""喝醉的事……我记得。但--"
"什么?你想不承认吗?"我突然有些庆幸还好章聿不在场,给了我足够强硬的底气。
"你先别对我开炮,你能告诉我那天到底是什么经过吗?""章聿就告诉我说是她把自己灌得很醉,把你带到宾馆去……当然这个也是她自己脑子坏了--才得逞的。""那天是个同学聚会,她醉得很厉害……这个我记得的。""所以啊,你们不是去了宾馆吗?""没错……但是……"他的脸色直到现在才一鼓作气似的变得灰白,"我把她送到宾馆后,我就离开了……我并没有在那里过夜……也没有和她……""……"当我终于理解小狄从开始便一直满怀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后,我从头皮开始,一寸一寸,犹如被灌着冰水,"你说什么……""我真的没有和她睡过……"他不是撒谎,他否认得连自己都希望宁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谁……"我身体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吸走了,原本还在纷乱中的一切,静止在了一个永恒似的定格里,"不止你一个陪她去的宾馆是吧?还有别人吧?""……"他默认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起初无非想找个帮手也找个证人,证明没有什么事发生,却恰恰颠倒了事实。
当章聿回来时,她只看到我双眼通红,在小狄脸上抽了一个凶狠的巴掌:"你他妈有没有一点尽到照顾的责任啊!你怎么能让她遭遇这种事啊!"
我把攒了很久的眼泪用到那时流了个痛痛快快,仿佛连整个女厕所单间的薄板,都做出了互动的共鸣,它把我的哭声回荡着,门外有被惊吓到的脚步,亦近亦远地像围观一只垂死的鸟兽。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干干脆脆地死透算了,这样一来也不用前后去推论联想,为了告诉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强奸而不是在主动意图下实现的性关系。这句话让我把手指塞进嘴里,发泄似的咬了下去,可照样很难觉得生理上的痛。
过了一会儿章聿在门外小心地敲门:"曦曦你没事吧?……怎么啦?别难过啦?我还好啦,干吗呢,突然之间……好啦,别难过啦,反正都讲出来了,小狄还比我预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别哭啦,你看,没事的啊……""……"我的手心里决堤似的接不完眼泪,这个恶性循环的杀伤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听来何其可怜,我一想到在她的认知里,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挺过了第一关,她带着自己种下的爱情之果,不洁的却也是美丽的果实,愿意往后就这样过下去,我一想到这些,和那个不知是谁翻滚在她身上的犯人,几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经问过我,章聿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吗。可这个代价是应当被咬牙默认的吗?我可以对她说"你看,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你的代价"?"你活该"?"你该吸取教训"吗?
好容易打开门后,我几乎是一腿长一腿短地跌了出来,我拽着章聿回到餐厅,又指着小狄说"你跟我过来--你过来就是",我们三个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两头挑着肩膀上的担子,而什么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缓缓地能体察到一分不祥,可她终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瞒着,这事原本就带着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须得到坦白的残酷性质。而我的责任,就是至少挑一个能够藏得住她的反应,也确保了安全的场所。
餐厅门外有个还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园,没有水塘,很好,有个亭子,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没什么路人,行吧。我就这样一路拽着章聿和小狄,把他们带到亭子里。往后的发展是帧数跳得飞快的画面,我只能选择零星几幅存进记忆里。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从肚子里撕出的号叫,任凭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接着我记得自己和小狄一起,从章聿手里抢过那块她从地上随手捡的石头,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将被奸污的痕迹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对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让我一再地为她爆发于绝望的同归于尽般的力气,感到一阵胆寒。那几分钟里,我的指甲缝里卡满了不悦的砖屑,身体各处都经受了来历不明的撞击,指关节就在那时崴了两根,等到它们从持续了一周的僵直里,总算可以恢复过来时,章聿做完了流产手术。
我朝客厅里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亲在削一只苹果。他有点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时候,老花镜框从鼻梁上退落了一小截,长辈式的眼睛就从上面被特地腾出的空隙里努出一些来看我。
"等下我想带章聿去外面吃个饭,行吗?""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谢谢你,一直来陪她。""这很平常的,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诶。"我笑得有些干巴巴。腿还是直不起来,总以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亲下一句就把事实真相摊开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厅监控录像,我的行车记录,路人证明一二三,章聿的检测报告,以及那个真犯人的照片和他家三代祖坟的地址,让我接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错了,让我为你杀了这个浑蛋来偿罪吧"。
"章聿那种个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苹果递给我,看我身体朝章聿的房间侧过去,赶紧说,"你吃呀,给你吃的。她的还有呢。"指指手边的第二个,然后问我:"章聿在干吗?""书看到一半,估计眯着了。"
"又躺着看书,从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毛毛躁躁地胡来。"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转着手里的苹果,远近一发生变化,眼睛就得在镜框后上上下下地换位,把这个动作做出了点标准化的老态。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这样--不过心肠很热。""是吗?跟血型有关的?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她小时候,一到夏天吃饭看电视都要挤在我旁边,跟我说因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着爸爸的话,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只顾着咬她了。""……她很乖的。"
"嗯,她是个挺乖的女儿。她妈会嫌--当然有时也只是爱说罢了,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章聿是个挺乖的女儿。"章聿父亲没有再往下说,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进了苹果核心里。
从章聿家回来后,我拐到了楼道里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我的羊绒连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样,被一视同仁地运走了。我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寻思怎么给老妈打个电话,尽量含混地道歉。有许多原因,让我出了章聿家后长吁短叹就一路没停过。我追忆前一晚老妈离开时的细节,大多由声音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浅浅,摸索衣服口袋里的零钱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后关门时,不甘太轻又不忍太重的声音。我的自责后知后觉地来了,正打算给她赔礼时,电话倒赶在我的动作前响了起来。我翻找着包里的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可惜内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请转账到这个户头上"。
是陌生的号码,没错,但马赛在短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内容说着这是他在南方办理的新号码,有需要的话请更换一下。群发的属性太明显不过,所以我没有回。
是进了房间后,才重新把短信打开。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份,他现在是个"+186"开头的号码,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机里的两个汉字写着"马赛",那个"马赛"给我的最后一封消息是在四个月前,我在里面写"好,我就下来"。随后我在羊绒连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着电梯下了楼,过两条马路,有个避风的观景走廊,他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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