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者为王Ⅰ+Ⅱ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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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我应该是要幸福的。
    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脚,都是得由他来出面打扫掉的糟粕。
    哪怕他仍旧要爬上爬下给我修电灯,换水管,补瓷砖,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心愿是,
    自己再这样操劳几年也行吧,
    只要女儿最后找到的是一场以幸福为前提的婚姻。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踢脚边的石头,或者用一条红领巾绕在手掌上演一段没头没尾的医疗哑剧,后来她背抵着墙,两脚是交叉站的,右脚脚尖稍微绷直,往前点着地,出来个舞蹈性的动作,也难怪往上,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有着奇特的一份造作,连同她仰头看天的脸,小小的雪白的下巴是拗了一点力气送出来的。她站得好像有相机在拍摄自己。终于累了,呼一口气,脸嘟嘟地鼓了起来,也是有点觉得自己是被谁在看着的那种鼓法,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慢慢地唇形运动的节奏变成了更像是唱歌。大概过去了多久呢,她把这个路口站得花样百出,以至于看不出是在等人,还是单纯打发时间的自娱自乐。但我还是愿意将她想象成,大概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开在街边的饮料店,旁边是个书报亭,书报亭前有个公交站--来来往往的人里,也许有一个,是饮料店里个头高高的打工大学生,或是书报亭前每次都会来替家人带一份报纸回去的同桌男生,又或是公交车上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也许有其中一个,一定是其中的某个,成为她在这个路口,不知疲倦地等了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唯一理由。
    她等得一点也不着急,甚至于在等待中获得了自己的快乐,哪怕之后仅仅是一次几秒内的注视,或者一次三个来回的招呼,或者更微小一点,擦肩而过的须臾。但那些并不成正比的结果却仍被她认为是满足的。
    她还有大把时间,每天都来等一等,每天就都在这样甜蜜的一小口恩赐中得到了幸福的结束。甜蜜而极小的一口,像她去公园时,会从一串红里拔出花蕊,尝尝里面极甜的蜜。
    我又走过了那个童年里的路口。
    每次走到这里,就会放下脚步,不由自主多出许多旁枝末节的动作来。我会看看附近高大的洋槐,在台阶上磕磕自己的鞋跟,数一数公车站牌上贴的小广告,我抬头看贴在高处的它们时,突然就踮起很没有必要的脚,而手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夸张得有些过火。等我察觉到,童年时开在马路边的饮料店已经完成了文具店便利店药店蛋糕店等一系列进化历程,此刻它是一家小书店。那么难怪同属性的报刊亭早早就不见了踪影。倒是公交站点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多了个电子显示的广告屏而已。播报着"今天:晴,气温:5℃-12℃,偏北风:3-4级"。
    天晴,气温冷得很干净,风也悄悄的,我朝四周张望,行人们都很匆忙,一张张心事重重的脸,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靴子与呢子外衣在我周围或黑或灰地编织着色带。里面倒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是我在等待着他的人。为了和他有个须臾间的擦身也好,使我流连在这里的人。
    去取完老妈的药,今天是替她上门跑了一次同事介绍的专家,原意是带着老妈和老爸一块过去咨询咨询,但她最近太过频繁地失眠,白天很难维持精神面貌的良好。不得已,我只能先去探探路。专家人挺实在,没有对我唠叨那些又长又空的废话,就是那些多关爱,多呵护,多体贴之类的狗皮膏药,我从来都以为,"百度知道"化成人形后,说的也差不多只有那几句。但专家仔细地问了老妈病发的详细特征,又问看过什么医生,带没带病历卡,他把老妈最近吃的几种药对了一遍,问我老妈吃完以后是否出现过之前没有的状况。
    我想了想还真有,老妈最近震颤的迹象有明显化,虽然为了锻炼,她还是坚持用筷子吃饭,但随着面前撒下的饭粒变多,不少次都不得不在后来换成汤勺才好一些。她拿勺子的动作也和过往不尽相同,没有中指盛托在勺柄下的女性优雅了,而是一半被掌心包裹着,手腕朝里翻,把它拿成了一件真正的武器,似乎这样才能抵御来自不知何处的颤抖。那一幕在我看来显然是心酸的,可出人意料的是专家给了我不同的看法:"在我推测中,反倒是药物起了疗效的表现,先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也许会带来好转。""是吗……那像她的情况,是可能治愈的?""是有希望的,下次什么时候我当面给她做个检查看看。"专家见惯了大世面地冲我和蔼地笑笑,"现在就哭啊?不过,别那么悲观是对的。有时候看起来可怕,但能够找对方向,治愈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我知道的,我一直也这么想着--太好了……"我在他面前伤感得一目了然,医生和病患家属之间的身份差别,让我很容易把自己的最软弱不加防备地坦白给他看,好像这样也是便于医生的综合了解,我也属于老妈病源根由的一部分,"险些……前几天,险些就,我跟我爸说,是不是要我去结婚,给老妈冲冲喜,她就会好啊--"专家一下笑得很大声,是那种完全欣赏了一个笑话的,在茶馆中当茶客时的笑,他把我很有趣地从上到下看了看,大概是没有想到,穿着笔挺的风衣,手上绕着的围巾看起来也质地很好,脚上的短靴连鞋底都有些微妙的干净,可就是这样一个我,会突然说出很孩童化的言论来:"是这样啊--压力很大吗?妈妈之前一直催你结婚?替你的终身大事着急?""嗯……"我在这一阵几乎快被自己种种模糊了好与坏的念头毁掉了理智。就在老妈第一次由汤勺替换了筷子的时候,我在她一旁,把脸大力地转出去,转得让她完全看不见我脸上的酸楚,却也知道与此同时,这个超出寻常的角度,早已在我背后坦白了我为她而生的全部悲悯。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孤寂得可怕。每周一次去章聿家串门的规律大幅减少后,她在日后打来电话关切是不是我最近病了。我想着章聿的状态,觉得也没有必要让她参与到我的糟心里。我喏喏地点头说实在太忙,所以暂时没法和她碰头,又问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小狄把那个人打了。"她在电话里说,又追加上时间和地点,"就那次摊牌之后第二天,在那人的家门前。""……嗯……"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非常敏感的指针,所以我不能发出多余的声息以免影响了它最后停留的刻度,是"无谓",是"感激",是"死灰",还是"复燃"。
    "我也是刚知道。早知道的话,去搞点浓硫酸了。""呵。那你的打算呢?"
    "我想去告那个人强奸罪。"她好像有冷冷一笑的样子,而那个瞬间,消失了很久的,美丽得具有攻击性的她,又回来了,"不就是看准女生有顾虑,所以社会上才有那么多强奸犯么,压死一卡车还有一卡车。下半身到处乱窜。""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我说得很诚信。
    "我知道的,谢谢……"章聿显然没有她语气中透露的那么立场坚定,后面有许多许多问题,是如想象中一样难堪一样沉重的问题,会对这个单身女郎从此的人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她还是需要我这样,其实非常软弱无力的肯定,一点点也是好的,"曦曦……你觉得……我是自找的吧?""没。你无论做了什么,也没有道理说就应该遭到那种事。这是不对的观念。小偷就该乱棒打死?"我说完才觉得自己的举例有些不妥,"但我……没有……我不是--""没关系的。我懂你的意思。我最近在想的是,也许有的错过就真的是错过了。并不是说,命中注定的人,你也能命中注定地和他在一起。还是会有那样的不顺遂。有的人和未必最合适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有的人看着他最合适的人,与别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跟上帝没有那么铁的关系,让他能时时刻刻考虑着给我一个"如愿以偿"。""……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次电话的最后,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章聿把主语心照不宣地理解成了"我们":"大概还和现在一样吧。"我笑得很难:"那可太糟了。"
    "要改变也很简单啊。我可以马上就和一个相亲对象结婚,那以后的日子,绝对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关键是,我会吗?如果我会,过去几年为什么不那么做?为什么现在就觉得可以那么做呢。"她的精神一点点恢复过来,"对吗?你不也一样吗?""我吗……"我想着老妈在半夜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睁着眼睛,"我搞不好,是真的会随便就先嫁了。"我的确是有过不止一次,闪电似的快而锋利的念头,打在神智中,让跳了电的心一片漆黑。但这漆黑却很大程度地安慰了我方才的全部烦躁--也许,真的,我不过从来没有往那里想罢了,但事实上,"结婚"可能是解决我目前一切麻烦的最好方法。我的孤僻会得到缓解,老爸老妈会安心,老妈的症状也会减轻许多吧,我的生活将从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至少在过去五年里骚扰不停的问题将尽数消失,好吧,当然是会被新的一批问题来逐个替换。可好歹我也能得到一点新鲜感吧,大便还有不同的臭味呢,老专注于同一坨实在够没意思,换换食草类的排泄物也许是别样的小清新。
    我发现自己在认认真真考虑这一人生规划时,是在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辛德勒"看的时候。最近大家开始使用微信,而我拖拖拉拉到很晚才安装,不过就在当天晚上,来自手机通讯录的"好友:辛德勒(白)"给我发来了申请验证消息。
    无法否认的是,看到那条验证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感动的。我知道自己品格不高,难听点就是把软件不错的辛德勒当成备胎,而以他的见识,我的这一心思对他而言压根是昭然若揭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首先发来了一条信息问我"最近还是很忙吗"。我回了个"更忙了"过去。他打了一行"Take care of yourself"过来。我便问"又在外面出差吗",他说"刚回"。
    啊,"刚回",他上一次和我有关的"刚回",被我完全无视了,我那时燃着一颗焦躁的心,恨不能把自己连根一起烧尽,于是全然没有多余的氧气提供给属于辛德勒的火苗,就让它自然地熄成了一片寂寂的蓝烟。
    想到这些,我就有些脸皮发薄,窘迫和对自我的鄙薄让我玩不下去。我是在毫不掩饰地利用一份对我来说相当奢侈的厚爱吧,我的得意没有直言,但内心还存留抹杀不去的微小的暗爽不是吗。所以会有,大不了,找个像辛德勒那样的结婚罢了--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念头,就是仗着我在和他之间的关系中,嗅到了自己的优势地位啊。
    可是每次踏入父母家,我就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好像进入了特殊磁场,东南西北的具体方位已经无关紧要,在那里,南就是北,西就是东,我们都得按照这样一个新的地标来重新摆放原本支撑了良久的防线,把它们肢解下来,拼成菱纹图案,拼成一条新的路。
    老妈的情况时好时坏,勉强值得开心的是好的总比坏的多,虽然她依然会有失忆的困扰,睡不着也是常有的事,但和我之间的对话常常又让我有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她把我叫作"死小孩""没轻重""说什么不听什么",和从前一模一样。怪我把一碗青菜炒豆干挑得只有豆干而没有青菜了,剩下的是给谁吃啊,神色里的不满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说:"反正我不吃。"
    那时老妈忽然改口问:"你的英语老师调走没啊?""你说谁?"
    "不是有个大学生来你那里实习吗?走没走啊?"她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十四岁。
    "……走了。"我在不久前开始练就了自己对此的平和心态。
    "小小年纪花痴犯得厉害。"
    "嗯……"让她按照想说的说好了。
    "女孩子要自爱,不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我眼睛抬向把自己坐在十六年前的老妈:"你操心太早了吧……""你是我女儿呀,早是早了点,但我想想不是很正常嘛。"她用一根筷子,把桌子上吃剩下的虾壳归拢进一个碗里。
    "那你猜我将来几岁会结婚呢?"
    "我猜啊?我哪猜得准哦。"
    "你猜猜看嘛--"
    "干吗,你急着结婚啊?"她笑笑,"二十四岁吧?看你那么容易花痴的个性,肯定挺早就结了。""嗯……搞不好呢真的呢。"我把两臂在餐桌上抱成圈,下巴压进去。压得眼睛蹭到手臂上嶙嶙的鸡皮疙瘩。
    那天回家后,我就把微信里的头像换成了最新的自拍,带上特效后,至少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没有笑的照片,却比笑的时候要耐看些,然后我给辛德勒发了一条消息,我问他"这次出差的地方红茶不错啊?"他一如我所料地回复了过来,"可不敢带了,我这里可有份放了很久很久的礼物,都还留着没有处理"。那个时候,我觉得,搞不好是可以的。
    把之前人生中所有的难题,全部换成新一波的。
    老爸在几天后来看我,说是我前面带走了老妈的病历卡还没来得及还。比起老妈,他来我这里光顾的次数要少得多。所承担的任务也和老妈截然不同。我跟他说阳台下水道有点堵塞,衣架的螺丝有点松,厨房里的灯泡好像不怎么好使了。老爸搬了个凳子爬上去。我在下面一边扶,一边问:"是灯泡坏了还是什么啊?""灯泡吧,你这里有备用的吗?"
    "没呢--"
    "那就没办法了--"他手指敲了敲塑料灯罩。
    "呀别敲,灰都掉下来啦!"
    "着急修吗?"他说,"隔壁好像就有灯具市场吧?"他一步踩回瓷砖,打开我的冰箱看了看:"你午饭也没什么可吃的哦?要不去买个灯泡,然后就在外面的水饺店里吃个饭吧。""行啊。"
    我和老爸坐在塑料凳子上面对面,还未到午休高峰时期,店堂里人不算多。因此老爸是有点压低了声音问我的:"我怎么听你之前跟你老妈提到,下个礼拜有约会啊?""对啊。"我的确是预备了一次约会,也把这个附加在老妈晚餐前的那顿药片上,告诉了她。她不出意外地合理地开心,连说"白先生看来是很专情的"。
    "不是之前还跟我说断了关系吗?""断了么,也可以重新捡起来的啊。""你那么洒脱哦。"
    "洒脱应该是正相反啊,是捡起来了以后重新扔掉才叫洒脱吧?""那你这个算什么呢?"他突然一问。
    "什么算什么……"
    "你喜欢人家吗?"
    "……干什么,没什么不喜欢啊。再说了,处处看不就有数了。这不还是你们说的么,处久了,感情就有了。""哦,你这样想啊。"
    "对啊,我不能这样想啊--奇了怪了,明明是你们的说法,现在反过来质疑我。"我很不开心地跷起腿抖一抖。
    "我今天要带你老妈去岛上转一圈。"他说的是近郊的生态小岛。
    "哦,是吗,挺好啊。"
    "她会好起来的。"
    "你又不是医生--说得一副了若指掌的样子。""这个你不用太操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好啦……"我挥了挥筷子尖。
    "你继续照你的日子过就好了。你没有必要勉强什么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将面前的饺子一推,它滑出了一段让我稍有心虚的距离。
    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的辛德勒,理了个更短的发型--应该是理过了吧,我有点想不起来他往日的头发是有多长。脸上胡楂多了些,却让他从视觉上看起来年轻了一点。风衣很长,可惜裤子有点宽了,至少不是二三十岁年轻人会选择的裤子。但,没关系,他神情还是很和睦的,朝我微笑的时候可以用"暖风"来形容,他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疲倦的原因吧。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不断寻找理由,美化辛德勒此时在我眼里的形象。我要将他在脑海里塑造成如同电影里真正的辛德勒一样,宽容和仁慈成为有型的一部分,皱纹和任何一点点与年纪有关的特征都被称赞成"沉淀了岁月的魅力"。他走得像幅黑白的肖像画,于是无论我的初衷是如何地不单纯,如何地功利,但都应当在这样的人面前闭嘴才对。
    大概是笑得很殷勤吧,我几乎可以用余光看到自己发力过度后挤圆的脸颊,而音调也超越往常地变尖了,俏皮话说个不停:"我还以为你前面是冲我身后的小姐招呼呢--但回头一看,明明我皮肤没那么黑嘛。""过来时路上堵吗?"他换了个话题给我。
    "还好,高架指示牌上还不至于一片番茄炒蛋的颜色--就是红黄相间。都是碧绿的蒜薹。""回去的时候也许就堵上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像你这样,刚从外头回来的又不习惯了吧?下次什么时候又要走呢?"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推了一车的皮球走上草坪,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朝目标的门洞里发射了。
    "还没定。先休息休息。"辛德勒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怎么会想到见面呢?过了那么久呵。""诶?"第一个球,高高地越过门框,直接射向了后方的看台,"就……不知道……大概正是因为过了那么久吧……想看看你还好吗。""还挺好吧。"但他没有转来问我"你呢"。
    "看起来比我好。"我只好自己寻找连接关系。
    "呵。"然而辛德勒又用一个笑容完结了,第二个球被门柱弹出。
    我内心有不安,难道他早已察觉我的不纯粹?我的心事重重?我的计划?想到这里,我破釜沉舟式地硬着头皮重新返回了球场:"现在还单身吗?"他点点头,幅度在四个上下中逐渐降低。
    难不成我自己再跳出来说"我也是"吧。这一次的球完全是被守门员双手击出的嘛!
    "昨天我刚看完一本书。"他在我正局促不安时起了话头,多少挽救了一点局面的冷场。
    "是什么书?说什么的?"
    "名字很长。书是关于经济战争的,不过里面有一段我倒是印象挺深的。""写了什么?"我托出个好像好奇心很强的下巴。
    "写的是,在美第一次登月计划实施前,其实总统尼克松手里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发言稿,是专门为了万一登月失败的情况下,应该做的发言写的稿子。""哦?唔,不过这种倒也是很正常的"两手准备"。""是啊,里面有一段写的大概是"是命运,注定了这两位登陆月球进行和平探险的人将在月球上安息","他们明知道返航是无望的,但更清楚自己的牺牲能给人类带来希望"。"他的手指在我面前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交叉着。
    "唔……"我当时依然参透不了,心思在随后无耻地走神,想着要如何在这一次给他留下甜蜜的希望,从而延续出下一次的碰头。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辛德勒的脸上出现了一层极其柔软的体恤,甚至已经超过了体恤的含义,是令我一下无言的,不失伤感的深邃的怜惜。接着他说:"下次有时间的话,可以再一起出来吃饭吧?""诶?哦……可以啊……"我完全糊涂了。他的意思是,到底是?
    "你平时也要多保重。"他将我的右手,非常不带多余信息地,仅仅是握了一握而已。
    "……嗯……"
    远远不如我意料的一次约会,是大概直到几个星期后,我才从老爸的电脑里,找到了原因。要求我帮忙他发两张同学聚会的照片给朋友,我拿着老爸给的用户名和密码进了他的邮箱。里面有一半是网上胡乱的消息,要卖给他低价机票或者代开发票。我在这方面的洁癖上来,将他前两页的垃圾邮件都做了个清理。
    很快我看到一封很让我熟悉的寄件人姓名,我还在困惑间打开了它。
    "谢谢您的来信。大概您也能猜到,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我跳过中间几行,直接看到信尾的署名,是辛德勒的本名。日期就落在我和他那一次约会的前三天。
    我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被附在这封邮件里的前一封首先抛出的去信:"白先生:你好。"
    是老爸写给辛德勒的邮件。
    白先生:
    你好。
    我是盛如曦的爸爸,很久以前曾经在饭店里和你有过一次碰面,不知道你还记得否,那次回来后,如曦的妈妈和我都挺激动,因为我们能感觉到你对如曦很好。她虽然之前也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生,但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都没有能够走下去,一度我和她妈妈也焦虑了很长时间,但那一次我们是真的有了放心的感觉,以为这大概是你和如曦之间的缘分了。
    所以后来听如曦说你们之间好像分开了,我心里是非常遗憾的,因为这样一来是不是她的损失呢,是不是她错过之后就很难有下一次的机缘了呢。我觉得的确很难说啊。
    但是,前几天,当我知道她重新向你发出了见面的邀请时,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这也是我挺突兀地给你写这封邮件的原因。我想如曦一定没有跟你说过,最近因为她妈妈的一些原因,如曦好像有了特别强烈的决心,觉得赶紧结婚,是对她妈妈的一种安慰。以我对她那么多年的了解,她这个心情几乎是百分之百,不会有错的。大概有点冒犯了,但我以为她是打算又重新找回你那里,来达成她的决心。站在我的立场来看,似乎不应该在这里"通风报信",毕竟我也一直以为她需要尽早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你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只不过,看到她那么迫切的进程,我还是非常地担心。
    她是个从小就不太把自己的欲求摆在第一位的人,不喜欢追逐什么,只要周围的人觉得好,那么对她而言,就是最安心的好。所以,几十年下来,我看过她吃很多亏,摔很多跤。只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她是能做出损人利己,偶尔甚至是有些损人也不利己的傻事来的,尽管她没有恶意,像这次,她不过一门心思想着先哄着她妈妈开心了,至于她自己如何,还有你如何,她考虑不过来。而这个习惯,她一直改不掉,我也没有办法帮她改正掉。能做的只有在这种时候,先对你坦言,我想你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能有自己的判断,你也能够有最不伤害她的方法,如果可以让她稍微替自己想想,不要做那么鲁莽的事。
    以父亲的立场,我可能不应当将这些对你和盘托出,但她是我的女儿,哪怕一直以来,我和她妈妈都挺担心,有时候,连我们也会走偏,觉得不管怎样,她成家了就行了。但到头来,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我希望她幸福,真真正正地幸福。她能结一场不会有任何遗憾的婚。我想把她无怨无悔地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不会在将来懊悔我当初怎么就把她送出去了呢。
    说了这么些,希望你不要嫌我唠叨。而如果等我们家结束这一阵的"风波",你还愿意等待如曦放弃那些急躁的想法,和她从头开始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的,也会尽力促成。只是这一次,作为她的父亲,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暂时地打消她的希望。
    她不应该为了这些而想着结婚的。她应该是想着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而结婚的。那也是我作为父亲的心愿。
    我的要求或许有点过分,但还是先谢谢了。
    落款上写着"如曦爸爸"。
    其实我在看到第三行的时候,就被胸口的抽噎堵塞了,一下子关了网页。这封很长的信,是在接着的一个星期里,被我以每次两行,每次两行的速度,极为艰难地读完的。最后我如愿地把自己埋在双手里。眼泪和鼻涕把这封信糊得很咸。
    我的伤悲根本没有压制的可能,提供它们的来源太多了。甚至不过是假想一下,老爸坐在电脑前--老妈还很早就学会了输入指法,老爸则从来都是用两根手指左右开弓地对着键盘按,按几个就要对着屏幕检查一下。所以这封信到底花了他多少时间,我想象不出来。而他最后还是写完了。他的每一句话都把我写得很透明很透明,聚少离多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让他失去半点对我的观察力。他只是不爱说罢了,尤其过去有老妈当发声器,老爸安心做他缄默的调解员。可一旦他察觉到必须出的颓势,他也有着那么深厚的台词。
    他觉得我应该是要幸福的。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脚,都是得由他来出面打扫掉的糟粕。哪怕他仍旧要爬上爬下给我修电灯,换水管,补瓷砖,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心愿是,自己再这样操劳几年也行吧,只要女儿最后找到的是一场以幸福为前提的婚姻。
    我哭得特别凶,哭得一点底气也没了。
    晚上我捧着手机,给辛德勒发去长长一条微信,我不打算揭露自己知晓了他和老爸的邮件往来,一笔带过地说能够重新遇见觉得挺开心的,但最近家里和公司都很忙碌,等自己把这些收拾完,希望还有机会和他做朋友,也祝他在日后的工作中顺利,多保重身体。
    我稍显额外地在信息最后打了个回车,留下自己的署名"如曦"。
    如此以来,就好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和一定的时间,但我和老爸在空中击了一个无声的掌。
    当然不是那么欢乐的,激动的。
    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把手举在空中,然后另一个上来,从掌根开始接触,最后是半空地扣了下手指。老爸的手掌很干燥,有发硬的老茧。
    "女儿,要幸福啊。"
    "好啊,听你的。"
    这样的一次击掌。
    最终章
    --我想说的是,我挺不错的。
    --我挺值得被爱的。
    --嗯,我真这样想。
    --你觉得呢?
    --我不禁会觉得,自己是个挺好的人。我的意思是,各方面,从内到外,大概有些自恋?但适度的自恋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可以喜爱自己,觉得自己挺好的,明明是一件好事。
    --我挺有趣,不会让人觉得枯燥,头脑不坏也不会好得让人有距离,是容易讨到大部分人喜爱的那种中不溜丢的水准。可以聊很俗气的事,也可以谈起人生时却不显得自己像个白痴。
    --有礼貌(得加个定语),外人面前一直很有礼貌,大概源于家教?
    --绕远了?
    --朋友还行,泛泛之交的很多,知己三两个,我的缺点在她们眼里都不是缺点,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一切,所以在她们眼里,我也是个不错的人,是个挺好的,在整个社会里,如果大多是我这样的人,社会虽然不会迅猛发展成乌托邦国,但整体看来会是个和气而欢乐,没有那么多戾气的,平凡温和,小日子过成好日子的地方。
    --所以我也是其中一小块的,和气,欢乐,没那么多戾气,平凡温和的人。此外我还自认为自己挺善良的。
    --我想说的是,我挺不错的。
    --我挺值得被爱的。
    --嗯,我真这样想。
    --你觉得呢?
    "对你说啊,我昨天做了个吓得我半死的梦!""怎么了?什么梦啊?不会是我让你出庭做证,结果反而被你害得输了官司吧?""干吗要诅咒自己呢。"我在电话这头朝章聿甩个白眼,"不是,我是梦见自己结婚了。""……这也能吓个半死,新郎是谁啊?一串香蕉吗?""不是,新郎一直没有出现。"
    "那你吓个什么?哦!我知道了,是鬼新娘吧?""不是啦!"我做了梦,真实得让我至今还能嗅到淡淡的化妆师扫来的粉底香味的梦。什么都很逼真,礼服,首饰,门口的鞭炮声响,马路上喧哗的孩子们。于是连同我梦里的百般不情愿,和它逐步升级成的恐惧,都真实得让我难以忘怀:"我就记得自己在梦里特别清楚的一点,我是跟我不喜欢的人结婚了,就要跟他结婚了--不知道是谁,但绝对不是我喜欢的人,只是我能结婚的人。"章聿好像在那边打着哈欠:"好啦,反正是梦不对吗?醒了以后就屁都不是,哦对啦,梦里的你的结婚戒指是几克拉来着?要是小于2克拉,那倒真的是个噩梦。""具体多少忘了诶,但是戴上以后我右手就一直重得举不起来。"我被她拖下水,开始对金钱卖身。
    "那你也太不知足啦!"
    "懒得理你--我挂了啊,我还得去机场接老妈呢。""哦,阿姨理疗回来了?"不久前章聿得知了老妈的状况,使出了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快被气死的力度,她联系了一家在北京的权威机构的负责人,将老妈安排了进去--对方院长貌似是章聿第×任前男友,分手理由是她觉得对方过于开朗,(居然对一个治疗抑郁症的专家下这种评论,我真觉得搞不好在她的案件开庭那天,会有许多前男友站出来主动为嫌疑人帮腔……)但好歹是,老妈的症状得到了非常良好的控制,昨天出的院,今天就可以由老爸领着回家了。
    "对,下午四点的飞机。"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去你个大头鬼啊!给我在家待着,好好把律师给你的小抄都背下来!""律师不够帅。没劲,提不起兴趣。""我倒认识几个特别帅的,有个刚从英国回来的,叫STEAVE,还有一个很年轻,姓班,也特别帅,但人家对你八成没兴趣。""都是GAY,对吧,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好啦……我真得走了。""嗯,那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顺便问候一下阿姨。"
    我仓促地抓了东西换了衣服出门,难得路上没有堵车,到机场时离老爸老妈的抵达还有一个小时。我先是在各家商店里转了几圈,等回来一看信息牌,居然飞机变成了延误至两个小时后的晚上十点才能降落。我满肚子的宿便就快化成航空公司的LOGO,在身体里臭气熏天地咆哮。等从厕所出来,百无聊赖的我找了一旁的咖啡馆坐了进去。
    除了柜台的位置做了调整,基本上装修没有大的变换,走去看了看目录,新品是薄荷口味的冰饮,以及新出了两款朗姆酒以及菠萝口味的蛋糕。
    要了那杯薄荷味饮料之后,我坐到角落的沙发里。
    刷手机,翻报纸,看时间刚刚过去了30分钟。
    翻报纸,刷手机,时间刚刚过去了35分钟。
    我不满地两腿蹬直,在沙发的靠背上倒下去,脖子由支柱上的木刻花纹做着按摩,可惜脑袋一滑就磕得我眼冒金星。让我捂着脑门从凳子上半蹲了下来。
    无意的空当里--那是个有着很隐蔽破口的沙发,在坐垫和靠背的接缝中间,藏着一个眼睛似的小口。它就这样静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丝毫打算隐藏自己的窘迫。我的无言突然被整个机场中的喧哗放大得变了形。脚步里的,推车里的,安检扫描时的"嘀嘀嘀"里的,手机里的,手提电脑里的,小孩鼾声里的,大人闲聊里的。灯光电流里的,电梯运行里的,咖啡被煮开里的,蛋糕从纸托上剥落里的。笑里的,哭里的,翻书里的。"拜拜"里的,"走了啊"里的,"给我电话"里的,"一路顺风"里的。"我爱你"里的。他们都在向我蜂拥却在靠近的一刻,又被什么忽然吹散似的只远远地围绕着我。
    我的身体很静,心很静,眼睛和手指都很静。
    我一点不作声地,先从外头感觉了一下,包裹在坐垫底部的布料下,有一个长而直的形状,触感很硬。
    我坐回了沙发上,然后将手反背在身后。
    和当初塞进去时不同,没有了万有引力,我这一次的动作吃力了许多。柜员如果此时将目光转过来,就能看见一个穿着米色单裙的女客人,正在莫名地扭动,她的双手交叉在身后,嘴唇咬在牙齿下,如果不仔细确认,还以为她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正打算从拷问中挣脱。
    直到我的指尖以很单薄的接触面积,遇到了那枚指甲刀缀在顶端的水钻。它的多边形棱周也没有遭遇磨损,被我一个"好不容易"地回收在了食指和中指间。
    这把很早很早以前,由我暗中设计的游戏里,被安排在这里的道具,重新回来了。我应该怎么形容呢,勇者在外打遍了全世界的怪物,回到出发时的小村庄,看见最早被自己翻开的宝箱吗。还是更通俗点的时间机器,如果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视它,可以得到几秒回到过去的时间。
    我将这把稍微泛黄的银白色指甲刀放在膝盖上,今天穿的都已经是属于5月的衣裙了,薄得可以看见一些大致的自己。
    我终于能想起来了。它就是我刻在木舟上的记号,无惧时间湍急的流速,"没有关系的""不用担心""我做好记号了""就是它""它就是路标""一定能靠它找回我遗失的宝剑"。
    就能找回,遗失的宝剑--
    等我一点点将自己的膝盖慢慢由降为升,最后完成我的站立,我站在咖啡厅的角落里,背后是宏大的落地玻璃窗,飞机起降成银白的雀鸟,室内的一侧是两组上下电梯,往前是刚刚通过了安检口的人们,还在一边系着皮带,或者踩着鞋跟,同时忙着整理背包拉链,手忙脚乱地往外走。从特产店里出来的人们提着不甚满足的包装袋。十几米外是一排座椅,坐的,侧卧的姿势们奏着荒诞的乐谱。
    我居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他。
    还是他率先看见了我?他是从哪里过来的?电梯上?安检口?商店?还是其实,从之前就在咖啡店的另一头,坐得失去了一些放任。他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居然在我的盲区里站了几分钟。然后呢?他是怎么过来的?将桌面上的手机收到一边,低头的时候也没有完全地低头,大概他也不敢有半分的目光失散吧?他的手在地上找到提包,然后用小腿将座椅朝后顶开一些。
    他是在我看向另一边的时候走过来的吗?
    "如曦,如曦?"
    终于,他喊了我的名字。
    终于,听见我的名字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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