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

379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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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老妪掌着灯从里屋走了出来:“谁啊?这么晚了——”却是一口地道的山西口音。
    陈太初乍一看, 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个老妪。
    穆辛夷笑道:“婆婆, 是太初回来了。”
    老妪上下打量了陈太初几眼, 什么也没说,搁下灯,取过一旁的长褙子,披在了穆辛夷身上:“娘子你晚饭也不吃,等到现在,老奴去热一热饭菜。”
    穆辛夷眉眼弯弯:“婆婆, 你只管去睡。太初会照顾我的。”
    陈太初微笑道:“我来吧。”
    “太初, 我渴了。”
    穆辛夷低头将绣绷上的几根针收了起来, 笑眯眯地看着陈太初, 似乎要证明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陈太初起身, 从旁边圆桌上取了茶**, 倒了一盏茶, 轻轻搁到她面前, 看了看一旁的老妪。
    老妪摇了摇茶**,拿起灯抱着茶**往外走,手脚十分利索,腰板挺得笔直。
    穆辛夷悄悄吐了吐舌头,依然眉眼弯弯:“你果然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呢。”
    “嗯。”陈太初凝视着她:“我也记得我家在哪里。”
    “闻到我家菜花臭了吗?”穆辛夷格格笑:“婆婆说那是香, 明明是香臭香臭的。”
    陈太初也笑了:“是香臭, 不是香。”
    “太初, 我饿了。你会和面吗?我想吃碗面。”
    陈太初站起身, 卷起袖子:“我会。”
    穆辛夷两只大眼晶晶亮,连连点头,准备引针穿线。
    陈太初往外走了两步,又转身微笑道:“别再做针线了,伤眼睛。我明日就去兰州,赶不上回来过端午。”
    穆辛夷看了看手里的五毒香囊,蜈蚣的腿还没开始绣,有些遗憾地将香囊放进了针线筐里,取了五色丝线出来:“那我给你编一条长命缕,快得很。”
    “好。”陈太初笑了笑,打开门。
    菜花的味道似乎又不臭了。
    院子里东头角落的一间平顶瓦房里亮着灯,陈太初推开门,见灶下火光烈烈,映得那老妪一张脸上的皱纹如刀刻斧凿一般清晰。
    陈太初抱拳行了一礼:“婆婆,小鱼想吃碗面,我来做。”
    老妪扭头望了他一眼,又捅了捅柴火,才站起身来。
    陈太初将温水慢慢倒入面粉里头,筷子不快不慢地搅拌,面粉变成了雪花似的絮絮。
    老妪将灯挪到他身前,看着他修长手指很快将盆里的面粉絮絮捏成了团。
    “你还真的会做。”她似乎有些惊讶。
    “我娘常做给我们吃。”陈太初唇角勾出浅浅笑意。
    老妪弯腰取了擀面杖出来:“小娘子她身子骨不好。”
    陈太初撒了一把面粉下去:“有劳婆婆好生照顾她,待我从兰州回来,我会照顾她。”
    “她是西夏人呐。”
    陈太初笑意不减:“人只分好人和坏人。”
    “你可是皇帝的表哥,当朝太尉之子,领军打仗的大将军。”
    面团还有些粘手,陈太初用手掌心按压,揉捏,再按压,抬起眼看了老妪一眼,柔声道:“小鱼是我想照顾的人。”
    “西夏和大赵一直在打仗呢。”老妪双目澄清,似有精光闪过。
    “很快就再也不会打了。”
    陈太初轻描淡写地说道:“小鱼是小鱼,西夏是西夏。婆婆是天波府的人,不也特意前来照顾她?”
    老妪一怔,似乎没想到一面之缘也能被陈太初认出来。
    面团在陈太初手中姿态柔软服帖,盆里的干面痕迹被一一带走。
    “去年在京兆府大营里,婆婆站在穆老太君身边,一身银甲,手执铁棍,英姿飒爽。杨家女将巾帼不让须眉。太初钦佩。”
    陈太初抱拳深深一揖:“太初见过杨婆婆,婆婆万福。”
    老妪侧身避了开来:“不敢受大将军大礼。”
    “敢问小鱼的穆家——可是和穆老太君有旧?”陈太初毫不避讳,问得直截了当。
    天波府杨家一门忠烈,到了本朝人丁单薄,去年京兆府遭围城之难,陈家陷于叛国疑罪,后来朝廷请出穆老太君挂帅,以陈青为副将,才得以顺利西征。穆老太君对陈家照顾甚多,返京后两家也不再避嫌,保持了年节往来。小五出生时,杨家来了三位娘子特意送上贺礼。若小鱼的母亲穆氏和老太君家毫无干系,天波府又怎会派出这位老供奉前来照料她。
    当年小鱼的母亲因何不顾安危出手救了父亲,父亲又为何将她们母女带回秦州。李穆桃为何会放任穆辛夷孤身返回秦州。有什么隐隐浮现在了陈太初的脑中,慢慢串联了起来。
    老妪轻叹了口气,转身揭开锅盖看了看,又坐回灶前的小杌子上。半晌后她扭头看向陈太初,却见少年郎并未等着答案,也无追问的意思,正低头揉着面团,十分专注。
    “当年杨家四郎也有一身好武艺,可惜定川寨战败后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了音信。”老妪面容平静,注视着那一团火:“原来他被俘后,辗转被西凉国的公主招了驸马,改称穆易。那时西凉还只是西夏的小小属国而已。”
    面团在陈太初手中越来越柔软,越来越光滑,不再黏手,陈太初取过一块湿纱布,盖在了上头,转身看向杨婆婆。
    “西凉国被灭后成了夏国的西凉府。四郎和公主殉难,唯一的女儿穆娘子被姻亲卫慕皇后收容在身边坐了女官。”老妪有些出神:“她却牢记自己是天波府杨家的孙女,也嫁了一个汉人为妻,生下了辛夷小娘子。后来卫慕太后和卫慕皇后先后被夏乾帝所杀,她夫君也死在了宫中。她便带了李穆桃和辛夷逃到兰州投奔卫慕家,卫慕一族却险些被夏乾帝屠戮尽了。兰州梁氏就收留了她们母女。”
    陈太初心中一动:“这个梁氏便是今日的梁太后?”
    “传说西凉国皇室有秘藏宝库。”杨婆婆摇头道:“又有说卫慕一族的库藏也交到了她手里。梁氏别有用心,待她如上宾。后来大赵在洮州战败,你爹爹流落到了兰州,被梁氏软禁起来。梁氏一心要招赘你爹爹。穆娘子救了他,跟着你爹爹来了秦州。”
    杨婆婆看向陈太初:“李穆桃将小娘子的身世和往事都一一告知老太君,是为了成全小娘子。小娘子有四郎的杨家信物,的的确确是老太君的重孙女儿,只可惜——实在不便归宗改姓杨。”
    陈太初长叹了一声,有些出神。却不是因为穆辛夷不能变回杨辛夷,而是感叹杨四郎的命运。
    杨四郎被俘诈降,恐怕是觉得有机会逃出西凉,却和公主结下一段孽缘。西凉一直附属于西夏,每每西夏出兵犯赵,西凉均需出钱出兵出马。有朝一日却忽然反抗起西夏来,最后惨遭灭国,西凉皇室也变成黄土一抔,不知道杨家四郎在其中又做了什么。
    黄沙淹没了白骨,岁月磨去了记忆。在大赵,百姓只知道杨氏一门七子,均于英年战死沙场。汴京天波门、天波府,是杨家男儿累累白骨换来的声誉。于朝廷,于万民,又怎能接受天波府杨家出了一个被俘的西凉驸马……杨四郎只能永远是穆易,穆娘子在秦州多年,也未和天波府联系一二。穆辛夷也只能永远是穆辛夷。
    不过,小鱼自己恐怕并不在意,在她心里,李穆桃依然是她的阿姊,秦州是她的故乡。
    他也不在意。
    “面发好了吧?”杨婆婆从身后取出两根木柴:“人老了话就多。郎君见谅。”
    ***
    面条如韭叶宽,几片薄薄羊羔肉盖在面上。羊汤雪白,蒜叶碧青,热气腾腾。
    穆辛夷埋头吃得一头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搁下碗,眉眼弯弯地道:“好吃。”
    陈太初见她说着话,小舌头却总往上颚舔,就笑了:“烫破皮了?”
    穆辛夷抬起头给他看:“好像破了一块大的,怎么也下不来。”
    陈太初举了灯凑近了看,一片薄薄的白色软皮耷拉在她上颚上头,遂伸出手:“再张大一些。”
    穆辛夷眼睛眨了眨,啊了一声,把嘴张得更大了,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陈太初,想笑又笑不出,卡着又啊了两声,把脸都憋红了。
    “好了。”陈太初起身去洗手:“以后吃慢一些,吹一吹。还疼吗?”
    穆辛夷伸出手指在自己上颚轻轻碰了碰,笑眯眯地摇头:“不疼。快来,我给你系上长命缕。”
    陈太初坐回榻边,将手中热帕子递给她擦汗,再撩起窄袖,腕上那根九娘编的长命缕已经褪了颜色。
    穆辛夷擦去额头鼻头的汗珠,将长命缕绕过他手腕,细细打了好几个死结:“诸邪退避,保佑太初平平安安回来。”她嘻嘻笑着摸了摸那根褪了色的长命缕:“我编得不好看。这个花样好看极了。”
    陈太初也笑了:“阿妧手巧。你每年都编,也就熟能生巧了。”
    “好。你戴一串长命缕,肯定长长长长长命得很。”穆辛夷哈哈笑。
    陈太初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小鱼坠子,却是玉雕的,花纹简单古朴。
    穆辛夷接过去在灯下仔细看:“是太初你自己雕的吧?”
    陈太初微笑:“六郎手才巧,我雕得不太好看。”
    “那你年年雕一个给我,熟能生巧。”穆辛夷朝他眨眼睛。
    陈太初一本正经地点头:“好,你戴一串鱼坠儿,年年有余有余有余。”
    两人不禁齐声大笑起来。
    杨婆婆掩上厨间的木门,听见两人的笑声,叹了口气,也笑了起来。笑容被夹在层层的皱纹里,平白加深了许多。
    ***
    五月中旬,陈太初和陈元初自兰州摸透前线军情一起回到秦州,安顿妥当后便去穆家探望穆辛夷。陈元初嘀咕了几句,反被外婆说了几十句,气囔囔的,到底没有阻拦。
    黄昏的秦州暮春已带上了暑气,被烈日晒了一天的垂柳都有些无力地耷拉着,天边的晚霞火烧火燎,羽子坑的不少乌瓦上头升起了炊烟。
    陈太初不自觉地越走越快,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这次回秦州似乎有了“归心”,倒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并不急切也不紧张,如那袅袅而去的炊烟,宁静又舒缓。
    轻轻推开半掩的门,院子里的少女一身粗布衣裤,裤腿半卷,正弯着腰在小小田地里浇水,听见声音直起身子,脸上就笑开了花。
    “太初!”
    陈太初见她小脸绯红,精神不错,仔细看了看她脚下慢慢的绿苗,笑了:“怎么种上西瓜了?”
    穆辛夷将旁边的空桶递给他:“将军巷的李大哥送了好些西瓜苗给你家,外婆说家里种不下了,就分了我一些,快看这里,开了好些花,密得很。等九月就能吃上我种的西瓜了。”
    陈太初挽起袖子到一旁的井边去打水。穆辛夷兴致勃勃地弯下腰查看蔓叶:“外婆说有些开得晚的花不会结果,要摘了去。以后还要查看生病的和长得奇形怪状的小西瓜,也要摘除。真是可怜,可也没法子,不然其他的好西瓜也会长不大。”
    陈太初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接过她手里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浇下去。
    两人一个说得详细,一个听得认真,很快就把小小瓜田浇透了,到井边打水洗手。
    陈太初见坐在小杌子上的穆辛夷穿了一双草履,已经脏得透透的,脚背上都是泥点,笑着捉起她一只脚,顺手替她除了鞋子,轻轻放入盆里:“水不凉,正好洗洗。”
    穆辛夷痒得挣了两下,险些把盆踹翻了,捂了脸笑得肩背直抖。
    盆里的水立刻浊黄起来。陈太初换了一盆水,上手把她另一只泥鞋也脱了。
    穆辛夷赶紧自己伸脚放入盆里,弯腰去搓硬硬的泥点:“奇怪,我自己洗一点也不痒。”
    陈太初扬了扬眉,伸手轻轻碰一碰她的脚背。穆辛夷哇哇大叫起来,劈手轮起水瓢就洒了陈太初半身水。
    陈太初笑着随手撩起盆里的泥水,抖了她一脸。
    盆哗的翻了,穆辛夷赤脚踩在泥地里,瞪圆了大眼,面红耳赤地喊了起来:“陈太初!那是我的洗脚水——”
    陈太初垂眸看看她的泥脚,笑意更甚:“你现在变成泥腿子了。”
    穆辛夷低头看看,连着跺了好几下脚,泥浆四溅。
    “你现在是泥人了。”她得意地指着陈太初泥迹斑斑的下摆和靴子。
    陈太初弯腰伸手在地上捞了一下,抬手在穆辛夷脸上轻轻抹了一长条泥印,笑得欢畅:“你现在也是了。”
    穆辛夷气得鼓起腮帮子,两手乱擦一气。
    杨婆婆端着小木桌从厨间走了出来,声如洪钟地喝道:“多大的人了你们?还这么胡闹?还没入夏呢,就不穿鞋了?仔细着凉。热水早放好了,小娘子快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出来吃饭。二郎也留下用饭罢。”
    穆辛夷忙不迭地应了。
    这夜,陈太初离开穆家的时候,两下闷雷,下起雨来。他掉转头又推开穆家那从来不锁的大门,想要借一把油纸伞。
    正屋的门半掩着。里面杨婆婆的声音连雨声也盖不住:“明年等二郎出了孝,他家也该请个官媒来说亲。老太君还等着你从天波府出阁呢。”
    陈太初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不出阁,也不成亲。”穆辛夷的声音带着笑,却毫无犹疑。
    “胡闹。”杨婆婆啐了她一口:“我看二郎待你极好,他来了你身子也好一些。婆婆可没法子照顾你一辈子,若不是为了你嫁去陈家,你姐姐怎么肯把你送回秦州来?”
    片刻后穆辛夷的声音柔柔响起:“我和太初好,不是那种好。我也说不清,我和他好得像是一个人,若没有他,我心里就空了。若没有我,太初心里也会缺一块。”
    “那还不结为夫妻白头到老吗?”杨婆婆纳闷嘀咕起来:“什么不是那种好。这世上男男女女还有哪种好?”
    穆辛夷笑了起来:“没见过的难道就没有不成?反正劳烦婆婆再照顾我两年吧。”
    轰隆隆一阵雷声滚过,雨又大了许多。
    陈太初微微一笑,转身迈入雨幕之中。
    微尘四起,大雨仿似落在透明的罩子上,溅起雨点,顺流而下,半点也落不到他身上。
    ***
    元煦三年,天下大定,燕云回归,秦凤路扩大了一小半疆域,陈家军威名更甚。
    陈太初从宣化府犒军匆匆赶回秦州城的时候,又是菜花遍地的时节。
    穆家的木门依旧未锁,陈太初静静站立了片刻,才慢慢推开门进了院子。
    曾经种过西瓜、油菜的两小块菜地,空空如也。
    曾经笑眯眯问他菜花是香还是臭,捧着西瓜要他尝尝的少女,半靠在罗汉榻上,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如纸。
    穆辛夷睁开眼,见到陈太初,眉眼又弯了起来:“你回来了。”
    陈太初坐到榻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回来送送你。”
    两人静静对坐了片刻。杨婆婆进进出出两回,叹了口气还是走了出去。
    穆辛夷忽然轻笑道:“原来太初你一直在等我。”想来他早已道心圆满了,又怎么会看不穿她借来的一魂一魄。
    陈太初柔声道:“爽灵一魂,伏矢一魄,皆来自那枚凤鸟玉璜的机缘。”
    她曾经答过九娘所问的生辰,自然不是她真正的生辰。可借来的,终究留不长久。
    穆辛夷笑道:“其实以前我也不信鬼神的。原来没见过真的不是没有。”
    陈太初温声道:“宇宙之大,浩瀚无穷。生死也只是一线。”时间可以倒流,空间可以错乱,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可能够自由往来的,却依然是人的意念。他所陪伴的,无论是谁,皆是他以往种下的因。
    穆辛夷笑着抬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太初,能遇到你,我真幸运。”
    陈太初眼中一热,温热手掌下的肌肤柔滑微凉。
    幸运的是他才对。
    ***
    四月,陈太初在穆家的小院子里将西瓜苗栽了下去,水瓢扬过,翠绿瓜叶生机勃勃。
    陈元初拎来满满一桶水:“你会种西瓜吗真是。”
    陈太初抬起头,笑道:“小鱼教过我。九月大哥就能吃到我种的瓜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陈元初打了个哈哈:“不吃你种的瓜,难不成能吃到豆子?好了,我先走了。”
    收拾完小小一块瓜田,陈太初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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