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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仁寿坊。
当今是一位慷慨的天子,这一点是朝廷上下都公认的事实,虽然在朝政吏治上,今上的要求无比严苛,但是平素他对待臣下,不仅随和亲近,更是出手阔绰,每每赏赐臣下金银物事,都要比先帝时要多上许多。
而对于这位被特意起复的阁臣于慎行,自然也是如此。
朱常洛不仅早就派遣王安备置好了府邸,而且早早的替他备置好了仆妇奴婢,府邸当中的一应布置,也都是尽量按照于慎行在故里时的府邸布置的。
出了宫城,于慎行跟着王安行了不久,便来到了自己的新府邸,说是新府邸,于慎行却一点都不陌生,因为这就是他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所住的府邸,虽然随着他归隐乡间,这座府邸又被几经转手,重新装潢过,但是大致的架构还是不变的。
王安将府中的一应琐事和于慎行带过来的管家和几个老仆交代了下去,便拱手和于慎行告了辞。
以他内廷大管家的身份,办这些事情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是若不是于慎行对他的良好态度让王公公产生了好感,自然也不会如此面面俱到。
如今既然于慎行已经彻底安顿了下来,王安也就回宫去了,毕竟王安虽然在内宫几个大太监当中算是比较清闲的,但也是繁忙的很。
送走了王安,将收拾宅院的事情交给一干老仆,于慎行便吩咐下去,叫那些下人不要随便来打搅他,而他自己则是径直来到了书房当中。
书房布置的清逸淡雅,颇是符合于慎行的审美,不过他的目光,从一进门,就定在了桌案上的精致匣子上!
这匣子正是今日在宫中,天子赐给他的物事。
于慎行定定的望着匣子,神色却是颇为复杂,匣子未曾上锁,只要于慎行轻轻伸手就可以掀开,但是他却并没有急着打开这个匣子,因为的他的心中有一种预感,这个匣子里面,有着能够动荡整个朝局的东西!
而天子在这个时候将这个东西交给他,显然是准备借他之手来开启这场风波。
所以在开启这个匣子之前,于慎行必须细细的梳理一下如今京城当中的局势。
事实上,早在数日之前,甚至是比天子的圣旨下达还早的时候,于慎行就接到了一封书信。
一封来自于当朝首辅,哦,现在是前首辅王锡爵的书信。
在信中,王锡爵直言不讳,言道如今朝堂动荡,百官颓靡,弊病丛生,所幸今上锐意进取,有革新风气之心,然朝中老臣掣肘一方,令天子束手束脚,有鉴于此,老首辅决定致仕而去,为天子革新打开大门,而之所以写信给于慎行,是因为他已经在天子面前举荐于慎行为继任首辅的人选……
事实上,于慎行这些年虽然不在朝中,但是他却在朝中有无数至交好友,王锡爵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老首辅这一次对于慎行并没有任何讳言的地方,将他对于朝局的所有看法都详详细细的说了个清楚,并且在信中拜托于慎行能够接替他继续辅助君上,兴盛大明。
所以实际上,于慎行并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般对京城并不熟悉,相反他熟悉的很,而且不仅如此,早在他接到王锡爵的信件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准备进京,可以说,这一次进京,于阁老就是冲着首辅的位子来的!
当然,于慎行心底里也清楚,虽然有王锡爵的举荐,但是他想要成为首辅,依旧艰难无比,毕竟,这可是人臣之极,别的不说,单是如今的朝中,就必然有无数人在暗中觊觎着这个位置,而他的优势,就在于天子。
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毕竟要清楚的是,于慎行几乎和当今圣上从未见过面,更别谈什么交情。
但是事实的确是如此,王锡爵的信中明确说了,天子识人精准,用人考量,以独身之力可压制朝堂群臣,以重才德而轻资历,满朝文武,资历足以胜任首辅者不少,但是若论才德,未有人能够入得天子门槛,故而他才会举荐于慎行。
所以最终王锡爵给于慎行的建议是,他想要登上首辅之位,首要的人物就是取得天子的信任。
这一点说易也易,说难也难,易是因为于慎行有王锡爵的举荐,虽然他久在家中,但也知道当今天子和首辅王锡爵的关系十分亲密,加之这是王锡爵离开朝堂之前的举荐,在当今的心中必定会占有不轻的分量,从这个角度来说,单论天子心中的偏好,于慎行要比其他朝臣胜上一筹。
而难是因为,于慎行清楚王锡爵的手腕心性,以他这么一位出色的政治人才,都不能在天子手中占得上风,换了于慎行,未必就比他做的更好。
但是想要在一众竞争对手当中脱颖而出,于慎行又必须显露出能够让天子看重的本事。
简单的说,王锡爵的举荐,不过是一个引路石,若是于慎行本身足够出众,那么他就能够顺势得到天子的青睐,进而在天子的帮助下荣登首辅之位。
但是如果他不够出众,引路石也就只是一个引路石而已,原官起复,中旨入阁,这种种恩遇,也算是天子对老首辅兢兢业业为朝局付出一生的回报了。
所以实际上,于慎行所面临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取得天子的信任!
应该说,在来京的路上,于慎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即便他也没有想到的是,天子竟然会拉开这么大的阵仗,来当做考验他的题目。
不需要明言,从站到北安门外的那一刻的时候,于慎行心里就清楚,他该如何取得天子的信任了,因为天子的棋局已经摆下,于慎行要做的,就是替天子下赢这盘棋!
而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满朝文武!
这一点,在于慎行进宫之后得到的口谕当中,再度被得到了确认。
天子要让他做的,就是破局,破掉眼前的君臣僵持之局!
先前的奏对当中,其实陈矩就只说了两件事情,第一是科举十分重要,不得耽误,怎么不耽误?当然是让人不要耽误,朝廷举办了这么多次会试,程序流程早已经熟络的紧,断断不会出错,而唯一可能出纰漏的地方,就是人了。
会试考官的名录早已经公布,但是如今朱赓和李廷机两个同考官却尽皆递了辞呈,于慎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两个人从府中拉出来,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去主持科考去。
而第二件事,其实也简单,陈矩先前说了,如今朝局混乱,让皇帝颇不省心,那意思其实也清楚,就是让于慎行把这混乱的朝局给扫平了,而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如今的朝局之所以混乱,最大的原因就是君臣对立,而这件事情的具体体现,就是天子下诏擢升的那几个官员,全都借口抱病,不愿意上任。
而且更重要的是,天子的口谕当中也明说了,七日之后便是会试之期,作为副主考官,会试的时候,于慎行就须得入贡院,所以留给他解决这两件事情是时间,也是相当的有限!
应当说,这两件事情放在任何一个朝臣的身上,都会感到无比沉重的压力,第一件事当中涉及到两位阁臣,一个是年资极久,一个是身负从龙之功,而且两人皆是在朝中有不小势力的阁臣,无论是谁,想要一举让他们二人听命,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初入京师的于慎行。
而第二件事情看似简单,但是其实更为棘手,那杜门不出的几位,虽然不似两位位高权重,但是他们几位代表的意义却重!
因为他们的背后,是整个文臣集团,于慎行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会抗旨不遵,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天子的数道旨意激怒了文官集团,除非天子肯低头认错,不然的话,这件事情是不会结束了。
而且更糟糕的是,于慎行现在的处境并算不得好。
他虽然到府邸没有多长时间,但是对于京城当中的流言已经有所耳闻,更何况他也不是傻子,天子的诏命擢升了四位官员,只有他接受了任命。
朝堂之上的压力定然会瞬间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所以说,其实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三件,另外加上的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是如何改变因为他接受天子任命而带来的恶劣影响,只有解决了这件事情,才能着手去解决另外的两件事情。
仔仔细细的将最近京中的消息都回想了一遍,于慎行沉思良久,眉头总算是稍稍纾解开了半分……
同时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天子,也不由得升起一阵敬服之意。
因为只要仔细梳理一番,就不难发现,如今的朝局看似一团乱麻,但是却始终未曾脱离天子的掌控,可以说,只要天子想要结束这个乱局,随时可以结束。
别的不说,据于慎行所知,某李姓阁老对于天子的话向来是唯命是从,这次竟然会抗辩若此,着实不得不令人起疑,而再看看天子拔擢的那三个人选,杨涟自不必说,他是天子的心腹,虽然同为文臣,但是于慎行相信,只要天子愿意,杨涟随时可以倒戈,而接下里的问题,实际上就是朱赓和裴应章,只要解决了这二人,剩下的人也就不成气候了。
而有意思的是,朱赓和裴应章都是浙党中人,朝中谁都看得出来,天子调裴应章去任刑部侍郎,实际上就是去当刑部尚书去了,裴应章之所以没有赴任,想必也是顾及朝廷物议和朱赓的态度。
但是从朝局的角度来说,裴应章能够更进一步,对于浙党来说无疑是有利的,所以朱赓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松口认错。
当然,前提是有李廷机和杨涟等人去当这个出头鸟,缓一缓朝局舆论的压力,朱阁老就可以顺势向上,而这次看似是惊险无比的危局,也可以瞬间解除。
而这一切,其实都掌握在天子的手中,天子看似拿出了整个朝局作为赌注,但是实际上破局不过他一句话而已,当然,于慎行能够看清楚这一点,自然也能猜到,如果让天子出手破局,那么他也就理所当然的失去了天子心中的地位,那他这次进京也就没有意义了!
天子的办法是天子的办法,于慎行想要下好这盘棋,取得天子的信任,他就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来破局。
不过于慎行既然能够看得出这朝廷大多数大臣都不曾参透的谜底,他的心中自然也大致已经有了底气,终归,他要是没有些本事,又岂敢觊觎首辅之位?
当然,时间是有些紧的,要想要顺利破局,他便不能有任何的耽搁,毕竟天子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足七日。
而在他真正开始行动之前,还有一件事情……
于慎行的目光缓缓移到了眼前的匣子上,他倒是十分好奇,天子赐下的这个匣子当中,究竟有什么东西。
“咔哒!”
抬手解开匣子上径直的锁扣,于慎行缓缓掀起了匣子的盖子。
不过纵然是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是看到匣子里头的东西的时候,于慎行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揪。
里头是一叠叠的奏疏,被信封装着,倒是暂时看不到其中的内容,但是单看上头的落款,于慎行便是心头一紧。
臣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奏!
臣东厂提督梁永奏!
这一封封奏疏虽多,可上疏之人只有两个,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和东厂提督梁永,也就是说,他眼前的这些东西,都是锦衣卫和东厂给天子的密奏。
于慎行隐约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没想到天子拿给他的竟是这等机密之物,而他也有所预感,这里头的内容,恐怕会改变他刚刚作出的某些判断,甚至,会对整个朝局有动荡不已的影响。
虽则如此,于慎行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拆开了信封,抽出其中的密奏细细读了起来,只是越看这些奏疏当中的内容,于慎行的额头上越发渗出一阵细细密密的汗水。
原来,这才是天子真正的考验吗?
待得全部看完,于慎行忍不住闭目沉吟,神色之间更是颇为纠结,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重新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一双浑浊的老眼当中散发出慑人的光芒。
无非是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而已,天子都不怕,他怕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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