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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情无关风月也谈不上别的什么,这和对沾衣不同,我是真的喜欢她——可是我从来都是为你而来,就算心底最深处有千般不甘愿,到万不得已时我也只能弃她而护你。”陆栖淮道,“如果我没能成功地改变你的命运,如果我不能护你平安健康,我这一趟溯时便是白来,我这样重来的人生便毫无意义。”
长久的缄默。
这一场叙述到了终场的时候,横亘了千百年无常光阴,太过奢侈,太过沉重。
陆栖淮挺直脊背坐在窗边,凝眸看着窗外,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许久。他终于能将这些事全部讲清楚,将伤口都铺陈在阳光下曝晒,而经年蔓延的疼痛也如静水流深,慢慢沉淀下来,从锥心蚀骨变成偶尔想念。他在仓惶回顾间,看了看沈竹晞,只觉得少年容颜如故,微微震颤的鸦羽长睫上有纯金般的阳光洒落,映照成琉璃般透明。
陆栖淮恍恍惚惚地想,阳光在沈竹晞眼睫上染成一脉山光水色,盛景如画的模样,是他一生跋涉都到不了的归途。
他呆怔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抿着唇,迸出最后的词句:“朝微,现在我要奔赴最后的宿命了——我用一千年的光阴想出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法子,来解决这些动荡的亡灵。”
陆栖淮道:“不用担心,你百年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在余音落定的时刻,他足下如行云流水掠出门外,没有回头,背影冷锐而坚定如铁,毫无留恋的模样,只有紧紧并拢的手指轻微颤抖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压抑住心灵的颤栗,如同行走刀尖,亲吻白刃,越走越快,不敢再过多停留。
他折衣穿过回廊,袍带掠过檐下风铃,震起清响如泠泠泉水,忽然心有所感似的看向回廊的另一端,瞳孔紧缩:“沾衣,你怎么在?”
云袖定定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极为陌生冷淡,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她手中紧握着一面菱花镜,方才陆栖淮虽然布下了隔声的结界,可是云氏镜术能够穿透天下阻隔的术法,在她不知出于何种隐秘的想法催动镜术后,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陆栖淮所说的话。
“我都听到了”,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一触即碎,眼神也很快软下来,变得茫然迷惘,“原来你是溯时者。”
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在南离告别时分陆栖淮所赠:“原来你能知道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那我算什么呢?我本来应该是个死人,应该死在夺朱之战里,可是我却中毒活了下来,还遇见了你——苍涯,你告诉我,你说说,对于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相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意外,如果我只是顺带着被照顾的,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送我玉环,祝我生命圆满呢?”她细眉微微颤抖,抬手点在鬓角的簪花上,“你这个人可真奇怪,一边不愿意对我交心,一边又将阿槿今后托付给我照顾,你为什么要信任我呢?就因为我喜欢你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活下来呢?”
陆栖淮心中刺痛,云袖的话语如同锯齿将他本就沉重的心事割得七零八落,他想要走上前去,但云袖却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沉默了许久,将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都悄然收藏在美眸中掩去:“苍涯,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一个人一生中能动用的情感总量是有限的年轻时透支太过,老来便寡淡无味。”
“后来我时常想,要怎样缓慢动情,才算是细水长流。”她用手挡住额头,双肩轻颤,声音却很清淡,“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能为一个人倾其所有地燃烧情感,慷慨捐身或螳臂当车,实在是三生之幸。”
云袖终于移开手,正眼注视他:“我不在乎你一直都为撷霜君而来,而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变数。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要再一次抛下我——你要为撷霜君做什么?那些亡灵你打算怎么处理?”
陆栖淮没料到她这么敏锐,居然一开口就直接击中核心。可是自己的这个计划确实不能同旁人讲,尤其是沾衣。于是他抿着唇缄默许久,落在云袖眼里,就是无声的抗拒和冷冽。
“好,好,好。”云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别开脸,惨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陆栖淮拧着眉,半是愕然半是心慌。他走过去轻微地抬起女子的下颌,冰冷如玉的手指细细抚过她眼下的泪痕,“你哭了。”
云袖没有挣开,但极迅速地眨着眼,消去眼底的泪意。到底是背负着一整个家族重任的云氏宗主了,常年运筹帷幄的决策赋予她极为可怕的自制力,即使是内心伤恸到不可自拔,她面上依旧很快恢复成平平静静的模样,再开口时,已是在刻板地谈正事。
云袖指尖拈着一张拆开的信笺,忽然转了话锋:“撷霜君已经昏了两天,在此期间,殷景吾下令全城戒严,凝碧楼的威望太高,我们不敢正面宣战,于是秘而不宣,暗中部署,可是就在今日——”她顿了一顿,“今日中州十八地所有豪族世家,在朝在野,为官为武,隐世出世,所有的家主都收到了这张信纸,上面历历分明、有理有据地列出了何昱平生的所有罪孽。”
“这上面誊写的字体是活字印刷出来的,完全看不出笔迹,自然也无从查辨真假,至少我持怀疑态度,因为其中一条太过石破天惊,上面说,如今的凝碧楼主何昱,就是当初自焚在红莲劫焰中的谢氏少主谢羽。”
“你知道吗?”云袖不再情绪沉郁,只是锋芒毕露地看着他,这一刻,她举手颦笑之间的模样,才真正像最富盛名的世家郴河云氏的家主了。她微扬起下颌,“你不是溯时者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信上说的是真的”,陆栖淮接过来凝视许久,一锤定音,随即略微疑虑地蹙眉,“可是这封信在那个时空并没有发生,它不在我的记忆里,我也不知道送信人是谁。”
“那就走吧,殷慈在等你。”云袖很勉强地说,像是摒弃前嫌一般,凑过来钩住他的手指,熨贴的温度无声包裹住触手的冰冷。
陆栖淮微微挑眉,察觉到有样硌手的东西被塞到掌心,他低头飞速地扫了一眼,万分惊骇地握紧了手,那上面写着:“苏晏公开出山加入凝碧楼,云萝和凶尸趁着红莲夜无人注意,混进了京城大小府邸,而并非每个人都能识别骨龄,很难分辨清楚云萝和正常人。”
形势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陆栖淮蹙眉,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动向。他拉着云袖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是史府宅邸最深处金浣烟的房间,不久之后,醒来的沈竹晞也将自行离开,从此与他再无交集。而从今日起,就是真正紧迫至最后一息的决战了。
再会,朝微,从此别过便是百年。
百年后,你若忘却,便是安好;你若再度记起,便是我两生的荣幸。
阳光跳跃着攀援上纸页,金浣烟烦躁地翻动了许久,信笺上的字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到看不清楚,他心事重重,回想着先前开会时的场景——
陆栖淮和云袖推门而入的时候,坐在东首最高位上的殷景吾拔剑而起,神情冷肃地用祈宁剑点住陆栖淮。他脸容僵如木石,倒有几分金浣烟所熟知的那个平逢山神官的模样,然而那种睥睨而意气激扬的霸气,却全然来自于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灵魂。
“你们计谋重重,机关算尽,把我推上这个位置,倒真是好算计。”殷景吾咬紧牙关,声音像是被敲打洗刷过的河磨玉般坚韧冷冽,“你算我害我也就罢了,陆栖淮,你对阿槿做了什么?刚刚玉牌上的光点熄灭了。”
殷景吾手指轻颤着抓着一枚白玉牌,牌面上雕琢着飞凤,是平逢山弟子进入中州时手持的联络工具,此时,与阿槿遥相呼应的那个点忽然湮灭,只昭示着两种可能,长久的沉眠或死亡。
“她获得了新生。”陆栖淮将石中火的事情据实以告,在殷景吾愣神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出祈宁剑底,“朝微也服用了石中火,还请各位都配合一下,日后不要当他的面轻易提起我。”
史画颐闻言微微一震,她知道,石中火这一味药会让人长梦三日,醒来后遗忘最重要的人,陆栖淮居然给小昙喂下了石中火?他就如此笃定小昙一定将他放在心底第一的位置吗?被遗忘的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史画颐微微哂然,木已成舟,自己居然还在不着边际地胡乱遐想。
殷景吾按着额头,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这位中州的新帝垮着背,好似被抽空了力气,看起来十分颓然。陆栖淮心生不忍,劝道:“你应当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了,阿槿的遗忘周期提前了,毫无痛苦地把我们都忘掉,而后无忧无虑地继续过下去。”
“什么?阿槿会把我们都忘掉?”金浣烟霍然抬头,万分震惊的模样。他和阿槿在平逢山上朝夕相对,听风煮雪,也算情谊深厚,这时只觉得有些微涩意蔓延在心底,嘴巴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忘记吗?曾经的故事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无疾而终。
“真是好算计。”过了好一会儿,金浣烟若无其事地抬起下颌,和以往别无二致地讥讽道,“算计完挚友算计徒弟,陆公子怎么不叫神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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