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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六年从夏至秋, 因骠骑将军东堂丧仪而发端的所谓谋大逆,所谓清君侧,搅得朝局之乱唯几载前钟山一事可比,那唯一相同的主角也仍乃乌衣巷大公子, 只不过从大将军到四姓故人, 其间到底如何辗转至今日之结局,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合抱之木,尚生于毫末,九层之台,尚起于累土。然众人无论怎样仔细回想,似都无从得一二端倪,大公子虽自是举世无双的一时人杰,那仆射也自可算台阁一众人里的中流砥柱, 同大尚书两人素被默认作成去非左膀右臂, 大小之事,上下协心从未见未闻龃龉处,缘何忽就反颜相向, 于天子之殿横发逆起, 让天子百官同样一惊非小,然仆射所得者, 常人之眼观之,不过冷灰爆豆, 不过一场欢喜忽悲辛。
另有荆州一部竟不知何时顺江而下盘踞于京畿肘腋, 方叫人事后细想宛如冷水浇背, 仆射所筹划,所算计,于时人看来大可谓周密,那么其心到底所图者为何,荆州又所图者为何?乱臣贼子之相,自然是再也遮无可遮,至于仆射所呈骠骑将军同并州往来书文,事后骠骑将军随即矢口否认,经查证,竟也不过仆射依仗身善丹青笔墨所造伪书,不过于时人看来,仆射是否多加一两条罪名,都已无碍他最终结局。而乌衣巷的大公子所行,亦不过极其类似于钟山之事,恩师枉死,反倒不令其人悼心失图,只静不露机诱引敌手上楼去梯,遂仆射同荆州的同谘合谋,最终似乎也怨无可怨,纯粹乃人谋不臧而已。
至于对荆州的临时处置,不可谓不宽厚,除却主谋者姜弘、皮子休,骠骑将军在收服一众军士其间,并未为难任何一个普通士卒,其时,荆州卫宝在得知大势后,业已迅速主动请罪,其表所言,慷慨激烈,意思惟一条耳:姜、皮二人受人挑拨,一时昏聩,欺瞒长官擅自发兵而下,是长官失察,一切但凭天子发落。
卫宝实乃狡兔,但既已乞罪,建康便无妄动干戈之理,除去那两罪臣,仍命荆州两名副将率部速返藩镇,不得再做逗留,果不其然,荆州军随即启程逆流而上,再不见其踪影。
所剩者,要紧者,便是如何处置那公然私通藩镇,真正欲图神器的罪臣。罪证不必再呈,本就乃群臣亲身所历,毫无枝节可生,毫无余地可回。天子在勉为其难召集群臣入朝的当日,亦不过匆匆发下敕旨:此事既同骠骑将军息息相关,便自由他协同三司介入。而骠骑将军于前后间不寻常处,让人疑惑处,一时无人敢指摘,盖因那徐州的府兵虽已打道过江,并州的一部虎狼却仍眈眈驻扎于姑孰尚未有返归边塞的意思。理由自然冠冕堂皇:此案悬而未定,恐天子再受危难,以卫天子也。
仆射结局虽定,然要走的光明正大之司法流程,却一样必不可少。
成去非再度亲临牢狱的这一日,是在历经多日的拟定预案、审案无上冗繁之后,一丝寒意悄然而至,其时已无月色可寻,连星光也无,似在不觉间又变了天。
牢门传来开锁的阵阵声响,罪人本团坐于地上,他的模样未曾多见狼狈,虽不再戴冠,虽锦绣公服化作赭衣裹身,但那脸面仍是干干净净,那眼角似仍勾带着春风和煦,不生血污,不留伤口,的确是那人能给他的最后体面。
顾曙敛了敛衣裾,却不起身,只看着故人淡淡一笑:“没想到你还愿到此间来。”
“怎么不愿意?”成去非微一扬眉,撩袍就坐在他对面,两人仿若宾主,只不过一人身陷囹圄,道尽途穷,一个肃肃清举,尊荣如昔,此情此景,虽显荒诞,却又如此和谐,成去非执起酒壶,酒液注入青铜酒盏,泠然有声,仿佛那少年时的旖旎时光仍贴映于窗,仿佛那人笔墨一撩,和着芸草清香浸满桃花虎皮,淋漓的尾锋仍足显风流。惨绿少年,霞姿月韵,座上寒木春华,浮白载笔,彼时他们尚不曾玉簪珠履,紫绶金章,不过是个个翩翩少年郎,光阴尚未真正剪裁其魂。
他们都未曾变,他们都已变了。
只是一样,他们恐都未能透过光阴轮转,看到当下这一刻。
“你看上去似乎还好。”成去非递过酒盏,顾曙接了过来,笑道:“既已失意,怎好再失态?”
“好酒。”他举杯仰面一饮而尽,是最钟爱的桑落酒,“多谢你还费这个心。”顾曙微微一叹,神情如旧,仿佛他二人真不过在促膝把酒。
成去非报之以同样的微笑:“君不得不让我费心。”
顾曙点点头:“能得大公子如此待之,曙无憾也。”
成去非亦点点头:“你当无憾,经营几载,算来其间也自有得意处。”
顾曙轻“唔”一声:“看来大公子什么都知晓了。”他仍在笑,那眼中忽掠过一瞬光芒,不着痕迹,“的确,不过大公子可知我最得意处为何?”
气氛出乎意料地沉静下来,成去非瞳孔紧紧一缩,望向顾曙的目光陡然冰冷漠然至极:“我不知你最得意处为何,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最大的错为何,你刺杀许侃结交荆州,沉船构陷顾未明,并州断我粮草,逼死蒋北溟,如此种种,无须我一一罗列,你心中有数,即便如此,你倘肯收手,我亦不肯公然为难你,只一点,你们将我老师牵涉进来,让我痛失恩师,我方明白,你们并无自新之路,唯有死路可走。”
顾曙望着他渐渐发红的双眼,喟叹道:“谁人相信大公子原是如此重情之人?正是,曙的最得意处就在于此,能让大公子如挖心肝。”
这一句,是真正如顾子昭般歹毒了。成去非冷笑两声:“阿灰难道不是这种人,倘不是因情起,你又如何会救下那佐酒官妓?昔日笑绪,尽作悲端,你可想过?”
顾曙神情一滞,竟无话可对。
成去非再为他置酒,缓缓推了过去:“倘不是她来我府中与内子相会,凑巧认出姜弘,我原也不知你同荆州有这般深厚情谊。”
那“内子”两字毫无防备扎进心头,顾曙听他竟说起这桩他从未知情的一件事来,一时心肠纠缠,神思飘得极远,好半晌方道:“你以为我会后悔?我只知我救那女孩子时,全乃心甘情愿,即便你此刻这样说了,我也当是我的命而已,没什么可悔恨的。”
这声音低沉刻骨,末了一句却又显冷,面上的微笑也尽化一枕凉风。
“的确是你的命,”成去非看着他不惊不惧的这张熟稔面孔,那上头依然有最让人折服的风度,他无意摧毁,只是冷冷淡淡道出实情,“无论是你想要的女子,还是你欲得的权势,你都输了,阿灰。”
顾曙并无否认之意,颔首道:“的确,我不是没有想过,一刹定生死,当日我实在应该掀开那殓布来,仔细把大公子瞧清楚的。”
“你不必可惜,我大可告诉你,即便当日你们真的急于一时,我也自有应付的道理。”成去非不浓不淡道,语气并无挖苦讥诮,顾曙低首笑笑,“大公子果然是大公子,看来我等如何筹谋,都无从逃遁的。”他很快抬起头来,问道:
“事已至此,看来你是打算好了的,只是我猜不出,你是否愿意给天子一个体面?我想你会的,毕竟世伯还在太庙供奉着,”他笑了一笑,“看来世伯必要永享太庙了。”
于年轻的罪臣看来,同样年轻的大公子,同样无路可退。国朝的重兵,俨然成氏的私人,无天子调令,无圣主明旨,他却自可挥斥方遒,一呼百应。
“大公子再立这一功,十命可受,却也正是天命所归,曙在此先贺大公子了。”顾曙当真含笑作态揖礼,却随之叹息摇首,“只是,即便大盗移国,你还是不肯与世家共治天下,难道要与黎庶共治?”他忽报之以怜悯的目光,“如有一日,没了乌衣巷四姓,自会有新的四姓,大公子信不信?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可大公子的路,是行不通的,这一点,大公子又信不信?”
成去非静静看着他道:“我信。”
顾曙笑道:“大公子信,可有些事大公子还是要去做是不是?大公子,这江山已近在咫尺了。”
尺寸囹圄,画地为牢,年轻的贵胄子弟却已在脑海中重现江南种种,燕飞斜阳,游鱼戏莲,从风袅袅,映日离离,他同虞静斋,同成伯渊,同许多人都一样,仍是少年,金石丝竹,金樽清酒,未尝就不是真正的快意人间。然这江南尚只是这锦绣河山一角,那些少年尚也只是少年,一切无从回头,也无从再言可待,他忽就解嘲般地笑了笑。
说出那些他再说无益,或许从来就了无益处的话语:
“我倘在你的位子,未必就不如你,成伯渊,不是只有你独具青云之志,也不是只有你独具高世之才。”
成去非轻声一笑:“你到底是不甘,是,阿灰,论才干,我确有不如你之处,我尚且挣不来一句‘成武库’,不过,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我只说两样事,凤凰二年涝灾,你为一己私心欲要打击子昭,便可将那救命的粮食悉数沉了船,凤凰五年并州战事,你因我之故,便敢迁延粮草,置前线将士性命于不顾,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今时今日,你还不曾看清自己?你看不上子昭,其实,你二人并无本质不同,皆是毫无底线可言之人,你以为你坐到我这个位子,就不再是你了?有些东西,根植于你骨子里,无从改变,以你的资质,本不该如此缺眼界,缺格局,可你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倘你真是平庸无奇之人,反倒不劳我费心,但这一回,我必须杀你,你在一天,便要搅一天的局,我为你惋惜,殿下的事情出来时,我曾同她说过一句话,此时送与你,也再恰当不过:卿本佳人,奈何成贼?”
顾曙默默听他说完这些,良久没有应声,继而哂笑看着成去非:“不过成王败寇,只是我好奇,到最后的最后,大公子会是何种结局?龙袍加身?还是事败身死?我知你不是贪恋那权势的人,可除却我,除却虞静斋,还有谁知?”他停了一停,“说到静斋,我也好奇,以你的秉性,绝不会放过虞世伯,那又要以何面目来见虞静斋呢?大公子,你的道,果然不俗,独行一人,当真就不害怕,不寂寞?还有还有,”顾曙认真地打量着他,品度着他,目中终流露一丝惑然:
“你所求者,到底为何?你当真如子昭所言,毫无半点私心?”他终也露出一丝嘲讽,“乌衣巷的大公子,只为了成圣吗?非也,圣人之善,圣人之真,大公子还是不及也。我将是青史上的乱臣贼子,那大公子是否就真能赢得身后名?你要知道,人心,有时并无公道可论。”
成去非望着眼前故人,脑中想到的也仍是故人,王公明的病体残躯似还在肩头留有一抹温度,他仍记得那些女孩子唱着关于春日的歌声,他也仍记得那场雨中,他真真切切自语“天丧予”时的失落心境,他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希冀再次见那年轻人一面,只是,王公明的的确确早已不在了,也许那孤傲清高的老夫人亦已悄无声息离世,一切的一切,早风流云散,而他此刻,仍避无可避地要送故人上路。
“你我之间,本不该如此。”成去非未曾回答他的问题,只缓缓道出如此一句,昏暗的牢笼,清醇的桑落酒,他们如此真实地身处当下,同当初少年欢聚旧事已隔了数不清的日升月落。他们同处无尽宦海的浮沉动荡之间,同处乌衣巷烈火烹油的锦绣丛中,此刻也只能在彼此各含意味的目光里忘却当年。
须臾之后,顾曙慢慢起身,将那最后一盏酒饮尽,冲成去非微微一笑道:“我只请求你一事。”
成去非亦站起身来,点头道:“你说。”
“我想见贺姑娘最后一面。”他仍如此称呼那在他心中永远楚楚叫人心碎的女孩子,眼神也仍像往昔般温柔和煦,那一颗心,在口齿间道出她名讳的瞬间,如此喜乐,如此满足。
成去非未去纠正他错误的称谓,默然片刻,应道:“好,我让她来见你。”
“请让姑娘稍作装扮,我想,她当会更美。”几近无礼的要求自罪臣口中从容吐出,成去非抬眸同他目光交锋至一处,罪臣的神情冲淡平和至极,如水没于水,于是在略一思考过后,终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踏进那幽暗狭长的甬道里,而身后的罪臣,只是垂下了头颅,让神情盘在那一团光线不到的阴影之中,再无人能窥得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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