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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十分艰难,仿佛在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别人,却又难以割舍一般。酸楚的、痛心的、以及一种面对即将失去的爱却无力可挽的无奈。
我心中不忍,长舒一口气,淡定着自己的情绪,言道:
“大汗他——离不开你,而我,却不能在他身边,这件事办完后,我会回雪山。”
心下有些凄凉,想到要见到咄苾了,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胆怯。
对,我马上就要面对清醒过来的咄苾了,这一次,不仅不能像上次那样,悄悄的溜走,还要与他来一次长谈,让他放弃攻打大唐或许容易,但是若让他放弃我,却有一定的难度了,我虽这样答应着鲁米娜,但心中却没有一点底气。
鲁米娜的脸色微凄,居然浅浅的笑了起来,自从那日她从火堆中把我救了出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不再那么冷漠,淡淡的,却是发自内心的。
“不,我鲁米娜岂是那般小气之人?我气你并不是嫉妒你,而是气你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大汗,伤害大汗。此事办完之后,我希望你能留在大汗的身边,只要大汗幸福,鲁米娜在边上看着也是开心的。
另外,今晚你进了大汗的营帐后,就不要再出来了,陪陪他吧,这些年他对你的思念我是看着眼里,痛在心里,如果大汗能拿出对你十分之一的心来对我,我即便是死,也无憾了!”
言及此,这位铁娘子将军双眸之中滚动着泪花,带着丝丝的委屈与无奈,却是发自真心的挽留,她宁愿委屈了自己,也希望大汗幸福。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很对,是我害苦了咄苾。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先让我失忆与咄苾相爱,又让我遇到他的哥哥,那个追寻了我二十几年的男人,后来又让我恢复记忆,这一切,多像一个好笑的笑话,老天给我开的玩笑。
既然如此,那么以后的事也还看天意吧。
捱过了漫长的一天,及至天黑时,心里却踌躇起来,又觉时间过得太快了,我甚至都没有准备好。
其实,要说的话,要说的事,我都早已在心中背得熟捻。
鲁米娜派金花送我去咄苾的营帐,她说要给大汗一个惊喜,于是便没有提前告诉大汗。而她自己,也不愿陪我前来,我当然明白她是不愿亲眼看到大汗看见我时的样子,那样会更加令她心碎。
金花一路上都噘着嘴,对我明嘲暗讽,老大不高兴的,搀扶着我时,十分用力,走路也快,以至于我的脚仍有些痛,待到了大汗的营帐门口,我已有些汗意了。
我独自走进大汗的营帐,守卫的亲兵因为认得我,并不阻拦。
看到咄苾正坐在一盏灯下,侧对着我,手中抚摸着一样东西,双眼盯着手中的东西,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
渐渐近了,我看到她手中的东西,正是那支带血的银簪,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
而他此刻的脸色,带着几丝柔和,唇角微微裂开,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却又些庄重,与一丝焦燥的希望,大约是渴盼着早日打败李唐,与银簪的主人相聚。
大病初愈的他,面色有些微的苍白,但比起前两日,却是好许多了,只是仍旧十分消瘦。
我走得近了,他感觉到有人来,头也不回,眼睛也不动,仍旧停留在那支银簪上,用手与眼神同时抚摸着,言道:
“退下吧,本汗不需要服侍。”
我一怔,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是说了几百几千遍的话,那么的熟练。
眼中微微有些咸湿,我紧抿着唇,不让眼泪涌出,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来时准备的一肚子话,此刻却觉无法开口。
他的眉毛微微一皱,侧过脸来,言道:
“说过了,让你退下——”
待看清是我时,他张口的嘴唇以及紧皱的眉毛都定格了,空气也随之凝固了,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双眼越睁越大,眼眸的某处,泛起一丝火样的光芒,却又有些颤抖。
怔怔的看我许久,在他眼中的激动既然喷薄而出时,我用力扯出一丝笑容,这样惨淡的笑容恐怕比哭还难看,
想好的话全都忘记了,脑子一片空白,嘴唇嚅动几下,只问出一个傻傻的问题:
“你在干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咄苾更加肯定自己眼中看到的不是幻觉了,缓缓的起身,仿佛动作大了会把我惊跑一般,喃喃回道:
“我在想你。”
他这样火辣辣的直盯着我,令我有一丝尴尬,又一丝熟悉,我好想跨出眼前这一步,只要一步,我就能到他的身边,可是我跨不出,脚上的束缚太重太多。
我尽量移开与他纠结在一起的眼神,言道: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他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我,脸上渐渐起了笑意,那是一种满足的笑意,言道:
“你是关心我的,对不对?因为我病了,所以你来了对不对?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他一连问了我三句对不对,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点点头,又摇摇头。
咄苾走过来,靠近我,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特有的男人味,还有那渐渐紧促的呼吸,他的激动在我意料之中,我的激动却在我意料之外。
“纤儿,你的簪子,还是戴在你的头上最美丽。”他轻轻的拨弄着我的银发,把银簪插上。
然后后退一步,仔细的看着我,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几乎连脸上的毛孔都一一看过,摇头叹息道:
“还是一样的美丽,不,比以前更加的美丽,像盛开的雪莲。只是眼睛有些肿了,神色有些憔悴,虚弱,是生病了,还是赶路赶的?”
我摇头,泪再也无法控制,狂涌而出。
我以为他会高兴的大跳大叫,或者来一番暴怒,指责我对他的冷漠无情,可是没有,他就这样平静的与我说话,仿佛是日日相见的人,而非分别多年。
如果他情绪激动,无法自抑,我可以等着他冷静下来,可是他现在这样的平静,除了眼神之外,语气与动作无不如当年一般,倒叫我不知该如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瘦了。”许久,我实在找不到言辞,竟说出了这样一句令我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的话。
我恨不能抽自己几下,萧语纤,你这是怎么了?赶快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啊!
但是未容我开口,咄苾已经把我横抱了起来,仿佛多年积压的思念在此刻爆发了,他兴奋的大喊几声,抱着我转起了圈,转动的时候,甩得脚腕直疼,我皱紧了眉,现在的他确实如我所料激动起来了,可是与刚才的平静相比,反差太大,几乎令我无法应接了。
许久他才把我放下,我痛的实在没忍住,哎哟一声,险些倒地。
见我额头直冒冷汗,痛得眉头紧皱,咄苾有些慌乱,问道:
“纤儿,怎么了?”
说完下意识的看我的脚。
我忙忍痛答道:“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到了,只是皮外伤,不碍的。”
咄苾满面怜惜,小心翼翼的把我抱在铺着毛茸茸厚毯子的地上,轻轻抬起我的脚,不顾我的阻拦,脱掉了我的鞋袜,看着上面的烧痕,与尚未结痂的伤口,不由得心痛不已,言道:
“怎会这么不小心?”
他距离我这么近,呼吸的温热之气扑面而来,我不知该回什么好,只觉心如鹿撞,竟然慌乱起来。
我深恨自己这些年的修身养性竟然没能起到作用,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当初与我一起驰骋草原,为我力战群狼的咄苾,而我,已不是当初的萧语纤。
下意识的推开他,低下头去,心头浮上一丝凄凉。
见我突然沉了脸,咄苾缓缓蹲下身子,挑起我的下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温柔却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霸气,问道:
“你这次回来,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我看着他半含渴求,半含坚毅的眼神,无言以对:
“我——”
心中想好的千言万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咄苾的手指从下巴游移到我的唇上,按住,言道:
“嘘!不要急着回答,不管你想要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了,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要你真正成为我的女人!”
我惊异的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胡须依旧浓重,一双眸子也如深潭一般,只在某处,泛出一丝坚定的光芒。
只有隐忍了许久,尝尽了相思之苦,才会有这样的坚定。
此刻的咄苾比起当年来,多了几许霸气,少了几许优柔寡断。
而我,却本能的避过他的眼神,刚想和他说明我的来意,他的唇却猛然覆盖上来,令我猝不及防。
我想挣扎,但他的手却如铁箍一般,牢牢把我抱在怀里,令我浑身都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咄苾再也没有只言片语,只用他的嘴唇封住了我的嘴,令我心跳加快,难以喘息,而他的手,也顺着腰际游走起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这样突然,心中的惊愕几乎令我忘记了来意,我无法言语,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是当身体靠近这个温暖的胸膛时,我承认,我已经无法抵抗了。
混沌中,想起鲁米娜的话,让我今晚留在大汗的营帐,而我当时,是根本没有这个念头的。
耳边粗重的喘息越来越急促,间或听到一两声我的名字,那么的含糊不清,却声声落入我的耳中,而我的心跳,也随着那急促的喘息颤动起来。
我不知道是灵魂背叛了身体,还是身体背叛了灵魂,总之这一刻,我心中的矛盾、愧悔、胆怯、幸福统统缠绕在一起,脑中浮现出与咄苾相处那半年的幸福光景。
但是心底的某处,总是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从来不肯放松,那里有我的过去,有我的爱与恨,情与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鄙夷的,愤怒的,讥讽的,交叠在一起。
不,不,经历了那么多次的悲欢离合,每一次都深深的烙在了我的心上,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忘记一切,更没有办法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这个男人的身下婉转承恩。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拒绝他那充满欲望的眼神,那样的焦灼与渴望,仿佛是盼了千年,却不仅限于肉体之欢,更有一种对未来的期冀与向往,我又有什么资格把他的欲火扑灭?
一切都是我自己酿下的恶果,不该由他来承担这份相思之苦。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但每一次,都是我用自己残忍把一切想要的东西拒之门外。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但每一次,都是我用自己残忍把一切想要的东西拒之门外。
咄苾的动作急切却温柔,小心的避开我的脚伤,而我身上的衣物,也被他层层脱去,我再没有挣扎,我甚至想着给自己一夜放纵的理由,真正的为自己活一回,可是脑中总是有那一层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恨我自己为何非要恢复记忆,倘若我没有记起过去的一切,或许现在的我,已是另一副模样,至少不必再受这种苦痛的煎熬。
但是,世间没有如果,身体的创伤或者可以好起来,但是心中留下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曾经,我与杨广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夜夜于元心阁恩爱缠绵;
曾经,因为陈婤的算计,我与阿及共度云雨,那种巨大的身体愉悦与心中剧烈的痛楚纠结在一起,形成最为强烈的冲击;
曾经,窦建德狞笑的脸孔近在咫尺,他的粗暴给我带来了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灾难;
曾经,在我高烧不止,半梦半醒间,先大汗用他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温暖把我拥入怀中……
每一次,都刻骨铭心,每一次,都烙在心底,无论是幸福,还是耻辱,都无法忘记。
咄苾的动作越来越剧烈,但他依旧如捧至宝般小心翼翼的抚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如果在我恢复记忆前,我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如今——我伸手轻轻抚过他宽阔的胸膛,只觉自己活在这个世上,便是最大的悲哀。
我想忘记一切,极力迎合咄苾,毕竟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最美丽的过往,他在我的心中,一直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依旧思绪万千,闭上眼睛,却发现杨广的脸在我面前放大。
这几乎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这样想起杨广,我本以为,我是恨他的,即便不恨,我与他之间的爱,也早已消磨殆尽,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无法把他从心中驱走,仿佛生了根一般。
“啊,不!”我想用力把杨广的影子从心中赶走,以及他那一副带着嘲讽的眼神,令我有一种做贼般的感觉,难道说,不知不觉中,我已把咄苾与杨广做起了比较?
真是可笑之极。
为何以前我从未对杨广有过这样的愧疚?难道只有咄苾,这个在我失忆时给了我一段最幸福时光的男人,才能引起我灵魂上的背叛?
但是不可否认,这么多年了,无论杨广对我做了些什么,我都永远无法忘记初见时他那风度翩翩的一揖,以及新婚时他带给我的幸福。
咄苾没有理会我的喊声,只是把动作放轻柔了一些,仿佛我是一块捧在手中的瓷器,他珍视不已的眼神燃着兴奋的光芒,令我无法直视。
是的,咄苾这样爱着我,这是一种超越一切的爱恋,有点盲目,有点决绝,再想起杨广,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除了伤害还是伤害,他留在我心底的创伤远远大于夫妻恩爱。
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念头,那便是报复,是的,我为何不能把身体与灵魂一同交给咄苾?我冷冷笑着,仿佛杨广的真的就在眼前,而我则用我嘲讽的冷笑告诉他: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心已经属于别的男人了。
看着他的影像在痛苦中扭曲,就如当初看到我与阿及在床上一般,我心中升起一丝快意,但同时,却又弥漫着巨大的痛苦。
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愿意的。
终我一生,我最想要的日子,莫过于如新婚时一般,与心爱的男子相守一生,不要做什么太子,不要做什么皇帝皇后,只做人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恩爱互敬,一生相偕。
可是,最渺小的愿望却是最难实现的,我的一生确如卦书所言,母仪天下,可是我所经历的苦楚与内心的煎熬,也不是寻常人所能体会的。
母仪天下,命犯桃花,这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了,经历了辉煌,也注定了劫难。
我历数每一个爱过我,或者我爱过的男人,他们全都一个个离我而去,而每个人的死,无不因我而起。
而我,只能一次一次的麻木着自己的心,麻木着自己的感情,不想随波逐流,却注定命如浮萍。以为用冷漠便可放下一切,但冷漠的外表下,仍旧藏着一颗永远无法愈合的心,所谓的放下凡尘俗扰,不过是自己麻痹自己的一剂药罢了。
心内染上一层凄哀,而我的口中,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原本,心灵与身体是可以合二为一,也可以分开的。
咄苾的面孔,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我的心思,也开始渐渐由清晰转向混乱,我一遍一遍的问自己,除了那段失忆的时光,为何我总是无法打开心结,我的心中,到底装了什么,到底装了谁?
我以为我是爱咄苾的,但悲哀的是,与他虽已身体交合,但却忽然发现,我所爱的,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便如一个梦,少女时代的梦,一旦扯去一切伪装,真实的赤裸裸的呈现在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对他,不过是一份纯真的感动,与少女般的依恋罢了。
真正能够令我爱,令我恨,令我痛,令我伤的,却只有一个人,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的想明白,那就是与我生活了大半生的丈夫——杨广。
心内不是不悲哀的,历经千帆,到头来,我心中所想的,却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
我的身体或许已经被数个人占有,但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那个被我刻意隐藏起来的位置,却端端正正摆着那个我初遇便有些心动的男人。
咄苾已经在身旁沉沉睡去,而我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只觉自己愧对的不是杨广,而是自己的心。
越是这样想,便越觉羞耻,我甚至很难想像,我为什么要坚持着活下来,如果在杨广死时我便想得这么透彻,我会不会随他而去?
我的唇边挂着笑,是苦笑,是惨笑,这一生,我多想能随着自己的心为自己活一次,可是已经不能了,因为我的心早已随着杨广去了。
心中想着,即使是三更天,也没有半分睡意,而外面忽起的嘈杂声、打斗声我也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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