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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子和大嫂的谈话如同在大嫂脚前垫了一块结实的石头,让她尽可以大胆往前走。有小玲子的羡慕在那儿引路,大嫂知道她不管怎么走在她们的言语中,她的生活都是结实的,不像以往,满怀好意把小玲子迎回来,话儿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翻到虚空里去,就觉得自个儿简直是个倒霉蛋儿。
“玲子,你说他姑夫活着那会儿,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的?”大嫂说。小玲子愣了一下,随后难为情地笑笑,见大嫂眼光里蓄满了特别的渴望,就抿了一下嘴,说:“是,他就爱那样。”
大嫂说:“他那样你觉得好受?”大嫂的目光依然是特别的渴望。
小玲子说:“当然好受,和做那样事一样好受,我觉得子宫都在动。”
大嫂说:“你做那样事觉得好受?”
小玲子不假思索:“当然好受,你难道不?”小玲子没想到自己会反问,这让她立即有些紧张。不过,没一会儿,小玲子就看到了大嫂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羡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从没流露过的羡慕的神情。
不但如此,她还满怀真诚地说:“我真羡慕你,我一辈子也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机,不上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从不管我死活。”
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小玲子再也不去想男人了,再也不去想自己的命有多么不好了,她尝过做女人的滋味,又是那样好受的滋味,她实在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是以心换心的结果,也是以不幸换不幸的结果。后来几个晚上,小玲子还和大嫂一起,串了李小荣家、阮木匠家,她们串门的惟一话题还是有关身体,当然都是大嫂挑起的话头,已经快六十岁的阮木匠家的,听了小玲子的讲述,居然眼泪汪汪抓住小玲子的手,说:“我家那死鬼从来就没摸过我。”
在经历了风门一次又一次响动之后,绿馆门前通向阮家新村的道不再是道,而是风口,小玲子只要看到它,都能感到温乎乎的风正贴着地面向绿馆吹来。女人们只要上镇赶集,都要跟小玲子打声招呼,目光贴心贴肺的亲切。
当然,小玲子不会知道,在她感受着从阮家新村吹来的暖风的时候,这三岔路口的绿馆带给村里女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太阳出来了,是从绿馆里升出来的,月亮出来了,也是从绿馆里升出来的,因为从阮家新村的角度看,绿馆在她们的东边,和太阳月亮同出一处。而在过去,她们是根本不往东看的,即使看,也不觉得绿馆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现在,绿馆跟她们有了关系,是那种扯筋连骨的关系,比如一看到绿馆,就想到小玲子,一想到小玲子,就想到她的不幸,一想到她的不幸,自然就想到自个儿的不幸。有这不幸连着,绿馆自然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明晃晃地照耀着她们。
太阳和月亮照耀她们,冷与暖你自己体会。李小荣有一天来到绿馆,不无感激地跟小玲子说:“真奇怪,我一望到绿馆,就不觉得屈,在早,我就觉得屈。”
在三岔路口,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不绝于耳,可是小玲子再也不一趟趟往外跑了,不但不跑,且听了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
因为有一村子的爱惜,小玲子真正告别了她那缠绵的过去,她那因缠绵而悲苦的过去,小玲子最可喜的变化,是对绿馆有了经营意识。一粒种子一旦落入土地,生长是它不能抗拒的选择。
小玲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赶集的女人,到镇边的绿馆挨家取经,她的主动是过去无法想像的。小玲子取回的最重要的经,是在一个小锅里又炖菜又烀饼子,菜炖在锅底,饼子贴在锅边叫“一锅出”。
这个经里最精髓的地方,是贴在锅边的饼子有一角是浸在菜里的,沾了鲜味和油香。这个经里另一个精髓的地方,是量大价格又便宜,适合这一带饭量出奇大的卡车司机。
这个经取到之后,小玲子也像镇边绿馆那样,用块木板写到外面。一锅出,价格5元。看到小玲子有了积极的态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领来一帮客人,是村干部和镇上的干部。这使小玲子多少有些发慌,急得一身热汗,胸前和后背湿了一片。
关键是她把鱼炖煳了,弄出一屋烟火味。
在小玲子心里,比她大五岁的哥哥有着这样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亲的,不管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许。
五岁那年,小玲子为了给自己缝毽子,把哥哥心爱的手套铰了,结果,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亲。母亲疯了一样拿着笤帚到处撵。父亲一直偏向女孩,为了不让母亲得逞就瞅母亲不注意时把她藏到萝卜窖子里,让她在菜窖里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哥哥小猫一样躲过母亲的目光,给她送饭。
他的笑是母亲的虽然极少见到,见到也是仅仅从牙缝里流出那么一丁点火星星一样,可他不笑便罢一笑就让你觉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因为它过于短暂仓促反而让你久久不忘。
当两天过后哥哥牵着她的手从菜窖走出,气得半死的母亲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让小玲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见了火一样浑身发暖。
当然,在小玲子那里,哥哥对她的疼爱超过了父亲也超过了母亲,是父亲母亲谁都不能替代的。
在她趴在菜窖子的两天里,她吃每一顿饭,哥哥都在边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哗哗响,她问:“哥,这是什么声音?”他说:“不知道,是地下水吧。”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饭端到外面吃才得以蒙混过关的。
因为有地下水在悄悄渗透,在母亲瘫痪之后那些年月,小玲子做好了饭,第一碗总是先盛给哥哥。如今,又有机会给哥哥做饭了,小玲子竟然慌乱得弄出一屋烟火味。
不过,她的哥哥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偶尔闪出一丝笑,似乎在暗示小玲子没关系。她的哥哥对大嫂从来不会这样,如果做煳饭的是她的大嫂,他会立即瞪眼,然后摔掉筷子,破门而去。
这是标准的北方乡下男人的风格,老婆不过是挖进筐里的菜,谁进了他的筐,谁就得罪了他。
不过,小玲子的哥哥,在第一次往绿馆领人这天的笑,确实跟以往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看到了他的想法在一步步实现:公款在自家绿馆消费。这是他开绿馆初衷中最要害的部分。
临走,他签了一张单据之后,跟小玲子说:“好好弄,我常来。”
接下来的日子,小玲子开始制定菜谱,这是镇边那些绿馆都有的,也是开业之后哥哥一再向她提醒过的。
熘豆腐、木耳炒肉、“一锅出”、猪肚炒白菜、炸黄花、酱焖鱿鱼,在她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的日子里,在她仿佛又回到为姑娘的从前的日子里,那菜谱里写进的每一种菜的料,都恍如槐花一样挂在了她的眼前,让她闻出一缕缕从绿馆外面,从更辽远的世界飘过来的香气,而不再是身体里的香气。
实际上,在小玲子一心一意琢磨生意上的事情的时候,她早已经忘记了身体为何物。就像她对拖拉机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一样。
尽管偶尔的,有村里的女人们赶集时招呼她一嗓子,或大嫂没事到绿馆门口站一站,热腾腾的眼神让她还能想起曾经谈起过的话题,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关于身体里的体会,早就飞离了她的身体。
实际上,季节也早已飞离了五月,就像一只手早已飞离了小玲子身体一样,三岔路口的槐花被入夏的雨水打落,碎成一地花瓣,苍蝇翅膀似的陷在泥土里。在这个以槐花的碎落开始的夏天里,小玲子之所以能够闻到槐香熏是因为她看到那落入泥土的花瓣正在一阵阵雨水的浇淋中腐烂、消失,变成了无数只苍蝇。
它们在绿馆的门口升飞,滑落,撞来撞去,越是到了黄昏时分,越是要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
绿馆东边,有一条从歇马镇伸过来,直通到岫岩城的柏油路,绿馆前边,有一条朝阮家新村辟过去,通向阮家新村西边的几个村庄的土路,一天当中除了那些骑自行车到远处倒腾烟草的生意人偶尔停一下,除了那些永远在途中的大卡车司机或拖拉机手偶尔停一下,这一带的农民极少有进绿馆的。
零星的十几个客人分散在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夏日的白昼,寂静和沉闷自然成了小玲子绿馆驱逐不去的苍蝇。
早先,刚开业时绿馆也寂静,可那时因为小玲子一直对路上的拖拉机留心,那拖拉机又总是来来往往此起彼伏,寂静和沉闷也就被突突突的轰隆声覆盖。
而现在这声音居然被小玲子心中的另一种东西覆盖了,那另一种东西是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必不可缺的东西:渴望来客。
在小玲子的绿馆正式开业一个多月之后,渴望来客这种心理使小玲子越来越体会到了寂静和沉闷,因为这坐落在旱地里的绿馆来客实在是太少太少。
应该说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对客人的渴望,在小玲子那里是得来不易的,她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一程程地沉到悲苦的尽头然后升起来,气球一样升起来然后回到现有的生活里,用自己的不幸找回来自娘家、来自后方的温暖,然后用娘家人的不幸,比如大嫂、李小荣、阮木匠家的填平自己的不幸,使她能够真正从身体里告别过去。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如一个贪嘴的老鹰,成天睁大了眼睛,抻着脖子站在绿馆门口,朝远处的柏油路上张望。
阮小敏的到来,就在这样的黄昏时分,好像那聚在门口的苍蝇,正是为了迎接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一辆大卡车在三岔路口停下来,车门打开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阮小敏。
阮小敏在跟司机往绿馆走时,看不出与这一带乡下女子有什么不同,她的头发甚至有些乱蓬蓬的包米地才钻出来一样。不同是进门之后才显出来的,她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一坐下就主人似的,要过菜谱点菜说由她请客。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晚上,整个绿馆都因为阮小敏的加入而显得富有生气。她熟练地操作在炉灶上,做了爆三样、肚丝青椒、豆瓣鲫鱼汤、黄瓜拌粉丝,之后端起最后一盘菜大声冲外屋喊,“来啦——”清脆的声音恍如雨天滴在瓦楞上的雨水,一路倾泻而下,震得绿馆屋檐下的地面嘣嘣作响。
当然,真正让小玲子觉得热气腾腾的还不是这些,是她热辣辣的眼神,是她火一样烤人的笑脸,在吃饭的时候,她居然说服了一向怕见人的山沟里的外甥,让他和小玲子一道坐在他们中间,这让小玲子有一种回到她原来那个家一样的温暖。
听得出阮小敏和卡车司机是在路上认识的,她搭了他的车,所以她要请他吃饭。可是,因为有她热情的牵动,司机居然也家里人一样和小玲子碰杯。
好久了,自搬到绿馆以来,小玲子的外甥从没这么开心过。他告诉阮小敏他叫王树生,是杨树沟王家屯的王,弄得阮小敏和司机一阵大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杨树沟的王家屯是什么地方。作为交换,阮小敏告诉王树生,她叫吕阮小敏,是黑龙江兆丰县的吕,弄得小玲子和王树生也开怀大笑。
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尤其黑龙江兆丰县的吕和辽南王家屯的王的筵席,因为是绿馆里少有的欢乐,这筵席散得尤其觉得快。当吕阮小敏要和小玲子结账时,无论是小玲子还是王树生,目光都瞬时黯淡下来,如同吊在棚上的电灯突然暗了一百度。然而,奇迹,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吕阮小敏呼啦啦和司机离开绿馆,却没有上车。
她看司机上了车,随后在下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司机好像早就同吕阮小敏说好了似的,门一关轰隆隆就起动了。
虽然留恋晚饭时分绿馆的气氛,可是吕阮小敏没走,小玲子和王树生都愣在了那里。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听吕阮小敏说:“姐,我给你当厨师,不,服务员也行,咱可不可以试试?”
就像有人突然给小玲子送来一样礼物,她喜欢但要还是不要,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个礼物摆在小玲子面前其实已经由不得她想了,因为朝前望大卡车已经走远了,往后看一晚上的快乐仍然像雾气一样弥漫在身后的绿馆里。小玲子几乎不假思索,就抓住吕阮小敏,说:“太好啦,你给我当厨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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