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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许多,随着家门哐啷一响,阮黑高大的身影进了家,顶在头上的麻袋雨披水湿,两只泥脚呱唧作响。他只和姬梅子打了声招呼,身上的雨水就把地面湿了一大片。
阮老四睁开了眼,问这么大雨,队里的农田和场院没什么事吧。阮黑说东河湾那里雨水把庄稼都漫了;说村里有人家的房子也给淋塌了;又说雨把瓜地里的瓜都漂起来了。
父子俩一通交流,别人就都哑了声,阮婆婆见缝插针问现在啥时候了?阮黑说:"都快下午五点多了,你们还不做饭,他晚上还得组织人到河上防堤呢。"娘和阮娟闻声从里屋出来,按照小脚女人的安排,锅碗瓢盆互相磕碰出一片响声。
他们在阮家吃得是汤水面。阮黑吃完饭就走了,阮五子逮了个机会,对他说了句令人终生难忘的话,"你们一家人真不要脸,跑到他们家来吃便宜饭了,哼!"
他嘴张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地看着阮五子白眼出门,往旁边屋里去了。等他的嘴能能合拢了,大大的很响亮地咽了一嘴口水,这口水自此在他的体内贮留,像个气泡一样时不时就咕嘟一下。
当天夜里,他们都倦宿在阮家西屋的炕上,熬过了慢长的一夜。童锦鸿虽然上了年纪,但童锦鸿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能随便住在外人家里。
这既是当地的一个习俗,也是男人的一种骨气象征。可惜,他那时还不懂这一点,不然他也会回自己家漏雨的房子里住的。
他们在阮家吃汤面的时候,天渐渐向晚了,童天海淋得水湿从学校赶回家里,在离屋门还有十多步的地方,亲眼看见知青屋最东头空着的一间屋子"轰"的一声坍塌了。
那声音里有种水湿的沉闷,和房子自身为终于倒塌而长出的一口呼吸。一点土尘刚刚升起,就被雨水压得不见了踪影。
童锦鸿闻声从屋子里出来,看明了情况,让童天海绕道屋后,看顶在后墙上新盘的土牛还结不结实。
当他们倦宿在阮家的炕上,困顿欲眠时,童锦鸿和童天海把屋里的被褥倒腾了好几个地方,然后从倒塌的房子处,抱回来一些还没有被雨淋湿的柳笆子碎块,燃着炉火,做了最简单的一种叫拌汤的热饭吃。为了不让雨水和泥点溅进锅里,童锦鸿一直都蹲在炕头,用两臂撑着一块白布在锅上面。
童锦鸿和童天海吃了热饭,身上暖和了,思维又回到了房子上。
果不出童锦鸿所料,阮大牛对他们家选地基的事百般刁难,最后才勉强同意。又说盖房是你们自己的事,队里不出人不出牲口,让童天海自己想办法。童天海一咬牙离开了高家,回到家里还气了三天。
天意安排,一件喜事冲淡了童天海的不快,那位生小孩的老师上班了,校长看见童天海课讲的好,又会写毛笔字,写文章也挺有点道道,有意留用。
校长和童天海谈完话后,童天海去找大队的书记。书记不在,问话就问到了大队的会计。会计是个中年人,他儿子正好是童天海教的那个班的学生。
这一说,会计把事给揽下了,书记回来就往上打报告,申请了一个民办老师的指标。童天海被完校留用了,而且不挣工分改挣工资,这是个意外之喜,全家人为此高兴的恨无鞭炮可放。
队长阮大牛听到了此消息,坚决不同意,但拗不过大队的坚持,最后只好点了头,办了相关的手续。这样一来,童天海教书就不用再劳动,有时间修理自家的房地基。阮大牛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允许他们家借用队里的平板车。
等到秋天来临,万物凋零的时候,分给他们家的那堆沙丘被移开了,地基铺垫基本上到位。接下来,童天海利用早晚时间,到离村二里多路的一片湿地上,用一把直锹,一天挖上百块土坷垃,然后垒起来让风往干吹。
进入冬天,干透了的土坷垃全都被拉到了地基上。这期间三姑从老家上来,帮着童天海干了好多的活,走时接姬梅子回了老家。
晴梅姓阮,年龄与他同岁。她是他在阮家新村最早认识的朋友。在她的引导下,他能听懂一些当地的口语了,也敢到更远的野外拾柴捡牛粪。晴梅还教他玩当地的小儿游戏,介绍一些叫法不同的植物的土语名称。
他的另一个友谊说来有点怪,在知青屋西北面有一堆乱坷垃,像曾有过一堵墙被推倒了一般。坷垃中间有一口还没有被完全填充的废井。
好多次有月亮的晚上,他发现一个模样俊俏的大姐姐,吊着长长的辫子,提着一个木制水桶款款来到井边,斜了身子坐在井台边的坷垃上,痴痴地对着井口凝视着,半天才用一把随身携带的梳子,梳理解开的辫子。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在月亮的清光辉映下,看上去如同黑亮的瀑布,波浪出令人惊叹的光泽。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口井也只有在大姐姐来了之后,才能打上水来。这是一个奇怪现象,因为他白天也来看过,从上面就能看到井底的泥土,把土块扔进去也没有击水的响声。
他们再见面时,大姐姐好象看出了他的疑问,解释说这井里的水多着呢,清灵灵的很好喝,洗头发效果也特别好。怕他不相信,她还提上一桶水来。
第二天白天他再来到枯井边,还是没有看到井水。晚上,大姐姐又对他说,这井白天太阳一晒水就没了,只有在晚上水才会出来的,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
大姐姐还告诉他说,她是从上海来的下乡知青,最喜欢阮家新村的这口井,晚上只要一有闲,就爱过来打上一桶水,又能当镜子,又能洗头。他征得大姐姐的同意后,双手掬起她的黑发,感觉如捧着两绺绸缎,又如黑亮的冰水,寒冷刺骨,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晴梅是女孩子,她和妹妹爱玩的游戏多是摆人家家,他被她们安排成了童天海。在家的周围耍时,他就骑着一把扫帚,绕房子转一圈回来,她们会为他准备好一杯水,或者随便什么能吃的东西。
在沙丘上玩时,他借自己的优势,无赖地说想睡觉了,要她们给他垫上枕头才对。晴梅堆起一垄沙土,让他把头躺上去当枕头。他说这不行,沙土尽粘到他的头发上了。
晴梅就拣来一把干草茎铺在沙垄上。他安静睡了一会,又说干草扎得人头皮疼。晴梅并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学着大人的样子,对他又乖哄又数说,最后脱下自己的单袄给他垫上。
他睡得舒舒服服,看着天空中大朵白云缓慢迁移,扫一眼夺目的太阳,胡乱唱开了歌。晴梅光着身子在他的周围又是造房子,又是垒院墙,认真的忘乎所以。他唱的没意思了,又嚷嚷说不行,说睡觉不能没有被子。
晴梅和妹妹一起用温热的沙土把他的身子埋了起来。就在她们快成功时,他身子一动,沙土又流向了两边。晴梅嘱咐他不能动,让他假装睡着了。埋好了他,他又说不行,说大人和大人要在一起睡觉才行。晴梅说你等一等,他把咱们家的院门关好了就过来陪你睡。
晴梅躺在他的身边,一脸的汗水,光身子上还沾着沙粒。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天真的想法,在她的红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晴梅没有生气,咯、咯、咯笑得小肚子乱颤。
八月的一天,晴梅和妹妹在娘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玩耍。他在家里突然听见两人直着嗓子尖叫,急忙跑出来。妹妹还在尖叫,晴梅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指着他头上的屋檐。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没等反应过来,一条三尺多长的黄色大蛇,兜头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妹妹的尖叫停住了,晴梅晃动的手僵住了,他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响,头轰一下大得没了意识。蛇弯翘起圆圆的脑袋,嘴里吐着火苗样的舌头,一双蛇眼和他对视着。
他双手本能地乱抓了蛇的脖子和腰身,兜头用力掼了出去,自己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蛇落地离他并不远,迅速盘成了三道圆,高昂起头,两只小眼逼视着他,舌芯吐的比刚才还长,发出咝咝的声音。
僵持之间,屋里窜出了他家新抱的小花猫。花猫浑身毛须奓立,尾巴高翘如弯棍,并铮铮有声微微扭动,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哇呜哇呜张着大嘴,挡在了他和蛇之间。
蛇的注意力被小猫吸引过去,依然高昂着头,只是蛇眼不再对他逼视。他知道应该乘此时机赶紧逃离开来,可是手脚却像被符咒给束缚住了,晴梅双手抱住了他胳膊,使劲揪着往后退。
蛇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来,耸着蛇头,左晃右动,蛇眼炯炯盯着他们。花猫再次发威,愤怒地弓着腰身,使个头跟着增高了不少,表现的有点焦燥不安。
黄蛇不敢小觑花猫,他们这才连滚带爬站了起来,心有余悸,眼睁睁看着猫的尾巴越蓬越松,有节奏地摆动着。黄蛇的身子也在不停蠕动,头时高时低,舌芯吐得时长时短。
他们家养的几只鸡探头探脑回到院子里,领头的大公鸡冠子血红,左瞄又瞅看见了黄蛇,欢叫着跑了过来。蛇的气焰一下子小了许多,花猫借此机会,开始绕着蛇缓慢转圈。
黄蛇乱了方寸,左右应顾不暇,身子萎缩下来,围成了三、四个圆。晴梅趁机在一边轰赶几只鸡往上扑,鸡却有心无胆,落荒到了一边。
童锦鸿牵着奶山羊回来了,先看了他的脖子,又看了看那条陷入困境的蛇,从放杂物的屋里找出一把木锨,小心翼翼铲了团成圆圈的蛇,平端着一直送到远处的一堆沙丘上。
他们跟在后面,不理解童锦鸿的举动,只是谁也没说话。黄蛇在沙土上扭曲着爬走了……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几间屋子里外寻找,看还有没有别的蛇。
最后蛇没找着,他却从一处墙缝发现了指头粗细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发现是两绺色泽不同的头发,和一张二寸黑白照。照片上的男子他没见过,女的却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把它们拿回住处,往炕毡底下一压,就又玩去了。
那天晚上,他睡了不久就开始发高烧,浑身火炭一样。童妇人给他用湿毛巾敷着额头,又找来了阮小亮的娘,把针在火上烧过后,挑他的额上放血,还扣了两个火灌子。
童妇人叫醒了他,说他烧糊涂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尿床。他半迷糊半清醒由着童妇人抟弄,再次睡到干爽的褥子上,看见大姐姐不知何时来到窗外,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出到院子里,大姐姐埋怨他这么久不去看她,还问他发烧的感觉怎么样了?
他睁了睁眼睛,动了动胳膊,还把头晃动了几下,发现自己好得比平时还健康。他发誓说自己没忘,大姐姐噗哧一笑,说是和他开个玩笑。他高兴起来,给大姐姐讲了今天的遭遇。大姐姐说那条蛇叫黄罗曼,是一个叫大海的知青前些年养的,还说这蛇它不会咬人。
他应了大姐姐的要求,拿着照片和头发,跟她走过静谧的村庄,心里奇怪今晚的村庄咋会这么亮,简直就是透明的,而且没有一丝的风,也没有任何声音,名符其实的万籁俱寂。他抬头看天,一轮圆月比磨盘还大,吐着丝线一样的银光,源源不断,好看极了。
他禁不住伫足仰望,迷幻了心思,痴痴的莫名其妙。听到他的感叹,大姐姐微笑说:"其实只要有月亮的晚上,村子里都是这么美,只是你平时早早就睡了,没注意到。"这是实情,他没再做他想。
他们来到村西北边的沙漠边上,他奇怪大姐姐怎么会一个人住在村外,更奇怪自己的一无所见。大姐姐说:"愣什么呢?你看姐姐的住处怎么样?"他说:"什么也没有呀?"大姐姐说:"那是你的眼睛让你自己给挡住了,姐姐给你揉揉,你再看。"
大姐姐用凉凉的手指,摸了一下他的眼皮。经过瞬间的黑,他就看见一间土屋子,收拾整齐的小院落,长得郁郁葱葱的一些不知名的小树木。
进到院里,大姐姐让他把拿着的东西给她放在窗台上,特别提醒要用一块砖压住了,免得让风吹走。他照做了,然后坐下来和大姐姐说话,笑得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后来,大姐姐又要洗头,他们相随着往知青屋后的水井走。
村庄里还是那么寂静无声,月亮还是那么光华吐焰,他奔奔跳跳,倒转身子不用看路都能放心大胆走。
那天晚上,他不知自己是咋回家的,好象一睁眼人就睡在炕上。更让人好生奇怪的是,他的高烧第二天就好了,只是身体还有点不舒服,人无精打睬,对什么都没有兴致,老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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