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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待热量充入了身体,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我俩就动起身,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从遭遇越军士兵开始,我们的路线就被彻底打乱,如今的具体位置,更是不得而知。目前的位置,是在一块斜生的山坡上,放眼四看,周围不像有人迹的样子。并且,视野里碧波万顷,山绵不绝,再看不见那天坑里的崔巍崖壁。
首先的问题,是需要确定大概的方位。
我们往斜坡上走着,准备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这样才好对照地图。脚下的路,再不是坚硬的岩石,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是无尽的黑暗。踩在乱草中的每一刻,都是享受。回想着上一次跋涉在丛林,已然恍如隔世。
但记忆里的丛林,是和几个人的背影联系在一起的,如今眼前只剩王军英的身姿,不免有那么一点儿伤怀之感。
但这个斜坡顶上的视野不够开阔,我们只能用着指北针,大概向北而行。野外生存,肯定要会读地图。其实不只是黄班长,我们几个也都能用地图寻找路线。但首先,必须得确定队伍的位置才行。
由于有伤在身,在丛林里走路,本身就是一个挑战。我们便把两个背囊里的物资整理到一个里面,全由王军英承担。事实上,一路走来,物资每天都在消耗,两包的重量加在一起,也和出发之时的单个差不多。
我呢,就抱着杨前辈的那支AK47,跟在王军英后面。比起之前的冲锋枪,这枪要重不少。但手里没把枪,走起路来心里又不安稳。
现在的时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没走多久,身体回注的热量、闷热的树林,就让我汗流浃背了。甚至说,我还有点儿怀念那幽凉的地底世界。耗费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我俩翻越了一座山头,总算找到一块视野开阔的高地。
测算距离,测算山头高度,然后又是什么方位角确定,我们大概清楚了目前的位置。李科长发来的地图不假,咱们正好是在那地图上的圆圈里。
又走了一段路,时间就不早了。我俩找好了一个露营地,匆匆吃食休息。
第二天,便又是无尽的跋涉。身体有所恢复,但脑袋却疼得厉害。为了防止感染,王军英替我脑袋、腰上的伤口换了新的纱布。因为伤口没有缝合,上边儿似乎在发脓。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命都捡了回来,谁还去顾忌这些小毛病。
两个人在丛林里,较之前要方便那么一点。我是说,在万顷绿浪的丛林中,两个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只要不敲锣打鼓,就算是被人看见,也找不出来。包里的物资,并没有坚持多久就耗光了。王军英就用“小水枪”打了几只鸟,也抓了几条蛇,以此充饥。
我们停停走走,靠着指北针,调整方位角,大概回到了地图上的预定路线。我们翻越了山头,看过了村庄,也回遇过稻田,比起来时的路,目标似乎准确不少,距离也好像短了不少。瞧啊,回国的路,就在前方,你迈一步,他就少一步。
昼行夜停,一切都还是按着当初的模式。丛林是熟悉的丛林,再没有天坑那些奇异的怪物,回想着那天坑里的遭遇,好如一场上辈子做过的梦。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却在不断下降。也许是闷热让我起了反应,骨头犯疼就不说了,脑袋上的伤口似乎出了毛病,侧腰的伤口不慎感染。整个脑袋,开始犯晕。到最后那段路,我几乎是被王军英拖着在走。回想起来,如果没有王军英,我肯定会死在丛林里。但他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我把他幻想成了魔鬼,幻想成了敌人。
那几天里,也就出现了两次插曲。
第一次,是在走进一个泥潭时,王军英忽然就推开我,低身掏枪。因为那泥潭里,似乎埋伏着越南特工队。但最后的结局是,泥潭里只是两具发臭的尸体。泥潭里全是蛆虫,两具尸体被各种虫类钻了空。
看军服和装备,那应该是准备伏击我军的越南特工。但不知道为什么死在了泥潭里。
后来,我们站在一处山头时,看到那一片坡上,有个背着背篓、戴着草帽的山民在寻路打柴。山坡上开着的花果,红得发艳。山坡旁边有一片碧绿的甘蔗林,甘蔗林在山谷间的热浪吹拂下,簌簌而动。
我俩躲在高处,默声不语的看着那缓缓而动的山民。再之后,我俩默默的起身,继续赶路。
跋涉了有三天,还是四天,我们离祖国越来越近。王军英拿着地图,在山边寻望。这附近似乎能看到许多房子,也有好多公路,不知是不是到达了边境。王军英对照了一下地图,他说,过了前边儿那山头,应该就是边境了。
但更前方,就是雷区,我们不能去趟。他扛着意识恍惚、发烧不停的我,继续往前。等到再一次停下,已不知过了多久。王军英放我躺靠在树根上,睁开眼,我看到他在组装信号枪。
“会有人来吗?”我靠在树干上,虚弱的问他。这几乎是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
邓鸿超不是说,任务“必须失败”吗?
王军英装好枪弹,仰头寻找着树冠间的空隙。
“试试吧。”他说。
空隙找好,但他没有立即击发,而是高举着枪,低头看了我一眼。那闷板的王军英,似乎看着意识模糊的我,淡笑了一下。
耳里一声砰响,信号弹带着两人的期冀,冲出了枪口。上一次听到这响声,还是在几天前,在地底下,在无尽的黑暗中。
而这个时候,昏沉的视线忽然一黑,那梦魇一般的黑暗,又裹向了我。
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平躺下来了。但我感觉到,身子在摇晃,模糊的视野中有好多人脑袋,也有好多的绿军装。耳朵里是嘈杂的人声,似乎还有哒哒哒的枪响。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脑袋,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多话语了。
但是那一刻,我心里却安稳如山,因为那一声声急促的话语,分明是祖国的呢喃,是熟悉的中国话。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都规整为零。身在担架上的我,听着急促的中国话,看着那模糊的绿军装,感受着身下的急剧摇晃,忍不住的泪如泉涌。
我,回来了。
虽然我们的归来,已经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但时刻待命的边防部队,还是在发现冲天而上的信号弹后,第一时间赶了来。雷区早就被他们清扫出了通道,他们相互配合,一边压制着山头上的越军哨岗,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救回了我俩。
再之后,我俩被拉到了战区医院,进行了紧急救治。后来我听医生说,如果溃烂感染的伤口再这样摆下去,下一步就是大面积的表皮腐烂,最后影响骨头,波及生命。在战区医院紧急治疗后,我挂着盐水,被送上了火车专列。虽然不像来时那样,有飞机款待,但那一列火车,也算是很高级别的待遇了。
有护士专门看护我,车厢里就我一个人。
再之后,我不知道被拉到了什么地方,也许是军区医院,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待我意识恢复正常之后,我就被邀去做了任务报告。报告在一个小屋子里进行,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相对于我而坐。就像犯人审讯那样,但气氛相对要松缓一点。
口头报告一共做了一天两夜,我没什么多的顾虑,就将沿途的一切讲了出来。从突遇山民,到野人拜访,到突袭越军、遭遇越军,再到误落天坑、进入地底。最后,存活着的杨老前辈,以及特务一般的邓鸿超,也一并讲了出来。
当然,也有十八年前的真相吐露。
任务自然算是失败了,出去六个人,虽然有两个人成功返回,但资料还在邓鸿超那里。他的生死,谁也不知道。那一背囊的宝贵资料,也不知道是留在原地,还是会流往其他地方。
不过说来,两个接收报告的干部,听到邓鸿超的事件时,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当然,他们可能只是文书一类的干部,板着脸做记录,就是他们的工作。报告做完后,他们又让我写了一个书面报告。
报告装进了牛皮纸封,那两个人,就夹着一大溜文件,坐着吉普车离开了。
至于我,还得接收治疗。比起医院,这里更像是一个疗养院,因为这里楼不高,也不吵,四四方方的,像北京的四合院那种。那进门处,甚至还有站岗的士兵。
医生说,我的问题不小,子弹带来的伤口已经控制,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顶着一身需要修理的烂骨头,走了那么久的路,自然要休愈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些都还是小问题,脑袋的摔伤,没我想象中的那样轻巧。
就像在回程中那样,脑袋时不时会犯疼,现在也是。但那时候脑科治疗还没现在这么发达,医生们只是断定,也许是颅脑震荡,有可能会记不起一些东西。
再之后的时间,我就在这个半大不小的疗养院里,安心愈伤。我以为李科长会出现,还准备问一问他,邓鸿超的一些事情。但是,从始至终,除了那两名接收报告的干部之外,我再没遇到过一个相关事项的干部。
最奇怪的是,连王军英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他被送往了哪里,更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事实上,直到复员,直到我写下这些字句的现在,我都没能再次联系上他。他可能编回了侦察连,牺牲在了老山战场。也可能同我一样,各分一地,游于市井。
我时常会回想起,王军英举着信号弹,对我淡笑的画面。也许,他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吧,否则,以他的性格,哪里会对人发笑呢。
在疗养院的日子,是非常无聊的。白天,忍不住去回想那密林深处的点点滴滴,晚上,就是无休止的噩梦缠绕。我会梦到自己摸索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无法逃离。也会梦见自己掉入无底的深渊,垂坐惊醒。也会看到那模糊的白皮怪物,在视野里越发清晰,越发清晰,直到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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