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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贾政启程,先拜别祠堂,再拜别老母。贾母为瞒他宝玉犯病,话里套话,让他自己说出不让宝玉送行,才叫袭人引着宝玉,给他磕个头算完事。贾政放心走了,宝玉的病却日重一日,连人都不认了。待新媳妇回门,贾母只好用两乘小轿把二人送过去。薛姨妈见既成事实,虽可怜女儿,却无话可说。宝钗虽埋怨母亲办事糊涂,但碍于礼数,只好认了。回到家,宝玉的病更重,茶饭不知,六亲不认。薛姨妈打听到城外破庙中住着个穷大夫姓毕号知庵,请来给宝玉一看,看透了病,晚上服了药,二更天就知道要水喝。贾母等人才松了口气,与众人回去歇息,房中只撇下宝玉、袭人。
宝玉清醒片刻,自知必死,拉着袭人的手,哭着问:“宝姐姐怎么来的?她把林姑娘赶到哪儿去了?林妹妹哭得怎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哄他:“林姑娘病着呢!”宝玉要去瞧她,怎能挣扎得动?痛哭着哀告:“求你转告老太太,把我跟她放到一起。两人在一起养病,活着好照料,死了好停放。”袭人痛哭失声,差点哭断气。宝钗正好过来,说:“你有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不吉利话?老太太一生疼你,如今八十多岁了,你让她乐上一天,也不枉她对你的苦心。太太更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就养你一个,你死了,太太怎么办?”宝玉说:“你好长时间不理我,说什么大道理?”宝钗干脆挑明说:“实话告诉你吧,林妹妹已亡故了!”宝玉忽地坐起来,惊问:“真的吗?”宝钗说:“红口白牙,哪有咒人死的?”
宝玉放声大哭,两眼一黑,倒在床上,只见恍恍惚惚,有个人走来,宝玉问:“请问这是哪里?”那人说:“这是阴司,你来做什么?”“我找苏州林黛玉。”“林黛玉生不是人,死不是鬼,无魂无魄,无处寻找。你快回去!”宝玉愣了片刻,问:“人死了不来,要阴司有什么用?”那人冷笑着说:“阴司说有就有,说无就无。黛玉已归太虚幻境,你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想见黛玉,永远不能!”那人说罢,取出一块石子,向宝玉心口掷去。宝玉心中一痛,就想回来,正摸不清路,忽听有人叫他,睁眼一看,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正围着他哭泣。他只觉浑身冷汗,心中顿时清爽,只有长叹一声。贾母、王夫人正责怪宝钗不该把黛玉的死讯告诉宝玉,怎理解宝钗为让宝玉断了念头的一片苦心?待宝玉醒来,请毕大夫一诊脉,毕大夫吃了一惊,说他脉象已经正常,明天用药调养,很快就可以好。自此每当他思念黛玉,就有些糊涂,袭人就开导他,体谅老太太一片苦心;他想寻死,又想起梦中那人的话,方相信“金玉姻缘”有定。
宝玉的病情虽一天天好起来,那片痴情总难斩断,一心要祭奠黛玉一场。贾母怕他旧病复发,不让他去。倒是毕大夫看出心病,索性让他大恸一场,断了病根,倒好得快些。贾母只得让人用小竹轿抬上他,同到潇湘馆。一见黛玉的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儿等再三劝住。宝玉见屋在人亡,想起同林妹妹的情谊,直哭得死去活来。宝玉叫来紫鹃,问黛玉有什么遗言。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负心,见他哭成这样,有些感动,就说了林姑娘如何发病,如何烧帕焚稿,如何说:“宝玉、宝玉,你好……”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探春也说出黛玉希望把灵柩运回江南。贾母、王夫人又哭,凤姐儿劝住,请大家回去。宝玉难割难舍,被贾母硬逼着,不得不回去。
宝玉回屋,仍悄声饮泣。宝钗也不劝他,只是讽刺。他怕宝钗多心,不敢再哭,次日起来,倒觉病好了许多。贾母见宝玉身体渐好,找来薛姨妈,说是一来宝玉病愈,二来他为元春的孝期已满,要挑个日子给二人圆房,补请一下亲朋,好好热闹热闹。薛姨妈也很高兴,要补办嫁妆。贾母不让她再办,只把宝钗心爱的东西送几件过来就行了。说着扯到黛玉身上,就因为她不如宝钗宽厚,小心眼儿,才不得长寿。贾母说凤姐儿:“小心你林妹妹找你算账。”凤姐儿说:“她不会找我,她临死时咬牙切齿地恨宝兄弟呢!”到了日子,贾府摆酒唱戏,广邀亲朋,为宝玉、宝钗圆了房。
宝玉虽病好复元,到底因失了玉而少了灵性,但爱胡闹的毛病却没好,宝钗、袭人少不得劝他,他也收敛些。有时到大观园去,已物是人非。宝琴回薛姨妈家;史侯回京,接走了湘云,也说好了婆家;岫烟被邢夫人接去;李婶娘带着李纹、李绮也搬走了。这么大的园子,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住着。贾母想让三人搬出来,却因接二连三有事,决定秋凉后再说。
时隔不久,贾政派人回家取银子,接着跟他上任的一些幕僚、跟班跑了回来。原来,贾政一心当清官,不许手下收受贿赂,靠他的薪俸与公费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只好回家取银子贴补。幕僚、跟班原是为发财,费尽心机才谋上这个缺,见无油水可捞,一个个溜之大吉。贾政再办事,手下无人,只好对部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部下趁机大捞一把,把个想当清官的贾政弄得声名狼藉,还蒙在鼓里。这天,贾政接到镇海总制的私信,信上先叙了两家的交情,又提到他家公子见过贾府上的三小姐一面,爱慕三小姐的才貌,欲与贾政结秦晋之好。贾政虽有几分愿意,但没法与贾母、王夫人商量,就放在一边。这天,他奉命到省里,住进公馆,见到朝廷的一份邸报,上面刊登着薛蟠一案已被刑部驳回,判处薛蟠绞刑,待秋后复审,凡参与此案的官员都应……下面注着:“此稿未完。”贾政的心呼地提了上去,因他受薛姨妈之请,托过知县,若查出来,必受牵连。正在忐忑,人报节度使有请,只好怀着鬼胎去拜见。好半天才出来,已眉开眼笑。原来镇海总制和节度使有亲,托节度使照应他。他便派人回家,一来接探春到任,二来打听薛蟠一案。后来听说只把知县革了职,贾政才放下心来。
薛姨妈的日子更不好过,花光了家产,却给儿子买来个绞监候。本想盘出铺子再凑几个钱,铺子的伙计却和薛蟠的狐朋狗友内外勾结,狼狈为奸,早弄成了空房了。金桂先是寻死觅活地闹,后来就抓紧勾搭薛蝌,整天搔首弄姿,故作风流,把薛蝌吓得避之犹恐不及。金桂见薛蝌的缝补浆洗都交给香菱,把香菱恨入骨髓。幸亏宝钗经常过来,劝阻金桂,给薛姨妈开心,薛家总算撑住了门面。
王夫人与贾母商量打发探春,得知女婿是镇海总制的公子,也是金陵乡亲,加上节度使的大媒,无法拒绝,只是贾母想到自己已八十多了,探春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京,再难见上一面,不禁伤心落泪。王夫人劝,迎春嫁得近,可又怎样呢?孙绍祖对她不打就骂,饥一顿饱一顿,连贾府的三等丫头都不如。探春嫁得虽远,只要女婿好,不受气,比什么都强,不如择个好日子,把她送到老爷任上。宝钗得知,心中虽难过,也不敢告诉宝玉,只悄悄告诉了袭人,袭人也不好受。只有赵姨娘暗暗高兴,总算拔去了她的眼中钉,但愿那女婿也像孙绍祖,探春也像迎春那样受气才好。
宝玉听探春说黛玉死时隐隐有音乐声,绝不似笙管箫簧之声,又问明紫鹃,认为黛玉是在仙乐声中成仙了,不由又悲又喜。宝钗和袭人悄声商量探春远嫁的事,不料被宝玉听到,倒在炕上,放声大哭,说:“这日子过不得了!姐妹们死的死了,成仙的成仙了,嫁的嫁了,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吗?单留我做什么!”袭人慌忙来劝,劝不下来,宝钗就说人读书原为明理,他却越读越糊涂,她和袭人都走,只让他的姐妹陪他。宝玉说:“我不是不知这个道理,我是想等我死了化成灰大家再散。”宝钗让袭人给他吃了定心丸,慢慢开导他。
吃过晚饭,凤姐儿吩咐人为探春办嫁妆,想到园中瞧瞧探春。出门来,她见月色如水,只让丰儿一人跟随。一进园门,忽然一阵风起,吹得树叶飒飒,枝梢呜呜,她不由打个寒噤,让丰儿回家给她取衣裳。走不多远,听得身后有呼呼声,似有谁在吹气,不禁毛发倒竖,扭脸看,是一条狗,吓得她尖叫一声。那狗跑到土山上,转回身,后腿直立,向她拱拱爪儿。凤姐儿魂不附体,疾步奔向秋爽斋。转过一块山石,前面出现一人,她忙问:“是谁?”那人说:“婶子连我也不认识了?”她看看那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人说:“婶子只顾享荣华富贵,把我说的‘万年永远之基’忘到东洋大海了。”凤姐儿这才想起那人是死了多年的贾蓉前妻秦氏,慌得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脚下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远远见丰儿、小红走来,她虽满身冷汗,毛骨悚然,仍强撑着站起来,要过衣裳穿上。小红过来搀她,她说:“三姑娘她们都睡了,我们回去吧!”回到家,贾琏见她神色异常,也不敢问她。
凤姐儿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五更时,平儿给她捶捶背,想让她睡个黎明觉。凤姐儿刚要睡去,忽听巧姐儿哭了,她就说:“李妈,你拍拍她。”李妈醒来,没好气地狠拍几下,嘟嘟囔囔地骂:“短命鬼!放着尸不挺,嚎你娘的丧!”说着又拧了一把,巧姐儿放声大哭。凤姐儿听李妈折磨孩子,不由大怒,让平儿过去打那养汉的女人。平儿劝住,凤姐儿长叹一声,说:“我活着她就这样折磨孩子,我死了,这孩子还不知怎样呢!”平儿不让她说这种话,她却说:“我已知道我不长久了。虽然我只活了二十五岁,已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气也赌尽了,强也争足了,就是寿字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不由流下泪来。凤姐儿笑骂:“你娘的哭什么?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天亮后,凤姐儿起了床,正梳头,王夫人派人来说:“今天二舅太爷寿辰,太太让二奶奶同宝二奶奶一齐去。”凤姐儿一来昨夜受了惊吓,二来已从贾琏口中得知,她哥王仁不做正事,被人称为“忘仁”,他一回京,就为父亲开吊,把几千两丧礼银子一网打尽。他叔王子胜不依,王仁就提前为他叔做寿,让他叔收寿礼银子。所以,凤姐儿推说有事不能去,让宝二爷陪宝二奶奶去。梳洗罢,她想起宝钗还是新媳妇,第一次去舅家,需要关照一下,便来到宝玉房中,见宝玉正直瞪瞪地瞧宝钗梳头。想起她和贾琏尔虞我诈,再看宝玉夫妻恩爱,心中不是个滋味。她想把宝玉支出去,宝玉却东翻西找,要找出门衣裳。袭人提起上次王子胜过生日,宝玉不小心把雀金呢大氅烧个洞,还是晴雯抱病连夜织补的,宝玉再也不穿那衣裳,亲手包了起来。凤姐儿也同情晴雯的遭遇,见五儿长得有几分像晴雯,本想给宝玉补进来,可太太有令,不准把长得好的女孩给宝玉;如今宝玉成了亲,就可把五儿补进来,宝玉想念晴雯,可以看看五儿。宝玉兴高采烈地走了。
宝玉、宝钗走后,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给贾母请安。凤姐儿平日讨厌这些人,却听大了向贾母说,散花寺的佛爷如何灵。她心中一动,问大了菩萨怎么灵法。大了知她似信非信,让她去求个签试试就知道了。初一这天,凤姐儿带上平儿,坐上车,来到散花寺。她洗手焚香,磕了头,拿起签筒,默默祝祷了,才摇三下,唰地跳出一根签来,拾起一看,上写“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查看签簿,上写“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儿吃了一惊,大了说:“奶奶博古通今,难道残唐五代时王熙凤求官的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说:“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呢!我们告诉她重着奶奶的名,不要叫。”凤姐儿笑着说:“我倒忘了。”再往签文下面瞧: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
讼宜和,婚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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