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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回到赵成侯侯府。
赵显以告知秦王我与皓儿的行踪和千百侍卫相要挟,赵慕被迫之下唯有交人,不过,皓儿终究留在公子府。赵显志不在皓儿,也就作罢。
夜不成眠。
身陷侯府,我又怎能安心入眠?翌日一早,赵显外出,直至夕阳西下才回府,我偷得半日闲,无须面对厌憎的人。
夜色终究来临,我无法避开他的骚扰。
侍女引我来到赵显所居的庭苑,他坐在庭中自斟自饮,褐红色的锦缎长袍将他的身材修衬得高拔,凛冽的眉目在夜色下闪现出些许闲情逸致。
侍女退出庭苑,他示意我坐下,递给我一杯美酒。酒呈琥珀色,酒香窜入鼻端,醇香醉人。我举袖掩面饮酒,一种清冽的酒意从喉间散开,直抵心底,绵绵不绝。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此等美酒似清非清、似烈非烈,与一般的酒大为不同,不知后劲如何。如果赵显有意让我就范,必定在酒水中做手脚。
“寐兮,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赵显把玩着青铜杯,神秘地笑问。
“什么酒?”我已能断定,这酒有古怪。
“鸳鸯酒。”他的眼睛凝出淫邪的笑意,“不用多久,这种酒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寐兮,你逃不掉的。”
他笑得极为自负,“你我初识之际,与你共赴巫山云雨,便是本侯的所思所想,只不过当初本侯不能那么做。本侯有所顾忌,要成就一番大业,只能将你送到秦国,让你成为秦王的女人,为本侯办事。”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晓得他为什么在今夜说起这些。
突然,赵显握住我的手,“却没想到,那千刀万剐的秦王竟然将你送到吴国为质,破坏了本侯所有的筹谋。”
他咬牙切齿,愤怒难忍。
他盯着我,眼神深沉,“听闻你随蒙天羽北上回秦,本侯派人跟踪,伺机接你回来。寐兮,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本侯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我抽出手,淡淡道:“谢侯爷关怀。”
赵显捉住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本侯对你念念不忘,你可知本侯的心有多痛?”
我沉默,惊愕之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寐兮,你注定成为本侯的女人。”他热切道,眉心凝出一道深痕。
“只要侯爷愿意,邯郸城所有妙龄女子都想服侍侯爷。”我慢慢道,尴尬地抽出手。
“本侯想要的女人,只有你一个。”瞳孔深邃若潭,赵显流露的情意似乎深不可测。
我震惊不已,对他的用情深觉不可思议。
他皱眉道:“你不信?”
我轻声道:“寐兮没想到侯爷……”
我不作他想,仅仅是意外而已,赵显城府颇深,难保他不会言不由衷,或是别有企图。
赵显不无期冀地说道:“寐兮,若你愿意,大可留在侯府,从此隐世埋名,与本侯一同逍遥快活,所有的伤害与屈辱都已过去,世间再无寐姬,只有赵成侯的女人。”
多么动听!
多么美好!
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可笑、寒碜?我所遭受的伤害与屈辱,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与他并非毫无干系。假若我真的决定隐世埋名,又怎么会同他扯上任何关系?
“侯爷厚爱,寐兮愧不敢当。”
“你不愿意?”
“寐兮不敢,只是寐兮早已是秦王的女人,只怕这天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未免连累侯爷,还望侯爷三思。”我婉转拒绝。
赵显凝视着我,目光闪烁,似乎不信我的说辞,“你喜欢赵慕?”
心中一跳,我竭力保持面上的淡定,“侯爷真会说笑,我与公子慕相识不过数日……”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以真诚的腔调说道:“本侯这个王侄仪表堂堂、雄才伟略,你喜欢他也属人之常情。”
我不答,此时此刻,保持沉默或许是最适宜的。
赵显笑道:“赵慕从北境回到邯郸便赢得全城窈窕淑女的芳心,不过不知为何他三番四次推辞王兄的赐婚,真不知他在想什么。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位女子称得上绝代佳人。”
我略挑细眉,仍然不作回应。
他转首紧盯着我,眼神深邃得令人抽气,“在公子府数日,想必你对赵慕多少有点儿了解,本侯与赵慕相较,你觉得如何?”
我脱口道:“赵慕温雅如玉,侯爷颇有王者之气;赵慕雄才伟略,侯爷胸怀天下。”
此类溢美之词,自然信口拈来。
果然,听闻此言,赵显大笑起来,很是愉悦。他慢慢地敛了笑容,尖锐地问道:“照你所说,成为本侯的女人理应是你所愿,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又是为何?”
眉心一跳,心中如有乱鼓催动,我谨言道:“寐兮只是残花败柳,侯爷何须念念不忘?若侯爷有何差遣,寐兮无不遵命。”
深知他不会善罢甘休,但也须尽尽人事。我相信在他心目中,当初的筹谋仍是他的毕生心愿。女人与大业两者之间,他从来都将大业摆在首位。
他拊掌赞叹,“我没看错人,寐兮果然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女子。”他的脸上浮起爽朗之气,“好!既然你不愿成为本侯的女人,那就为本侯做一件事。”
我心中早知如此,便面不改色地望着他,静待下文。
赵显靠近我,杀机从他的眼中迫出,“我要你以美色迷惑赵慕,然后伺机——”
他扬起手臂,手掌为刀,横颈而过。
心神蓦然一震,他竟然要我杀害赵慕!叔侄俩当真到了“一山难容二虎”的地步。心微颤,我状若平静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侯爷一招美人计实在高妙,只不过赵慕对所有的女子不屑一顾,恐怕寐兮的美人计对赵慕毫无用处。”
赵显摆手,并不苟同我的说法,“赵慕血气方刚,和绝代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我心中冷笑,是他高估了我,还是他低估了赵慕?我坚信赵慕不是那种会被美色所惑的男子,假如真是如此,他又怎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坚守多年?
我不愿对赵慕施以美人计,一来我不想听从赵显的摆布,二来赵慕乃一谦谦君子,相较赵显,赵慕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济世能人,一个匡扶邦国的英明贤才。
他并未注意到我泛着冷意的面色,自顾自地说道:“本侯强行要人,赵慕必定想方设法救你回去,本侯就顺势让你跟他走,然后你施展美人计,事成之后本侯会安排你和皓儿离开邯郸城。”
我忧心忡忡道:“寐兮担心被赵慕识破,届时赵慕会如何对付侯爷……”
赵显这才明了我不愿意色诱赵慕,脸色突变,眼神冷酷吓人,“若你不愿,本侯唯有让你成为本侯的女人……”
猛然间,一阵奇异的眩晕袭上脑门,赵显的脸孔变得模糊,那邪恶淫秽的微笑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周身慢慢滚烫起来,他扣住我的手,使力一拽便揽住我……
鸳鸯酒当真厉害。
遍体绵软无力,整个天地旋转起来,愈来愈快,快得我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旋风中央,就像一片落叶不停地旋转。脑子愈来愈晕眩,一股滚烫的热流不知从何处窜起,片刻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仿佛有熊熊烈火灼烧,烧得我口干舌燥、浑身燥热。
我努力睁开双眸,可是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眼前褐红色的影子,这人似乎在笑,肆无忌惮地淫笑。接着,一只温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触之凉爽,很是舒服……我忘记这是在哪里,忘记眼前的黑影是谁,只知我急需一处冰寒之地冷却全身的燥热。
怎么会变成这样?
蓦然间,身子腾空,我像是一只小鸟轻盈地飞翔天宇,悠闲自在。紧接着,我好像触到一方清凉的卧榻,只是很快的,卧榻被我身上的烈火烧着,也变得烫热无比。
我是寐姬,吴王的寐姬,秦王的寐姬。
我是寐兮,赵成侯的舞姬,我无怨无悔化身成就的舞姬。
我不是寐兮,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我来自哪里?去向何方?眼前一片模糊,这又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里?
燥热依旧,腰间的衣带松了,有清凉之气袭上胸脯,黑影慢慢靠近,像极了一头山野林间饥饿的猛兽,逮住猎物再也不放。
痛……是谁肆意揉捏着我的胸?我想推开这个可恶的人,可是完全使不上力。
藏针隐刀的唇碰触着我的双唇,狂肆地吮吻绞缠,痛得我左右闪躲,激得我全身发颤,更激起体内沉睡多年的欲念,可是我究竟是谁?欺负我的人又是谁?
猛然间,压在我身上的人影不见了,没有人再侮辱我,只是体内的热潮愈加炽热,烧得我酥痒难耐、狂躁不安。
尖锐的刀剑击鸣声充斥于耳畔,铿锵不绝。我侧首望去,依稀瞧见斗室中有两抹黑影快速地变动,正激烈地打斗。我极力想看清楚他们是谁,体内的热气烫得我睁不开眼,只见两抹黑影穿梭于刀光剑影中,银白的光芒模糊成一片森白的网,刺眼得很。
突然,一抹黑影立定不动,片刻才慢慢地、慢慢地弯腰……
下一刻,有黑影欺近。我想看清黑影的面容,那张脸却是镜花水月一般模糊不清。
我恍惚觉得腰带束紧,紧接着,黑影抱我起身,紧扣着我,飞速离开。
全身乏力,神志模糊,加之疾奔,不久我便觉得喘息急促。忽然,身旁人停步不前,我亦软软地止步,险些跌倒。
前方黑影幢幢,仿佛凌晨时分林间的漫天白雾,笼罩一切,毫无出路。
饶是我昏昏沉沉,亦觉得此时此刻的肃杀与危机。
银光晃眼,寒彻周身。
黑影逼近,身旁人依旧揽着我,持剑的右臂骤然出击,身形极速变动,我亦跟着腾挪躲闪。本已烧得晕乎乎的,现下更觉天旋地转、喘不过气。
利剑挥洒如练,寒意如霜,逼人眉睫。
刀剑交击声激荡在耳畔,令我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儿。似有什么溅上我的脸额,腥味呛鼻。一个又一个黑影涌上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身旁人单臂作战,我依稀感觉到他全身绷紧,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浴血奋战,戾气纵横。
打斗异常激烈,所幸,身旁人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危险之地。
夜色下疾行,只见前路暗得不见丝毫光影,我却觉得分外的安心。
救我的人是谁?
我又是谁?
胸腔的火簇越烧越旺,燃至沸处,似有什么爆开,将我整个身子焚烧殆尽……
最后一刻,我恍惚听见谁在低喊:“寐兮……寐兮……”
“寐兮……寐兮……寐兮……”
寐兮是谁?
喊声渐大,仿佛湖泊对岸有人遥遥望着我,一边喊着一边褰裳涉水而来。
仿似置身火场,可怖的大火烧焦了我的长发、我的深衣,更要将我烧成黑炭。燥热的感觉汹涌而至,喉间似在冒烟,我极度渴望甘霖的滋润。
我微微睁眼,一团黑影定在上方,不停地摇晃着我,“醒醒,寐兮,醒醒……”
“好难受……好热……”我不安地扭动着,一开口才觉得喉咙痛得厉害。
“很快就没事了。”低沉而焦急的声音,他是谁?
“救救我……”黑影像是一整块寒气十足的冰壁,我不自觉地靠近,渴求更多的清凉。
一点点的凉意透过深衣渗入肌肤,舒坦了些,我慢慢静下来,却猛然发觉被人紧紧地拥着,紧得令我窒息。
热浪再起,袭遍全身,在灼热的中心,我感觉到一种骇人的空虚……不由自主地伸臂贴上冰壁,我担心冰壁会被大火融化,不,不能融化,我要冰凉……
我在寻找什么?我丢失了什么?去何方寻找?
蓦然间,身旁人抱着我飞身一跃,清凉的水流淹没了我,也浇灭了所有的火焰。
湖水温凉,围绕在周身,洗涤了所有的脏污。慢慢地,燥热从体内消失,神志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坚毅的脸、一双清亮的黑眸,重重地一震。
救我的人,是无情。
见我怔怔地瞅着他,他才发觉到不妥之处——他的右臂正揽在我的腰间,以防我不支软倒。他迅速地放开我,很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不发一言便转身上岸。
我立在湖中,呆呆地望着他。青丝已湿,水滴流下来,模糊了眼睛。
清冷如霜的月色下,无情一袭黑衣,挺拔伟岸的身影伫立如初见,湿漉漉的乱发贴在额上,他的面容清晰可见,虽比不上赵公子慕的丰神俊美、颠倒众生,但也颇为英俊,只是多了五六分的刚毅凌厉。
我上岸时,他已生了火,坐着烤火,垂首不语。
似乎,他永远是如此沉默。
值此盛夏,即使湿衣覆体,烤烤火应该就不会感染风寒。我不禁心念转动,一些疑惑浮现心头。无情为什么会到侯府救我?是巧合还是踩着时辰?无情刺了赵显一剑,不知赵显是生是死?可是,赵显不是花重金请无情去刺杀赵慕吗?莫非无情刺杀赵慕不是赵显之命?那又是谁?
而赵慕虽然处处怪异,但是我身陷侯府,他也应该有所行动,为何动静全无?照他此前的所作所为,他应该不会放任赵显带我回去的,但是事实上他确实没有什么作为,难道他决定不再理会我的生死?
诸多问题纠缠着我,左思右想之后仍然想不通,便抛之脑后。
草地上躺着一柄沉重的长剑,一瞥之下,竟是不俗的利器宝剑。青铜剑柄上雕刻着繁复图纹,盯得久了,那些乌黑淡金交错的图纹变幻起来,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象,乌云滚动,千军万马一般滚滚而至。
我猛地惊醒,使劲摇头,再看那图纹,竟是纹丝不动。我大感惊奇,拿起长剑,缓缓抽剑出鞘——铮的一声,惊破静谧的夏夜,而那寒白的剑光流光泄玉似的暴出,刺人眼睫,迫使我紧紧闭眼,避其锋芒。
我缓缓睁眼,盯着银白的剑身。锋芒晃眼,跃入我的眼中,我恍惚看见越来越多的锋芒涌现,就像浪潮一样澎湃汹涌。忽然间,白色的浪潮瞬间转化为触目惊心的淋漓鲜血,肆意流淌,汇集成河。紧接着,景象转换成尸横遍野的荒凉战场,断肢累累,乌鸦盘旋,哀鸣声声。
突然的,所有的景象转眼消失,眼前仍是寒芒闪动的剑身。
冷汗涔涔,我吞咽着干涩的喉咙,心有余悸。
转眸间,我看见接近剑柄的剑身上刻着一个字:残。
莫非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天残剑?传说天残剑是沾满无数鲜血的上古利器,以乌金、玄铁与一种奇特的不知名陨物熔炼打铸而成,历时五百年,一出鞘便要见血。而剑气所到之处,非死即伤,若非身怀绝艺者,根本无法驾驭这柄凶戾的宝剑。若能驾驭天残剑,持剑者便能所向披靡,即便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亦能令万千将士心胆俱寒。
也只有无情这样的绝顶剑客,才驾驭得了天残剑,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柄上古宝剑的。
剑客必定配有宝剑,当初山野林间的无情没有宝剑在身,也许只是埋在某处隐秘的地方罢了。
我搁下天残剑,抱膝而坐。
“看完剑,想问什么就问。”无情淡淡道,嗓音低而冷。
“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吗?”我侧首瞅着他,他面无暖色,不显喜怒。
世人常说,剑客无心无情,眼里只有宝剑和钱财,只要有人出得起价,剑客就会踏足刀阵剑丛弓箭地,付出性命在所不惜。然而,也有仁义在心、胸怀磊落的剑客,为了义,可以付出所有。
他名为“无情”,岂不是更是绝情绝义?
无情轻轻颔首,双眸沉暗如夜。
眸心略转,我貌似随意地问:“你为何救我?怎么晓得我不在公子府?”
他应道:“你在公子府,还是在侯府,不难查知。”
他漏了最重要的问题,是故意,还是无意?我追问,他乖乖地答道:“去侯府,只为刺杀赵显。”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将我从赵显魔爪中救出,只是凑巧罢了。
可是,为何他突然移开目光?而且眼中的不明光亮一闪而逝?十分可疑。
“谁请你刺杀赵显的?”我盯着他,目光紧迫着他。
“身为剑客,只动手,不动口。”无情冷冷地回应,轻松地驳回我的问题。
我气恼道:“你不是说都会回答吗?原来剑客最擅长的,便是失信于人。”
他仍是静静的,面上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下个问题,我一定回答。”
我“哼”了一声,生气地转开脸,“谁请你刺杀赵慕,你也不会告诉我咯?”
“赵显。”
“果然是赵显。”
我继续盯着他,像是审讯重罪犯人,“仅隔数日,你反过来刺杀赵显,剑客通常都是这样的吗?”
无情眨眼,似有什么别样的思绪飞落,接着他抬眼望向繁星点点的夜幕,“此为第一次。”
盛夏深夜,邯郸城郊,山野林间,各种鸟鸣虫叫充斥于野,不觉聒噪,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我仍然记得不久前三人隐居山野的悠闲日子,记得无情这个冷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剑客,记得他教导皓儿剑术的严酷与认真。数次为他所救,我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我心中感激他,但今夜我没有对他说“谢谢”,因为我深知他不需要我这句多余的“谢谢”。
苍穹广袤得无边无际,风清月白。火光跳跃,身上的潮湿渐渐被火烘干,而那清爽的夜风拂上脸颊,令人觉得惬意。
“我和皓儿离开竹屋,你不知道我们的行踪,也没有查探,是吧?”
“你选择离开,自有缘由。”
“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不禁有点儿气恼,这剑客果真是绝情绝义。
“你我本就不熟,若是有缘,还会再见。”话语如冰,即使是烈烈火光也融化不了。
“赵显让你刺杀赵慕,是不是?”我重复问道,心底浮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是。”无情简洁道。
“不曾想在公子府遇到我,是不是?”我继续问,语速略快,不动声色。
“是。”他垂眸,低声道。
“更没想到的是,刺杀赵显时再次遇到我,是不是?”我问得更快,状似轻松。
“是。”他答得也更快,仿佛我问的都很无稽。
“赵慕出双倍价钱让你刺杀赵显,是不是?”我抛出最具分量的问题,问得奇快。
“是。”话音一落,无情愕然,才知被我耍了。他眉宇微蹙,静静地瞪着我。
我得意地瞅着他,弯唇浅笑。却见他面冷如秋水,令人瘆得慌。如此表情吓不倒我,更恐怖的面色,我也见过。不就是出卖了赵慕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无情扣住我的手腕,目光似鹰般犀利,就像他的天残剑,出鞘必见血,我感觉他的目光就像那尖利的鹰嘴啄得我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锁住,动弹不得,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神像要将我整个吞噬。
良久,他眼中的锋芒慢慢消失,放开我的手。
我松了一口气,三魂七魄归位,心胆落回原处,这才别过身子,不再理他。
“没有疑惑了吗?”良久,无情再度开口,声音仍是冷涩。
“有意思吗?我问了你又不回答,回答了,你又觉得被我耍了,若是如此,问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故意说得满心委屈。
“你可以问别的问题。”
“留着改日问吧。”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似乎含了一丝温暖。
这是无情的回答吗?我狐疑着转过身子,观察着他的表情。果然,他刚毅的脸不再紧绷,而是柔和了些,闪现出几许亲切的浮光,凌厉的眉宇点缀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和?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目光闪躲,“怎么了?我脸上……”
我有意捉弄他,一本正经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指尖轻触他的眉宇,“无情不是绝于情、绝于义,剑客也是平常人嘛,多笑一笑,日光会更灿烂,月光会更皎洁。”
无情久久地凝视着我,似已失神。眼中星芒闪烁,墨黑的瞳孔溅出潋滟流光。
见此情形,我心神一震,心中渐生不安,这种对视好像不太妙。我故意大笑起来,笑得异常开怀,笑得弯腰,捂着小腹,尽情地笑……以此掩饰心中的不安,冲散方才对视的尴尬。
笑够了,我回首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凝望夜色,神色有些怔忪。
翌日一早,我和无情乔装进城。
皓儿还在公子府,我不能丢下他不理。再者,只要到了公子府,我就安全了。
邯郸城中,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公子府。
本以为赵显会在城门处设下重兵捉拿刺客和我,却发现城门守军并不多,无情说与往常无异。进了城,我们谨慎慢行,警觉地四处观望,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心下愈加疑惑,难道赵显不想捉拿刺客?或者,他被无情一剑刺死了?
我与他对视片刻,眼神交流后,快速奔向公子府。
确定公子府与往常一样后,我们从侧门进去,希望找到赵慕了解当下形势。可惜,他不在府里,成管家说一大早他就进宫觐见王上了。
皓儿看见我回来,自然欢喜,在见到无情的那一刻,惊喜得蹦起来,冲上去抱住无情的胳膊,使劲地摇晃,问三问四,接着迫不及待地回屋拿出长剑耍起来。无情站在一旁看着,赞他大有长进,再行指点一二。皓儿的剑术较之以往流畅多了,威力大增,无情说,假以时日必定有所作为。
一个时辰后,师徒俩才收剑歇下。
黄昏时分,赵慕终于回府。
见到无情的那一刻,我注意到赵慕的神色明显变了,冷光从眼底一闪即逝。
从赵慕的口中,我知道赵显再也不会纠缠我了,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要挟我为他做事。
无情刺中赵显的胸口,伤势不轻,本该立即派人追击我们,却因出血过多而昏厥。不多时,赵慕带着数百将士与弓箭手包围侯府,罗列赵显三大罪状:只手遮天,结党营私,通楚卖国。赵显想要争辩,无奈身受重伤,语不成句。
罪证确凿,赵慕奉王命,将赵显收押监牢。
若是赵显无伤在身,只怕赵慕无法轻易地制服精明强干的赵显。前有剑客刺杀,后是包围侯府,赵慕的计策实在高明,务必置他于死地,令他无法翻身。
而那三大罪状,果真如此吗?通楚卖国?他贵为王室贵胄、朝堂权臣,何必勾结楚国?勾结楚国又有何益处?莫非他觊觎至高王位?他出卖赵国,楚国许以赵王尊位,倒是有可能……如此看来,赵慕早已掌握了赵显的罪证,只待良机一举歼灭。
赵显叱咤朝堂多年,赵王多有忌惮,却苦于无法将他扳倒,如今儿子妙计出击,自然乐见其成。儿子为自己除去心腹大患,赵王只须不闻不问便可在宫内坐收渔人之利,不费一兵一卒。
虽是一母同胞,但手足之情怎比得上尊位权柄?
这夜,赵慕说赵显要见我最后一面,思前想后,我最终没有去。
我深知,赵显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是见面又如何?从与他相识开始,我对他唯有厌憎与仇恨,只有焚心似火、刻骨铭心的仇恨。因为仇恨,十五岁那年,我曾经想过以命相搏刺杀他,但是,我要的不仅仅是他的一条烂命,而是整个赵国的覆灭。即便加在我肩上的使命重得我无法承受,我选择了这条路,也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当年赵显问我,要成为他的舞姬,还是成为秦王的女人。我毅然选择后者,因为,赵显舞姬的身份无法完成我的使命,而只要我成为秦宣王最宠爱的女人,便可吹枕边风让秦王攻打赵国。此外,我深信,天下分裂,四雄争霸,秦赵两国迟早会两军交战、烽火连天。
无论是秦灭赵,还是两败俱伤,都是我所乐见的。
赵显,你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偏偏不让你见,你可知,我一直想要你的命。如今,虽然你不是命丧我手,但是,你们叔侄相残,不是更可笑、更有意义吗?
这夜,注定无眠,没有人睡得着。想来赵慕也是静待府邸,等候消息。
子时一过,便有消息传来,赵显死在囚牢,据说是伤重不治。
我冷笑,无情那一剑刺在要害,但也不会死得这么快,必定是赵慕不留他到明日,命人暗中下手,让他一命呜呼。
赵慕,原也是权臣本色。
我没料到,无情会走得无声无息。
赵显身死的第二日早上,我刚起身,皓儿便来敲门,神色焦急,“母亲,师父不见了。”
原来,一大早,皓儿找无情一道练剑,敲门良久却没有回音,推开门一瞧,屋里哪有人?于是乎,皓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告诉我。
闻言,我心中暗自揣测,安慰皓儿道:“你师父只是出府一趟,也许午后就回来了。”
“无情不会回来了。”不期然的,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赵慕站在门外,长身而立,看来甚为神清气爽。
皓儿上前追问道:“师父为什么不会回来了?师父去哪里了?”
赵慕淡笑,“我听下人说,你师父在寅时就走了,没有说去哪里,我想不会回来了吧。”
无情怎么能这样不告而别?心中有些气,我问:“无情没有留话给皓儿吗?”
赵慕摇头,投递过来的目光清凉如水。
皓儿撅起嘴唇,回头问我:“母亲,师父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赵慕摸摸他的头,温和道:“你师父有要事要办吧,待他办完事情,就会来找你们的。”
皓儿失望地叹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后没有人陪我练剑了。”
赵慕扳过皓儿的身子,双掌搭在他细瘦的肩上,“若皓儿愿意,我每日都陪你练剑。”
皓儿开心地跳起来,兴致高昂,“赵叔叔,那咱们现下就去练剑吧。”
皓儿拉着赵慕跑出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难以想象,皓儿如此热衷剑术。
我伫立门槛,望着满庭的枝影横斜,寻思着无情的不告而别。无情一贯独来独往,不告而别之事,他做得出;再者,他习惯了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的日子,肯定不习惯公子府的拘束;其三,他刺杀过赵慕,更是刺杀赵国权臣的剑客,在公子府逗留,诸多不妥,倘若被人认出,那就不妙了。
当初他与我一起进城,只是为了护送我一程罢了。
可是,我总觉得他的一走了之绝非如此简单,虽然我和他交情不深,但也患难与共、生死相托,他怎么可能不跟我说一声便走了?
然而,他的的确确消失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相见。
如今,我的去向呢?
赵显已死,我该如何抉择?继续我的使命,还是从此避世隐居,和皓儿远离纷争过一种平淡快乐的日子?这公子府,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赵慕也非善类,还是少惹为妙。
无论如何,离开公子府后再作打算。
夜里,皓儿已歇下,赵慕邀我饮酒。
夜下暗庭,淡香幽幽,月色倾洒,枝影凌乱。
夜风拂起我的广袖,拂乱他的发。他坐在石凳上,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起身迎上来。
清酒、果品和糕点呈在石案上,那清酒是鲜果酿造的薄酒,芬芳四溢,清冽诱人。
落座后,他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我慢慢饮下,当真是清甜甘醇,余香环绕。
“好酒。”我不由得赞道。
“得你赞美,我愿足矣。”赵慕眼梢含笑,从容饮下一杯。
“公子的心愿如此低吗?”我兴之所至地打趣道。
他笑出声,低笑沉沉,却不言语。
我自也不言,在此良宵望天、赏月。虽有群星的陪伴与环绕,那苍穹中的冰月却总是独自停泊,银汉如此广袤,冰月如此渺小。人,不外如是,芸芸众生,纵有友人相伴,知心者、交心者却是难寻一个。
“在想什么?”赵慕不期然地问道,声音温和。
“我在想,广寒仙子会不会觉得寂寞。”我收回目光,莞尔一笑。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若是我一人住在广寒宫,也许我会怕。”
“怕什么?”俊眸亮若冰月,细碎的光芒跳跃在漂亮的眸中。
“广寒宫太大,一个人住,当然会怕咯。”我的目光从他的双眸移开,那双星子似的眸子就像两汪诡异的深潭,会引人深探下去。
“也许你还会感到寂寞。”赵慕慢悠悠道,望进我的眼底。
我再次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我不是仙子,也不住在广寒宫,因此我不会寂寞。”
那双眼眸蕴着不可思议的旋风,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吞没。
他敛了笑,再行斟酒,一饮而尽。
此次邀我赏月有何目的,我无从猜测,但也不想谈及自身。心念一动,我开口问道:“公子是否想起了心上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赵慕苦涩一笑,又一杯薄酒落腹。他手撑石案,眉心微锁,忧伤落寞的神色令人动容。
“公子曾说过,你不知如何开口。公子身份尊贵、仪容不凡、雄才伟略,何须顾虑太多?与其自伤自愁,不如放胆一搏,向心上人表明心意,说不定可以赢得佳人芳心呢。”我柔声道,实在看不得堂堂七尺男儿在庭苑月下自怨自艾。
“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了。”他释然道,目露感激之色,“谢谢你。”
我笑一笑,转眸望向别处。
夜风扑面,鬓发吹乱,拂在脸颊,丝丝的痒。垂眸间,我瞥见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目光定定不动,我心惊,亦觉得诧异,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不敢转过脸,以僵硬之势保持良久。终于,他收了目光,继续饮酒,我才松了一口气,脸颊上的火热渐渐消散。
当真诡异。
“公子婚事在即,外人不便叨扰,明日一早,我和皓儿便告辞。”
“你要走了?”
惊讶匆匆闪过他的脸,很快的,他恢复了如常的面色,“你和皓儿回秦吗?”
我颔首,“公子大恩,寐兮此生不忘,若有良机,定当涌泉相报。”
赵慕不言,略略垂首,似是沉思,面色清寒。
半晌后,他抬眸盯着我,目光复杂,“静女与我的婚事,已作罢,父王并没有强迫我。”
我浅笑,“饶是如此,我和皓儿也不便打扰,毕竟……身份特殊。”
他点点头,望着庭中的奇花异草,目光凝聚一处,又似乎散乱无所归依,长而翘的黑睫卷着浓浓的伤,仿似受伤的蝶翅,再也飞不起来。
他如此神色,着实奇怪,我和皓儿离开,难道他舍不得吗?他与我相识不过数日,相交也不深,何来不舍呢?
“我也要出门办事,明日送你们一程。”沉默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心似的,神色淡定。
“公子无须担心,我和皓儿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无妨,反正我闲来无事,而且寻剑一事颇费周折,不在乎短短数日。”赵慕说得轻巧随意。
寻剑?寻什么剑?他所说的和最近的传言是一回事吗?我心潮起伏,很想立即问个究竟,但又担心他瞧出什么……
他盯着我已变的面色,目光如锥,“你也知道天剑?”
果然是天剑!
我索性颔首,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前些日子听无情提起过,秦赵楚三国都想得到天剑,诸方人士、剑客、宵小之辈也想得到天剑。”
只因,天剑是天朝王剑,号令百万雄军,得天剑者便可号令天下,实为天朝的威霸所在与天朝霸业的继承信物。得到天剑者,便是当之无愧的霸主,统一大业指日可待。两百多年前,天朝覆灭,天剑也随之消失,各诸侯国追查数十年也毫无下落。时隔两百年,天剑传言竟然重现人间,而且其踪迹似乎已有眉目。秦赵楚三国必定追逐、争夺天剑,借此号令天下、统一九州。而那些剑客、宵小之辈,无非觊觎天剑所蕴藏的非凡能量罢了。
天剑的踪迹乃绝迹人间的机密,怎么可能传得天下皆知?究竟是谁故意散播机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赵慕的眸子瞬间转亮,充盈着满满的自信,“据探子回报,约有十多路人马追逐天剑的下落,我自然不甘人后。”
“公子已有头绪了吗?”我谨慎地问道,不遗漏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没有头绪,怎么得到天剑?”他的语气相当豪迈,好像他一定可以得到天剑。
“寐兮对天剑心向往之,公子若不嫌寐兮碍事,可以带我们一起上路吗?”我扬眉淡笑。
赵慕略略惊奇,“你也向往天剑?”他有些为难,垂首沉思,再望向我时带着徐徐微笑,“也无不可,只是你不是要回秦吗?”
我抿唇望天,缓缓道:“秦王只当我和皓儿已死,我晚些时候回去也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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