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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失魂落魄地回到知言轩,独自坐在寝闺之内,不言不语。
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玥菀终于看不下去了,敲开房门对出岫道:“夫人出来用晚膳罢?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没胃口。”出岫轻声说出这四个字,继而又是一阵沉默。
玥菀转身去了小厨房,端着一托盘的菜和点心,站在门外不走:“夫人,我将饭食送进去可好?”
“不必。”出岫闻着那淡淡飘入的饭香,不仅不觉得饥肠辘辘,反而更添反胃之感。
暮色渐渐变得暗淡,当最后一缕霞光彻底隐没在天际时,知言轩的园子里也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唯独出岫的寝闺之内,一片黑暗。
玥菀急得只想落泪,但又不晓得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出岫从荣锦堂回来之后,会如此消沉?
正想着,却见竹影从外头匆匆赶回来。他见玥菀端着饭食站在门外,脚步一顿,问道:“夫人呢?”
“在屋里。”玥菀看了看手中的托盘,颇为担心地道:“夫人不肯用饭。”
竹影伸手触摸了一下汤盅,命道:“去让小厨房把饭菜热一热,一会儿你再端进来。”
玥菀急得六神无主,只得听从竹影的意思,又端着托盘离开。
直至玥菀走得远了,竹影才抬手敲门:“夫人,是我。”
屋内无人回应,片刻,“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出岫站在门内问道:“安排得如何了?”
“孟辉今日安置在房州军营里,明日会启程回京。他已快马向天授帝呈送了奏报,我瞧很是偏袒威远侯。”竹影停顿片刻,又道:“那两具女尸也从废墟里挖了出来,都入棺交给孟辉了,一具是明璎,另外一具已证实是子涵姑娘。”
竹影说到此处不禁蹙眉,沉声再道:“子涵姑娘怀了天授帝的孩子,被明家兄妹掳来房州,不慎为威远侯一箭射死。”
这些内情,出岫已经想到了。她跨出寝闺关上房门,兀自走到庭院正中,遥遥抬首望着那月色:“我今日去荣锦堂求母亲援手,她拒绝了。”
竹影不知该如何评价太夫人的行为,只得沉默。
幽幽的叹气声轻悄响起,出岫背对竹影,哽咽说道:“我在屋子里想了一下午,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眼下云氏正值风口浪尖,不能忤逆天授帝……而我身为云氏的媳妇,却想着要救一个外人……”
救,她对不起云氏,不仅陷阖族于危难之中,且自己身份尴尬、人微言轻,未必能救得出来;
不救,她对不起沈予,十年相识,一路走到相知的地步,却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断送性命……
如此挣扎,如此煎熬,救与不救,都是个错。
出岫内心的情绪难以言说,那种想哭而又哭不出来的感觉,最难、最苦、最痛。
竹影明白出岫的煎熬,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其实夫人不必犹豫,主子在天之灵,必定不希望威远侯去死,也不会忍心看您孤独一生。”
出岫摇了摇头:“与他无关,是我自己……我下不了决定。”
如今已不是单纯的感情变迁了。一面是云辞的家族与她肩上的责任,一面是恩情与爱情的双重温暖,她只能选一个!
两相权衡,必须要放弃一个!而无论放弃哪一个,都如同剜心割肉,令她痛不欲生。
出岫不愿让竹影看见自己的神情,依旧不肯转身。主仆两人静默良久,到底还是出岫再次开口说道:“你下去罢,容我再想想。”
竹影斟酌片刻,没有听命离开,说道:“有一件事,其实夫人一直不知晓……威远侯已不是头一次违逆天授帝了。”
闻言,出岫不禁好奇地转身:“你说什么?”
竹影侧首看向出岫的寝闺房门,缓缓陷入回忆之中。三年半前,出岫知道了那五千万两黄金的内幕,打击之下生了重病,险些药石无医。沈予为此私自出京,千里迢迢前来医治,后又自请去姜地平乱,这才将功折罪。
这件事,出岫还一直不知内情。
竹影的声音低沉凝重,徐徐将这一段尘封的往事解开谜底,一点一滴告诉出岫。后者在听闻的过程之中,神色逐渐变作震惊、难以置信,最终踉跄两步,失态地跌坐在石凳上。
两次!沈予两次忤逆天授帝,皆是因为自己!
原来,自己病重之时,耳畔那个温厚磁缓的说话声,不是聂沛潇!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出岫樱唇颤抖,竭力克制冲动之意,可没能控制住满面泪痕。
“是威远侯不让说。”竹影回道:“到了后来我几次想说,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庭院里的阑珊灯火斜斜映照,将竹影的影子拉得很长。出岫垂眸看着地上那一道墨影,哽咽再问:“眼下你将此事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再一次,竹影许久没有回话。出岫等了半晌,才听到他低声的一句:“我只忠于主子的选择。”
话音刚落,玥菀又重新端了饭菜进园,瞧见出岫和竹影站在庭院中央,忙道:“夫人来用膳罢,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竹影亦附和劝道:“您若不保重自身,又怎能想出法子救威远侯?”
只这一句,出岫立刻意识到了他的态度。可竹影却不再继续说下去,躬身道:“您先用饭,属下告退。”
面对一桌子的饭食,出岫还是勉强扒了几口,而后便坐在庭院的石案前,再次沉默起来。玥菀在旁侍奉着,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唯有陪着她,时不时地关切两句。
玥菀觉得出岫是在思索,那绝色容颜在月光和灯火的双重映照下,神情的变化分外清晰。从艰难到坚定,玥菀知道,她一定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
果然,出岫从石案前起身,对玥菀道:“陪我去一趟祠堂。”
“夫人,很晚了。”玥菀出言提醒。
出岫没回应,径直绕过石案往垂花拱门处走。玥菀无奈,唯有提了盏灯笼跟上。
到了祠堂外,玥菀招呼值夜人开门,出岫从她手中接过灯笼,独自入内。
肃穆庄严的云氏祠堂一如往昔,一个个牌位整齐伫立,诉说着云氏数百年的兴盛繁华。这里的每一个牌位、每一个名字,都曾为云氏一族呕心沥血,直至最新的牌位奉上,是她此生的挚爱,云辞。
想起上一次来看云辞的情形,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便再次袭来。
就在此处,就在云辞的牌位前,她无法对沈予写下决绝血书,更眼睁睁看着云辞的牌位掉落在地,劈成两半。
而如今,崭新的牌位早已制成,就摆放在沉香木桌案的正中间。出岫缓缓下跪,鼻息中闻着那烟香袅袅,心内波澜起伏。
“我到底还是对不起你了……”空旷的祠堂内缓缓响起她的声音,虔诚而忏悔。
眼前这人,是她这一世最深沉的痛,亦是最深沉的爱。在出岫心里,从没有人能比得上云辞,可终究,还是有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漫长的十年光景,沈予悄无声息地渗入。纵使她将心门紧掩,但他却偷偷开了扇窗,在她不经意时,破窗而入。
今时今日,她终于敢在云辞面前,坦然地承认自己内心住着一只鬼。一只标榜忠贞不渝的鬼。
“时值今日我一直在后悔,倘若当年下了狠心殉情,便也没了这些痛苦。可路是我自己选的,如今只能走下去,无路可退。”
“沈予为我历经生死,我已辜负了你,不能再辜负他了。”
出岫的这番话,注定无人回应。
她多年来的逃避、挣扎,到了这一刻,终于能够勇敢面对,在云辞的面前无惧承认。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哭泣,便如云辞还活着一样,绝不掉落半滴眼泪。
“这一世,我先回报他的情;欠你的太多,来生来世,我再陪你。”
不是不报,而是爱得太深,欠得太多,这一世注定还不完了。
于是,我们唯有相约来世。人生漫长的轮回当中,往后的每一生、每一世,我只看着你,守着你,风风雨雨,同生共死。
谁若比谁先早了一步,一定执着等候,在彼岸里多停留片刻,携手沉沦。
这是出岫能想到最好的法子,能以此来祈求心灵的解脱。既然今世注定要与沈予恩义共度、情爱纠缠,便是上天安排的前缘。也许,她唯有还完了这笔债,才能毫无负担地轮回转世,去继续追随云辞的脚步。
这一刻,出岫无比坚定地相信,云辞在天有灵是安慰的,是祝福她的。而她也将满怀信念勇敢前行,好好走完这一生,或寿终正寝,或了却残愿。
许他此生,许你来世。
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出岫微笑着,在地砖之上重重叩首。她心里明白,倘若此行不归,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来看云辞。
从祠堂里走出来,夜色渐浓,天边弯月隐入云中,这一夜变得漆黑茫茫,便如同她即将踏上的未知前路。
然而无妨。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前路是生,她倾尽一世回报沈予;前路是死,她了无牵挂与云辞重逢。
“玥菀,收拾行装,明日我要去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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