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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国皇宫的一个废园内,一树白梅在细雪中悄然绽放。四周寂静无人,那幽幽的香气却越过长草的墙头,飘到了外面去。
忽而一声轻响打破了废园的寂静。一个约摸十五岁的少年探着脑袋走了进来,一身白色的裘衣几乎与雪同色,要不是那一张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还有垂过肩的乌黑的长发,他简直就可以站在雪地中冒充个小雪人。
奚国位置偏南,即使是在隆冬腊月也难得下雪。少年大约是在雪地里走不惯,脚下一步一滑。好容易走到了那树梅花下,少年机灵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看看左右无人,便双手合十,悄声念道:“花贵人,求您赏枝梅花给我吧,整个皇宫就数您这棵树开的花最好您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当您答应了。多谢多谢!”
少年口中悄声说着,说完便伸手迅速地折了梅树高处、开得最盛的两三枝梅花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再四周看了一眼,一溜烟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出了那废园,宫道上的积雪都已打扫过。少年在湿滑的石板道上一路小跑,后面不知从哪跑出来几个小太监追在他后面:“王爷王爷”少年也不等他们,一口气跑到了一个张灯结彩的宫院内。那院门上写着三个古雅的隶书:琼林苑。
少年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揣着那三枝梅花大步走进去,远远就看到园中的回廊内,有七八个少年在围着火炉取暖喝茶,就喊了一声:“青溪哥哥!”
喊完就又愣住了。呆呆眨了两下眼睛:“怎么太子殿下,青溪哥哥呢?”
座中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袍的少年站了起来,皱眉说:“青溪今天来不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满身都是雪”
那“太子殿下”约摸十七八岁的模样,正是奚国的皇太子奚怀安。他一站起来,其余的人便不能再坐着不动了,刷地一下也都站了起来。少年把手里的梅花一甩,垂头丧气:“也没有去哪里”奚怀安再看他手里的梅花,眉头皱得更深了:“怀瑾,你又跑去景风苑了?”
不等怀瑾答话,奚怀安身后已经有个皇子打扮的少年接上话茬:“整天就知道喊青溪哥哥,是不是都不把我们这些哥哥放在眼里了?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行,可是你要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说着看了一眼怀安,“那就是目无君上了。”
怀瑾嘴一嘟,直挺挺地走过去对着怀安草草行了个礼:“臣第参见太子殿下,见过各位皇兄。”旁边那几个陪皇子们的少年纷纷道:“见过六王爷。”怀安从回廊里走了出来,亲手把怀瑾拉了进去:“若是平时也就算了,现在外面冻成那样,怀景你不叫他快进来烤火,却命他站在雪地里行礼,这是否违兄弟的仁爱之道呢”
怀景原想借机挑拨一番,谁知怀安却不肯上当。他讪讪地退后一步:“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怀安拉着怀瑾在自己身边坐下了,少年们才又各自坐了回去。别人都朝火炉伸手烤火谈天,只有怀瑾仍抓着那三枝梅花不放,默默无声。怀景忽然说:“别看怀瑾平时一声不吭的,胆子还真大前几天我还听到一个小太监说看到了花贵人的鬼魂呢,他居然还敢跑到那种地方去,摘人家的花”
怀瑾抬起头,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怀安却已经止住了怀景:“别胡说!世上何来鬼魂?那些无知宫人胡说八道,你听了不喝止也就算了,居然还到处传扬,像什么话!”
怀景有些挑衅地看了怀安一眼:“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与花贵人无冤无仇,提她两句怕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我半夜不怕鬼敲门”说着忽然转向那几个陪读的少年,“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一下,连怀安都变了脸色。
他们口中的那个“花贵人”,乃是当年最得当今天子奚容喜爱的宠妃。她在生产时难产而死,而她生下来的皇子也莫明其妙地失踪了。宫里一直都有传言说她是被皇后,也就是太子怀安的母亲害死的。怀景这番话,就是在怀疑皇后了。
火炉的温度似乎在瞬间被抽走,所有人都僵了片刻。
片刻之后,怀安站了起来。
“你们慢慢聊吧,怀瑾,你不是想见青溪么?咱们找他去。”
所有人都走出回廊恭送太子。怀安拂袖,大步走在前面。怀瑾跟在后面,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出了琼林苑的门,怀安却又踌躇起来。刚才他不过是不想和怀景呆在一处,所以才找了个借口出来。现在看着怀瑾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忽然又一阵心烦意乱。
怀安站住,回头说:“怀瑾,青溪今天不来,可不是呆在家里烤火。他是陪着丞相夫人去栖云山大相国寺拜佛去了。咱们要去找他,就得在雪地走两个时辰”
怀瑾哪里听得进去,直跺脚:“快走快走,我又不怕冷。”
怀安无可奈何,回东宫换过便装,叫人备了车马,兄弟二人挤在一辆马车里出了皇城。
栖云山在云嘉城十里外。怀安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看了片刻郊野外的雪景,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可是再一回头,看到怀瑾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太阳穴又一跳一跳地痛起来。
无论怎么看,怀瑾对苏青溪都有点热情过头了。苏青溪大约是看怀瑾年纪还又文采出众,平日里也多照顾他些。无论何时他想找苏青溪好好说会儿话,只要有怀瑾在场,他就别想插上嘴。今天,大概又要在怀瑾拉着苏青溪唧唧呱呱问东问西的声音里度过了吧。
栖云山越近,他心里就越不安宁。闪舞.
到了山上,怀安带着怀瑾从一个偏门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到大相国寺的住持法门禅师的禅房去果然看到丞相夫人就坐在法门禅师对面听他说佛,苏青溪穿了一身月白衣衫笔挺地立在丞相夫人身后,也听得很是仔细。
怀安不想打扰丞相夫人听禅,于是捏起一颗小石子隔着窗棱扔了进去。石子落在了苏青溪的脚背上,他先是朝地上望了一眼,又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四周。最后,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然后,轻轻一笑。
那一刻,怀安只觉一阵暖风扑面而来,东风解冻,春暖花开。
苏青溪朝法门禅师和他母亲躬身说了句话,退了出来。怀安把怀瑾拉到一边等他。三个人走到一个避风的拐角里,苏青溪连忙跪了下去:“臣苏青溪参见太”
怀安半路拦住了他:“别你看这地上都是雪水,弄湿了衣服要生病的。”看苏青溪还要坚持,知道他是一丝不苟的,又连忙说:“好了,这一次礼先欠着,等回去了,你爱行多少次礼都随你,成不?”
旁边怀瑾嘻笑:“青溪哥哥你真厉害,太子殿下除了父皇和皇后娘娘,就只对你一个人这么低声下气了!”
怀瑾这么一说,苏青溪又要跪下去:“太子殿下”
怀安牢牢托住了他,回头狠狠瞪了怀瑾一眼:“青溪别听他瞎说!咱们既是君臣,也是表兄弟,我关心自己的亲人,有何不可?”
怀瑾撇过脸吐了吐舌头:“你做什么都有理。”
这一阵忙乱下来,怀安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紧紧抓着苏青溪的手臂不放,却也舍不得放开。苏青溪尴尬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缓缓把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怀安自觉失礼,咳嗽了一声。苏青溪退后两步,从怀安脸上移开目光:“太子殿下这是来”
怀安伸手指指被雪染成一片纯白的远山:“我在宫里闷得慌,就带怀瑾出来赏赏雪”说着向怀瑾挤了挤眼睛,语气加重一倍:“怀瑾,是吧?”
怀瑾怯怯地低下头去:“是”说着两手往前一推,三枝梅花瞬间到了苏青溪跟前:“青溪哥哥,这是我们在路上偶然碰到的我想这么漂亮的梅花你看不到,怪可惜的,所以摘了几枝来给你。”
苏青溪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温和一笑接了过去:“多谢六王爷。”
再看那梅花被怀瑾护得好好的,一个花瓣都没掉怀瑾的手却已冻得通红。苏青溪拉过怀瑾,向怀安说:“两位殿下,外面太冷,还是随我去暖暖手吧。”怀安看了一眼法门的禅房:“别,打扰到姨母就不好了。”苏青溪笑说:“我娘常来,给你们找个避风的地方还不容易?”
苏青溪带他们去的,是法门的禅房后面的一间小小的棋室。关上门窗,里面自成天地一个小茶炉烧着旺旺的炭火,炉上的茶壶盖被水气顶得一跳一跳的,满室茶香。怀安和怀瑾见了火炉,立刻凑了上去,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烤火。苏青溪却不坐,自己去寻了个花瓶来把那三枝梅花插在里面。怀瑾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紧跟着他,末了又赞:“青溪哥哥你真行,随手一插都能插出意趣来!”
怀安忍无可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一手溜须拍马的好本事!”怀瑾顿时委屈得不行,揉揉脑袋说:“我是实话实说而已难道太子殿下不觉得青溪哥哥插得好看吗?”
怀安被他问住,愣愣说了一句:“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苏青溪不放。怀瑾下巴一挑:“这不就对了?青溪哥哥”说着口气竟有些撒娇起来,“那花儿固然好看,可是我觉得你比花儿更好看!”
此话一出,苏青溪一时间不知所措,怀安几乎吐血:“怀瑾!不得无礼!”
怀安话里的怒气终于把怀瑾给镇住了。他怏怏退坐到远处的蒲团上,随手拈起棋盒中的棋子垒着玩。怀安和苏青溪沉默相对片刻,怀瑾在一边低低地说:“我这也是实话实说。太子殿下,不然咱打个赌,你那没过门的太子妃,一定没有青溪哥哥好看!”
怀安气急,急急辩白:“谁说要娶妃子了?你别没事瞎说!”
怀瑾也不理他,手里垒着棋子:“我没瞎说。昨天我随母妃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正好丞相夫人也在”说着偷偷望了一眼苏青溪,“她们三个说了半天呢,原来皇后娘娘早就托丞相夫人在三品之上大臣家的小姐里,给你物色太子妃去了皇后相中了几个,今天丞相夫人来,不就是来请大师看看那几位小姐八字和你合不合么?”
怀安“霍”地站了起来,面色如土。
“青溪,这是真的么?”
苏青溪紧跟着站了起来,眼神闪烁:“太子殿下,你听我说”
怀安突然一把推开他,哗地一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法门禅师的禅房就在前面,他猛地推门冲了进去,果然看到法门禅师和丞相夫人之间的小几上,放着几张笺纸。丞相夫人乍见他,惊得站了起来法门却只瞧了一眼,立刻就伏到了地上:“贫僧参见太子殿下”
怀安大步走过去扶住正要行礼的丞相夫人,“姨母不必多礼怀安只是偶然路过,顺便进来拜见大师大师快请起吧!”说着一把抓起那几张笺纸扫了一眼:每张纸上面清楚地写着一个女子的名字、父亲是何人、所任何官职,当然还有她的生辰八字。35xs
怀安怒火中烧。他冷冷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丞相夫人和法门,两手抓住那些纸就要撕。这时苏青溪在窗外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别”怀安闭眼冷静了片刻,喃喃说:“不怪你们不怪你们”忽然一把摔下那几张纸冲了出去。苏青溪还看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拉着往外疾走。怀安的侍卫都是骑马随行的,他随手扯过一匹白色的马来,把苏青溪扶上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两腿再狠狠一踢,那马便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苏青溪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挣扎了几下,被怀安用力抱住:“别动,会掉下去的!”苏青溪勉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怀安的侍卫们都匆匆忙忙地上马追了过来,才稍稍定下神:“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怀安也不说话,只知道没命地踢马。下了栖云山的小道,外面便是一片平坦的原野。怀安纵马奔进那一片纯白色的天地中去,又跑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跟我走。咱们离开这个地方。”
苏青溪知道他心中烦闷,劝了也没用,还不如让他发泄一番。于是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殿下,既然是离开这里,总要有个去处。不知道殿下想去哪里?”
怀安愤愤地说:“不许再叫我殿下。青溪,你不记得了么?咱们小时候,你叫我怀安”苏青溪也不正面跟他争,只东拉西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我记得咱们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年,天降大雪。你受了风寒,皇后娘娘不让你出门看雪,结果你就在寝宫里哭了一天”
怀安苦笑一声:“记得。母后不让我出门看雪,我就在寝宫里哭结果连累你一直陪着我,也没看成。”说完长叹一声:“青溪,那时候你对我多好为什么这几年,你你变得如此冷淡我找你说句话,你三句不离君臣礼仪。可我出了什么岔子,你就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叫先生责罚你我,我猜不透,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青溪”
他两手紧握缰绳,狂风扑面而来,加上一路颠簸,他说的话也断断续续的。苏青溪听在耳里,一阵阵地心酸。
“殿下,敢问我做错什么了么?”
怀安狠狠踢了马一脚:“没有!我就恨你这什么错都没有!你拿君臣拿家国拿天下来折磨我,可我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苏青溪冷静地说:“殿下是君,青溪是臣,殿下怎么会拿我没有办法。殿下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是没有二话的。”
怀安给他不咸不淡地这么一说,更是气恼。“好!我现在要你跟我走!从现在开始,好好听我的话,不许再顶嘴!”
这话近乎小儿耍无赖,苏青溪听在耳里,好气又好笑但也不敢再惹他了。于是老老实实地坐稳了,不再吭声。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苏青溪的后背紧紧贴在怀安胸前,两人的心跳都是一样的慌乱。
怀安纵马跑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那马儿驮了两个人狂奔许久,终于累得气喘吁吁,无论怀安怎么踢它,它都不肯再跑了。怀安气得大骂:“畜牲!”苏青溪挣扎一番,轻声说:“殿下,就让它歇歇吧,咱们下去走一走。”
怀安又用力踢了一脚,才自己跳了下去,又伸手把苏青溪扶下来。两人一马在茫茫雪原中站了片刻,不久就看到远处十几个黑点飞速追了上来。
原来是怀安的侍卫。他们远远看到怀安和苏青溪停下了,便不再靠近,只是四散开去,各自守着一处,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事物。怀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看,我能到哪里去?我就是能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他们还是一样会追来的吧?”
苏青溪转身,伸手提他整了整披风上的系带,又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前。那两只手早已冻得像冰一般,乍一入怀,苏青溪冷得打了个哆嗦。怀安正要抽回来,却被他紧紧按住了:“别动,我给你暖暖冻坏了就不好了。”
怀安垂下头,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冻坏了才好。冻坏了,也就不会有人天天逼着我去学怎么掌握天下权柄”
苏青溪没有答话。怀安的手在他胸前慢慢变暖,被冻麻了的知觉也慢慢恢复过来。苏青溪的沉稳的心跳一下下地传过来,扰得他心烦意乱。
从前他只知道要接近苏青溪,只求跟他说几句话也好倘若能两个人独处片刻,便会开心上好几天可是现在他隐隐约约地,想要更多。
心底仿佛有条小虫子在一口一口地咬着他,痒痒的,还有点痛,诱惑着他想要把手伸到苏青溪的衣服里去。
怀安脸上一热,一把推开了苏青溪。苏青溪愣住:“殿下怎么了?”
怀安回过神来,恨不能当场刮自己几个耳刮子,呐呐地说:“没没事,我好了,不用你这样一直捂着”
苏青溪微微一笑,随便走了几步,看看四周,说:“糟了天色不早了,殿下,咱们也该回去了。”怀安心里还在惦记着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早就把出走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听苏青溪这么一说,便立刻点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咱们回去。”苏青溪朝远处的侍卫挥了挥手,他们便都聚拢过来,跟在后面。
众人上马往回走。所有的马匹都几乎跑脱了力,现在只肯一步步地往回挪。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侍卫统领跟手下的人商量了片刻,打马跟上来说:“启禀殿下,天就快黑了天黑之后不好认路,属下怕途中有变。属下想请殿下先到前面山下一处寺庙里歇息,再另外派两个人回城去叫人来接殿下回去,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怀安却转头问苏青溪:“青溪你撑的住么?要不要去避避风?”那侍卫统领恳求地看了苏青溪一眼,苏青溪颔首:“也好。迷路了就麻烦了。”
所谓的寺庙其实是一处破庙。一个不大的院落,三两间漏风的空空如也的房舍,院中一株古柏,柏下一口古井。侍卫们把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才把怀安和苏青溪请到那破庙的正殿中去。殿中的佛龛神像早已不见踪影,地上倒是挺干净的,中间还有个碎砖块围成的火塘火塘里面积了厚厚的一堆灰。苏青溪走去,亲自和侍卫们折断刚刚捡来的枯枝堆成一堆,抬头笑说:“这里想必是被来往的路人当做歇脚处了。”
怀安压根就没留意到他说了什么。侍卫用枯草给他铺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来,他就呆呆地坐上去,眼睛却片刻不离苏青溪。一阵风吹过,火塘升起的烟朝他吹了过去,他也不知道避开,结果被呛得咳嗽连连。苏青溪赶紧丢下手里的枯树枝抢过来给他捶背顺气,他艰难抬头,笑笑:“谢谢。”
苏青溪看他笑得无赖,手上狠狠锤了一记:“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烟会呛人!”怀安看着他不经意流露的怒态,居然看得有些痴了。
“要惹你生气,还真是不容易。”
苏青溪一给他提醒,顿时退后,“殿下,臣失礼了。”
怀安却摇头:“我巴不得你天天生气才好。你总是什么都藏心里,高兴也不说,不高兴也不说,这样下去,迟早要憋出病来的。”
苏青溪几乎是习惯性地颔首:“是,殿下。”
怀安叹息摇头:“我说什么你都道一声是,结果还不是都照着自己的意思办!现在就算了。将来,我迟早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苏青溪微笑点头:“是,殿下!”
他们两人在那里说话,那边两个侍卫终于烧起了一堆火。苏青溪吩咐说:“这里我看着就可以了,你们去殿外也烧堆火,值夜的兄弟们可以轮流去取暖。”两个侍卫抽了根烧着的柴禾小跑出去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刚刚升起的烟还未散去,火塘里的枯枝在啪啪作响。不知道为什么,怀安忽然觉得很冷。
苏青溪往火塘里面添着枯枝,怀安挫着手在烤火。就这样沉默了许久,苏青溪突然说:“我娘还有皇后娘娘,她们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事情没定下来就告诉你,恐怕乱了你的心绪”
怀安低头苦笑:“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明白。他们都是为了我好你也是,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好。骗我,是为了我好。瞒我,是为了我好。疏远我,对我冷淡,是为了我好。我都知道。你不用说了。”
苏青溪没有答话。他再也找不出可以劝慰的话来。怀安怔怔盯着跳动的火焰,忽然问:“青溪,你希望我娶妃子么?”苏青溪叹息:“我希望你能娶到一个好妃子,将来是个好皇后,为你主持后宫,免去你的后顾之忧,让你可以安心地治国。然后,再为你生下储君,待你百年之后,继承大统。”
“只是这样么?我喜不喜欢她都没有关系么?”
苏青溪苦笑,忽然直呼他的名字:“怀安,不说别的,你活到现在,可曾得到过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没有,没有。一样都没有。
但是怀安说:“以后,我会得到很多。”虽然这句话说得中气不足,但还是带了点义无反顾的坚定。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真的希望我娶一个妃子么?”
“是。”苏青溪答得不暇思索。
怀安突然坏笑:“青溪,你刚才说了一堆我那未来妃子要担的重任,那你倒说说看,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得起这些?”
苏青溪皱眉思索:“她要有心怀天下的大德,端庄贤良,能容人,知书识礼,方能做六宫之表率,母仪天下。”
怀安忽然凑过去,贴在苏青溪耳边小声说:“倘若不算最后一样我倒知道有这么个合适的人选。”
苏青溪的眼神一滞:“哦?不知”
怀安故意摆出警惕的表情看了看周围。
“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别人,你也不许说出去他父亲是朝中的一品大员,出身高贵他知书识礼,才高八斗他品行端正,堪为典范非但如此,他还美貌无双。你觉得怎样?”
苏青溪的笑容有些僵硬,“原来殿下早有心上人了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呢?你要早些说给皇后娘娘知道,她说不定就准了,还省了这一番周折。”
怀安故作神秘地点点头:“是啊,我喜欢他很久了,就是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我青溪你也觉得我该娶他?”
苏青溪茫然地看向远处:“殿下能找到如此合适的人选,青溪自然盼望殿下能与她琴瑟和谐”怀安大喜:“无论他是谁你都是这样想的?”
“自然。”
怀安搓搓手,又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望向苏青溪时,目光灼灼。
“好。这话是你说的。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你。青溪,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怀安眼前一花。苏青溪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跪在了他面前。
“青溪万死。青溪不敢答应殿下。也请殿下收回这句话。”
他跪在那里,恭恭敬敬,眼角低垂腰杆却是挺直的,整个人仿佛一株悬崖上的劲松,宁折不弯。
虽然一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怀安还是禁不住一阵失望。但是他也很了解苏青溪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是十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怀安缓缓站了起来:“抱歉让你困扰了。你起来吧。这件事我不会再提。”
怀安心中一团火在乱蹿,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也不敢再留在苏青溪身边,因为很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来。明明是四处都在漏风的一间破屋,竟也忽然变得气闷起来。
“别跪着了,地上太冷。我出去透透气,你别跟来。”
怀安重重拉上门,把苏青溪留在寂静的正殿里。苏青溪听到外面一阵轻微杂乱的声音,知道怀安是带着几个侍卫出去了。这才往后坐倒,瘫坐在那一堆干草上,久久地,一动不动。
怀安还可以说,可以生气,可以发泄,他却不能有任何的表示。
哪怕,他其实也
他必须克制,绝对地克制。
侍卫们捡来的枯枝都将烧尽时,苏青溪才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出去一看大队的侍卫中间停着一架宽大结实的马车。接怀安的人马来了。苏青溪松了口气现在回去,总好过在这破庙里过夜。侍卫们很快把满身落满白雪的怀安找了回来。苏青溪习惯地伸手想替他暖一暖,却又在半路收回了手。怀安失望地转过身去,自己爬上了马车。
马车里面没有火光。只有在车帘偶尔被风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借着外面侍卫们举的火把漏进的一点光看见对方。然后,又立刻陷进黑暗中。没有人说话,鼻息声却重得互相间都能听到。苏青溪纵然是浑身疲累,在马车中却还是直挺挺地坐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怀安则懒懒地靠在一个靠垫上,即使是在黑暗中,两眼也不离苏青溪。
苏青溪强撑着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怀安叫了一声:“青溪”气息急促,声音微弱。苏青溪先是低低应了一声,忽然又发觉不对劲。凑上去抓住他的手,只觉入手一片滚烫。怀安迷迷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青溪”,叫完了,便“咚”地一声摔倒在座椅上。
苏青溪急忙抱起他来,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惊叫:“停车!来人!去取些冰来!”
怀安在雪地里跑了半天,又在冷风里到处溜达了一晚上,再在马车里一闷,终于烧了起来。整个人,烫成了一个火炉。冰是现成的,侍卫用刀剑敲碎了装在盛水的皮囊里送进来。苏青溪拿着敷在怀安额头上,怀安却一个劲的喊冷。苏青溪无可奈何,只得把两个人的披风都裹在了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不一会儿,怀安又胡言乱语起来:“青溪青溪你别生气,我不逼你我只要只要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就你别不理我对不起对不起”
苏青溪也不管外面的侍卫是不是听得到,好声哄他:“好好我哪里都不去,听话,睡觉,别乱说话我陪着你”
谁知怀安全然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地说个不停。起初只是说些夹缠不清的,要苏青溪不要离开他的话,到后来却又说起故事来他们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得异常的清楚。苏青溪好声哄他,他越发说得起劲。苏青溪略通医理,知道他情况危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强自压抑着不敢给他看到。怀安说完了故事,又闹起来:“青溪我要你这样这样永远永远陪我我不许你娶妻,我我也不娶什么王妃你你不许离开我”
苏青溪急得要发疯,无论他说什么,只管连连说“好。”怀里的人烫得就要融化,却抖个不停。渐渐地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外面风声呼啸,马蹄疾响,回到皇宫之后周围的一片慌乱嘈杂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眼前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怀安,用双臂紧紧地搂着,用自己冰凉的脸庞贴在怀安滚烫的额头上。甚至到了怀安已经不省人事再也不吭声的时候,还是凑在他耳边喃喃自语:“怀安,别这样,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快醒醒”不知不觉之中,两个人脸上都湿了一大片。
几乎是在发狂的焦虑中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夜。苏青溪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怀安床前的脚踏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怀安的手腕。怀安的那潮红的脸色已经恢复过来。苏青溪立刻伸手出去探了探怀安的额头。手背在他额上搁了片刻之后,苏青溪宽心一笑,收回手捂在自己脸上,从指缝间漏出几声呜呜的声音。
“昨晚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怀安的声音依旧很微弱,“你是不是又在哄我?”
苏青溪不等他说完就用力摇头:“都是真的,我不骗你,都是真的你别吓我”说完又急着要怀安相信似的,把他的手拉了起来捂在自己心口。怀安手抬一翻揽在他颈后,把他按倒在自己身侧,“呵好,现在,就过来陪我”
苏青溪叹息一声,顺从地把脸埋到了怀安肩窝里。
“好。”
“睡会吧,你眼睛都黑了”
“好。”
“明天我们出去赏雪。”
“好。”
东宫的寝殿外,一大早爬起来探望怀安的怀瑾默默转身,踏着还未被扫去的积雪往回走。
他的脚步远去后,万籁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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